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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之《伤心小箭》


第 一 章 (40-49)



四十、民机
  朱小腰跟唐室牛冲上了“万宝阁”,那儿尽是骨灰瓮——原本,孙鱼拟在那儿配合 上下夹攻,却没料朱、唐二人,并不夺路而逃,反而攻上阁里,“万宝阁”亦只有攻袭 的布署,却无防守的准备。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缓上一口气。   可是,唐宝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伤不轻。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为朱小腰冲锋、陷阵、掩护、杀敌,还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 快走……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好了。”   朱小腰见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满一个大汤碗了吧?心就乱了,低声叱道:“住 嘴!”   唐宝牛拳打脚踢,又把三名敌人挥出窗外、阁外和楼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 你走吧,不要……理会我,我自会记住你的……”   朱小腰忍无可忍,粉脸一寒,刚把两名来袭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响,唐宝牛怔怔地摸着他那张大脸,仿佛这么多个伤口里就是这一记伤 得最重最深。   “婆婆妈妈的算什么!?”朱小腰一对水袖,正化解七八道来袭,而且每一道来袭 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敌人,无论她如何双拳力敌数十手,不管怎样筋疲力 尽,她都不忘予敌人致命和要命的反击:“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么!?”   唐宝牛讪讪然地摸着脸上热辣辣之处(其实整张脸都已烧热了),结结巴巴也巴巴 结结地道:“我……我只是……因为……”   “还不打!”朱小腰又为他放倒了一个挺刀攻进的敌人,怨叱道:“想死吗?”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一齐掩扑上九名敌人,九个人,九种武器,九种不同的派别, 九人一齐出手,攻向唐宝牛。   唐宝牛负伤已重。   这显然是最弱的一环:唐宝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战志必溃。   所以他们全意先打集中全力,攻杀唐宝牛再说。   朱小腰要维护他,要比保护自己更难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难处是:尽管唐宝牛伤重, 但仍一味顾着护她,而忘了自己。   ——保护一个这样老是保护着别人的人是一件很难以保护的事。   这九人一起出手,分别有雁荡派的剑法、昆仑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 子母锁喉钩法、括苍派的判官笔法、点苍派的沉沙戟法、澜沧江的鳄鱼锄法、怒江的火 滚鞭法、还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简直无法抵挡——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同时、 尽数抵挡。   除了——   这颗:   及时   飞   来   的   石头!   这一颗石头,很小,是一颗小石头。   一颗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头,却不知怎的,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 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纪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齐打倒!   每个人都兵器脱手!   每个人着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个人中了一记之后都倒了下来,一时三刻竟都站不起来。   相同的是:   他们都只是麻痹,给石子击中的部分一时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都没有死。   甚至也没有伤。   他们着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发射(只一枚)石子的当然是同一只手。   同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楼来,就伸了一个懒腰,掩嘴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   他年轻得来有点沧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发已略见稀疏了。   ——人生风雨如晦,使人发落如雨。   ——伤情令人早生华发。   但他始终还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神定气足,也气定神闲,这些年来的餐风饮露, 披星戴月,跋涉颠沛,流浪逃亡,他却似点尘不染、片泥不沾。   他还是那么予人光明的感觉。   看到他,仿佛就会令人可以坚信一些人早已不敢相信的了,例如:   人与人之间是应该讲义气的。   人是应该相信人的。   人好运气也会好。   好人有好报。   ——这些本来“理所当然”的信念,在人逢乱世、豺狼当道之际,几乎每一句都成 为一个讽刺,一个反嘲。   人民本来是相信这些的,可是连朝廷天子都视百姓为刍狗,鱼肉良民,还有什么可 信的?万民本来是相信有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伤天害理的人福寿双全,为国 为民的人死无全尸,他们到头来只认为这些简浅的话只不过是他们所弄不懂的机锋了。   幸好还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现,总予人信心。   给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为他原则从来不变。   他不主动伤人。   他不害人。   他总是尽量也尽力地去帮人。   他每次出现仿佛都在告诉了别人:“这江湖仍是可以行侠的。善恶到头仍然终有根 的。请相信自己有替世间激浊扬清、主持正义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变。   因为他是王小石。
四十一、闻机
  他一出现,阁楼里的人有一半都认得他。   ——尽管“金风细雨楼”近年来人事变换极度地巨,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当 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属。   事隔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迁,走了样。   可不是吗?自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巧遇白愁飞和温柔及雷纯,闯荡半年后入京,巧 逢苏梦枕遇袭、协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数场,直至“三合楼”荡平关七、雷损命丧 “红樱”的“跨海飞天堂”,三年内“金风细雨楼”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独秀,无与匹比, 王小石坐镇“风雨楼”,也十分如意称心;他胸怀豁达,眼光过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 新秀后进。不过,他愈渐发觉楼子里权争益重,为了不欲与白愁飞势成水火,他甘心退 身于金石坊卖字画、医跌打,这样过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杀诸葛小花。半年 后,他藉行刺诸葛之名却杀了傅宗书,一口气逃亡逃了三年余。这下回到京师,为报师 仇杀了元十三限,又过了半年,从初渡汉水,到而今二入京华,因念当日苏大哥在“象 牙玉塔”提携之情,自组“象鼻塔”,转眼间已八载寒暑了。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年,已足够使一个人成长、成熟、甚至失败或成功。 八年,已大可将一个为嘻嘻哈哈而活着的人而变成一个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 亦足以把一个要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化为一个营营苟苟求生存的人。当然,八年也可把 轻浮的理想变成落实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转作实践的力行。岁月是只主掌变化, 不理好坏的。   这一天,是有阳光的。   这一日,京华的柳儿巷依然有花香。   这时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时候……   王小石他出现了。   他上了“万宝阁”,先以一颗石子为他开了路——   他以一种不肯老、不肯妥协、不肯变坏(但绝对愿意成熟、愿意改良、愿意变好) 的心情上了“万宝阁”——   面对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属的杀手。   大部分狙杀者——不管是跟过王小石的,还是没跟从过王小石的,见过王小石的, 或只听过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党羽,没参与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风细雨楼” 的豪情腾概,叱咤得意,也必闻机于他的一颗石子格杀权相傅宗书的事件),绝大部分 的弟子,都不愿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谁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动手的结果,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和难以保命。   