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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曲》


第一章 古楼艳妓



  苏州府城门楼子下面,月前贴出了一张公文告示:

重金悬赏
  通缉独行女飞贼一名,姓名年貌不详。   查:该女贼为一江湖独行大盗,颇精击技,尤擅轻功,夜行昼伏,于江宁、苏州境内, 作案累累,官兵受其害甚剧,特定重金赏格以期缉拿归案。   通风报信成获者:赏白银二百两   擒获送官者:赏白银五百两   自公告日起至缉获为止均有效,盼八方豪士,共襄义举       此布苏州府衙共启                                 江宁                                X年X月X日   告示是用朱砂红笔,写在黄纸上,每一个字都有碗口大小,分贴在四城娄、封、盘、 胥、金、阊、平、齐等八处城门告示墙上。   这是苏州近来所发生的一件大事,莫怪乎全城的居民都惊动了,风风雨雨,为这座水秀 花明的名城,带来了一片萧杀恐惧。   可是,当夜色来临的时候,茶楼酒肆照常满座,苏子河衅,也不乏游客,酒足饭饱之 后,如果兴犹未尽,还可到杂技园子里走走,那里有道地的苏州弹词,还有一种本地的小 调,都蛮有意思。   在东城,穿过一道环城大街,就来到了一个更绮丽的地方,这是本城的销魂窟,尤其是 华灯初上的时候,这地方一定是熙熙攘攘挤满了游客,鲜衣彩帽,摩肩擦踵,形成了一个最 热闹的场所。   可是这几天,由于地方上出了一个女贼,官人查得很严,这地方的生意已淡得多了。   大街的西面,有一条幽静胡同,这个小胡同,小得连车子都不能进,有钱的大爷,寻乐 至此,都少不得要穿一穿这条小胡同,据说本城堂子里最美的姑娘,都集中在这里。   今天这个时候,这条小胡同竟也显得冷清清的,只有三两个荷花大少,吆喝着带马的声 音。   走进胡同里面,鼻子里立刻就闻到一种脂粉的香味,在扎着红绿灯笼的各个小彩门里, 姑娘们闲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的嗑着瓜子儿,有的弄着丝竹、琵琶,靠巷尾的“宝华 班”里,那个叫“小艳”的姑娘,倚在大红的木柱上,干脆就唱开了,她唱的是:   “小奴家没有客呀,两眼出了神呀,一个人呀,手托着那个腮帮子呀,牙咬着下嘴唇 呀……”   几个毛伙,蹲在廊子两边,也闲得无聊,掷着点子,叮铃当朗的响着,一个毛伙跳起 来,破锣似地道:“别唱了,再唱更没人来啦,我说小艳姑娘,你拣点热闹的唱好不好,来 一段‘卖油郎独占花魁女’怎么样?”   那个生得白白净净,叫小艳的妓女,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道:“别穷嚷嚷,嫌没客 人,就该出去拉呀,你没瞧么,咱们这窗户上都生了锈啦!”   那个毛伙跺了一下脚,道:“这一行,我真是干不下去了,妈的,这骚贼哪儿不能去, 偏偏藏在咱们苏州,我要是抓着了她,我呀,挖出她的心肝下酒喝!”   小艳噗哧一笑道:“别吹大气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走迸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花篮,娇声道:“姑娘买花 吧!茉莉花,香啊!”   小艳就乐得像小马一样地,跳过去道:“来,我看看!”   那个破锣嗓子的毛伙,苦笑笑,拉开了喉咙,高声叫道:“谁要买花呀,卖花的可是来 啦!”   这一嚷嚷,立时就由楼上跑下了十几个,莺莺燕燕之声,吵成了一片。   “我买,我买!”   “喂!金虎,看着她别叫她走了,我拿钱就来!”   毛伙咧嘴笑道:“放心,她走不了!”   一时,分穿五颜六色的姑娘,都跑过来了,笑着叫着,把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围得紧紧 地,急得她尖叫道:“别挤!别挤!唉哟!谁踩了我的脚啦!”   老鸨子摇着芭蕉扇也由楼上走下来,见状,大声嚷道:“都别吵,我说小茉莉,把你的 花拿过来,叫我先挑挑!”   说着她就扭着她那个胖身子,走过来,几个毛伙慌忙站起来,就在这时,侧边的一个小 门,“吱”一声推开了。   大家禁不住一齐转身望去,进来的是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竿上挑着一块 布,背后背着一个小药箱。   他向姑娘们一笑,然后扯开了嗓子,高叫道:“金——枪——不倒!”   才吆喝一句,就被姑娘们给撵了出去,老鸨也气得怒骂道:“什么东西!这老小子最不 是东西。金虎,以后他再进我们的班子,就打断他的狗腿!”   金虎笑得嘴都合不拢,这时鸨母已挑好了几朵花,交给一个妓女道:“呶,把这几朵 花,给芷姐儿送去,叫她别老在房里闷着,也出来溜溜腿!”   这个妓女答应了一声,接过花就转身跑了。   别的姑娘,有的撇嘴,有的小声道:“这老东西眼睛里就只有一个芷姑娘,真比对她的 妈还孝顺!”   另一个冷笑着说:“这叫做一物降一物,你看人家芷姑娘,来到班子几个月啦,就是不 接客,这老货对她也一点办法没有!”   先前说话的那个姑娘,穿着青色的小袄,留着刘海发,倒也清秀可人。   她叹了一口气,道:“谁叫人家命好呢,没听说么,人家是落难的官家千金,卖艺不卖 身,人家嗓子好,又漂亮……”   才说到此,忽听金虎吆喝道:“客来!”   姑娘们闻声抬头,门外来了一骑大黑马,马上客人已翻身下了地,他穿着一袭宫纱宝石 长衫,外罩天青色的京缎小坎肩,这只是一个背影。   金虎抢上去接过了马,哈着腰:“大相公,屋里坐!”   这人一转过了身子,金虎不由怔了一下,暗呼:“喝!好俊的小子!”   包括那个鸨母在内,所有的眼睛都直了。   她们真想不到,这种地方,竟会出现如此一个人物。来人是个二十四五的少年,约莫有 六尺左右的身材,他那么挺直的立着,像是一棵梧桐,金虎在他的身前,这时更显得丑陋不 堪,可说是“判若云泥”。   白净的面皮上,衬着剑也似的一双眉毛,那双瞳子,虽带有几分含蓄,却掩不住锐利的 目光,他儒雅,但是魁悟,他英俊,又有些少年人的风流神采,令人望而生敬,却又十分地 想去亲近他!   鸨母立时含着笑,迎出道:“哟!我说大爷,你是第一次来吧,我可是瞧着眼生,快请 里面坐吧!”   院子里的姑娘们,也都不买花了,只管用眼睛瞅着他,这个人突然地来临,这份俊逸的 仪表,吸住了她们每人地目光,甚至于有的连招呼都忘了打了。   少年在众目之下,那张俊脸,禁不住微微发红,他轻轻咳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自在。   