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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曲》


第六章 名师高徒



  唐霜青见少年柳英奇转身欲去,呆了呆,忙上前道:“柳兄请回,我们再商量一下可
好?”
  柳英奇转过身来,冷冷笑道:“事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好商量的!”
  唐霜青低头思忖道:“既如此,柳兄请将尊址留下,日后我好赶去向尊师请罪,如何?”
  柳英奇抬目向她看了一眼,叹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忧虑这个,唉,老实对姑
娘说吧,这魔头对我师徒衔恨入骨,如今逃出来,只怕我……”
  说着,脸色微微一红,向着二女抱了一下拳,苦笑了笑,转身又走。
  他方自一抬足,就闻得一声:“站住!”
  柳英奇俊眉微皱,慢慢转过身来,他已猜出必是冷剑铁娥,此女真正是如同她那个外
号,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冷的!
  可是,不知怎么,柳英奇自第一眼开始,就对此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并且体会得
出,这姑娘冷漠的外表之内,实藏有一颗侠义热诚的内心!
  再者,铁娥那种清奇慧秀的面貌,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也能心跳半天,她不大爱说
话,但是每一句话,都含有相当的分量。
  柳英奇转回身来,讷讷道:“姑娘你还有什么事么?”
  铁娥蛾眉轻蹙,道:“你现在去哪里?”
  柳英奇怔道:“回去复命!”
  铁娥冷笑道:“听你口气,那雷三多分明是与你师徒有不共戴天之仇,你难道不怕他途
中找你算帐?”
  柳英奇顿时一呆,遂便冷笑道:“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只好与他一拼了!”
  铁娥一双光芒闪烁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道:“大丈夫死有重
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这么死,太不值了!”
  柳英奇不由一呆,看着铁娥道:“姑娘你怎知我必死呢?”
  铁娥冷笑道:“我虽不知雷三多武功如何,可是却听说过他不少故事,你的功夫比起他
来,是差多了!”
  柳英奇剑眉一挑,然而当他目光与铁娥目光一接触,却禁不住锐气全消,不知怎么,铁
娥那种冰寒的气质,令人望而生敬,对于如此一个王洁冰清的姑娘,他似乎永远不敢恶语相
加。
  柳英奇绝非好色之人,可是每当他注视这个姑娘之时,都会止不住心跳加剧。
  当时,他把头转向一边,道:“这几年来,敢轻视我柳英奇武功的,姑娘还是第一个
人……”
  铁娥道:“我只是由方才你的几招剑术中窥得的,以你剑术功夫而论,你还要注意
‘贴’字一诀!”
  柳英奇俊面一红,道:“方才我不过随便地出手,井未留心,我如把直劈改为侧攻,只
怕姑娘你那口短剑,未见得就能锁住我的剑身!”
  铁娥露出两排玉齿,微微一笑。
  柳英奇又禁不住心神一震,这姑娘那种奇特超凡的美,似乎只有自己这别具慧眼的人,
才配欣赏,就在她那不经心的一笑下,已把这个少年侠士的一颗心扣得紧紧的,他讷讷道:
“姑娘莫非不以为然?”
  冷剑铁娥收敛笑容,哼了一声,道:“果真那样,你的双手都别想要了!”
  柳英奇呆了一呆,铁娥冷漠地又道:“剑术一道,贴身藏锋为上,忌讳的是投刺开门,
我只须游刃而下,短刃可锁两面之风,那时你上下不得,左右有忌,不断双手又如何?”
  说罢,眨了一下眸子,扬了一下秀眉,意思中有几分调侃,像是说:“你说对不对?”
  柳英奇脸色大窘,他虽满心不服,可是就理而论,自己分明是输了一着,一时只怔怔地
望着铁娥发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冷剑铁娥遂又冷然道:“因此,我是想,你如果暂时在我们住处,屈就一晚,万一雷三
多到来,起码有我们三人共同抵挡,等到渡过此一风头,明日你再走也是不迟!”
  唐霜青一腔愧疚未释,闻言后,不由大喜道:“这样最好!柳兄,你还考虑些什么?”
  柳英奇叹道:“既是二位姑娘如此关照,我如再持异议,未免太不解人情世故了,只是
无端打扰二位姑娘,心中实在不安!”
  唐霜青摇了摇头道:“你不必客气了,随我们回去吧!”
  接着,二女遂转身先行,柳英奇想了想,他本不愿轻易受人帮助,可是这几句话,出自
铁娥之口,却似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迫使他不得不遵从行事。
  他缓随二女身后,但见二女窈窕的身影,有如是行履云霄的一双仙女,一个是玉洁冰
清,不染纤尘,一个是艳丽如花,笑靥醉人,同是人间难能一见的尤物,普通能见其一,已
是齐大艳福,自己竟不期然的同时遇到,该是多么令人羡煞!
  如果这两女其中之一……
  柳英奇很快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念头太可耻,太卑下了。
  这使他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和二女动手的情形,分明她二人都有一身杰出的武功,那位唐
姑娘,武功已是可观,铁娥就更不用说了,以自己这身功力,只怕……
  想到这里,他那一颗心,顿时就凉了,而由方才对方语气中看来,对方虽未曾明白现出
轻视之意,可是已透露自己武功不济,何必再作什么遐想!
  如此一想,柳英奇更是凉上加凉,几乎连足下也懒得再走了。
  他遥遥地跟随着二女,直到了草舍,铁娥推开屋门,转身向柳英奇招手道:“你来!”
  柳英奇忙疾步走过去,铁娥道:“这房子本是我一人暂时居住的,已经很小,现在加上
唐姑娘,就更不够了,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暂时在这一间堆杂的室内屈就一夜,可好?”
  柳英奇走近看铁娥,更觉其美秀绝伦,她随便的一个举动,都似乎美到极点。
  这是极随便的几句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他只有低下头道:“太好了,姑娘请休
息去,不必管我了!”
  铁娥看了他一眼,道:“好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叫我就是!”
  说罢,一拉唐霜青,就走到自己房中去了。
  柳英奇见室内堆满干草,并无床铺,就随便铺了一些干草往地上一坐,脑中竟止不住又
浮上了铁娥那秀美冷漠的影子。
  虽然唐霜青同样美得醉人,比之铁娥绝不逊色,人也可人得多,可是不知为何,也许是
他对铁娥种下了第一个印象之后,他也就不再去注意另一个唐霜青了。
  感情之于人,实在是微妙极了,你越压制得凶,越是不能忘怀,柳英奇那原本凉下的
心,这时又如同火也似地热了起来。
  午夜,柳英奇翻身坐起来,这种恼人的情绪,使得他难以入眠,整整的一天,雷三多都
没有出现,看来可能他已经下山离去了。
  柳英奇把他那口长剑重新系好背后,自言自语道:“天亮后我还是走吧!”