二是因为他们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汉是佩服英雄的。   ——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为一条好汉,通常最大的遗憾,只有三项: 只怕空负大志怀才不遇,只恐没有红颜知己,只恨少了个(些)可以迫出自己灿亮星火 的战友、同僚、贵人!   ——王小石是条好汉,大家多已闻机而悉,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入京,还未识“金 风细雨楼”楼主苏公子,就为他荡平“破板门”决战“苦水铺”,还最终一并打垮了半 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个人物,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身为三当家、任重道远,如日方中 之时,既不欲参与“风雨楼”干下太多杀戮、罪孽,也不想跟权势日炽的副楼主白愁飞 争强斗胜,毅然退隐于市,开店专治跌打刀伤,兼卖字画古董石头。急流勇退,淡泊不 争,自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何况王小石当年时值年少,风华正茂。   这些哥儿们扪心想想自己:就未必能够做得到。   所以他们大多敬仰王小石。   ——最令这些好汉们感动的:是王小石佯作要狙杀诸葛先生,却反过来格杀傅宗书, 逃亡三年半,转战四千里,才一返京,就在公证决战底下杀了众人心目中的“战神”: 元十三限,为他师父天衣居士报了大仇。   要这些好汉打从心里佩服(不是因为权、势、利、害的话)一个人,除非那人能做 出比他们更有种的事。   好汉是佩服好汉的。   好汉之所以会成为好汉,是因为他想当一名好汉。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正如一个人想发财,他才会发财。发财是一个理想,有了这个“梦”之后,他才勤 奋+节俭+做生意,那么,才有“发财”的可能。一切,得先有“梦”,才有“现实”。 所以,有人把“梦”当作“不现实”,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不现实”极了。   一如一个人想要有知识、有学问、有功名,才会念书,没有这样的渴切、希望、欲 求,他根本就不会念书。就算是被迫着在念,也不会有什么成绩,更遑论有什么成果了。   好汉要成为好汉,就得要做出“有种”的事儿来。   例如:威武不屈、讲义气、守信诺、为朋友两插刀在所不辞、敢为天下先、贫贱能 不移、不爱财不怕死、知其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虽死必为、富贵不淫、不事二主忠君爱 国……有些人能做到其中一两点,有些人则能做到其中的一些,——当然,无须要事事 都做到十足,因为,这样的话,好汉早当不成,人倒早死了一百二十四次了。   所谓好汉,其实是要能做出一些平常人所做不到而又令人拍手叫好拍案称快的事。   眼前,王小石就做到了。   他们当然不想跟这样一个人为敌。   但也不是人人如此。   在场的,至少有四个不是这样想。   所以他们一齐动手。   ——杀王小石!   他们四人,都抱着不同的想法:   人做事,通常都有他的目的。   可是不同的人往往有不同的目的。   ——譬如一个人想成名,甲可能是为了成名便可以名求利、发大财,乙可能想要得 清誉始能掌握实权,丙可能纯粹为了显父母光大门楣而扬名声,丁则是当成名本身就是 一种威风、一种享受。   都是要成名,可是目的都不一样。   同样的,过来杀王小石的四名弟子,都怀着不一样的目的。   这四名弟子中,有一名叫做马克白了。   他的全名就是“瞎王子马克白”,当然,“瞎王子”是他的名号,由于他的绰号太 出名了,所以很多人都当是他的代号,而且比他原名更出名,也常把他的名字连着外号 一起叫。   ——正如有些人叫“大小眼”、“大傻”、“三毛”、“鱼头云”、“星爷”…… 等一样,他们当然不是生出来父母就替他们命名为星爷鱼头云三毛大傻大小眼的,只不 过,别人叫开了,叫习惯了,可能真的已忘了他们原来的名字了。   马克白总是算还好,别人至少还知道他原来姓马,名克白。   他出手一向都是靠听觉、嗅觉、触觉乃至于灵觉的。   他乍闻王小石来了,马上就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表现和晋升的机会。   ——只要杀了王小石,他就可以少熬许多年,马上可以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成 为炙手可热一枝独秀的大人物了。   届时,地位恐怕决不比孙鱼低,恐怕还在梁何之上呢!   为了这点,马克白啥都不管了。   他抄起龙须钩,猛攻王小石。   马克白对自己的期许一向都很高。   就算是在他而今不得意的时候,他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王子一样,高贵漂亮,与众 不同,气派非凡,神采飞扬,尽管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看得清楚自己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打扮,往往是对别人的一种模仿,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自许。   人装扮往往不是给自己看,而是给人看。   有些人甚至连活着也是,为别人多于为自己。   ——说真的,人在一天里、一生里,为几件事真的完全是为自己而作?   正如马克白为求人晋升而杀王小石一样。   他的成就须得靠王小石的尸身垫起来。   万里望则不一样。   他一听王小石出现了,心中一喜:知道那是一个机会。   可是他也马上省悟:这时机不是凭他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掌握的。   ——王小石能杀傅宗书、能诛元十三限,又岂是自己对付得了的!   所以他马上把“杀王小石”的意念转化为:“假意要杀王小石。”   这个时候不能退。   一退,就给孙总教头发现自己懦怯。   也不能真的奋进。   一进,很容易就变成了牺牲者。   ——在大集团里混口饭吃,的确很不容易,一下小心,就会成了祭品;一个大意, 很容易便没得混了。   所以他佯作攻袭,决不后人。   但也留存实力,决不为众人先。   这微妙处他要拿捏得准。   他不愿当英雄。   ——因为一百个好汉里,顶多只有一个汉子能当成英雄的:其余九十九个多未成英 雄前已归了天。   他只愿当一条汉子。   ——一百个男人里,顶多只在一个算得上是条好汉,能当上条汉子他已算心满意足。   他旋舞铁莲花,这种武器的好处是:兵器是二蒂作并头形,如未发之苞,苞之两侧, 皆作棱起之锐刃,头部极其尖锐,但横栓装有弹簧机关,系以环绳,长足一丈二,只要 击中任何事物,将环一拧,弹簧失其管轮,栓脱荷苞暴伸怒张,中者创口并扩大惨伤, 而且又先距敌于丈外,这叫稳打稳扎,险兵险着。一如势头不对,他可翻身就走,要是 乖胜追击,他可第一个杀着先到。   ——说真的,人活在大社团里,不够勇决,不够机灵,非但无望晋升,只怕连自保 都甚不易矣!   他深悉王小石出现之际,自己不能退。   也不能一味悍进。   要求保命存身,在大帮会里,首先要懂得表进内退,似进实退,以退为进,不退不 进之道。   他外号和名字都叫“万里望”,的确,有些事,他是看得很准,拿捏得很准,连出 手的轻重、也把握得非常神准。   “新月剑”陈皮的看法又有不同。   他一见王小石来了,就激起了斗志。   他听说过这个人的种种威风史,如何以一力敌“八大刀王”,怎样以个人一刀一剑 挑战“六合青龙”,如何怎样解“发党花府”群雄之危,怎样如何跟苏梦枕、白愁飞合 战击退迷天七圣关七!   他听着了这些故事,就热血贲腾。   ——真好!   ——如果那是自己,那就威风了!   他仍年轻!   可是仍未意兴风发过!   年轻可不是要拿来意兴风发的吗?   他可多希望有神飞风跃、意兴飞扬的一日啊!   王小石这回可来了!   王小石虽然是他心目中的偶像,但只要击败了他,自己就可以取而代之了!   这是一个机会!   他甚至可以“闻”到了这“机”会的种种附带而来的好处、风光和名成利就的随蹑 而至。   他应当攫住这个机会!   决战王小石!   ——输了,也不过是死了!   宁斗而生,不默而死。   宁斗而死,不屈而活。   ——很多有志气、有本领的年轻人,都会把持同一的想法。   他们不佩服前贤。   不满意前辈的成就。   他们要超越过他们,他们要证实:自己比以前的人都好。   可是用什么来证实呢?   光说、光自负,光自以为是,是没有用的。只有你自己认为、不得人承认,就算天 下无敌也只不过是因为根本“没有敌人”而已。   ——那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陈皮要决战。   以他的剑。   ——那一把弯弯如新月的剑!   人在江湖,就不能不、不得不、也不可以不从众多咬攻吞血的决战中证实自己。   没有决斗,就没有胜利。   ——虽然,一百个后起之秀挑战过去最优秀前贤的结果:往往是九十九个惨败,当 然,或许也有一名取得胜利。   惨胜。   没有真正的胜利是可以不付出代价的。   毛拉拉也愿意付出代价,不过他更希望能少付一些儿。   他一看到王小石来了,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   王小石处事公正,手段也不算严肃,在“金风细雨楼”里的弟子谁都记忆犹新:有 王小石在的时候,“风雨楼”可生气活泼,生机盎然得多了。   ——大伙儿也不一定要去杀人放火、械斗伏袭,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算是“做 了事情”,只要大家为良善百姓抗拒强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全都成了帮里功勋。   有时候,连大家一起论国事、谈家事、聊女人,也被允可,全成了正经事儿.王小 石还掺合一起,互相调笑,食共食,寝同寝,衣并衣,戏齐戏,一点架子也没有,不知 多和气和谐、欢畅欢愉。   甚至有时只赈灾送米、捐粮赠茶,也算是为“金风细雨楼”建了功、立了德——这 跟“风雨楼”一贯以来的作风:尤其是白愁飞当权当政时的作风,是完全不一样的。   