鸨母推开了红漆的两扇格花门,笑着把他让了进来,落坐之后,又笑着道:“大爷你贵 姓呀?”   少年讷讷地道:“我姓郭。”   鸨母嘻嘻一笑道:“郭少爷,我叫几个姑娘来给你看看,我们宝华班是这地方出了名的 美人窝!”   这时就有一个穿红衣的小丫头,端着一盘梨子,一碟瓜子走进来,向少年请了个安道: “少爷,请用点果子吧!”   郭姓少年,微微摇头道:“谢了!”   这时鸨母拉长了嗓子道:“绣云、追月,你们来呀!”   少年忙摇手道:“且慢!且慢!”   纱门一开,一下子进来了四个花不溜丢的姑娘,手里都拿着手绢,为首一个高个子大眼 睛的姑娘,她叫绣云,她后面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叫追月,模样儿都挺不错,只是绣云鼻 子扁一点,追月的那双眼睛,真有点像“新月”,小得成了两道缝!   这两个一左一右依上来,分坐在少年左右,绣云嘟着嘴笑道:“怎么啦?不理人!”   追月轻轻推了他一下,方要撒娇,没料到,这少年,猛然双臂一分。   他本是一个随便的举动,可是,两个姑娘竟都像绣球似地滚了出去,各自发出了一声尖 叫!   鸨母吓得脸上变色道:“大爷,怎……怎么啦?”   少年显得不大好意思,道:“我来此是专为拜访这里一位芷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绣云本还想赖在地上撒娇,听了这句话,她就一撇嘴,道:“原来是这么回子事呀!”   追月一面啊哟,一面站起来,向着那鸨母道:“妈呀,这是怎么回子事呀!人家找芷姑 娘,你又叫咱们出来干嘛,差点扭了我的腰……啊哟!”   鸨母咧嘴一笑道:“我的大爷,你找芷姑娘,干吗不早说呀?再说也用不着使这么大 劲!”   追月还哼哼着,走到了少年面前,道:“不管,你得给我揉揉!”   少年忽地剑眉一挑,鸨母眼快,生怕激怒了这个客人,赶忙把她推了开去道:“去吧, 叫你凤妹妹给你揉去吧!”   几个姑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少年微微皱眉道:“芷姑娘不在我就要走了!”   说着站起身,鸨母一笑道:“在!在!我的爷,你别急呀!”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来拉少年的袖子,可是当她看见少年那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时,却 禁不住又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然后她眯着一对小眼,阿谀地笑着说:“大爷你可真是好眼力呀……”   哧哧一笑,她又低声接道:“方才那些个姑娘,要是跟芷姐儿一比,简直是星星比太 阳,不能比啦。可是,”接着她又笑了笑道:“可是价码儿也就……”   少年微微点头道:“这个无所谓!”   他探手自袖筒里,拿出了十两重的一锭纹银,笑道:“这点银子,算是给芷姑娘买花戴 的吧!”   鸨母接过,笑得合不拢嘴道:“太多了,用不了、用不了!”   说着又着实打量了少年几眼,点头笑道:“我看大爷也是个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我 们芷姑娘可是官家千金,卖艺不卖身……”   言才到此,那长身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朗笑道:“久仰芷姑娘出污泥而不染,所以今日 才特地来访,我如果有那种肮脏的念头,岂不是冒渎了她!你不必关照!”   鸨母口中连道:“是、是、是!”   又弯腰讷讷地道:“可是还有一点,芷姑娘可是不随便接客人的,如果她不愿意……”   少年一笑道:“我马上就走!”   鸨母这才笑嘻嘻地道:“大爷,可真有你的,这么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请随我上楼去 吧!”   少年点了点头,那肥胖的鸨母,招呼那个穿红衣的小丫鬟道:“给大爷掌灯!”   三人离开了堂屋,来到了一个四合院,那脂粉香味更重了,在贴着各色窗户纸的绣房 里,传出五颜六色的灯光,隐隐可闻调笑之声,还有唱弹词的,唱绷绷戏的,整个院子乱哄 哄的。   长身少年有些不大习惯地皱了皱眉,这时鸨母却领着他又走出了这片院子,穿过了一个 月亮洞门,先前所感觉的脂粉俗香,顿为一阵阵清淡的花香取而代之。   在两排长青树的拱奉下,是一条水磨方石的花径,花径两旁,盛开着一种叫“软枝黄 蝉”的黄色大花。   少年自丫鬟手中接过了灯笼,回身照了照洞门,其上有一小方玉匾,刻着“长春馆”三 个梅花小篆,笔力十分挺秀。   鸨母咧着嘴笑道:“这是芷姐儿自己刻的,字也是她描上去的,上个月才装上去!”   长身少年点了点头,心中忖思道:“这位姑娘果然不凡!”   顺着这条花道走下去,有一座茅亭,茅亭后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草长过膝,苍凉僻 静。   在亭子左面,又有一条小道,婉蜒地通向一处阁楼,楼前插有两盏长灯,灯光映照着楼 前的青竹和开得一片绯红的夹竹桃,愈发显得美雅而有诗意。   这时候,正有人在楼内吹弄着笛子,袅袅的笛音,似乎是在倾诉着什么。鸨母叹了一声 道:“她又在想心事了!”   说着上前推开了门,高声唤道:“春红,快下来,有客来了!”   长身少年这时突然有点后悔,正想阻止,已是不及,只听笛声忽止,楼上传出了一娇嫩 的声音道:“来啦!”   接着自楼上跑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绿衣小姑娘,这姑娘头上还梳着丫角,嘴角微微上弯 着,带着几分稚气,她下得楼来,一双眼珠子骨骨碌碌地向着少年转着:面上有几分惊异。   鸨母一指少年道:“见过郭相公!”   春红忙一拂请安道:“郭相公!”   长身少年微笑道:“这时候打扰你们主婢,太冒昧了!”   春红笑着说:“现在才早呢,我上去请咱们姑娘去,相公你先坐坐!”   鸨母站起来道:“我也上去看看她!”   说罢就与那个叫春红的女婢上楼去了,这时那个打灯笼的使女也已退出院外,堂室内, 只剩下了少年一人。   他站起了身子,随便踱步,见这间客厅虽不甚大,摆设却十分精致,一套红木的太帅 椅,上加猩猩红缎子坐垫,西面一扇绢屏,屏上绣着八仙过海,绣工很细,似非本地刺绣。   正中粉墙上,挂着一幅中堂,画的是竹子,两边一副对联,写的是:   好书悟后三更月   良友来时四座春   没有上款,下款署名是“江南白芷”,心中不由一动,自然这“江南白芷”必定就是芷 姑娘本人了。   谁能想到,风月场中,会有如此一个角色?   