  凝神听了听,一壁之隔的邻室,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他于是想,二女可能此刻皆已睡熟
了,此时此刻,那铁娥姑娘又怎会想到我一个陌生人的思念与痴情?
  “我太傻,太不智了……其实来此居住,也是多余的!”柳英奇禁不住发出了一声轻
叹,他想,还是把这一片徒劳的痴情,埋藏在内心算了。
  推开柴门,室外一片漆黑,只是天上却有几颗闪烁的星儿,散着寒冷的光芒,那闪动的
星光,像是在对自己的愚蠢讥讽、嘲笑着。
  柳英奇正想随手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耳中却听到了一阵清悠的笛声。
  那袅袅的笛音,形成一种美丽动人的旋律,随着微风轻轻地传送过来!这对于一个夜有
所思的人,该是多么深入的慰藉!
  柳英奇心中一动,暗忖道:“怪了,莫非这荒山僻岭另外还有人居住不成?”
  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倾耳仔细听了听,那笛音乃是来自后岭梅花林中。
  柳英奇一时好奇,当下就循声直向着后岭行去。
  那婉转的笛声,像是一个人,正在倾吐着内心的辛醉,寂寞,美丽悠美的音韵,真能引
人深思!
  柳英奇足下施展出轻功绝技,很快地已来到了林前,鼻中已能闻到清芬的梅花香味,那
笛声像是就在附近,他潜身入林,方自分开了一丛梅枝,笛声忽止。
  可是,柳英奇眼中却已看见,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坐着一个娉婷的少女影子!
  由于这少女是背向着他,使他看不清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不觉慢慢行过去!
  他刚前行了三四步,就见那少女,蓦地转过身来,月光之下,柳英奇发现原来竟是冷剑
铁娥!
  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秀发披肩,那双滚圆瞳子,在月光下,发出令人战瑟的锋芒。
  柳英奇顿时怔住了,讷讷道:“原来是铁姑娘……”
  铁娥右手持着一支尺许长短的竹笛,漠然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英奇道:“我听见笛音,一时好奇寻来,想不到打搅了姑娘的清兴!”
  铁娥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逼视过来,道:“我是想用笛音,把那魔头雷三多诱出,会
他一会,不料反惊动了你!”
  柳英奇不觉大为感动道:“为我之事,令姑娘枕席不安,真是太……”
  铁娥把翠笛收入袖内,哂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也有些责任,如此看来,那魔头也许
已经走了!”
  柳英奇点头道:“我也猜想如此!”
  说着,他上前几步,在冷剑铁娥面上望了望,惊奇道:“姑娘莫非有什么伤感之事不
成?”
  铁娥别过身子,摇了摇头,她怕看柳英奇那双闪烁的眸子,因为他那双目光里,总似含
着太多的感情,而“感情”这种东西,对于铁娥是极厌恶的。
  柳英奇见铁娥不言,遂感慨地叹道:“英奇蒙姑娘相助,感铭五内,姑娘如有什么要在
下效劳的,万死不辞!”
  铁娥忽地转过身来道:“你……”
  旋又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有什么事用得着你的,夜深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柳英奇呆了呆,在如霜的月光下,在扑面的花香里,面对着如此一个佳人,这位少年侠
士,不禁有些心旌微荡。
  也不知他怎会有此勇气,当时脱口道:“姑娘……我……”
  铁娥秀眉微扬道:“柳兄有话但说无妨!”
  柳英奇一时面红过耳,可是他却终于说了出来,道:“姑娘人间仙子……令人望之生
敬,但不知我……我……”
  话方到此,就见铁娥杏目一睁,他到了口边的话,忙自忍住,一时怔在那里作声不得。
  铁娥冷冷一笑,道:“你回去睡吧,天亮后也该上路了!”
  这几句话,就像几根钢针似的,刺到了柳英奇的内心深处,他面色一时变成了青色。
  只见他立在当地,满面羞愧地道:“我实在是情不自禁,姑娘你万请勿怪……”
  说了这两句话,他苦笑了笑,只觉得遍体生凉,他想转身就走,可是那双僵立的脚,却
再也提不起来。
  铁娥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目睹他那副落魂的样子,却不忍再刺伤他,当时轻叹了
一声,转身自去。
  她走后,柳英奇兀自僵立着,良久,他才转过身子,长叹了一声,那滚热的一颗心完全
冷却,他只觉得悔恨,羞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能容自己钻进去。
  忽然,他身后传出了一声轻笑道:“柳兄还不曾睡么?”
  柳英奇蓦地转身望去,只见花影下,步出了面含微笑的唐霜青来,他顿又面红如火,后
退一步道:“唐姑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霜青玉手掩口,道:“来了有一会了!”
  柳英奇苦笑道:“这么说,方才一切,姑娘你也都看见了?”
  唐霜青轻叹了一声道:“铁姐姐性情如此,你也不必见怪,其实,你也是太冒失了些!”
  柳英奇那张俊脸更红了,他讷讷道:“我知道,我是太……”
  忽然一手握拳,一手展掌,重重地击了一下,激动地接道:“我柳英奇生平从不轻言,
我知道铁姑娘必是看我不起……”
  唐霜青摇摇头,冷笑道:“也不见得是看不起你!”
  柳英奇叹道:“她瞧我不起,无非是因我武技太差,不怕姑娘见笑,我实在是对她爱慕
过甚……才会如此口不择言!”
  唐霜青浅笑了一下,老实说,她倒甚为钦佩这个少年人的坦率诚实,他仪表俊逸,武功
也不弱,却不知铁娥怎会如此不屑于他?
  唐霜青她自与郭飞鸿一度交往后,一颗芳心早已系在飞鸿身上,这年许以来,几乎无时
无刻不在思念着他,自不会再对眼前的柳英奇生情,只是目睹他对铁娥之如此情痴,不禁生
出一些同情心罢了。
  这时见状,她叹了一声道:“据我所知,我这铁姐姐像有满腹心事,也许她别有隐情亦
未可知!”
  柳英奇剑眉一挑,道:“无论如何,我对铁姑娘此心不改,也许有一天,她会对我改
变……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她!”