大家都很怀念这一段真正无拘无束,不必刀光血雨的期间。   但也有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毛拉拉就是其中一个。   他外号叫“杀人放火”。   他给树大夫的胞弟树大风算过命,说他命里有什么七杀遇帘贞星曜,本是火炼庚金, 但又遇擎羊、火星加空劫,一生杀孽甚重,刀光血灾难以克免。   他开始杀人的时候,还会手软。   但他是花无错一手调教出来的,花无错教他一个当江湖汉子的特质:那就是“够 狠”。   花无错叛死。他给拨入师无愧的部下。师无愧是个战士。他从师无愧那儿又学了另 一种“狠”。   然后他调升入“五方神煞”中薛西神的部属,薛西神更教会他另一种层次的“狠”。   薛西神死后,他直接受命于孙鱼,间接受命于梁何,其实都遥控于白愁飞之手。   ——这三个人,又是三种不同的“狠”。   花无错是人狠。薛西神是手段狠。师无愧是拼狠。梁何是一种剽狠。孙鱼则是沉狠 得让人不知不觉,甚至理所当然。白愁飞则是心狠,他的狠仿佛是做大事时的一种必要 的手段,无分对错。   毛拉拉全学会了他们的狠。   他一向很喜欢杀人,且当杀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最不得志的时候,要算是王小石“当政”之时——那时际,好杀戮的他,动辄就 弄出人命、血流成河的作风,使他郁郁不得志,老是受到王小石的谴责与惩戒。   他痛恨王小石。   ——他觉得一个不够心狠手辣的人,凭什么出来江湖上混!?一个不能够狠心辣手 的人,用什么在武林中闯!?   他要教训这种人!   他要杀了王小石!   他觉得他自己才是对的。   ——他甚至认为他这样做是代表了整个武林的正义。      
四十二、专机
  四个人,都是“金风细雨楼”里相当出色的子弟,他们都攻向王小石,都要王小石 的命!   但王小石可不要他们的命。   他要他们的命干啥?   他既没欠他们什么,他们也没欠他什么。他不恨也不嫉这四人,这四个人跟他也本 就无怨无隙。   这些年来,王小石一直并不忍心杀生,每个生命,都要活着,都享受活,并且都想 活下去,他们都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希望和感情,为什么要这些都因心中一个恶念而 扼杀掉呢?就算是一棵树,也有它生存的权利,它好不辛苦才发芽、开枝、散叶、成长、 茁壮、含苞、开花、结果……它跟清风低语,它在日阳蒸发,它跟雨水细诉,它抓住泥 土——就算是无端打杀掉一棵树,一株草,那也是很不应该、而且是残忍的事。   可是,有些人,如果你不把他挤掉,他就会先把你给挤兑下来。   王小石也是闯过江猢,经过风霜,历过凶冒过险捣过毒龙潭的人。   他一下子已看得出来:如果他不马上立威,只怕跟四人一样冲杀上来的人,就会更 多,而丧命的人也定然更多了。   ——杀一儆百隐藏的意思,也许就是不愿和不能杀干杀百,所以得要快刀斩乱麻, 先把那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先行灭掉,让它连“一”都没有了,怎么有“百”?   人活在世上,常常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包括被迫杀人。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开始流传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个由衷的原委,既 是苦衷也是原由。但以了今天,这已完全成了一个藉口,且不管他是不是身在“江湖” (可不是人人都身在“江湖”的)?能不能算得上是个“江湖中人”(江湖风波恶,也 不是人人说进就进得了,说闯便闯得起的)?是不是真的“身”不由己(很多人本来就 要做和爱做的事,做了后一句“不由己”就推卸到了九霄云外,好像错不在他、罪不关 事似的)?到底人在江湖是不是一定就身不由己还是人在江湖反而比不在江湖的更能由 己一些(说实在的,一个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多比窝在家里的闲汉来得自由自在多了)? 都有商榷的必要,否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从一句至理哲语,变成了一句推倭责任 的卸辞。   这一刻,为了少杀些人,王小石已不得不下手杀这几人。   ——这一刻,是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了。   不。   不是。   不是的。   只要你有胆识、有能力,够强大,够坚定,仍然可以把“不由己”变成“由己”的。   王小石的杀念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不,我跟他们无仇怨,只不过恰好站在敌对的一方,我不能因此杀人,我不能杀 他们。)   他拔出了“相思”,挡住了陈皮的“新月剑”,又以“消魂剑”,架住了马克白的 “龙须钩”,可是,在同一刹间,毛拉拉的飞铙和万里望的铁莲花亦已打到。   他忽然右手五指一撮,像拾执起啥事物般的,叱了一声:   “石!”   一扬手,飞掷向马克白。   同时,他左手拇指与中食指一合疾弹而出,喝道:   “箭!”   “啪啪”二声,万里望感觉到铁莲花已给一颗劲石震开,而毛拉拉也觉惊飞饶道一 股锐箭凿开。   王小石以箭、石抵挡攻来的暗器与兵器,本是不奇,奇的是:他手上本无箭、也没 石。   ——那是何来的箭?怎来的石?   却原来这“箭”和“石”,都是一种无形的气劲,但遭王小石凝气迫发,用力一摧, 立刻成了“气石”、“劲箭”,如同宝物一般发放了出去。   石头一向是王小石的武器。   这门功夫,却不是来自天衣居士的传授,而是他自己创研潜修的。   他认为武器不必奇形古怪,毋庸招走偏锋,只要趁手方便,常见常有,那就是最好 的兵器了。   一一江湖上有的千奇百怪、各门各类的奇形畸形武器,但只要得其精髓、发挥无遗, 那怕是一把单刀、一杆缨枪、一支铁剑,都能够成为天下一等兵器。   事实上亦然。武林中有不少高手使独门、奇门兵器,但真正能跻上第一流高手之列 的,恐怕还是多见刀剑枪棍之类的普通兵器。就算是一流的兵器,给第九流的人来使, 恐怕也只是第三流的武器。第九流的兵器,让第一流的人来用,自然就会成了第一流的 武器。   暗器也一样。   ——有许多暗器,不免稀奇古怪,但真正一流的暗器高手,只要一把小刀、一支钢 镖、或是弯弓拾箭,就可以百发百中,绝不虚发,又何必一大堆装摸作样、华而不实的 怪名堂、新名目?   所以王小石捡了石头为他的“暗器”。   ——由于他是光明正大地施用这“暗器”,因此也成为了他的“兵器”。   他一向喜欢石头。   ——一颗石子,大概需要在地壳里几亿乃至几百亿年才能形成的吧?每一顺石子都 有不同的形状、花纹,乃至也有不同的构成和性格。   这最实、最真、最有力而又最有趣味的室藏和兵器,就踩在脚下,遍布大地,随手 可以拾得,他认为这才是真正方便、趁手、犀利而且又用之不竭的好兵器!   他对石头有感情。   所以选练了石子。   石头也为他创造出不少机会。   ——例如他曾以一粒石子击杀傅宗书。   他把握住石子,如同掌握了机会。   ——握在手里的时机。   那是他特别的机会,也是特别为他的机会。   ——“专机”。   当然,能发出“无形石劲”,不是他四年前可以做到的,可见他此际的功力已又更 上层楼。   箭则不然。   他本未曾练过箭术。   他的箭法来自元十三限。   ——临死前,元十三限把“伤心箭诀”口传了给他。   相隔的日子还很短,他也没用心地练好这箭法,可是,以他的聪悟和功力,只要意 念一起,一些箭术的功法,自然都突显了出来,他也随手随意地发了出来。   ——这便是元十三限的“劲箭”。   他的功力仍未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发出“气石”和“劲箭”,自未及真有箭石实物 的打击力,但要用以对付万里望和毛拉拉,却已绰绰有余了。   “啪”的一声。铁莲花划了一个大弧型,漾了开去。   “啪”的又一声,飞饶弹跳了开来,攻势立刻瓦解。   也就是说,王小石一下子已敌住了四名杀手的四种武器之四种攻击。   他成功地做到了这点。   而且不杀人。   不伤人。   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他却是失败了。   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时察觉出来了一件事:   王小石是能抵住这一轮攻击,但已有力拙和力不从心的现象。   王小石当然没有败。   甚至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仍是能够轻易取胜的。   不过,这一下“险险招架”已证实了:   ——王小石不是无敌的。   他仍是有不足之处。   ——只要一拥而上、同心协力,未必就不能将他当堂杀死,乱刀分尸!   只要一有这等“挑战权威”的想法,意起念生,自然就有人跃跃欲试,邀功图成, 这杀戮便不易按捺得下来了。   王小石也明白这种心理,这个趋势。   可是要不杀不伤的对敌,就难免会暴露自己功力上的不足。   ——世上总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这时候,大家果然拔刀挥剑,磨拳擦拳,要试着去围杀王小石。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知道这结果已免不了,不过,他能够不杀人的时候,他还是会坚持原则,尽量不 杀人的。   就在此际,忽尔有人喊出了一声:   “住手——”然后他又笑嘻嘻地问:“这时候把大家叫住,不许打,是不是很扫 兴?”   然后又径自说了下去:“不过,不是我不让大家好好表现身手,而是白楼主吩咐过, 只要引王少侠一出头,立即请他去好好商讨大计。而今人已莅临,目的已达,大家就不 必再打这一仗了吧?”   这人说话,十分和气。   但“金风细雨楼”的子弟却不敢不听。   因为他是这次行动的领导人:   孙鱼。
四十三、禅机