他望着这副对子,不禁有所感触,正自醉心,忽见鸨母笑着自楼上下来,低声道:“郭 相公你真是好福气,我们姑娘这就下来了!”   几步跨下楼来,轻笑着又道:“大爷,我可是走了,往后瞧你的了。”   说时,一身胖肉都动了起来,开心地摇着大屁股走了。   这时那个叫“春红”的丫鬟在梯口探出头来,向着少年连连招手道:“郭少爷,请上楼 来!还有,我们姑娘问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少年笑了笑,道:“我叫郭飞鸿!”   一面拾级而上,春红一双大眸子在他身上转着道:“郭少爷,你住在本地?”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不错!”   登楼后,由春红引到了一间香阁内,郭飞鸿方待落座,忽听背后一声轻笑道:“郭相 公,劳你久等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猛然转身,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知何时,背后己然俏立着长身玉 面妙龄少女。   那少女生得简直太美了,她那么亭亭地立着,平视着,像是月下仙子一般,忽闪着一双 剪水双瞳。   总之,她这么突然地出现,使得郭飞鸿一阵急速的心跳,他只觉得这姑娘英极了,那眉 儿,双瞳,樱唇,瑶鼻,无一不美,那俏丽的一双唇角,更似风情的源头,只消微微牵动, 双颊上便弥漫出万种情态!   这就是眼前的芷姑娘,她还留着漆黑的一头秀发,只是那么随便地挽着,看来却越增韵 致。   郭飞鸿微微欠身道:“岂敢、岂敢!我来得太冒失了……姑娘你不要见责才好!”   这位艺名白芷的姑娘,秋波向着他微微一转,浅浅一笑,露出了一对梨涡儿,道:“相 公快请坐!”   接着转向着春红道:“给这位相公倒茶!”   郭飞鸿称谢落座,只是他那双痴情的眸子,仍直直地望着她,望得她怪不好意思。   这位芷姑娘上身穿着一件粉色弹墨的小汗衫,下身则是一袭葱色的八幅风裙,脚下是一 对绣有兰草的青缎子花鞋,竟然是一双天足。   她似乎发现了对方在看她的脚,不由微微一藏,浅浅一笑道:“相公你家就住附近么? 怎会想到来这里玩?”   郭飞鸿初来,本有几分情怯,可是由于这位白芷姑娘的大方举止,以及为她不俗的仪态 谈吐所感染,渐渐也就回复了原有的开朗。   当时闻言之下,他含笑道:“久仰姑娘风范,今日特来拜访,想不到姑娘竟是如此女中 翘楚,好不令人钦佩!”   芷姑娘露出了细白的玉齿,瞟着他笑道:“女中翘楚,我哪里敢当,郭相公真会说笑 话!”   说到此,娥眉微垂,似乎勾起了一点轻愁,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相公只要不赚 弃,已是感激不尽,怎当得这钦佩二字。”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我与姑娘,虽属初见,但觉姑娘秀质天生,风华绝世,莲花不染 污泥,更是难得,怎敢出言讥讽,姑娘万请不要误会才好!”   这位芷姑娘,闻言不由微微一怔,那双澄波的眸子,含有几分怯意地向着郭飞鸿望去, 遂即轻轻点头道:“相公这几句话,我可是记在心里了。”   说着话,春红已捧着一个古瓷盖碗走出来,芷姑娘微微一笑道:“相公请用茶。”   她说着遂自春红手中,接过了茶碗,送向郭飞鸿面前。   郭飞鸿双手迎接着道:“谢谢姑娘,我还不渴。”   话未完,不知怎地,只见这位玉人儿似的芷姑娘,足下跄踉一滑,口中“唉呀”叫了 声,手中茶碗,整个地向着郭飞鸿身上飞了过去!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事出突然,不及防备,只见他口中“噢”一声,右手蓦地向外一 分,掌心微送,已用食中拇三指,轻轻捏住了盖碗的底部。   同时间,他身形侧转,如同一只燕子似地飘到了一边!   那种姿态,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这两种动作,几乎是同时施展,接碗,腾身,刹那完成,等到落地之后,再看手中那碗 茶,依旧是原来的样子,滴水未溅。   这轻快捷巧的身手,在他施展起来,丝毫不觉得勉强,竟是那么自然如意。   芷姑娘似乎微微呆了一下,可是接着她就嫣然一笑,道:“相公,好俊的一身本事!”   郭飞鸿急切间,不自觉地施展出了一手轻功,为对方看出了秘密,脸上也显得有些不自 然。   可是,他也不介意,当下关心地问道:“姑娘你的手可曾烫着?”   芷姑娘望着他甜甜地笑了笑道:“如非是相公手快,我可难免要出大丑了,真是大大的 失礼。相公,你可要多多包涵!”   她说着话,那双剪水瞳子,直直地逼视过来,似乎是极力地想由郭飞鸿脸上,看出些什 么来,对于这个人,她仍然是一个“谜!”   一场虚惊,很快的就过去了。   可是,这位风华绝世的芷姑娘,却似乎自此而后,已失去了原有的兴头,而显得有几分 落落寡欢。   她不时地凝视着郭飞鸿,或暗暗地发着呆。   她那一双娥眉,时而轻轻地蹙起,可是当它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时,却透出一种尖锐的意 志,只是这些,对方那位初涉欢场的少年,竟是没有发现!   首次来访,尤其是对像芷姑娘如此一个风尘奇女子来说,郭飞鸿不便多留,坐不多时, 他就起身告辞了。   芷姑娘一直送他到了月亮洞门前,才依依不舍地含笑道:“相公,明天再来坐呀!”   郭飞鸿笑道:“一定!”   一揖转身,大步向前面走去,芷姑娘遥遥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露出了一丝浅笑,喃 喃自语了一句,只是声音太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郭飞鸿回到了家门口,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子,门前立有一双大石狮子,深黑色的两 扇大漆门上,挂有一双大铜环,映着寒月闪闪放光。   这是苏州富户,郭老员外世昌的府第,在本城南面,离“北塔寺”很近。   郭世昌共有两子一女,长子飞羽,早已成家立业,服官京中,女儿飞萍,尚待字闺中, 不过自幼已许配了人家,过了年,也就要过门了。   说到这个次子郭飞鸿,那是老员外最伤感的一件事。他禀性聪明却不求上进,知书达理 而不求取功名,尤其令郭老尺外寒心的是,这个家对于他,竟是丝毫不值得留恋,自从郭飞 鸿在十五岁走失之后,整整八年没有音讯,一直到半年以前,才又回来了。   可是他回来以后,性格丝毫未变,似乎较诸先前更怪异了许多。   郭老头一生气,也就懒得再管他的事,如此郭飞鸿生活得倒也自在,只是他如海的心 胸,久怀的壮志,却愈发地掩不住了。   