  说到此,他又低头叹息了一声,再次抬起头来时,那双晨星似的眸子里,带出了无比的
毅力与坚定。
  他说:“姑娘请将此语转告铁娥姑娘,我必学成绝技,那时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我也总
是要找到她的!”
  言罢,抱拳道了声“再见”,转身而去!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这少年如此固执,这些话他怎能对一个初见一面的姑娘
吐露呢?不过,这股子傻劲儿,也未尝不是讨女孩喜欢的地方,试想他坦诚痴情的一面,普
天下男士虽多,只怕也难比拟!
  想到这里,唐霜青由不住笑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铁娥去。
  草舍内亮着一盏明灯,唐霜青推门而进,只见冷剑铁娥对灯坐着发呆,她见了唐霜青进
来,就问:“你上哪里去了?”
  唐霜青微微一笑,道:“到梅岭走了一转,我还听见你吹笛子呢!”
  铁娥冷冷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与那个姓柳的,后来谈些什么?”
  唐霜青忍着笑,轻叹一声道:“姐姐你可真狠心……”
  铁娥细眉一挑,唐霜青忙摆手笑道:“先别生气,我告诉你,那个柳英奇走了!”
  铁娥把头转向一边,轻描淡写地道:“他原是应该走的!”
  唐霜青徐徐走过来,弯下身子小声道:“姐姐你不难受吗?”
  冷剑铁娥面色霍地一变,怒道:“你胡说些什么!”
  唐霜青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动怒,一时也颇为尴尬,又叹了一声,道:“那柳英奇走时,
要我转告你,将来无论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铁娥柳眉一竖,叱道:“不许你再说!”
  唐霜青一笑,却仍然接下去道:“他还说,他必学成绝技,要你对他刮目相看……”
  才说到此,就见铁娥急叱道:“你……”
  猛然一掌向唐霜青身上打来、唐霜青身子向后一闪,笑道:“姐姐你真打呀!”
  她格格一笑,又道:“这个人还说,他对你此心不改,永远……”
  却见铁娥已闪身来到了她的面前,右手一伸,抓在了她手腕之上,一双剪水瞳子里,射
出了凌人的精芒,面色苍白道:“你再说,我可就真对你不客气了……”
  唐霜青忽然发现她目光中,滚动着泪光,不由心中一动,吃了一惊,当时收起笑脸道:
“姐姐……对不起,我不说就是!”
  铁娥望了她一刻,遂便松了手,显得十分失神地走到窗前,良久,她才叹息了一声,
道:“这些话,以后不许你再提,要是我发现你对别人提起,可怪不得我对你翻脸无情!”
  唐霜青不禁也有些生气,道:“不提就不提,也不是我要说,是他请我转告你的!”
  铁娥回过身来,苦笑了笑,道:“唐姑娘,我们虽一见如故,但是彼此认识太浅,对于
我你更是不了解……”
  冷冷一笑,又道:“我铁娥乃是铁铮铮的一个女子,此生此世,不会有任何人能使我动
情,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了谁!”
  说到此,这位姣姣奇女子,慢慢抽出了背后长剑,在一泓秋水,冷森森的剑光映照下,
她继续说下去道:“我的朋友,只有这一口剑,我要用这口剑,除尽了天下的恶人,别的事
是不会有兴趣的!”
  她声音微微颤抖,剑光映着她的脸,脸生冷辉。她的语气就像寒冰一样,字字如铁,听
在人耳中,有如寒天饮冰水,点点凉在心头!
  唐霜青呆了一呆,她真想不到一个年轻轻的少女,竟会说出这种话,竟会有如此思想,
委实令人震惊!
  她忽然觉得,铁娥内心必受过相当的创伤,那看不见的创伤,迫使她仇视人生,可是她
却不便去问她!
  铁娥缓缓收起了剑,忽然淡笑了笑,露出她那洁白的两排玉齿,谁又会想到,如此美的
笑容之下,却是如此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唐霜青对她有极大的迷惑,可是不知如何,反而觉得她更可爱,更可敬,她认为自己能
交到如此一个朋友,是很值得快慰的事情!
  铁娥似有所感地看着唐霜青,道:“我们眼看就要分别了,这两日我们总算处得还不
错!”
  唐霜青呆了一下道:“你今后打算到哪里去?能不能告诉我?”
  铁娥冷笑道:“谁知道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唐霜青不禁升起了一阵伤感,当下眼圈有些发红地道:“我蒙姐姐救命大恩,却是无以
为报……”
  才说到此,铁娥摇了摇手道:“不要放在心上,这算不了什么,我只问你,你是去苏州
找那郭飞鸿不是?”
  唐霜青见她一本正经的问自己,就红着脸点了点头。
  铁娥笑了笑,道:“很好,愿你幸福!”
  自胸前解下了那口短剑,低头看了一会儿,递与唐霜青,又接道:“这口短剑你带在身
边,算是我送给你的。”
  唐霜青一怔道:“这口剑,不是人家送给你的纪念品吗?”
  铁娥强笑了一下道:“不必问什么,就算我转送与你,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呀!”说罢,
又强笑了一下,脸色显得很是苍白。
  唐霜青接剑在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馨,但她实在不明白铁娥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
真是为了送给自己留念?
  她轻轻摸着这口剑,道:“我一定好好保存它,借此表示对姐姐你的怀念!”
  铁娥冰冷的面颊上,带出了一丝笑容道:“你原该好好保存它的……”说时,向外面看
了一眼,道:“天亮了,我们就此而别吧!”
  唐霜青依依不舍说道:“姐姐你这就要走么?”
  铁娥一笑道:“不走还等什么……你的伤好了吧?”
  唐霜青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铁娥已转入内室,提出了一个简单的行李,二人走出
屋门,铁娥就用一个大铁锁,把门锁上,说道:“锁不锁都是一样,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谁又会来偷呢?”
  唐霜青从屋旁拉过自己的马,道:“我送你一程如何?”
  铁娥摇头道:“不用,我还要到后面梅花林去一趟,你先走吧!”
  唐霜青低下头,苦笑了笑,道:“也好,我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翻身上马,铁娥在她的马股上拍了一下道:“祝你一路平安!”
  唐霜青忍着内心的酸楚,驰马向前,驰出几步,再回身向草舍望时,已失去了铁娥的踪
影!
  附近的桃花,在晨风里微微颤抖着,唐霜青轻叹了一声,自语道:“真是一个奇女子!”