  王小石突然出现之后,打斗时间其实甚为短促,孙鱼却一下子在心中作了几个结论 (但仍来不及记录下来,现场局面瞬息数变,他得要当机立断,将局势妙道善诱,才有 机会站在有利的一边,所以他只能即时先行记在脑里):   一,王小石是有能力杀掉这四名攻袭者的,可是他不杀。如果不是他故意示弱,让 人掉以轻心,就是他有意示好,拉拢帮中旧部,施恩结缘。   二,王小石的“石子”已名动江湖,但而今看他随手施为,原来已练成了“无石之 石”的境界,这点,武林中尚无人得悉,王小石在对付四个不足轻重的小人物时就把杀 手锏、绝活儿施发了出来,实在不智。看来,王小石绝对算不得上是个枭雄。   三,元十三限真把“伤心箭诀”传予王小石。王小石发放的是“空物”,但是石劲 还是箭飞,他还是可以清晰分辨得出来,他自度武功不算太高,但办事能力却要比武功 好,而观察能力却又远胜于办事的手段。   四,惊人的是王小石的空发“箭”、“石”已眩人眼目,但最厉害的还是,当他捏 决弹指发出“劲箭”、“气石”之际,他已放开了手上的兵器,但他的刀和剑,居然还 在电光火石间跟陈皮与马克白的兵器交了几招,稍不留意的人,还错以为刀剑仍在王小 石手里出招的。可是,若刀剑在手,王小石就没办法弹出“气箭劲石”来。   ——难道王小石已把刀法和剑术,已练到了“心御”的地步!?   五,如果是这样,打下去也无益,战下去更无谓,不如马上进行是次行动的第二步 计划更好。   六,虽然在很短促的交手里,他己看了出来。   ——毛拉拉是真的痛恨王小石,但出手太过阴险,这种人,不管当任何人的部属, 都得要自行提防他的反噬。   ——“新月剑”陈皮真的很勇悍,这种人一味邀功,不惜从任何人的尸骨上踏过去 走他的前程路,这种人可重任不可信任。   ——万里望看似勇决,实懦怯,他的出手不是一种执行行动,而是一种掩饰求功。 这样的人不可信重。   ——马克白是战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战士。这种人可以任用,也不必太防范,因 为他自会冒起得快,也消失得很快很快。   交手过程虽短,但孙鱼已看出了他们的性情,并在心里打了分数。   他喜欢看人交手,因为从此可以见出人赤裸裸的真性子,那是矫饰不来的。   有些人平时好勇斗狠,夸夸其谈,但一遇事则畏首畏尾,托辞逃遁。又装强佯悍, 实胆怯心寒,全都可以在动手过招时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此看出手下真正的才能,由此决定重用废弃。   所以他喜欢观战。   他从不放过这种机会。   ——尤其喜欢看名手、高手、好手名家的交手作战,那在进退攻守之间,个性流露 无遗,智慧迭现屡见,当真是受益无穷矣!   正如王小石这短短的一战,他已从里中吸收了不少东西。   然后他笑态可掬地问王小石:“王楼主,您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日‘禅机营’的 孙鱼呀!这些年来,别来无恙吧?”   王小石看到这人,笑了。   “我当然记得你,”他亲切他说,“为了把一颗解醉丸传到金老大手中,足足折腾 了整个时辰的老孙子:公开承担放一个不是你放的屁,还说脸红就脸红的小鱼儿,除了 你还有谁!”   孙鱼笑得脸上开花,嘴皮子也似开了花:“王三楼主现在是名动天下,咤叱风云, 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不长进的,实在令我震佩莫已,感动不已。”   “谁能忘记你]”王小石收刀回鞘的姿势很漂亮,“当年你已有不凡表现,今天果 然是绝顶人物。”   “承蒙王当家当年赏识,”孙鱼衷心他说:“我不敢没出息。”   “客气了,”王小石收剑回鞘的手势更潇洒,“已叙过旧了,孙统领有指教请说。”   “卑下确有公事在身。请王三哥多多包涵。恕罪则个。”孙鱼真心他说,“当年欠 三哥的情,得了了公事容后再报。”   “言重了,”王小石洒然道,“你别挂碍,依照楼规,尽管公事公办。”   “王少侠宽量恢宏,那就好办了。”孙鱼诚心地一拱手,这就交待了公事,“白楼 主请你过去一趟。”   王小石一笑:“我只知有苏楼主、白二哥,不知有白楼主。”   孙鱼抱拳道:“那么说,如果是白愁飞当家请王三当家过去一叙呢?”   王小石微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当家了。天涯飘泊,哪有家可当?不过,我倒想 拜会睽别已久的白二哥,问问他苏大哥近日贵体可无恙安好。”   孙鱼道:“无论如何,卑下认为,王三侠还是亲自走一趟的好。”   王小石唇角一翘,后目一闪,眉宇一剔,道:“哦?我不去的话,就会很不好了不 成?”   孙鱼忽顾左右而言他:“五年多前,我只是京城里一个小流派‘金属风”里的一名 小喽罗,你却在一次“留连大会”中慧眼相识,把我给拉拔出来。”   王小石坦然地道:“那是理所当然的。那一次,开‘留连大会’,谈罢公事就叙旧, 到了晚上,几百个人围火畅饮,你们‘金属风’的老大金蜀锋坐在你对面前方,相隔少 说也有两百人,那时各派首领轮流着说一番话……”   “对,那时正值金瓤贼挥军南侵,大家义愤填膺,都想有一番作为,为国家尽一份 力,”孙鱼笑态里带有一点冷诮,“所以,都各自发表了一番伟论。可是,到头来,做 到那晚自己说出去那番话的,只怕百中无一,就算有尽力的,也不过是做到话里的百分 之一。”   王小石笑道:“人常常说一套,做一套。如果一定要求做得到的才说,我看这城里 八九都成了哑巴了。这也难怪,放言空论,言空咄咄,人之常情也。不过,那一次,大 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我却发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年轻的‘金属派’弟子,有些异 动……”   孙鱼笑说:“那当然就是我了。”   王小石道:“我发觉你好像掏出了些什么事物,可是动作很慢。然后向前渐移,而 动作更谩。简直是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十分缓慢,也非常谨慎,更万分小心,生怕 惊动了任何人。你一直在移走,但骤眼看去,你全不让人感觉到你有在动。就算是前一 刻和后一刻望去,你至少已够了三四步,但仍难以教人发现你已转了位置姿势。”   孙鱼赧然道:“我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但一切仍尽落你眼底,实在汗颜。”   王小石笑道:“我有心观察你,自然历历在目的。”   孙鱼赧然道:“那么多人,你我又素昧平生,我只是名小人物,你却仍能把我一举 一动尽收眼底,而我却全然无所觉——”   “你客气了,”王小石截道:“那一晚,你也有发觉我在留意你——可不是吗,当 你移行至‘山东神枪会’代表公孙无眉身后时,还盯了我一眼、那一眼可瞪得真狠,我 还就记得清清楚楚哩。”   孙鱼更是愧然:“到底啥事都瞒不过你。那时,我是无名小卒,但你已是名震武林 的‘金风细雨楼’三当家了,说实在的,我不认得你才怪,但你若识得我才没道理!可 我的一切,都没瞒得过你。”   王小石道:“是呀,这样沉着敏捷的无名人物,更了不起,所以我才一直留意你, 半时辰后,你才移到你一名同僚身边,说了几句话,悄悄拿了一个水袋,又足有一个时 辰,你才移至你老大金蜀锋的身侧,然后把那事物喂入你老大口里,再给他喝了几口水, 未几,你那个本已醉得七八成的金老大,才又清醒了过来,恰轮到发表意见之时,他才 说得头头是道,极有见地,获得全场如雷掌声,大家都很佩服他:酒量好,口才佳。”   孙鱼笑道:“我老大确是酒量、口才、风头都好得出了名!”   王小石道:“但我佩服的却是你。因为我这才知道:你拿给他服食的是解酒丸。你 开始行动时,他才刚刚开始痛饮,你算准一个时辰后他必醉得支持不住,是以你也就开 始行动,一点也不惊动任何人,不动声色,还保住了金老大的面子,那时我就知道,你 绝对是个人物,绝非池中物!打听之下,才知道人人管叫你做‘老孙子’。”   孙鱼感激地道:“所以,你才请苏……公子找人把我挖了过来?”   王小石道:“我把我观察所得告诉苏大哥,谁知,他只说了一句:“你找人把他挖 过楼子里来。还有,他用的解醉丸,叫做醉生梦死,如果他可以把配制秘方一并相告, 一入楼子,就保他当个副统领。’看来,他可比我更留意,连你用的是什么药都留意到 了。”   孙鱼道:“所以你请白……楼主来把我打了出来,要我加入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道:“白二哥一听有这等人材,就自告奋勇去了,果然把你请了过来,也果 尔十分重用你。像你这样的大材,自是应该加入人尽其才的风雨楼来。”   孙鱼汗颜道:“三当家对我识重之情,迄今未报,我真是——”   “胡说!这算什么话!何况——”王小石转叱道:“你一早已经报了。”   “报了?”孙鱼倒是不解,“——这是没有的事。”   “有,”王小石反问,“你忘了‘石山大宴’了?”   “石山大宴?那儿风光明媚,瀑如飞湍,一众高手会聚该地,共商大计,那是我首 次当这样盛宴的戍防指挥,我怎会忘?”孙鱼道:“可是,那一场,我也没报答您什么 啊……”   “错了,”王小石正色道:“你已忘了放屁的事了。”   “放屁?”孙鱼有点迷糊,“这个放屁嘛……”   “对,放屁,”王小石认真地道,“是我放屁。”   ——听了这句话和这番话,孙鱼对王小石更肃然起敬。   王小石了不起的地方,不但是在于他观察入微,没小看了任何人,更厉害的是他过 人的记忆力,以及他的亲和力。   ——一个出色人物,不但可以从比他高明的人身上学得东西,还可以从远比他卑微 的人物身上,吸取教训。   王小石显然就是这种人。   他从跟王小石的这一番对话里,也学得了不少事。   可是他仍要执行他的任务。   他引起这番话的目的。   所以他说:“王三侠,你对我识重在先,礼遇在前,我欠你情,亦未报你大义,不 过,你也曾教过大家,先公后私,决不能以私废公。如果,你能随我走一趟,跟白楼主 叙叙,那自是最好。如果你不答应,那可没什么好处。”   王小石点头道:“对对,你现在是办公事。咱们刚才叙旧,但不碍着公事。跟你叙 谈,天南地北,我很乐意。但要去见白老二,我刚刚心情不好,可没兴趣。你有职责在 身,尽管施出手段来,不要左右为难,也不必客气。”   孙鱼表示为难:“王大侠明鉴:我是不想开罪于您的,但是——”   “不必多费唇舌了。”王小石道,“我明白,你要向白老二交待,但我不明白的只 是要是我不想去你有什么逼我去?”   这话是真的。   也是正确。   ——就凭孙鱼和他手上这些人,还不能逼迫王小石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欢的事。   孙鱼叹了一声。   又叹一声。   问:“王三哥真的不愿跟我们去这一趟?”   “不愿。”   “好,得罪了——”   孙鱼一拍手,“万宝阁”石阶足履响起,四名高手押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四十四、终端机