这个家里,他不理任何人,除了和妹妹讲几句话,他是很难得理谁的,他独居在一个小 偏院里,院门永远是深深地闭着,不许任何人出入。   可是时间久了,下人们却传出了一些耸人听闻的话来,他们传说这个二少爷所以独居的 原因,原来是便于练习武技。   据一个年老的家人鸿福说,在一个月明的晚上,他亲眼看见二少爷在院内的修竹上飞跃 着,起落间,竟有如飞鸟似地快捷。   鸿福还偷看过这位二少爷练习剑术,他后来形容说,所看见的是一片白光,而且更有声 有色地说,曾亲眼看到这位二少爷用掌中剑,劈下了两只当空的燕子!   如此一来,这位二公子身怀绝技的传说不胫而走,知道的人很不少。   郭飞鸿也就为此显得更孤独了,他很不习惯人们那种好奇惊异的目光,因而也就功了思 迁之意。   夜色之中,他的马来到了门前,郭府的两个人灯笼,照着门前高大的登马石,郭飞鸿翻 身下了马,他脑子里仍在想着那个芷姑娘。   他喜欢她的风雅不俗,尤其是她那一双明媚的眸子。   正当他要上前叩动门环,身后突起一阵轻微的足步声,他飞快转过身子,却只见暗影中 走出了两个汉子。   仔细一看,他不由皱了皱眉,这两个他认识,乃是苏州府的三班大捕头闪电手曹金,及 其手下捕快鱼鳞刀秦二风。   这两个人,在公门中,地方上,都很吃得开,一般人也都不敢得罪,这时二人突然到 来,郭飞鸿不禁有些吃惊。   为首的曹金,老远地哈腰高声道,“二爷回来了,我们等了老半天了!”   鱼鳞刀秦二风跟着抱拳道:“二爷有事没事?”   郭飞鸿看着二人,微微皱眉道:“二位来此有什么事么?”   捕头曹金,年约五旬,身子骨儿很是结实,赤红的一张脸膛上带有几道皱纹,秦二风年 约三旬,瘦削的脸颊上带着一些风尘之色。   曹金闻言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我们 是专为拜访二爷才来的!”   郭飞鸿不由面色一沉,道:“莫非我作了什么违法之事不成?”   曹金忙摇手道:“二爷你误会了,我们来此是有所请求!”   秦二风也耸肩笑道:“二爷可真会糟蹋人,我们有多大的胆子,敢找你郭二爷的麻烦! 得啦二爷,你赏个光,由咱们作个小东,咱们三杯下肚再说好不好?”   闪电手曹金又呵呵一笑,道:“二爷你是真人不露相,我兄弟算是高攀了!”   郭飞鸿微微一笑说:“二位太抬举了,我可不明白你们说些什么,我还有事,二位有话 请快说,不必客气,如能帮忙我一定效力!”   闪电手曹金低笑道:“得啦,二爷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别逗我们玩了,我 给你这么说吧.我们哥儿俩遇上了一桩难题,这件事,嘻,非得二爷你帮个小忙不可,要不 然我哥儿俩就过不了关!”   秦二风搓着手,又插口道:“二爷你只要一点头,就算救了我们哥儿俩了,说句不怕见 笑的话,二爷你拔根汗毛,可也比小子我大腿还粗些!”   他们绕圈子说话,郭飞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弄得糊里糊涂,他显得不耐烦地 道:“你们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走了!”   曹金忙一横胳膊,笑道:“你可千万别走,我们在这门口腿都站酸了!”   郭飞鸿皱眉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快说!”   曹金干咳了一声,眨着眼道:“跟你直说了吧,城门楼子上那张告示,二爷你总该看见 了吧?”   郭飞鸿摇了摇头道:“什么告示?”   曹金一怔道:“我的爷,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你会不知道?”   郭飞鸿一笑道:“你是说那个女飞贼?”   曹金一摸头,啧了一声道:“不错,女飞贼,这个女飞贼可害死了我们哥儿俩了,二 爷,这个女飞贼可不比一般,人家可真有两下了!”   秦二风又接口道:“两卜于?十下子也不止呀!简直是看着烫眼,摸着扎手,我们哥儿 俩要和人家耍,不怕二爷你笑话,那可真是鸡子儿碰石头,不能不碎!”   郭飞鸿哈哈一笑道:“你们穿上官衣,自应为官家办事,这件事找我作甚?”   二人为之一怔,曹金眯着小眼呵呵笑道:“二爷,你真会装,你难道见死不救?”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道:“我是爱莫能助!”   秦二风急得直抓头,道:“二爷,我知道你是一位奇侠,你老是不露锋芒,这件事就算 不为了我们哥儿两个,为了地方上,你老能看着这个娘儿们这么胡闹么?昨儿晚上西城的贾 胖子大掌柜的,丢了千两银子还不说,两个耳朵也给割了!”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贾胖子素来仗势欺人,这也是该受的教训!”   曹金一笑道:“一点不错,西城要是数坏呀,头一个就该数他贾胖子了,可是话又说回 来,这是有王法的地方呀!得啦!二爷,你就算看在我们哥儿两个的面子上,帮咱们这个小 忙吧!”   秦二风更躬下身道:“二爷只要一伸手,这个女贼也许就吓跑了,地方也就安静了!”   郭飞鸿微微呆了一呆,可是他随即冷冷一笑,道:“你们也许是看错人了,我不过是一 个读书人……”   曹金还要再说,郭飞鸿已一抱拳道:“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力量!”   说罢,转身又向街上走去,曹、秦二人不由怔住了。   远远望着郭飞鸿的背影,奉二风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闪电手曹金冷冷一笑道:“他会不会武功,我一试就知!”   说着他眸子向两边一扫,蓦地大吼了一声道:“好飞贼,看你往哪里跑!”   口中叫着,身子蓦地向一丛树林中扑了进去,前行的郭飞鸿不由霍地一个转身,只见他 足尖微微一点,就像一支箭似地窜了过来。   身形一落,已来到那丛林前面,真可说快如电闪星驰,紧跟着他上身向前一塌,口中叱 道:“曹捕头请退,我来擒她!”   叱声中,忽见正面大树上微微一动,郭飞鸿身形微晃,已以“龙形乙式随身掌”的起手 式,把身子拔了起来,只是一闪,就到了树稍上。   他口中低叱了声:“朋友,请下去吧!”   双掌向外一撤,一扬,掌力已发了出去,那棵大树立时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的 树帽像小山般翻了过去,枝叶飞溅得半天都是。这种威势,委实足以惊人。   就在枝飞叶扬中,一条人影,“唰”地自上面直窜了下来。   郭飞鸿一声冷笑道:“朋友,你还想走么?”   