  两日来的邂逅,就像一个梦,又有谁知道,今日一别以后,什么时候再能见到这可爱可
敬的人儿并重叙衷情呢?
  唐霜青眼角不禁为泪水湿透了,她紧紧握住了那口象征着彼此友情的短剑,其实连这口
短剑,也是令她想不通的!

  日子像流水似的过去了,春花秋月,雷电风云,大自然也实在没有什么别的花样再好玩
出来了。
  在人们痛惜时光流逝的同时,一些存在的东西却早已经消逝了,不过也有一些既经存在
的东西,在逐渐壮大着,就像是一粒幼小的花蕾,在雨水灌溉后,霹雳一声春雷之下,蓦地
展开了它美丽的瓣蕊,骄傲地呈现在同类之间!
  三年应该不是一个太短的时间,这期间,江湖上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自然,人类生存
的定律——弱肉强食,仍然继续着。
  那些昔日逞强道霸的江湖老前辈,有的退了、隐了,也有的仍然在苦撑着,他们舍不得
放下手中的剑,不服老、不认命,可是……
  可是年头时代都不同了,年轻的一代要抬头,老一辈的除了让位一途,似乎别无良策!
  三年来,江湖上出现了几个神奇磊落的少年男女,他们凭着一身杰出超凡的武功绝技,
很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这些人物之中,最值得一提的,南方有“花旗客”楚氏兄妹,北方有华山四友,这是众
所周知的顶尖儿人物,半年前,甫下终南的柳英奇,以掌中一口“蛇形剑”,更为武林中新
添了一支生力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那一身杰出的武功,在大江南北,罕有对手,算得
上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冷剑铁蛾似乎反倒是消失了,可是说她消失也不尽然,她像是一个飘忽的影子,时出时
隐,据说此妹功力较从前更神妙精进了,然而她的心也似乎变得更冷更不通人情了,凡是犯
在她手下的人,无论好坏,几无幸免,手段之毒、之狠,江湖上可说无出其右。
  以上这些人物,使得整个武林都为之震动了,有了他们这些人,老一辈的怎能不退避三
舍!
  在这动乱的武林中,习武的人不被卷进去固然不易,所谓“洁身自守”,固守一方,也
是不可能的!
  深秋八月天,九华山上的枫叶开得一片鲜红,绕过了白云堡,西行三四里山路,就可看
见大片的竹子和漫生的枫树林了。
  在枫林深处,有一块平坦空旷的地方,占地约有里许方圆,名叫“天台岭”,事实上,
来到了这里,已可说是到了九华的巅峰,环顾四周,没有比这地方更高的了。
  这里有一幢石屋,石屋四周种满了山菊,在白色的石墙上,满爬了牵牛花,一眼望去,
真有说不出幽静,美得是那么地超然出尘!
  夕阳西下,半轮红日把附近的云都染红了。
  在天台岭云海弥漫的巅峰之上,伫立着一个灰衣少年,只见他来回地推动着一双手掌,
眼前的彩云,如同万马奔腾一般的向四面散开去。
  转瞬之间,大片的云海,在这少年的双手推动下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一轮红日愈发显得
耀眼了。
  灰衣少年赶散了云层之后,发出了一声朗笑:“师父,快来看,我的两极掌力可是有进
步了?”
  话声方落,就听得一人呵呵笑道:“岂止是有进步,为师也不过如此!”
  一个白衣白帽的老文士,边说边踱了过来,少年一回身,略现惊异道:“你老人家早就
在这里了?”
  白衣文士慢馒走到了少年身前,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心爱弟子,良久之后,颔首微笑道:
“想不到你进步得如此神速,孩子,学会了这两极掌力之后,为师我可是再也没有功夫传你
了!”
  说罢,这看来白皙瘦弱的老人,伸出了一只手,在飞鸿肩头上拍了两下道:“孩子,你
跟我来!”
  读者想必都没有忘记这两个人物,这两个人,正是暂时为武林中所遗忘了的铁先生和他
的弟子郭飞鸿。
  对于一个原本有深厚武功造诣的少年来说,三年的日夜苦练,再加上名师的指点,那种
精进的快速程度,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
  三年来,在铁先生的精心教导、倾囊相授之下,郭飞鸿几乎可以说是脱了胎换了骨,和
来时判若二人,他如今的造诣,即使在铁先生的眼中看来,也是惊人的!
  现在,当铁老目睹爱徒在“两极神功”上有了这种惊人的成就之后,他忽然感觉到,郭
飞鸿足可以接替自己衣钵而有余了,而自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与这个徒弟的了。
  郭飞鸿跟在师父身后,绕过了天台岭,眼前是一块空旷的草地。
  在平日,铁老总是在此,把一身惊人绝学,传授给这个门人,这时来到此地,飞鸿不由
笑道:“师父,今天你教我什么?是一套新的剑法么?”
  铁先生站住脚,回身注目笑道:“飞鸿!你错了,我方才不是已说过了,为师再也没功
夫可以教给你了!”
  郭飞鸿见师父表情有异,不由吃了一惊,道:“师父,你老……怎么如此说?”
  铁先生伸出一只留着晶莹指甲的白手,向草地里指了指道:“看见没有,这里是两口木
剑,孩子,这是为师我最后对你的一点希望……”
  飞鸿怔了一下道:“师父你……”
  铁老嘿嘿一笑道:“不要打岔,我只问你,三年多来,我这么无日无夜,苦心造就你,
希望地是什么?”
  飞鸿目光中,现出一种坚韧的意志之光,点头道:“师父何必多问,自然是要弟子武功
出众,出类拔萃,以继承你老人家……”
  话未说完,铁先生发出了一声狂笑道:“傻孩子,果真如此,你两年以前,也早就可以
下山了!”
  飞鸿剑眉微轩,呆了一呆,道:“那么,师父你又是希望我什么呢?”
  铁老轻轻拂了一下他雪白的衣服,瞳子眯成了两道缝,冷笑了一声,道:“孩子,老实
对你说吧,今日如果你不能把为师我败在剑下,这三年多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白费了?”
  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了一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兴奋与悲怆!
  他用手指了一下草地里交叠着的一对木剑,道:“来,我们一人一口,施出你一身所
学,千万不要存一丝客气,否则……你将可能在为师剑下丧生!”
  郭飞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道:“师父……弟子天胆也不敢与师父动手,你老人家饶了
我吧!”
  言罢,他止不住向着铁先生跪了下来!