  给押着的,是个女子。   王小石一见了她,立时头为之大,几没跳了起来大骂:   “你怎么搞的!?不是叫你去象鼻塔吗!?怎么又给人抓了起来!?”   被押着进来的女子,当然是失去了自由。   失去了自由的女子,自然是给人制住了。   给制住了的女子,赫然就是“小天山燕”——温柔。   看王小石这么生气,温柔眼圈儿红了,嘴唇儿扁了:   “你!你!你!”   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王小石一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就骂不下去,只好顿道:“是不是?叫你不要出来 乱疯,现在落到人手里,这可好喽!”   温柔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浑忘了仍受敌人胁持:   “你见我给人抓了,心凉了吧!?你这么凶,一见面就骂人,也不关心人家!”   “我,我,我……”王小石又气得握手顿足,“我怎么不关心你!”   “你关心我?”温柔哭得梨花带雨,越哭越是挟风带雨,“你关心我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又骂我?”   “我……我骂你是为你好啊!”王小石情急地说,“现在你这样子,以为我很惬意 么!”   “你也不想点办法救人,一见面,就骂不停!”温柔终不能释怀,“还说关心人家! 当众责骂,一点面子都不给!”   “我……我是一时心急,”王小石只好说,“我见你这样子,太不……不懂得自保 自爱了,所以才说了几句。”   “什么说了几句,那是骂,骂得本小姐狗血淋头哩。我爹爹都不敢这样子骂我呢!” 温柔这才收了些急泪,嘟着腮帮子踩着脚说:“我不理,你先道歉再说。”   王小石唉唉了几声,抓腮抹发地说:“不如待我救了你再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不要,不要!”温柔完全不理会她仍落在敌人手里,“我要你现 在就向本小姐道歉。”   王小石拗不过她,只好打恭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小生这厢有礼了。”   温柔哧一笑,这才回转了张杏靥桃腮的笑脸来:“我也不是没听你的话,本就窝在 塔里嗑瓜子,正闲着闷得发慌,忽听楼下叫卖绸缎,我就着大块儿守着塔,我下去看看 热闹。这一看,那布色好鲜,味道又香,不禁随手拈上来嗅了几下,没料,忽觉一阵昏 眩,已知不妙,待要退时,那布就罩了下来,把我给裹着了,接着,就……就是这样子 了。”   王小石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你不下来看不就没事了么——”   谁知温柔又要哭了:“人家不知道的嘛!要是知道,老早就不下来了,还会给在这 里等天天不救等人人不理地给你从头到尾一次又一次一轮一又一轮一场又一场地刮个没 完!”说着又待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小石又急得直顿足,踩在地下腾腾有声,“我哪会不救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说话 哪!”   孙鱼干咳了一声。   王小石歪着头横凝着他:“你喉有事?”   孙鱼笑笑,摇头。   王小石双手拢入袖子里,问:“你肺有事?”   孙鱼道:“没事。”   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对到温柔,常急得直跺脚,对上别人,却好暇以整:“那么就 一定是心有事咯?”   孙鱼嘴角牵动,算是敷衍似的笑了一记:“你说救人就救人,也可真没把这儿仍可 以作战的七十三位好汉当是人了。”   他这句话一说,就算不大想跟王小石斗的人,也很想与王小石交手起来。   “你是个很有本领的人,”孙鱼由衷地说,“可是你只一个人,我们有七十多人, 况且,温姑娘还在我们手里。”   王小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在原地错落地踏步,好像他穿的鞋子一大一小似的,望 了好一会儿,使得大家都正要随他视线望去之际,王小石忽道:“你没有为难过她吧?”   孙鱼忙道:“不敢!怎敢呢!我们待之以上宾之礼。”   “很好,”王小石道,“你们既然对温姑娘以礼相待,救人也不一定是非动手不可 的吧。”   孙鱼脸上又再展现笑容,“那就好办了。”   王小石问:“你要怎样才放人?”   孙鱼谦恭地答:“只要您跟我们走一趟。”   王小石:“去见白二哥?”   孙鱼:“去见白楼主!”   王:“就这么简单。”   孙:“就这么简单。”   小石:“能不能先放人,我再去?”   孙鱼:“楼主吩咐下来,要我们先把您请到。”   “既然是这样——”王小石想了一下,决然地说:“——我就不去了。”   “哦!?”   孙鱼等人都意外于王小石的答复。   “这答复实在太令我们失望,太让我们为难了。”   孙鱼衷心地说。   “我本也想去拜望白二哥,”王小石解释道,“但这样受威胁,我可折见外,我倒 打消了相见的念头。”   “喂喂喂,”温柔急了,“你忘了我不成!?”   孙鱼展颜笑道:“对了,王三侠可不能忘了这位弱质红颜,还在等着您一点头呢。 楼子里有不少老弟兄,都惦念着王三哥,但也有些新进悍夫,不一定都买您的帐呢!”   “咦?”王小石犹似惊醒梦中人地说,“说的也是。我总不能把这小妹妹置之不理 啊——可我又不愿受人威胁着做事……你说,该怎么办是好呢?”   又歪着头向楼上楼下里外的大伙儿:“你说呢?你们说呢?”   “这样好了,”孙鱼提供了一个“方式”:“王三侠硬是不肯让我们轻松好办,我 们也不敢相强。那么说,温姑娘就暂且跟我们回去,委屈几天,让王三侠想清楚了再过 来接她回去,岂不得了!”   “不行不行!”温柔直叫了起来,“小石头,你撞死了呀你!你都不救我,你是人 不是!”   然后又向孙鱼吓唬道:“你敢抓我不放?你敢!押我回去!可正好!我跟你们的白 楼主这大白菜、狗不飞的,是生死之交,他见你们待我这样,杀得你们这般臭鸡蛋狗血 淋头哩……”   然后她虎着贝齿咧嘴恐吓道:“你们笑?你们敢情是不信!待会儿后悔,可别叫姑 奶奶饶了你!”   “相信相信!请温姑娘手下留情。”孙鱼忙装了个骇怕表情,“万一温姑娘有个什 么不测,泉下有灵,可别怪我们。我们既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给了王三哥几次机会了, 是他把机会告终,把局面迫得极端了,把好好的时机成了终端,我们也就难以掌握,不 易担待了,只好得罪了,有僭了。”   王小石道:“温柔别急,我只跟他们逗着玩儿。我来救你。”   温柔这回却是不信了:“你怎么救我?”   孙鱼刷地拔刀。   刀色微蓝带青。   像雨后天青。   好看。   好看的刀架在好看的脖子上。   美丽的刀光还紧贴着美丽女子玉意的杏靥上。   可以想像那比夜更凉如水的刀身。   那比午阳还丽烈的刀意。
四十五、随机应变
  “站住!”孙鱼叱道:“你要硬来,我便动手。”   王小石沉声道:“你敢杀她?”   “我是奉令行事。”孙鱼道,“金风细雨楼向来令出如山,我是不得已。就算你出 手快,救得了她,但要是她脸上给划了一道口子,对她花容月貌,也很遗憾了。你不会 冒这种险吧,对不?”   王小石的回答居然是:   “不对。”   然后他叫孙鱼:“你回头看看你的人。”   孙鱼居然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   他已发觉自己暗底里发出去的暗号,完全没有反应,没有回响。   ——那些手下都死了不成!?   当然不是。   没有死。   ——只是给制住了。   就在王小石跟他对话的时候,藉跺足发出暗号,一群人已悄没声息地摸了上来,把 他布伏在阁内阁外的弟兄全给制住了。   一个制几个地制住了。   来的人不多,但全是高手。   ——“象鼻塔”里的高手。   王小石一一为他介绍这些潜进来把局面扳过来的人物:   “……这位是‘白驹过隙’方恨少……这是‘七道旋风’里的朱大块儿……那位是 ‘火孩儿’蔡水择…这一位是‘独沾一味’唐七昧……那是‘老天爷’何小河……那一 位是‘神愉得法’张炭饭王……还有那是‘用手走路’梁阿牛……还有这是‘活字号’ 活宝宝温宝……还有这一位是“前途无亮’吴谅……还有那一位是‘面面俱黑’蔡追 猫……还有那位是‘目为之盲’梁色……还有这位是‘挫骨扬灰’何择钟……还有……”   还未介绍完毕,孙鱼早已放开了温柔,哈哈笑道:“白楼主先是要试试王三侠的武 功,料必大有精进,果是。白楼主又谓王三哥对行军布兵,素有天份,故意让我献上一 丑,兵围万宝阁,斗胆扣住温姑娘相胁,料定王大侠必施神技、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而今果然!果真是白楼主妙算神机,王塔主智勇过人也!哈哈……”   王小石也随口笑道:“哈哈。”   孙鱼自襟内掏出一封贴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王小石:“楼主说,万一一计不 成,另计又失,到头来什么计都算不着你,就向你投这贴子,他日,他当登塔相访。”   王小石接过贴子,看了看,上面写了几行草书:   石弟,四年未见,念如断指。奈何相距咫尺,拒人千里,汝若不来,他日余当叩象 鼻攀访,皆恃旧义,不揣唐突,幸勿避见。   飞宇   短短几行字,每一字都写得直如鹤舞绝壁,似欲破空飞去。   孙鱼稽首道:“王三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可要告辞了。”   温柔粉脸顿寒,叱道道:“你想走,唏嘿!”   孙鱼躬身道:“小人是执行任务,身不由已,有啥得罪之处,小人甘心领受便是。”   王小石赞道:“好!你动手之前,已先礼貌相请,说明奉公行事。之后又先叙旧情, 动手时又留余地,话不说尽。一旦事败,即随机应变,言明受命于人,请罚于身,使人 发作不得,归咎不能。你这种武功,要比动拳动脚的更考功夫。”   孙鱼忙道:“我这种功夫不实际、不听用,非英雄所为。”   “其实真正英雄有几个?”王小石笑道:“真英雄硬汉子就斗不过一个地痞流氓刘 邦了。”   孙鱼垂首道:“我只是小人物。”   “好个小人物!”王小石问:“白二哥在哪里等我?”   孙鱼目光闪动,狡猾地说,“王三哥不是说不去的吗?”   王小石道:“刚刚我不高兴去。”   孙鱼道:“现在三哥可高兴了。”   王小石:“不受威胁,我就高兴。”   孙鱼:“我早说过威胁三哥是没有用的了。”   小石:“那是二哥指令是不?”   孙鱼笑。   没答。   王小石:“算了吧,我当是给你个面子,就走这一趟。他在哪里?”   从温柔到何小河,由唐宝牛到温宝,全都哗然,反对王小石去赴约。   孙鱼嘴角漾着笑意,“不远,只要说明在哪地点,三哥就一定会的,大家也一定不 会反对他去的。”   大家都问:   “有这样子的地方?”   “有。”   孙鱼肯定地回答。   ——就像鱼已上了钩而且已给他钓上了岸一样的有信心。   “哪里!?”   大伙儿都是问这一句。   “神侯府。”   孙鱼的答案还有点补充:   “是诸葛先生做召集人,约你们两人来谈妥金风细雨楼的大事。”   ——既然是诸葛神侯亲自来主持这件事,而且约晤地点还是在“神侯府”,就没有 什么不去的理由了。   王小石问得也很直截:“为什么你不早说,而用威胁?”   孙鱼回答得也很干脆:“如果你是受胁而来,那么,我当然会发出讯号,那白楼主 当然不必也不需要在神侯府恭候你了。”   他的答案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小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也明白白愁飞的意思。   “你说是诸葛先生召聚,”何小河伸手一摊,道:“可有信物?”   “有。”   孙鱼回答得更干脆。   他还干脆掏出信物。   水晶。   那是一颗紫色的水晶。   ——水晶是佛门七宝之一,这水晶剔透明亮,光泽润匀,一看便知是绝世罕品。   王小石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自在门”的信物。   晶石通体透烁着幻彩七色,这分明是经过“自在门”极高内功法修练过的灵物。   ——连他自己都远没这份功力。   看底下还刻了四个雄劲苍浑的篆字:   见石见余。   王小石抬目疾道:“好,我去!”   温宝说:“必要时,就放出讯号,就算是神侯府,咱们也敢攻进去——”   “放心。”王小石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到:一切都是有希望的,“我会见机行事的。”