身子蓦地向下一飘,便到了那人身后,双手向前一探,用“金豹现掌”的绝技,搭在了 对方肩上,方要吐力。   那人似已有些不堪负荷的“啊哟”一叫,身子向前一栽,大声道:“二爷,可真有你 的,是我呀!”   郭飞鸿蓦地一呆,由语音中,他已听出这人就是那位捕头:闪电手曹金。   当下忙自收定身,那曹金虽未被他伤着,可是他掌上余力,仍把他逼得跄出了七八步, 才拿桩站稳。   郭飞鸿面色一沉道:“这是怎么回事?”   闪电手曹金回过身来,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二爷,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一面说,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时一边的秦二风也笑着跑了过来,一面抱拳道:“二爷这两手绝活,我自出娘胎,还 是第一次看到,高明,真是名不虚传!”   接着又连连向着郭飞鸿打躬,道:“二爷,你要是再不赏脸,我可要给你跪下啦!”   至此,郭飞鸿才知是中了二人之计,不禁着恼,冷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曹捕 头,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说罢拂袖就走,曹金吓得连忙赶上去,打躬作揖道:“我的爷,不这么着,哪能逼出来 你这手功夫呀,二爷,我们也求了老半天了,你真这么狠心么?”   秦二风又过来赔笑道:“二爷,我给你跪下了!”   这回是说跪就跪,真个的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郭飞鸿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快起 来,有事好商量,当街跪着多难看!”   秦二风嘻嘻笑道:“二爷你不答应,我宁可跪断了腿!”   郭飞鸿生怕路人看见,不好意思,再者,他内心里也实在对这个闹翻了天的女飞贼动了 些好奇之心,当下微微思忖了一下,也就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就是了!”   闪电手曹金及秦二风闻言不由大喜,后者着实地向着郭飞鸿作了一揖,才站起来道: “二爷,你真赏脸!”   曹金咧着嘴道:“二爷,你可说话要算数。走,咱们下馆子去。我请客!”   郭飞鸿冷冷一笑道:“话虽如此,可是我却也不敢说大话,那女贼既能在江宁、苏州如 此横行,无人能予制服,我也不见得准成,我只能尽力试试!”   曹金点了点头道:“有二爷你这句话就行了。走,咱们喝酒去!”   郭飞鸿摇头道:“我还有事,不用客气了。此事我一定留心,只是你们可不能对外人 说,否则这件事我就抖手不管了!”   曹、秦二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郭飞鸿寒下脸来,道:“那么一言为定,有事不必来这里找我,我自会去找你们二人!”   言罢转身自去,曹、秦二人弯腰相送,等他走远了,那秦二风才咧着嘴道:“我的奶 奶,好难请的诸葛亮!”   闪电手曹金一只手摸着下巴,微微一笑道:“只要他答应了这件事、就不愁那女贼再能 上天!看见没有,人家那两手,才叫做真功夫!”   说着他咳了一声又道:“走吧,咱们去闹他两盅去!光愁也不是办法!”   两个家伙,心定了一半,真就喝酒去了。   郭飞鸿独自在书房沉思着,书案上点着一盏明灯,今天晚上的艳遇,使得他平静的心 湖,起了巨大的波涛。   他真没有想到,那个坠身青楼的芷姑娘,竟然会是如此一个不凡的人物,她美得那么自 然,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做作,更不像堂子里别的姑娘,那般满脸脂粉,满头珠饰,她只是那 么淡雅的轻妆,随便的衣着,正因为如此,她才更美得脱俗,美得出尘。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禁起了一种如醉如痴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以往从来不曾有过的!   窗外虫声啾啾,窗内一灯明灭,这位多情的少年侠士,感受到一种难以排遣的空虚和寂 寞!   灯光闪闪,摇曳灯花中,似乎现出芷姑娘那一张微微长圆形的粉脸,由她那沉郁的瞳子 里,似乎可以看出她那身世的不幸,她孤独,她寂寞……这一切,似乎和自己是一样的,似 乎也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她那种忧郁和不幸,也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去安慰她!   郭飞鸿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由这位芷姑娘,他又联想则自己。   照说自己应该是一个幸运的人了,可是,那是不确定的,这么大的一个家,并不能安下 自己的一颗心。   十五岁离家,整整八年的时间,他想到,在天山的绝顶,恩师摘星老人是如何地造就了 自己一身超人奇技,记得在叩别恩师之时,恩师曾严肃地对自己说:“人世上不平的事情太 多了,你我的责任,也就是去人群里化不平为平,化恶为善,立定一个目标志向,生死可以 不计!”   “飞鸿你要记住,珍惜你这一身武功,好男儿志在四方,去吧!”   然后,老人家把他随身四十余年的那一口“寒松剑”,赠予了自己,师徒一场,也就如 此地告一段落,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他老人家。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走到了书柜前,打开了柜门,那口寒松剑静静地放在木板上,杏黄 色的剑穗上,扎着核桃大小的一颗孩儿红栅瑚结子,烛光之下,闪闪地发着红光,这是一口 杀人的利刃,它锐利的锋口,不知饮过了多少恶人的血,可是当它属于自己之后,竟把它束 之高阁,无以为用。   郭飞鸿信手拿起这口剑,止不住长眉微挑,热血沸腾不已。   他拇指紧压剑上哑簧,一片丝丝声中,抽出了剑身,只觉得冷气森森,侵肤生凉,颤抖 着的剑刃,微微发出龙吟之声。   低头抚剑,使他几乎已冷却的雄心壮志又升起来了。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太消沉了,不禁曲指在剑上当!当!弹了两声,颤动的剑光影里,这 位身负奇技的少年侠士,慨然念道:“宝剑无羔,斯人沉醉……郭飞鸿呀,郭飞鸿,你的雄 心壮志哪里去了?”   