  铁先生冷峻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叹道:“痴儿,痴儿,你完全不明白为师我的苦
心,快起来,我对你说清楚之后,你也就明白了!”伸手把飞鸿拉了起来。
  郭飞鸿这时真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垂头道:“三年来弟子虽有些成就,但是全是恩师一
手成全,今日要弟子与你老人家动手,怎能是你老人家对手?师父……你不要为难弟子吧!”
  铁先生苍白脸颊上,带出了一丝怒容。次然哂道:“有一些成就……你说得多么肤浅!
孩子,你可知道,三年以来,我是怎么造就你的?你所吃的食物,是我踏遍五岳三山所仅能
找寻得到的,无不对补气养身有绝大的裨益,你所饮的水,是我自万载寒泉内隔日偷偷打来
的,你所睡的‘七星石床’,是我苦口自老友乌石老人处借来的……孩子,你如今身上每一
寸肌肤,每一滴血,都不是来时所有的了,这些凡人梦想不到的东西,加诸在你一人身上,
再加上三年来为师苦心的造就,孩子,你说,如果你不能胜过你老朽的师父,为师我的苦心
岂非是白费了?哈!好湖涂的孩子!”
  这番话,直把郭飞鸿听了个目瞪口呆。
  他忍不住又扑倒在地,泪流满面道:“弟子该死……弟子百死也不能谢恩师大恩于万一
了!”
  铁先生把他扶起来,含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我要看的,是你的功夫!”
  郭飞鸿噙着满眶热泪,点了点头道:“师父要怎么考我的功夫?”
  铁先生含笑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三年多以来,我只是教你、试你,给你喂招,可
是今天却不同了,孩子,这虽是两口木剑,可是在你我手中,无异是两口斩钉截铁的利刃,
为师要用其中一口剑,考究你三年所学,你必须要胜过我,知道么?”
  郭飞鸿呆立了一会,不敢作声。
  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莫非没有一点自信?”
  飞鸿又淌下了两行热泪,他体会出师父对自己的深心,当下只好紧紧咬着牙,点了点头
道:“弟子遵命就是!”
  铁先生喜悦地笑了笑,道:“好,这才是我铁云的好徒弟!”
  “铁云!”一一从师三年以来,郭飞鸿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的真实名字,他禁不住打
了一个冷战,就势拔起了插在泥地里的一口木剑。
  铁先生见飞鸿拔起了木剑,立即含笑道:“你要有自信,使出你所学的一切招式来!”
  郭飞鸿为了不使师父失望,当下又毅然点了点头。
  铁先生微微把一双袖子卷了起来,并且在他肥大的外衣腰身上,加上了一根丝绦,他一
向对敌,哪怕是再强的敌人,也从没有像今天这种情形,郭飞鸿不禁略现紧张。
  铁云呵呵一笑道:“孩子,老实说,紧张的是为师我,不该是你……”
  说到这里,他伸出一只手,自草地里拔出了另一口木剑,平剑胸前,现出一副凝重的表
情。
  然后他那闪烁的一双瞳子,向着悠悠的白云看了一眼,感慨地道:“飞鸿你看看手中的
木剑。”
  郭飞鸿惊奇地注视了一下手中剑,只见那口木剑,系上好红木削制,看起来和真剑一般
无二,心中正不知师父要自己看些什么,铁云已冷冷地道:“我不说,你自是不明白,这两
口木剑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六十年前,你师祖与为师我,正是用这两口木剑,在此比
斗……”
  飞鸿惊异道:“哦……就在这块地方?”
  铁云点了点头,追忆着昔年往事,道:“那一次,我还记得,和今日情形一样,你师祖
也是不许我失败,结果我没有使他失望!”
  言至此,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接下去道:“我们交锋了三十六手,最后你祖师败在
了我第三十七手‘分花拂柳’之下,我胜了!”
  飞鸿听得诧异不已,在他想象中,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胜过师父的。
  铁云先生冷冷地笑了笑,道:“我那一手分花拂柳,也是你师祖所传授给我的,你怎会
相信,他老人家竟会输在自己门人手下呢?”
  郭飞鸿木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铁云微微一笑,道:“六十年匆匆地过去了,谁又能想到六十年后的今天,在同样的地
方,同样的两口木剑,所不同的是我和你。”
  郭飞鸿垂首道:“弟子一定也不令你老人家失望!”
  铁云道:“希望你不会!”
  他这五个字说得很肯定,面上且现出了一些怒容,道:“武功之妙在乎一个巧字,在乎
个人的运用,这三年多来,我对你没丝毫保留,甚至把我所知道而没有做到的,也都一并传
授给你了,因为有一些功夫,年岁大了是不适宜再练的,可是你却都做到了!”
  铁先生紧了一下手中的木剑,目光中含着十分的威严,却又透出无限情感,望着他苦心
造就出的这个弟子道:“动手吧,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说罢,白衣微飘,身子已转了半个圈子。
  郭飞鸿持剑深深一拜道:“弟子冒犯了!”
  话才完,就听铁老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啸,啸声慑人心神,飞鸿心中一慌,师父瘦削的身
形,已欺到自己面前!
  他忽然心中一动,忆及师父平日的教诲:剑术中的一个上诀“静”字,当时剑竖鼻前,
身形纹风不动!
  铁先生来势如电,去势如风,一声朗笑道:“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他那瘦削的身子猛地向地面上一倒,掌中木剑直直的向着郭飞鸿
面门之上刺到。
  这一剑在铁先生手中施展出来,真可说是飘忽快速如电,等到郭飞鸿发现时,剑已迫近
他面门前寸许左右!
  郭飞鸿这才知道,师父果真是对自己未曾留情。
  因为这一手“醉倒夕阳”,乃是师父最厉害的绝招之一,当初师父传授自己时,曾再三
告诫不可轻易施展,想不到这时师父竟自施展出来,足见他方才所说的话,是不假的了。
  急切之间,已不容许他再多想,当下只见他木剑向下一按,剑柄正正的击在了铁先生来
犯的剑身之上,发出了“克”的一声。
  铁云木剑向后疾收,可是郭飞鸿也在同时之间,刺出了木剑,空中交锋,又是“克”一
声轻震,抱剑定身,师徒二人几乎是同样的式子!
  枫树上飘下了几片红叶,二人耸立着的身形,就像是两块屹立的石头,当真是武林中罕
见的大家气派!
  山风把两个人长大的衣衫揭起来,他们兀自是像苍鹰似的对望着,各人都防备着对方要
命的一击!
  铁先生一声笑道:“徒儿,我又来了,小心了!”