四十六、机深祸更深
  王小石和白愁飞,经过多年的分道扬镳,终于又会上了面,在神侯府前,苦痛巷口。   他们的会面是这样的:   白愁飞一早已抵达“神侯府”,他坚持只借“神侯府”的范围跟王小石约见,但并 不想踏足神侯府内。   这时候的白愁飞,已不完全是个江湖人了。   他有背景。   有靠山。   在官场上,一举一措,都是一种表态,得要十分小心。   举个例子:如果你的上头某甲是跟某乙是对立的,而你一不小心,跟隶属于某乙派 系的某丙一起吃了个饭,说不定,还不到第二天,头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就算反应 没那么大,还没有什么事发生,你的立场也没变,但别人看你的眼光都变了样。   白愁飞现在当然无意要向诸葛先生靠拢——就算他想这样做,只怕诸葛小花也不会 拉纳他这样的人。   诸葛先生和他徒弟们的职志是消灭一切邪恶的势力,白愁飞则正是京城里一大帮会 的主领,只不过,他的身份已给朝廷里一股无与匹比的势力所包庇住了,且已封了几个 洋洋洒洒威风八面的官衔,打着捍卫京畿的旗号,平白无故的,就算是诸葛小花也动不 了他。   ——只要跟庞大的实力和强盛的背景结合靠拢,就有这个好处。   所以白愁飞当然也刻意避免让人以为他向诸葛派系投靠。   因此他不入“神候府”。   ——只要不进入屋里,一举一动自有旁人瞧个清楚,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一个在江湖上,官场里混世的人,要是连“瓜田李下,事避嫌疑”都不懂回避,实 在早该回乡下耕田、返老家吃奶奶去了。   白愁飞只在“苦痛巷”的巷口——原来苦痛巷就在痛苦街的街心,而神侯府则在苦 痛巷的巷口。   他在等。   等一个人。   ——一个本来应该说是他的兄弟,现在却很可能是他仇敌的人来。   这个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来了。   他们一朝相,第一个感觉,两人都是一样的,那就是:   陌生。   两人曾一齐出身、一道闯荡、一起历过生死劫难,一块儿痛苦快乐,按照道理,应 该是很熟络、很亲切、见面时很热烈才是。   可是不然。   两人这一相见,虽不致分外眼红,但也觉得眼前腕下,震起了一些电光火石,还有 一种无形的力量,拒抗着两人接近的震荡,仿佛均来自于两人天生和与生俱来的敏感。   王小石至少还展开了个笑容。   而且也主动招呼。   “白二哥。”   他一向都认为:如果不是必要,人与人之间实在不必翻脸翻得出了面,要是见着不 喜欢、要提防的人都一副“不共戴天”的嘴脸,到头来只怕倒着走比脚踏实地的机会还 多哩。   这样说来,他也比较讲情面,但也容易让人觉得比较虚伪。   白愁飞则不然。   他寒着脸。   ——除非是遇着他的上司、契爷、干爹和靠山,否则,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 他可真的不必向谁强笑、点头、故作寒暄。   他一看到王小石,就不喜欢。   除了头发略又稀薄了些:显得额更方正要宽阔之外,王小石可以说是完全没老,还 是那副笑嘻嘻、蹦蹦跳跳、江湖予弟笑傲江溯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没老、没坏、依旧 令人好感。   他对他恶感就是因为王小石常令人好感,而他自己则不能。   他总是让人感到寒傲似冰。   而且相当凶。   狠。   他近年变得更冷,更酷,更不苟言笑,但也更喜怒无常,这都跟他现下的身份和地 位有关——英雄虽多自草莽上来,但上得到一个地步、一种境界时,就不能再带有太浓 烈的草莽色彩了。   他的难以接近,就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可是偏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却是一 个只要一眼,谈两句话就易生好感、感到亲切的人。   他也看得出来:王小石江湖习性未改,所以十分自然、自由、自在、自得——这也 正是目下他所缺所憾的。   见着了这个人,无疑等同唤醒了他的遗憾。   王小石却也有另一种深感:   他了看到白愁飞,就知道自己和他,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白愁飞依然漂亮。   玉树临风。   他跟别人一站,简直鹤立鸡群。   而且还愈来愈漂亮了。   ——他的样子虽然也越来越好,但有些人的样子之所以会吸引人,就是因为他长得 够奸,白愁飞显然就是这种人。正如有些人的样子会得女人喜欢,居然是因为他长得够 坏!   (难怪温柔对他始终……)   这使王小石更充分地体认到:一个人变坏,不见得样子就会变坏,而且,“坏”样 子不一定就是“难看”的模样。   他一见白愁飞,就明白为何他终于当成了官,而自己却是江湖上的一名自在汉了……   因为样子。   相由心主,运从心转,白愁飞主来就是当官做大事的样子,而自己说什么也只不过 像是江湖上傲啸、武林中咤叱的小浪荡儿。   他自觉不能比,也没得比,何况,在江湖上真的浪荡了这些年,他也真的学会了一 件事:永远也不要以一个人的作为来为他估量会有什么报应:报应,到底有没有,准不 准,公不公平,是完全不能依据的事。   ——靠报应,等于向书生问政:用书本上的旧资料和死知识,来推断一个正运作着 有无穷变数无尽的政局现实机遇的朝廷,等于问道于盲。   靠报应,不如靠自己。心随相转,什么人便有什么样的心情。一个成长的人总要为 他自己的面貌负责。   看到了白愁飞的样子,王小石才想起这些年来在江湖上流浪之苦,白愁飞才省起这 些岁月自己竟自囚于权位上浑不自觉。   王小石那一声“白二哥”,白愁飞是不中听的。   ——要真的是当我是二哥,就叫“二哥”,如果加上姓氏,那只不过是说明姓“白” 的二哥,难保还有“蓝二哥”、“黄”二哥、“花”二哥。   所以他只冷哼一声。   他不是只斤斤计较,而且还要步步为营——谈判的目的本来就是斤斤计较,他今天 就是来谈判的。   “回到京里那么久了,都不来看看当兄弟的,你这二哥真是白当了。”白愁飞开门 见山,“我就知道,要请你来一晤,还得借上诸葛神侯的威名。否则,你可怕着我这当 哥哥的加害于你哩。”   “二哥说笑了,”王小石也单刀直入,“我既回得了京城来,就没打算避着您;打 算避着您,江大湖阔,武高林密的,哪儿不能去?我没找您,是因为见着二哥要问一件 事:现在见您,也正是要问这件事。”   “问吧。”白愁飞冷哼道:“我也有话要问你。”   “二哥先问。”   “好,”白愁飞道,“我的问题只有一个,话也只有一句,希望你的答案也只有一 个字。”   王小石苦笑道:“世上一个字的答案都重逾于钧。”   “一个字的答话也常一诺千金,”白愁飞一字一句地问:   “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   他的问话很简单。   其实只有一句:是敌是友?   王小石在顷刻间垂下了头。   他的发很长,他也不喜欢修剪,可能因为他的发本就不甚浓密之故,所以他也多喜 蓬松着头发,这下子全遮落到额上来。   然后他抬头,甩了甩额前的发丝。   “这问题得要你先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反问,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自口里刀刻 剑镂般地迸透出来:   “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你·是·不·是·背·叛·了·苏·大·哥?   他的问题也很简单。   用意也更明显。   ——要要是你先反叛了苏大哥,咱们当然就是敌人。   “你心目中就只有苏大哥。”白愁飞哂然道,“别忘了,咱们也是兄弟,而且比苏 梦枕先相识。”   “是的。不过,我们都在他栽培之下,加入了金风细雨楼。”王小石道,“今天你 是楼子里当家的,楼里的规矩你总得守,是不是?背叛、逆上、出卖、内哄的,算不算 得上生死同心的兄弟?勾结权臣、通敌实国的,是不是风雨楼里的手足?”   “我做的事,连相爷都大力支持,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的不是?苏梦枕吃古不化, 固步自封,不识随机应变,为国尽力,卡在上面只有碍月落日升,早该把位子让与贤人 了。”白愁飞道,“你想学他?还是跟我?”   “你有的是富贵荣华?”   “还有光明前程,名垂国史。”   “大哥呢?已给你推翻了吧?生死如何?”   “生死未卜,但他已完了。”白愁飞道,“要是他已死了,那就功德完满。要是他 还苟延残喘,也只生不如死。像他那么一个不识趣、不知机的人,早死好过赖活。”   王小石的语音也寒峻了起来,“有一种人,只要他仍有一口气在,便能几败却复活、 死里求生、反败为胜、最后胜利。”   然后他一字一句顿地道:“白兄,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但我也恐你到头来只落得个: 机深祸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而人都静了下来。
四十七、天机不可泄露