顿了顿,他接下去喃喃地又道:“芷姑娘呀芷姑娘……似你如此的花容月貌,却又怎会 屈身在下流的风月场里?”   “呛!”一声,合上了剑鞘,他悲愤地念道:“我们都是怀才不遇的人……我们都是囚 于樊笼之内的……”   说到此,他苦笑了笑,把剑放回柜内。   转过身来,他摇头一笑,道:“怎么又想起她来了?莫非我真的迷上了她?迷上了这个 仅有一面之交的妓女!”   “不!”他又改正道:“她不是妓女,她卖艺不卖身,那鸨母不是说过,她从不接客!”   “可是她竟然破例的对自己垂青,看来她确是别具慧眼,竟能识得自己这个英雄……”   想到这里,他那微剪的长眉,慢慢地舒展开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忖道:“我真是意乱情迷了,那种地方又岂能常 去?唉……我还是走吧!远远地离开这里……”   右手蓦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走!”   灯光为他拍得跳了起来,他站起了身子,只觉得一腔怅惘消退不少。忽然,他耳中听到 一声清晰的冷笑之声,仿佛就在窗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只见他左手向外微微一送,那扇窗户,猛地向两边“呼”地一声 启开。   冷月之下,他清楚的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是一个娉婷的女人影子,她似乎有意要展露一下杰出的身法,窗门一开,她便纤腰一 拧,施展“燕子钻天”的轻功绝技,咻一声把身子窜了起来。   这时郭飞鸿才发现她脸上,还覆着一块黑色的面纱。   她腾身之势极快,身形向下一落,便翩翩若一只大鸟似的,落在了屋顶的檐角之上,并 由鼻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郭飞鸿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夜行人,来到自己这个地方窥探,更没有想到,来人是 一个女子。   一个念头,电也似的在他脑子内闪了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方才曹金、秦二风托嘱自己的事情,难道这个女人是……   一念及此,他朗笑了一声道:“好贼子,今夜你可是来得去不得了!”   叱声中,双掌一错,直向那蒙面少女落身的屋角之上扑去。   蒙面少女一声轻笑,就在郭飞鸿起身的同时,娇躯向下一塌,以“凌波步”的捷出身 法,再次纵起,向着一丛花树间落去。   郭飞鸿不由更怒,冷笑道:“好个女贼,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足尖一点楼角,这一次他提足了丹田内力,身形乍然窜起来,真好比飞鹰搏兔一般,身 子向下一落,已到了蒙面少女身后。   郭飞鸿打量着够上了步眼,口中低叱了声:“倒下!”   右手向外一扬,骈中食二指,直逼前行少女“志堂穴”。   可是他显然是太轻视对方了。   二指方要递出,只听那少女一声轻笑道:“还差了一点!”   身子微微向前一跳,那姿势美极了,郭飞鸿的二指果真是差着一点没有点上。   他不由心中一动,右手向后一抽,就这刹那间,对方少女已如同风车似的,把身子又翻 了出去。   郭飞鸿足尖飞点,第三次跃身审了上去,他显然已为这个蒙面少女,把怒火激了起来。   可是这个蒙面少女,又岂是弱者。   就在郭飞鸿腾身半空的当儿,这少女猛然右足向前一踢,上身向前一塌,接着身形一 转、已摆出了一种“犀牛望月”的姿式。   同时她口中出声娇叱道:“打!”   这个“打”字一出口,蓦地自其掌心内射出了一对光华灿烂的银丸。   这一双亮银珠只一闪,便到了郭飞鸿面前,陡地向两边一分,分奔郭飞鸿双肩穴道。   郭飞鸿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手,禁不住吃了一惊,随着他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去!”   就这一刹那,他已气贯双掌,奋力向前一推,由掌心逼出的一股内力,把迎面而来的两 只银丸,双双打得飞了出去!   蒙面少女,显然为郭飞鸿这种超人的内功所震惊,呆了呆,旋即莲足一顿,箭也似的又 直窜了出去!   郭飞鸿冷哼了一声,腾身就追。   皓月之下,这男女两条身影有如星丸跳掷,几个起落,已到了花墙的尽头。   郭飞鸿不愿对方翻出花墙,因为那么一来,就难免要惊动宅内众人,他猛然向前一欺 身,右掌疾探,用“进步随身掌”直向少女后肩环上切去。   少女也似被逼得急了,她本来还存着几分戏耍的意思,这时已没有这种雅兴了。   郭飞鸿掌势一到,她口中冷冷一笑道:“不要急,找还不想跑呢!”   说着,身子猛地一个倒仰,竟用“金鲤倒穿波”的身法,倒窜了回来。   这少女这时是真怒了,只见她身躯一落,右掌斜着向外一领,“玄鸟划沙”,五指如 刃,向郭飞鸿胸前猛划了过去!   虽然是面对面的立着,郭飞鸿仍不能看清她是什么模样儿,她面上挂着一袭黑纱,令人 无法窥出她的庐山真面目!   郭飞鸿只觉得对方身材颇高,腰肢很细,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眸子尤其是黑白分明,透 着智慧的光。   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但既然她黑夜私入人宅,定必是一个贼子,也许正是那个 悬赏缉拿的女贼,自己岂能放她逃走?   有念及此,他更打起了精神,要好好与她周旋一二了!   蒙面少女掌式逼到,郭飞鸿身形竟是分毫不动,容得她指尖几乎已接触了胸前的刹那, 他才陡地向后一撤身。   少女口中“噢”了一声,似乎已觉出了不妙。   只见她猛然拧身侧闪,可是郭飞鸿的掌力已如同疾风骤浪似地推了出去!   蒙面少女足下一跄,双掌同时向外一推,整个身子直被震得倒飞了出去,“碰”一声, 撞在了一棵树上,树上的槐花,就像雨似的落了下来。   这少女一声咳嗽,道:“你……好狠!你……”   郭飞鸿正要第二次以“铁背弓胎”的重手法,把她降服手下,可是想到对方是一个女 流,他实在有些不忍心下此毒手,再者,这少女的话,也使他微微一怔。   因为,他突然觉得这语音有点熟悉。   他不由后退了一步,道:“你是谁?”   接着冷冷一笑,目射精光道:“如果你再不取下面纱说出来意,郭某可就掌下无情了!”   那少女闻言之下,呆了一呆,可是她仍不屈服,一双妙目上下地打量着郭飞鸿,胸口频 频起伏着,显然方才一撞之力,相当不轻!   