  说罢他身子缓缓地向左面踱出了两步,郭飞鸿挺剑而上,就在这时,铁先生掌中木剑平
着向外一吐,不过是三尺的剑身,在这位一代奇人怪老的一吐之下,看起来却有如一根丈八
蛇矛。
  剑锋一吐,直点飞鸿右肋,郭飞鸿叱一声“好!”
  左手剑诀向外一领,中指微曲,弹起来,又正正地点在铁先生木剑剑身之上。
  铁老神色一变道:“好!”
  就见他旋身如电,垂摆的衣襟翻起来,有如是拍岸的浪花,等到他收足定身,却又是静
如山岳。
  他转变得这么快,看起来仍然是险到了家,郭飞鸿从左面探出的剑锋,紧紧擦着他的眉
毛划了过去,尖锐的剑上风力,使得他眉目深深的皱了一下!
  这一霎时,铁云当真是又惊又喜,他感觉到三年多来,自己心力没有白费,可是却也激
起了他内心的一点豪气,他就这么败在郭飞鸿手中,是不会甘心的!
  郭飞鸿剑势走空,身形侧转,可是在他转身归位的同时,木剑又顺势使了另外一手厉害
的绝招!
  只见他右手一挑,左膝猛地向前一跪,那口木剑就像一支织布的梭子似地投了出去。
  铁先生挺身进剑,只听“铮”的一声,两口木剑的剑尖,顿如吸铁石一般的对在了一起。
  两口剑的剑身在一阵战抖之后,俱都像弓似地弯了起来,两条人影,也就在这时,像怒
鹰似地分了开来,各自落身在五尺以外!
  铁先生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徒弟,你当真胜过为师了!”
  说着,掌中木剑缓缓向前探出,郭飞鸿睹状不由心中一凛,他知道,师父此刻是要测验
自己的内功了,当下举起了手中剑,定身凝神,把内力一丝丝贯于剑锋,慢慢地,两口剑在
空中交接了。
  师徒二人的身子在一阵剧烈摇动之后,却又像是两尊石像似的,纹风不动。
  时间由两口木剑的剑锋下慢慢溜走,两个人,不!两具木像仍然是一动也不动!
  夕阳下山,接着玉兔东升。
  九华山巅为月光所偏爱,成了一片银色的世界,天台岭上伫立的两个人,仍然是一动也
不动,两口木剑交叠在空中,就像被金汁铜液铸在了一块似的!
  枫树上以下的红叶,散落得二人满头满身都是。
  可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有余暇和余力去摸一下……
  他二人的身躯,在经过如此长时间的静止之后,突然间,又开始微微摇动了。
  铁先生瘦削的身子,微微前倾,郭飞鸿双膝打战!
  蓦地,一只山鼠,由枫树上掠下来。
  二人口中“哦”一声,双双跌倒在地,可是两口交叠在空中的剑,却仍空悬未下良久,
良久,才双双坠落了下来!
  郭飞鸿由地上翻身坐起来,用手摸了摸身上,猛的吃了一惊,原来他全身衣服,就好像
被雨水浸淋过一样的湿透。
  可是,他记得方才并没有下过雨呀,再仔细的看了看,才恍然大悟,敢情是自己汗水浸
湿的!
  他惊讶的望向师父,却见铁老蹲在地上,频频喘息着,不由失声道:“师父你……”
  铁先生抬头呵呵笑道:“不要紧!”
  随即奋身而起,振臂狂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得四谷轰轰作响,红叶粉坠,这位海内狂老
接着一敛笑声道:“痛快!痛快!这是我平生最痛快的一次比斗,你……”
  他伸出手指着郭飞鸿,欣悦的道:“飞鸿,你如今是为师最大劲敌……好孩子,可真难
为你了!”
  紧紧地握住了飞鸿一只手,摇了一下,接着:“来!我们来看一看谁胜谁负!”
  说着,目光投向地面看了一眼,突然面色微微一变,抬头注视着郭飞鸿,道:“不用看
了,孩子,你胜了!”
  说到此,止不住又大声狂笑道:“好徒弟,你果真不负师父我这一番深心!”
  身子微微一斜,靠在一株枫树的树干上,谁能体会得到,他这一刹那的欣悦与悲怆?这
是多么矛盾的情感!
  郭飞鸿用力抱住师父,热泪盈眶道:“师父,你不要赞扬我……我们同时倒下,怎说是
弟子胜了?”
  铁先生苦笑了一下,道:“你还没有发现?”
  飞鸿拉过师父的手,在身上摸索着道:“师父你摸一摸我的衣裳,全部为汗水浸透
了……我输了。”
  铁先生抽回了手,冷笑道:“为师教给你的‘锁汗泌精’之法,莫非忘了?”
  飞鸿呆了一呆道:“哦!我忘……忘了施展……师父,我是输了!”
  铁先生惨然笑道:“你用不着来安慰我,能教出你这么一个好徒弟,我铁云此生足慰
矣!来,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赢了!”
  说着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方才二人所立足的青石崖面道:“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郭飞鸿将信又疑的向地面上望了一眼,只见二人方才所立的地方,各现出一双足迹印
子,他试着用手摸了摸,心中这才明白!
  原来二人虽是都有一双足印,可是深浅却大大的不同,郭飞鸿的一双足印,深不过有二
指上下,而铁先生的一双,竟然在三指以上。
  足迹的深浅,显示了二人内功中最难的“提御”功夫之强弱,铁先生在这方面,竟输了
一筹!
  郭飞鸿真不敢相信,自己如今功力,居然胜过了师父,这一霎那间,他内心并不高兴,
反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歉疚与伤心,止不住垂下了头。
  铁先生哈哈一笑道:“你不要为师父难受,应该为我高兴才是,我的愿望总算是达到
了!”
  郭飞鸿含泪道:“师父对我如此大恩,要弟子今生如何报答?”
  铁云面色一沉道:“不要再说这些,我们回屋里去,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罢转身,绕过一道岗峦,直向那幢耸立的石屋行去,郭飞鸿意识到师父定有不寻常的
话要交代自己,心情一时显得很是沉重。
  进了屋子,铁先生点亮了壁间的松子油灯,室内立时现出了光亮。他转身向着郭飞鸿
道:“你坐下!”
  郭飞鸿依言落坐,却发现石桌上置有一付革囊,不由诧异的道:“师父你要出门么?”
  铁先生摇头一笑道:“不是我,是你,你的东西我已为你整理好了。”
  郭飞鸿不由吃了一惊,一时呆呆地望着铁云,现出一副不解的神情!