  如果不是在苦痛巷的巷口,如果不是在他们之间还有个人,他们说不定早已动手。   这京城里的两大顶级高手一旦动手,无论谁死谁生,孰胜孰败,京里面武林都必有 一番大震大动。   这金风细雨楼里两大好手一旦交手,只怕风雨楼日后难免更风大雨大、风雨交加, 又是几番人事升浮沉降了。   不过,这是苦痛巷。   苦痛巷是处于痛苦街心。   痛苦街是条大街,行人很多,车辆亦密,买卖也很频繁。   ——人人心里都有条痛苦街,对不对?   幸好,大多数心里也有条快乐道,光明路。   这便是京城。   这就是街心。   ——白愁飞再悍强,也总不能在这儿动手,是不?   除非他以迅雷不及掩耳(当然疾电也不及目睹)的手法把敌人杀掉,那么,谁也看 不见他做了,那就是他没有做。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做过,得取决于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人看见, 若是没有,那天知地知自己知,自己不说便没人知了。   不过,当对手是王小石的时候,他能做到这一点吗?   何况,苦痛巷后是神侯府。   ——他要是在这地点动手,等于向诸葛神侯一系宣战。   他的火侯已足可如此了吗?时机已成熟了吗?时势已倒向他那一面了吗?   不。   更且,苦痛巷的转角位,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虽然坐着,但比三千名江湖大汉、武林高手站在那儿都更高大、更有份量、 更不可忽视。   可是他只是个弱质的人。   他的一双腿子,连站立的力量也没有。   不过,他的武林班辈却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他还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而且还是第一位:   他当然就是——   无情。   局面很有趣。   也很怪。   苦痛巷自南到北,南端是神侯府,北端接痛苦街。   白愁飞就在苦痛巷北角。   王小石自痛苦街入,在南角会上白愁飞。   两人正处于街巷之间的转角处。   这拐弯处却有一个人。   一个坐着抚琴的人。   王小石未来之前,他就在弹琴。   他的琴韵很静,下指很轻,心情很温柔,仿佛要抚平白愁飞心头的焦虑与烦躁。   白愁飞初听也觉心静意宁。   但他马上警觉。   他一向警觉性都很强。   ——他是敌人,敌人的一切,都不可信,敌人的好意,一定要防,哪怕只是琴声!   他立即不听。   不闻。   他也即时回复了他的烦恶、冷酷、还有凛然的杀性。   琴弹琴的,他无情着他的无情。   俟王小石来了之后,而人对话,那白衣青年兀自弹琴。   琴声仍幽幽宁宁。   王小石很享受这种琴韵。   ——这使他可以暂厌心头怒火。   白愁飞极拒抗这种琴声。   ——不过这提醒了他:无论怎样,都不宜在此时此境动手。   这是大街。   这是神侯府的地盘。   这儿还有个捕快风云榜上排名第一的家伙守着,只要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准 还有些什么六扇门排第二第三第四的狗腿子也一哄而上,难保那只好好的太子太傅不当 堂堂的护国神侯不放在眼里的公门老鹰犬诸葛小花,也来个一拥而上。   他犯不着冒这趟浑水。   他记得干爹跟他说过:“这段时候,江南江北,已有几处叛民造反,我得要向朝廷 请兵,顺道在民昌富庶所在征缴些财室回来,以充国库。朝内新党密谋,旧党伙结,而 宫中内戚勾通,嫉窥妨伺我手上的权势,故不直与诸葛、米苍穹、方小侯、一爷这些人 结怨,暂且相安无事,让他们自乱阵脚、鬼打鬼就最宜。但对京城里其他势力,宜最速 尽收统辖,以免为他人所控。你要是在这时候犯在诸葛老头手里,我也不能拘私保你, 予人口实。”   连相爷也如是说,他才不冒这大不韪。   所以他强忍。   不动手。   他旨在引王小石过来。   ——他就知道,冲着此晤于神侯府前,王小石就必会来赴约。   他并不知道孙鱼要扣住个温柔威胁王小石这一着,但他却肯定王小石还是会来这一 趟的。   他只要弄清楚一件事:   王小石,是敌是友?   而今,他一见王小石,就明白了三件事:   一,王小石是不会接受他背叛苏梦枕这件事的。   二,就算王小石容得下他他也容不下王小石。他们天生终是要对垒的。以前这特征 还不显著,故此还有并肩作战的可能,但经过岁月的冲刷,这特色已梭角森森,如犬齿 交错。   三,王小石以为苏梦枕报仇为名,起复仇之师,但私底下,也不过要争京城帮会的 大权和自己在楼子里的地位,他只有杀了这种虚伪的人,才算真正的安全。   ——要是杀不了他呢?   还有一个办法:   牵制住他。   ——要毁掉一头老虎,不一定要杀它,只要把它给囚住了,也一样主效,说不定, 它还能为他表演求饶、鞠躬尽瘁呢。   所以他在静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才说:“你·是·敌·人?”   他仍说一个字就顿一顿,显得极为审慎,而且重视这个问题,以致他本身也像是一 个顿号一般。   王小石睨视像一个顿号一般的他,道:“你要我杀诸葛,看法不同,政见各异,我 可以容你。你冒充我在‘发党花府’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我仍强忍下来。但是,苏楼 主是我们大哥,你叛了他,杀了他,我就一定要向他讨回个公道。同样的,要是苏大哥 无理地杀害了你,我也一样要他作出交待。这是我的原则。如果我给人无由害死,我也 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抱不平。这也是公理、公义。”   “好大的帽子!”白愁飞兀然笑了起来,“我戴不下。”   “你义正辞严,到头来无非是想夺我的权,取而代之。”白愁飞道,“这几年来, 你高飞远飚,对帮内楼里,既无建树,亦全无贡献,这楼子里的大权,岂容你觊觎!”   “我已过惯江湖上闲云野鹤的生活,只要有此知交苦乐,好友同游,管他什么帮会 派系,盟主我都不当!”王小石逼问,“我只要为苏大哥讨回公道。楼子里的权,大可 交给杨无邪这些老功臣!”   “什么公理!杨无邪算最老几?他担得起?也不怕给大旗压死!”白愁飞道:“他 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大,又病,又不死,又守旧,轮都该轮到我来当当!”   王小石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白愁飞目光暴长,逼视回王小石:“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王小石道:“是就为他报仇,不是就请把他交出来。”   白愁飞居然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也。”   王小石道:“什么天机?那只是你个人的阴谋!”   白愁飞却好整以暇地打趣道:“天机你都不懂?我高兴就卖卖玄机,那是我的事。 树大风跟我看过相,说密阴得成,口疏招尤,我是可信其有,不妨守口如瓶。”   王小石道:“世上说天机不可泄露的,只是托辞。第一,谁说那是天机?那只不过 是人的意思罢了。第二,就算是天机,谁知道天意是否根本就要它广为流布呢?第三, 可能根本就没有所谓天机这码子的事。第四,世间根本没有天机,人只是说不出来的道 理,就说是天机。第五,就算有天机,又岂是凡人若你我者可知,只不过附会、故作神 秘而已。你有没有叛苏大哥?有没有杀大哥?我只要一个交代,不必妄说什么天机天 意。”   白愁飞双目喷火,却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好好,骂得好。如果我说,是别 人推翻了他,我没杀他,还帮他清算了叛徒,你信么?”   王小石紧接着问:“他既然没死,那么,他在哪里?”   白愁飞兀然大笑,笑意一敛:“他在哪里,你替我找出来啊。”   王小石双眉一轩:“这么说,白老二,你说什么都可以了。”   白愁飞脸色煞白,双目寒意沁人:“是啊,一个人有权,他要说什么,都是至理名 言,你要说话有这个份量,来呀,且来推翻我啊,我等着哪。”   两人又静了下来。   第二次静下来。      
四十八机锋
  琴声。   ——奇怪,琴声却在此时发出筝鸣。   两军相交、兵荒马乱、金铁交鸣、杀伐争锋之声。   只听琴韵此来彼去,滚动翻覆,最后成了相持不下,拉锯牵制,然后琴韵轧然而止, 筝声全寂。   两人这才一省:忽觉衣襟尽湿,好像已猱身博杀了一场,殊死还生了过来一般。   只听无情悠然道:“白公子、王少侠。”   没有人愿意得罪无情这种人。   所以白愁飞和王小石都各退了一步,一向无情应了一声,一向他微微稽首。   “刚才你们已然交锋,打了一场,再打,恐不必要吧?”无情说,“世叔同意白代 楼主在此地约晤王少侠,用意无非是予两位一个时机说个清楚,是敌是友,心里分明。 若藉此动手,那我可在世叔面前可无以支持了。两位知我谅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任由 神侯府前起杀戮吧?”   他的话里特别加重,强调白“代”楼主的“代”字。   白愁飞点点头:“冲着诸葛的面子,我暂不跟他计较。他刚才说我谋刺神侯,决无 此事,我一向敬重诸葛神侯,王小石枉作小人,曲意离间,盛大捕头切莫相信他的流言 为要。”   无情淡淡地道:“白兄衷言,盛某心领,当代转禀世叔。他一向明察是非,厉辨忠 奸的。你旦放心。”   王小石也不申辩,唐宝牛(他和方恨少却也跟来了)却叫了起来:“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你赖得掉谋弑神侯事,可推倭得了血洗花府群豪那桩吗!”   白愁飞身边的祥哥儿即道:“开玩笑!你含血喷人!发党花府的血案,明明是你们 这一干现在聚啸在象鼻塔的人摆的局!”   王小石制止众人责骂下去,沉声道:“二哥,我只要问一句:你有没有害了大哥?”   白愁飞微笑不语。   欧阳意意马上接过了疾题:“咱们楼主决不做这种事。苏梦枕近年来心性大乖,病 毒入脑,屠戮帮众,遭楼子里血性兄弟策反,以致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而造反的手足, 也给白楼主处置了。你若要叛徒名单,我可以为你提报。你要人证物证,我们也有的 是。”   方恨少也把话儿接了过去:“谢了谢了,这种罪证,历代无算,代代平安,粗制滥 造,随手可得,欲加入罪,何必客气?如有雷同,不过巧合,多听无益,不如奉还。”   白愁飞亦扬手阻止他身边的人责斥下去,只盯住王小石,问一句:“这么说,咱们 是敌人了?”   王小石道:“除非我见着个活的大哥,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把当事人 灭口、赶杀、下囚、驱逐,然后指诬种种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罪名,要他一人承担, 倭说人心思叛,这种事,自古便有,屡见不鲜,我不得不审慎一些。这时候,大哥的心 情,只怕尤甚于这街名巷名。若众皆叛之,他内心凄苦;如众不谅之,他更孤独。我既 是他的兄弟,有福的时候,他让我享了;有难的时候,我决不让他独当。”   “好,好英雄!”白愁飞晒笑道,“倒显得咱们都是狗熊了。