她微微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苏州地面上,还藏着如此一个厉害的人物,我……”   郭飞鸿冷冷地道:“你莫非就是那个女贼?”   少女频频喘着道:“想不到你竟是……我看错你了!你”   郭飞鸿一惊,道:“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么?”   蒙面少女身形微微一颤,恨声道:“我的事是不许你管的,如果你强自插手,哼!只怕 日后会有人对你不利!”   郭飞鸿冷笑道:“如此说来,你确是那个女贼了?”   蒙面女微微颤抖一下,那双大眼睛内,闪出了一些泪痕,她似乎被郭飞鸿这句话,触动 了伤怀。   只见她后退了一步,道:“郭飞鸿,今夜我不是偶然来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的事,你 不要插手……”   郭飞鸿朗笑了一声道:“笑话,我岂是受人恐吓的人?”   少女恨声道:“你的武功虽比我强,可是你绝不能与我为敌!”   顿了顿,才又道:“言尽于此,听不听在你,我走了。”   说着,她身子一晃,猛地窜了出去。   郭飞鸿早已防到了她有此一着,见状一声狂笑,身子霍地向上一腾,已翩若惊鸿地落在 了她正前方!旋即双掌一错,直向少女两肋上插来。   蒙面少女虽似身负轻伤,可是却仍然不可轻视,只见她双腕并举猛挥,竟用“双桃手” 的小巧手法,把郭飞鸿来犯的双掌逼了开去。   她显然是有些急了,杏目圆睁道:“你……莫非还不叫我走?”   郭飞鸿冷笑道:“你既承认是那个女贼,我当然更不能放过你了!”   少女猛然迎面击出一掌,道:“快闪开!”   随着掌势,她身子却斜着向院墙上猛窜出去。   郭飞鸿哈哈一笑,身形再次腾起来,这一次身法更快了,只一闪,已先少女落身在院墙 之上,同时右掌以五成内力向外一封。   蒙面女凌空的身子,吃郭飞鸿如此一逼,又复倒翻了回来,“噗”一声,坐在了地上, 她头部重重地撞在了身后一块假山石上,只觉得一阵昏眩,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郭飞鸿身子一飘,落到了少女身前。   他朗笑了一声道:“对不起姑娘,我要瞻仰一下你的庐山真面了!”   少女猛地把身子一翻,可是她这时已没有能力逃避这一劫难,郭飞鸿第二次探手,正要 去揭她的面纱,就在这时,他耳中忽然听到了一阵极为刺耳的怪异声音!   郭飞鸿一听到这种怪声,便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那声音使得他全身的汗毛,一根根都 直立了起来。   郭飞鸿为这一阵尖细的怪声,惊得身子后退了一步,这时,那种声音听得更真切了。   忽然间,他看见一个怪异的影子。   就在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影子,那尖细刺耳的怪声音,正是发自那个怪影 子。   其实说是“怪影子”是不确实的,因为那影子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只不过是一个腰背 佝偻的影子而已。   可是在此时此刻出现,再配上这种怪异的声音,就显得十分怪异恐怖了。   由于距离很远,其间更隔着些树叶枝桠的影子,郭飞鸿几乎看不真切,对方是一个什么 样的人,更不要说对方的脸相了。   不过有一点,却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细短的竹管似的东西,凑在口边吹着,那刺耳的呜呜之声,显然正 是由这东西发出。   这种怪异的吹竹声,使得郭飞鸿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与心躁,地上的蒙面少女,听 到了这声音,却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向着那墙上的影子,疾速地狂奔而去!   郭飞鸿见状吃了一惊,他岂能如此就放走了她,口中厉叱了声:“站住!”   盛怒之下,他足尖飞点,竟然施展出轻功绝技中,一种最难练的“追风三跳”,这是一 种全靠丹田真力提纵的功夫,非有极深的内功造诣,万难施展。   郭飞鸿情急之下,生恐对方走脱,才施展出这种轻易不露的绝艺。   只见他身形狂飘而起,只一闪便赶到了少女身后。   他右手向前一探,骈中食二指,直向少女“三里穴”上猛点了过去。   这时吹竹声,突然又起,更加尖锐,却是一个短节,方起即止。   随着一个极为沙哑的声音,大声笑道:“你是找死!”   这声音竟比吹竹声更可怖。   郭飞鸿不由为之一惊,同时间,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劲力,有如排山倒海般,直向着自 己身上撞了过来。   他双掌向外一封,发出了七成功力。   可是,他的掌力,显然无法与对方相比,他只觉得手掌一麻,心口一阵发慌,人已被弹 了出去。   恍惚中,他似见一条疾快如飞的影子,自对面墙上猛扑了过来,还带着嘶哑苍老的低笑 之声。   这条人影只是一掠,便把那个蒙面少女抱在了怀中,郭飞鸿奋力向前一扑,却只觉前胸 气闷,似要窒息。   可是他仍不愿便宜了敌人,眼见那个佝偻的影子,正向斜刺里猛窜,整个的左面,完全 暴露。   当即双掌一合,右膝一屈,施出了一招“寒山拜佛”,霍地双掌齐出,直向这怪客左肋 击去。   他掌力方自击出,那怪人已似有了警觉。   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晃,被郭飞鸿的掌力,逼得转了一圈,可是借着这一转之势,却如同 走马灯也似,一下来到郭飞鸿面前。   朦胧夜色中,这人用他掌中的那支竹笛,向前一点,郭飞鸿早已昏眩欲倒,怪人笛到, 他哪里还能闪躲,万幸他身子是在摇晃之中,这笛子本是奔他“心坎穴”死穴上来的,由于 他身子摇动了一下,有了些偏差,这一笛就点在了他左胸脯上。   顿时,他全身一软,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迷糊中,似乎听得那蒙面少女尖叫了一声:“师父饶他一命。”   同时间,他便觉得一股极大的风力,由自己面门上擦面而过,风力使得他呛了一下,并 带得他滚向了一边。   又听到一个苍老哑笑的声音道:“便宜了你这小子!”说时声音已到了院墙之外。   院子里虫声啾啾,失去了怪人与少女的踪影,郭飞鸿虽幸未为那股风力击中,却也不禁 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勉强地坐起身子,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百骸尽酸,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好像是一场 恶梦。   