  铁云长叹了一声道:“我已为你耽误了太长的时间,有很多事情,都必须去办一办,因
此,你也该下山去了!”
  说到这里,站起来走了一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再
说,你现在正是有为之年,长处山野,究非久计,你也该到江湖上去闯一闯,作些事情才是
正理!”
  郭飞鸿含愧道:“师父说得极是!”
  铁先生点了点头,道:“我还有一件东西送你。
  说着走入书斋,须臾出来,他手中已多了一口尺半长短,配有银色链子的精巧短剑。
  这口剑正是昔日他随身不离的东西,整个剑身剑把,全闪耀着一片银光。
  他抱剑微微一笑道:“这口剑追随为师几十年,不知饮过多少恶人的血,是我一件最心
爱的兵刃,剑名‘聚云’,是一口罕世的宝物,你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郭飞鸿双手接过来,恭答一声:“是!”
  铁云忽然眸子里,现出一些伤感之色,叹了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关照你!”
  飞鸿把那口“聚云”剑系好,闻言又恭谨答道:“师父有话请吩咐!”
  铁云苦笑了笑,道:“我说出来,你不许推辞,你能答应我么?”
  飞鸿落泪道:“弟子蒙恩师这多年苦心教诲,才有今日成就,恩深如海,正愁难报,你
老人家只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弟子万死不辞!”
  铁云呵呵一笑道:“你言重了。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放心地说了!”
  旋即一笑,接道:“我把女儿铁娥交给你了,这个意思你明白么?”
  郭飞鸿吃了一惊,讷讷道:“师父你……”
  铁先生目射精光道:“你答应我娶她为妻!”
  飞鸿面色大红,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这……我……”
  铁云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愿意?”
  飞鸿忙摇头道:“不……不是!”
  铁云道:“好!这就够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飞鸿垂首道:“弟子蒙恩师造就,师妹又才貌无双,怎有不愿之理?只是师妹女中翅
楚,对弟子未必中意,到那时,只怕你老人家一番好意反倒……”
  铁先生断然道:“你不必再多说了,总之,我把她交给你了!”
  接着,他叹了一声,道:“她恨我,因为我对她母女不好……她恨天下的男人,不过,
也许你是例外。去吧,我已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郭飞鸿伏地叩头,忍不住热泪满面道:“师父,我们就此分别了?”
  铁云慨然道,“你去后,二三日之内我也将远行云贵,以后是哪里碰见哪里再说了!”
  说罢又指了一下桌上的行囊,就推门走了出去。
  郭飞鸿知道师父一生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他那深埋在内心的热情,很不容易被人体
会,眼前情形,分明他是不愿因离别伤情,是以事先回避了!
  飞鸿想到师父三年来对自己的好处,一时哪里忍得住!
  当时他推门而出,唤道:“师父……”
  铁先生头也不回的走了开去,郭飞鸿伫立在门口,只觉得阵阵鼻酸……
  可是,当他想到了师父平日的教诲,要自己做一个坚强的人,他那潸然欲出的眼泪,总
算强忍住没有淌下来……
  朔风怒吼,大地一片苍然!

  日落时分,在通往“风阳府”的官道上,疾驰而来了一匹红鬃赤兔马,马行如风,再加
上马颈上二十四个铜铃发出来的声音,真够引人侧目的了。
  马上是一个魁梧的英俊少年,一身雪白的长衣,外罩一件暗红色的箭袖马褂,愈发显得
英姿飒爽。人是英雄马如龙!
  这少年看来二十五六的年岁,眉目之间,一派英武,那晨星似的一双眸子,开合间神光
四射,在初冬扑面的寒风里,丝毫不显得畏缩,他如此纵马来临,就像一个八面威风的大将
军。头上一顶特制的风帽,像莲叶似地翻卷着,两条紫色的风翎,飘向颈后,如此英俊的小
伙子,凤阳府真是多年没有看见过了。
  赤兔马岔过了驿道,来到了凤阳城的大街,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经过长途疾驰,来到
了这里,人马都有些倦了。
  那匹红毛大马,人立双蹄,发出唏吁吁一声长嘶,马上少年单手一按马颈,如同一片落
叶似的,飘身而下,右手一带叩环,那匹马顿时就老实了。
  少年微一偏身,前方正有一家讲究的饭馆“一品楼”,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水红
色的酒旗,在朔风里摇摆着,阵阵酒香,令人垂涎欲滴!
  少年看在眼中,只觉得一阵饥肠辘辘,当下便带马走过去,却见门前已拴着五六匹牲
口,来往食客不断,足见这“一品楼”生意相当不错。
  少年系好了马,步上台阶,店伙计把他让进了大厅,大厅里乱烘烘吵成一团,呼六喝七
好不热闹。
  伙计笑道:“大爷就一个人么?请找个座吧?”
  少年剑眉微皱道:“楼下太乱了,我上楼去!”
  说罢大步向梯口行去,这伙计怔了一下,赶上一步,赔笑道:“大爷,你还是坐楼下
吧,上面已有客人了!”
  少年并不理睬,一直登上楼来,却见整个楼厅中,只有稀稀落落两三桌客人,较诸楼下
清静多了。
  在北面,靠窗处有一个雅座,他就径自过去坐下,这时那个伙计,匆匆由楼下赶上来,
不安地道:“大爷,你老还是下去坐吧!”
  长身少年不由双眉一挑道:“怎么,楼上不做生意么?”
  伙计连连赔笑打躬,一面用手悄悄向厅中心指了一下,小声道:“楚相公在此宴客,有
要事商量。大爷,你还是楼下去吧!”
  少年不由顺其指处看去,只见一个紫衣少年,正自举杯邀客,苦笑频频,那副样子就像
是在饮丧酒一般!
  伙计打躬道:“楚相公在这地方有小孟尝之称,大爷你难道不知道?你老是外乡来的
吧?”
  少年闻言冷冷一笑,道:“我是来吃饭的,自己掏钱,你对我说这些作什么?”
  伙汁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忽见邻座那紫衣相公笑道:“堂馆不必相强,难道人家连选
座的自由也没有吗?不要噜嗦,取上好酒食待客,一切都记在我账上!”
  那伙计忙打躬笑道:“是!是!小的是因为相公在楼上商量要事,敝店东关照楼上要保
持安静,所以才……”
  紫衣相公剑眉一扬,哈哈笑道:“贵店掌柜的真是太抬爱了!如此,我楚秋阳岂不成了
本地恶霸了吗?哪还配称得上‘小孟尝’三字,你不必多说,休要欺侮人家外乡客,快快把
上好酒菜送上来。去!”