只不过,在你动手剿 灭我们这些‘乱党’之前,我倒要向你叙叙旧义亲情,问候一声:令尊好吗?令姊好 么?”   他这么两句问候,王小石脸上兀变了色。   好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   竟气得一时说不下去了。   无情在旁瞧出蹊跷,问:“什么回事?”   白愁飞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问候他爸爸、姊姊罢了。又没问候他的娘亲, 犯不着激动,也用不着冲动。”   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这么些日子以来,我都觉得奇怪,为啥四年前我这头 才进行了灭奸行动,赶回故居时,却早已剩一堆残砾。我一直不解。有谁会动作那未快? 竟先我一步,摧毁我家园。原来是你……动用了白楼子里的资料,当然能那时堵截暗算 了。你到底拿我爹爹和姊姊怎样!?”   “什么!”白愁飞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样子,转身向无情摊手道:“他说啥?我可 完全不知情。我这一相应,无疑是自承绑掳之罪了。我只不过是问候你家人,哪知那么 多内情?管你径自猜疑,你家的事,跟我本就全无牵连——你不是连一句二哥都省了叫 么!”   然后他向无情谐笑道:“执法总要讲理,要何况是大捕头你!他的一切事与我无关, 我提醒他的事,他也心里有数。我可走了,你们不必送了,反正后会总有期,随时黄泉 地狱相见,也不为奇。再会再会。替我谢谢神侯,说不定下日祭祖之时,也连他神位一 道祭了。得罪得罪,就此别过,请了请了。”   说罢,就与部属扬长而去。   ——这下子可谁都听出他的机锋来。   王小石的父亲王天六和胞姊王紫萍,恐已落入白愁飞手里。   甚至是一早就已落入白愁飞手中。   白愁飞手上扣住他们,王小石可受尽牵制,不敢妄动。   他不能妄动,可不等于白愁飞不妄动。   所以王小石而今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就是白愁飞这一次约谈王小石的主旨,也是他话里的机锋。   他的话不着痕迹。无情在场听着,也无法有任何行动,何况这本就牵扯极广,也不 知他把两个人质关在何处,纵能搜查白愁飞的风雨楼,非但会得罪了江湖道上的好汉, 冒犯了金风细雨楼的尊严,而且也不决不可能凭这句话就能把相爷隶属的所在也一并搜 索。   ——谁也不知道白愁飞把人收在哪里?何况事隔那么久,一定早已妥善布置,不容 他人能找出这两个制敌的话实儿来。   这次见面,这番谈话,白愁飞已达成了目的:   他已占了上风。   所以他走。   得意洋洋,十分嚣狂。   但他才远离痛苦街、苦痛巷,就把狂态一敛,向身边亲信肃容吩咐道:“王小石决 不甘休,先把两件‘信物’送交他手,让他投鼠忌器。”   他顿了顿,才道:   “得马上进行‘杀鸡行动’”   “是!”   他的部属都奋亢莫名,跃跃欲试。
四十九机理
  白愁飞在笑声中远去,王小石因心念家人,更心乱如麻,便要向无情告别,另谋对 策。   无情却道:“而今你的家人尽落白某手里,一切行动,必然掣肘,诸多不便,顾忌 难免——可有我们效劳之处,请吩咐便是。”   王小石苦笑道:“这是帮会的事,也是江湖上的事,坦白说,帮会和衙门本就是对 立的,而江湖人总爱跟朝廷官作对。为我个人的事把你们牵连在内,我过意不去。”   无情道:“王侠兄的话有理,但却不对。”   王小石诧道:“既然有理,为何不对。”   “因为有理的不一定就是对的。人做事常应机而为,不大重视理路法则,所谓有机 无理,便宜行事。拿国家大势而言,这是军民团结,联合抗金之际,偏是当政者荒淫无 道,搜刮民脂民膏,弄得怨天载道!以江湖上的局面而言,白愁飞自当理应与苏楼主同 心协力,振兴风雨楼,但他一旦得势,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苏梦枕打了下来,可见人—— 就算是聪明人——也未必尽捺对的事情做。”无情道,“你说我们是吃公门饭的人,但 我们救人的帮会里无亏于义的好汉远比抓的还多!你指我们是朝廷上的人,可我们也给 朝官们目为江湖人物,登不了大雅之堂。我们只站在义所当为这一边,但在身份上,武 林中人也从不视我们为一分子,朝廷大官更对我们十分顾忌。大家恐怕都只是在遇危受 屈时才想起我们来。”   王小石歉然道:“那也没办法,四大名捕的名头太响了。谁教你们是‘捕’?”   “不过,就算是侠,也一样给人视作是盗贼吧?”无情笑道,“沈虎禅等七子,向 来行侠仗义,助强扶弱,到头来,却成了‘七大寇’,为武林中众‘侠士’所不齿为伍, 给江湖上的鹰犬搜捕邀功。”   王小石仍然道:“这事荤涉帮会,你们身份不便。我有计划反击,惜在人手上实力 不足,但我不想连累你们。”   唐宝牛大声道:“什么!你有我们在啊!我反正都是‘寇’了,不妨再做些让人见 了准叩头的事来!”   王小石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方恨少扯了扯唐宝牛的袖子。   唐宝牛不明所以,又抗声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你只要开口,我姓唐的水里火里 风里光里、刀下剑下拳下脚下,无有不去的,不有皱眉的!”   方恨少低声道:“算了吧。”   唐宝牛虎虎地道:“什么算了吧!?”   方恨少瞪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我说出来?”   唐宝牛逼视着他:“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方恨少摸摸鼻子,摇摇扇子,“他是嫌我们还不够秤。”   唐宝牛虎吼了起来:“什么……”   王小石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有一计,但此举十分冒险,在武功上,至少 要抵得住白愁飞的,万一个不慎,那就是弄巧反拙了。”   唐宝牛搔着头皮:“他说什么?我不懂。”   方恨少哎声道:“他是说,计划十分危险,要高手方才去得。”   唐宝牛奇道:“高手?我们不就是高手吗?”   方恨少也学他抓腮奇问:“是啊?你不就是个高手吗?我为什么还没有看出来?”   无情完全不去理会他们两人的插科打诨,只向王小石语重心长地道:“我们四师兄 弟跟苏楼主也算有点交情。在京城里,他答允过约制手下,不许掠劫欺民,多已做到, 如有属下犯了,给他得悉,也定必绑上衙门请罪自首。白愁飞可不管这个。冲着苏老大 这点信义,咱们为他效效力,也理所当然。”   王小石依然为难:“不过,你们毕竟是公差——”   无情反问一句:“那是杀人的事么?”   王小石只好答:“当然不是。”   无情又问一句:“那是害人的事吗?”   王小石只好说:“不是。”   无情道:“如果那是帮人,救人的事,为何你们帮会上的人能做,反而我们吃公门 饭的不能做?”   王小石为之语塞。   无情:“假若身份仍有不便,咱们蒙上嘴脸,谁知谁是谁?”   “那太委屈你们了。”王小石终于动容:“……这件事,完全是为了营救我家人, 我就只好欠你们一个情了。”   “拯救给掳劫的良民,本就是我们的职责,只不过,如果我们明目张胆地去搜查, 只怕救人不着,反予蔡党口实,藉此冲激世叔。”无情眼中闪过一线狡猾的锐芒:“这 是我们要为苏老大做的事,你不久情。苏楼主毕竟是帮会的人,他而今生死难料,咱们 不便光明正大地找他,以免让人责为偏帮。这只有靠你。可是你必须在家人安全无碍的 情形下,才便于行动。我们帮你,如同还苏老大一个人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对!”王小石感激莫名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何况,就算不断了这不为那——”无情嘿声道,“白愁飞刚才那番话,胆敢在我 这吃六扇门饭的不长进人面前威胁你,就冲这一遭儿,也得要他少得逞一些。”   “说的是,”这次接话的人是正从苦痛巷尾负手踱来的二捕头铁手:“咱们在情在 理,都该给白老二翻个斤斗。”   “说得对!”这次说话的是自痛苦街头过来的四捕头冷血,“我早已看那家伙不顺 眼。”   他说话就像他腰间的剑那么直。   但唐宝牛的肠子也很直。   他的心眼更直。   “那么说,”他仍瞪着一对大大的眼,“要那个不飞白不飞的家伙翻斤斗的事儿, 到底有没有咱哥俩儿高手的份?”   忽听墙上有人咕噜噜地喝了七八口酒,话语带了七八分地说:“根据咱们师兄弟们 开会的结果是:人多势众,那是去闹着玩的。这次是去逗狮子惹老虎的,人少反而少些 负累。两位义薄云天,这次的事,就谢过了,下次请早。不知两位有何高见,如果没有, 就此议定;如果有,咱们就生死由命,概不负责了。”   说话的自然是三捕头追命。   唐宝牛仍听不懂:“他说什么?”   方恨少一鼻子没趣地说:“他说他们已开过会了。”   唐宝牛道:“但咱们可没开过会啊。”   方恨少道:“他的意思说:他开过会了,咱就不必开会了。”   唐宝牛道:“但他们要我们提意见呀?”   方恨少道:“他们已议决了,你提什么高见?你没听清楚吗?你要是反对他们,他 们就翻脸哩,”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道:“你总算明白了——却不知明白了什么?”   “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总有官说的,没有民话事的。”唐宝牛一副领悟了人生大 道理般的恍然样儿,“就算好官,也一样有官架子,总得要听他说的,对不对?”   “对。”方恨少这次跟唐宝牛完全有默契,许是“敌忾同仇”之故吧,只说,“官 越大,说的话越响,所以世上只有:有名有权有势的人说的话儿,才算话,同一句话, 无名无势无权的人说来就不像话。”   “对极了。”唐宝牛这会也发现了方恨少是他的“知音”:“你这回总算说了人 话。”   “幸好,”方恨少哼哼嘿嘿地道,“咱们不做这件事,还有别的大事可为。”   唐宝牛这又不懂了:“什么大事?快说来听听。”   王小石忙道:“大方,你可别搞事,节外生枝。”   唐宝牛一听,更是兴味盎然:“大方,有啥要事,千万别漏了我的一份。”   方恨少折扇一展,徐徐拨扇了几下,道,“没事?没事!咱饱读圣贤书,走遍风云 路,除了好事,咱啥事也不干!”   说罢,居然还“奸笑”三声。   除了唐宝牛,大家也不去理他,仿佛谁也不以为他能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来。   方恨少为之气结。   所以他立意偏要干点大事,来气绝这些没及时瞧得起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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