他尚能依稀地记得,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个蒙面少女为自己讨饶的声音:“师父,饶了 他吧!”   随后那巨大的掌力,由自己脸上擦过,显然是怪人听了那少女的话,对自己留了情,否 则此刻自己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连连打着冷战,余悸犹存,所令他怀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个蒙 面女贼,竟会对自己心存厚道,她为什么为自己讨饶,这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他缓缓地站起来,身上总算没受什么伤,只不过是前胸有些觉得气闷。   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   想不到这个女贼,竟会这么厉害,莫怪乎江宁、苏州无人能敌了。更可怖的,是那个怪 人,他到底是男是女,是什么样的长相,自己看都没有看清楚,想起来不禁暗暗道了声惭愧。   他叹息了一声,正要返身回房,忽然,他目光接触到了一样东西。一个黑忽忽发亮的东 西。   那东西略呈半圆形,正落在自己身前不远的树下。   郭飞鸿心中有些奇怪,走过去捡了起来,细细一看,非金非玉,分量颇重。   他忙走进房中,就着灯光再次观看,依然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玩艺儿!   那是一块像盾牌似的东西,黑黑的,有点像古铜,只是分量比铜要重得多,其上刻着一 些凹凸不平的字迹图案。   郭飞鸿皱了皱眉,实在记不起自己家里曾有过这么一样东西,愈发的留意观看,见这牌 子上,正面刻着一个展翅引颈的大鹰,鹰腹上有一个圆圈,其上有一个突出的“令”字。   郭飞鸿不由心中一动,暗忖道:“莫非……这是一件什么信物不成?”   想着随手又翻到另一面,在生有骨色斑点的牌而上,有几个字,细认之下,上面刻有八 个字:   “令在人在   令失人亡”   这八个字,如非细看,不易认出,郭飞鸿不由又心中一动,如此看来,这不起眼的玩艺 儿,确是一件武林帮会的信物令牌了。   他反复地在手上看着,只觉得这牌上的飞鹰,似乎涉及江湖上一个蜚短流长的传说,可 是细想下去,却又想不起那故事的详细内容。   他把玩了半天,不得要领,自己既无此物,看来这件令牌必定是方才二人之一失落的了。   想到此,心中不禁又动了一下。   可是这些事情,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下他就随手把那牌子放在了桌上的笔筒之内。   第二天,他精神感到很是不振。   由于昨夜交手,使得他疲惫不堪,起床也就晚了一点。   他试了试身手,觉得骨头还有点酸,当下推门走进书房,不由为之一怔。   原来书房内,已非昨夜情形,只见屉开书散,满屋乱七八糟,像是为人大翻过一般。   他心中一惊,立刻打开书柜,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口“寒松”剑,竟然未失。   只是由剑身的位置看,显然已被动过了。   他剑眉微微一皱,再看展内的金银也被洒散了一地,点一点数目,亦是分毫不少,那 么,这个贼是来找一件东西了。   忽然,他想到了那块令牌,于是立时走过去,拿过笔筒,伸手人内一摸,那块令牌竟然 仍在。   也许这个地方太显眼了,对方反而没有注意到。   他暗暗推测,必定是那师徒二人再次转回,他们很可能是在找这块牌子,他们没有找 到,想必误以为在别处失落了。他认为这个推想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这一假设属实,那么这块令牌,就有相当的意义了,自己倒不可忽视它了。   有此想法,他就不敢再随便放了,当下他小心的把牌子揣在了身上,这时想想,突然感 到有些心惊。   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太大意,虽然自己是睡在内室,可是有人在书房里如此翻箱倒 柜,自己竟是浑然不知,又岂是疲倦一词所能自解的?   他对自己冷冷一笑,道:“好了,我们已经斗上了,看一看鹿死谁手!”   本来这个女贼和自己并没有什么相干,可是如此一来,彼此都不能就此放过了。   郭飞鸿这一霎那,雄心顿起,他立下心愿,自己一定要探查出一个究竟,这个女贼是一 个什么样人,那个吹竹的怪影子,又是谁。   他立下了决心之后,心情也就平定了不少。   晚饭后,他信步又来到了西大街,穿过十字街口,就看见那条幽暗的小胡同,红绿的灯 光一闪闪地亮着,丝竹声,卖唱声,隐隐地传过来,有一番令人陶醉的意味。   郭飞鸿不禁停下了足步,想到了宝华班子里的那位芷姑娘,禁不住有些神驰。   他想,眼下既然无事,何不去找芷姑娘聊聊天去,也许可以解除自己的烦闷。   想着,他就转向那小胡同走了进去,宝华班的毛伙金虎,一眼瞧见了他,老远的就大声 叫道:“郭大爷!郭大爷!”   郭飞鸿怪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道:“别叫!”   金虎咧着嘴笑道:“我就猜大爷你今夜准来,果然来啦!”   郭飞鸿含笑进了门,几个妓女正要上来招呼,可是当她们认出了来人后,却一个个撇着 嘴又走开了。   金虎咧着嘴一笑道:“大爷,你快进去吧,后院里那个姑娘可是等着您呢!”   郭飞鸿没有理他,鸨母这时已闻讯自里间扭着屁股走出来,道:“郭大爷来啦!”   郭飞鸿点了点头,道:“芷姑娘在么?”   鸨母皱了皱眉道:“在是在,不过她奶娘来了,也住在楼上……大爷非找她不行么?”   郭飞鸿俊脸微红道:“我与她谈话投机,还想找她聊聊。”   鸨母赔笑道:“这自是好,只是大爷你花这么多钱,什么也没有捞着……怪不好意思 的!”   郭飞鸿微微一笑道:“没关系!”   说着摸出了五两重的一锭银子,递过去道:“你收下这个!”   鸨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遂把银子接了过去,小声道:“大爷你可小心一点,她那 个奶娘牌气不大好,爱骂人,你不理她也就是了。”   郭飞鸿点头笑道:“我知道。”当下就向着内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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