  伙计连声应着:“是!是!”疾速转身下楼而去,楚秋阳起身离座,来到了少年面前,
微笑抱拳道:“仁兄不要见怪,实在是这位堂倌太不会作人了。仁兄贵姓大名?是外乡来的
吗?”
  长身少年见这位有“小孟尝”之称的楚秋阳,生得身高六尺四五,一张白里透红的脸
孔,浓眉俊眼,鼻正口方,二十七八的年岁,斯文中带有几分英雄气概,不失为一个爽朗的
汉子,只是自己无心与生人搭讪,当下只含笑点点头道:“在下姓郭名飞鸿,是外乡来的。”
  楚秋阳含笑道:“失敬,失敬,郭兄甫临敝处,想不到竟遇此不快之事,这一席酒饭,
就算小弟请客,借此向郭兄赔罪,改日再邀仁兄到寒舍一饮,以尽地主之谊。郭兄在凤阳还
有几天逗留?”
  郭飞鸿欠身道:“不敢当,在下如不走,日内当登门造访,楚兄请回吧!”
  楚秋阳一双眸子,略带惊异地打量了他一眼,遂笑道:“楚某生平唯有一好,结交朋
友,郭兄,你一定要来!”
  说罢转身回座,他的坐处,距离飞鸿并不很远,落座后,飞鸿似发现他又恢复了方才的
沉郁神色,心中大是奇怪,不由暗暗留起心来。
  他暗中打量之下,发现楚秋阳那一席上,总共是五个人,其中要算那楚秋阳年岁最轻,
他们似乎正在为一件事情发愁,一杯杯烈酒下肚,不时发出吁叹之声。
  突然,楚秒阳对面一个四旬左右的黄衣汉子,叹了一声道:“秋阳,到了这个时候,你
还能谈道义?兄弟……太晚了?”
  楚秋阳虎目圆睁,道:“这么说,该如何才好呢?”
  黄衣汉子沉思了一下道:“这样吧!愚兄在考城有一片庄舍,你兄妹还是先到那里避一
避,等到此事风头过后,再回来不迟,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楚秋阳一声朗笑道:“思昭,你我相处多年,你理当了解我的为人,我楚秋阳生平行事
从不离开道义二字,头可断,志不可屈,要叫我躲躲藏藏,哼,办不到!”
  黄衣汉子又叹了一声道:“兄弟呀!你也不想想值不值得?”
  他身边另一个身形微胖的汉子,也皱眉道:“秋阳,思昭兄说得不错,河间二虎在你兄
妹手下吃了如此大亏,身系牢狱,如今他二人尊长来到,自是恨你兄妹入骨,见了面只
怕……”
  楚秋阳低声冷笑道:“他们门人不知检束,身系牢狱乃是自找,他们有何面目来找我麻
烦?”
  黄衣汉子哼了一声道:“兄弟,要是一般鸡毛蒜皮的小江湖人物,凭老弟你一抖手,也
就能料理了,根本不必发愁,可是你知道,这回来的主儿,乃是名震湘鄂极厉害的人物,手
底下是真有功夫,他们党羽众多,委实难缠,我不是说你兄妹怕了他们,而是……唉!何苦
呢?”
  楚秋阳频频苦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两个人的厉害,可是我兄妹如果退缩,只怕往日所
争得的一点声名,势将付诸流水!”
  黄衣汉子叹道:“这算什么,君子不吃眼前亏,兄弟你也真是……”
  话未说完,楚秋阳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这件事我早已想过了,我宁愿在他夫妻刀
下送命,也不愿落个怕死偷生的名声!”
  接着,举起酒杯道:“今日一聚,也许就从此永别了,果真如此,这地方上的道义安
宁,还请四位共同维护,这是我最后一点希望,请同饮此杯!”
  说罢,仰头咕噜一声,喝尽了杯中酒,在座四人相顾失色,同时举杯饮下,那胖汉子忽
地一拍桌子道:“我们五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秋阳你不必气馁,我们接着他们的就是
了!”
  余人亦皆同声附和,倒也豪气感人!
  郭飞鸿冷眼旁观,已了解了一个大概,他慢慢低头吃着,不发一语,心中却不禁对这楚
秋阳为人十分钦佩。
  由各人语气中,他听出这楚秋阳是兄妹二人,这令他忽然想到了时下极负盛名的“楚氏
兄妹”。
  久闻花旗客楚氏兄妹,乃是南方新近成名的少年侠士,兄妹二人各有一身很好的武功,
行侠仗义,颇为武林称道,莫非就是他兄妹二人不成?
  郭飞鸿脑中如此想着,遂就打定主意,要把此一事件,弄个水落石出!
  这时,自楼下疾步上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惊慌地走到楚秋阳面前道:“相公,小姐要
我告诉你老,时候到了,该动身了!”
  楚秋阳点头道:“好,我马上就来!”
  言方毕,就见梯口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衣女子,这姑娘生就一张鸭蛋脸,两弯蛾眉之
下,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头青丝,用一条绿色丝巾系着。
  她身材很高,细腰丰臀,真是南国女儿群中,难觅的美人胚子。
  想是方由外面进来,脸蛋被寒风吹得红通通的,在细白的肤色映衬下,像似能挤得出水
来一般的嫩,可是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眼睛里,泛出的奇光,却令人不敢逼视,如果你当她是
一个纤柔的女儿家,可就错了!
  姑娘右手拿着一条细长的太湖竹小马鞭,左手提着用水绿绸子包裹着的一口长剑,面上
神色,似乎微微带着几分焦急!
  她匆匆来到桌前,对楚秋阳皱眉道:“哥哥,你可真闲情不浅,我们该走了呀!”
  说罢。那双剪水的瞳子,向着在座四人一扫,沉脸道:“四位大哥,今日之事,纯粹是
我兄妹自己私事,尚请四位作壁上观,千万不要插手,否则可别怪小妹我翻脸无情!”
  四人顿时一怔,姑娘冷笑了一声,细眉微挑又道:“怎么,四位大哥不答应么?”
  黄衣汉子苦笑抱拳道:“我们遵命就是。只是妹子,这事犯得着么?”
  楚姑娘微哂道:“怎么犯不着?我们兄妹能够惊动了名震三湘的绿林总瓢把子,这个脸
面还不够瞧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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