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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芳华》


第三十六章 秋水伊人



  近午时分,赵子玉姑娘穿了一身青儒衫,出现在芜湖码头,女扮男装翩翩浊世佳公子,
确是惹人注目。
  安庆来的船缓缓靠上了码头,下船的旅客中,出现了紫金凤与尹琴姐妹俩,带了两名侍
女与两名从人,匆匆上了码头。
  尹琴看到了急步排众而来的赵姑娘,不由一怔,讶然迎上问:“咦!赵公子,你的脸色
怎么这样难看?你……”
  赵姑娘满脸愁容,惶然道:“尹姑娘,天磊哥走了。”
  “怎么?他……”紫金凤惊问。
  赵姑娘苦笑,幽幽一叹道:“昨晚上走的。他的伤还没好,昨天我有事,离开宁宣一个
时辰,他便匆匆走了。”
  “哎呀!说好了等我们回来接他回安庆,他怎么走了?可留有口信?”
  “没有。”
  “不辞而别?熊东主怎么说?”尹琴抢着问。
  “据熊东主说,我离开不久,有个五十来岁的人,登门求见天磊哥,说是有要事面陈。
之后,天磊哥打发来人走后不久,便悄然从后门走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伤尚未养好,就不怕人家耽心。”紫金凤焦急地说。
  “会不会有了意外?”尹琴问。
  赵姑娘摇头道:“不可能是意外。我知道,他不愿与我久处,上次在九江,他也是一声
不响便一走了之。”
  “咱们得设法找到他。”尹琴急急地说。
  赵姑娘满怀幽怨地说:“我已经派人四出打听了,迄今仍无消息。”
  “咱们赶快分头寻找……”
  赵姑娘黯然地说:“恐怕我不能留下来了。昨日我接到家书,须尽早动身返家,这里的
事,只好劳驾你们两位了。我等你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走吧,咱们到住处再商量。”
  紫金凤出动了不少人,四出打听银汉孤星的消息。可是,她们失望了,犹如泥牛入海,
音讯全无。
  两月前,河南府嵩县,小地方。
  地方虽小,却出了一位大名人伊尹,商朝的贤相,助汤伐桀名标青史。伊尹的出身大有
问题,事迹近乎神话。据说,有莘氏女采桑于伊川,得子于空桑中,长而相殷;他的性即因
伊川而来。据说,有莘氏采桑之地是空桑涧,空桑涧是伊河的一条小支流,在嵩县南北流入
伊,目下仍称为空桑涧河。
  出南门沿小径南行,约八里地便到了空桑涧。这一带全是山,整个嵩县位于山区的一处
小盆地内,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只有一条小官道通向东北一百六十里的府城。另有一条小
道至伊阳县。西南,是伏牛山区,走上百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生活在这一带,不啻置身化
外。
  距空桑涧的里余,有一座小村庄,地名柏谷乡。这是南入山区的最后一座小市集,也是
附近四乡的农产聚散地。北面两里地,另有一座小村叫唐聚。
  唐聚,顾名思义,便知是一姓村,是姓唐的族人聚居之所。在河南府,以“聚”为名的
村落平常得很。在陕西西安附近,则称曲,如韦曲、武曲、樊曲等等,与河南的聚性质相
同;凡是冠以姓者,定是一姓村。
  唐聚由于是一姓村,而且人丁甚旺,因此形成嵩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也自然而然地形成
可左右地方的潜势力。村位于南北要道,小径贯村而过,实际控制住南面的柏谷乡,控制住
柏谷乡的咽喉。很久很久以前,相谷乡进城的小娃娃们,经常与唐聚的小娃娃冲突。
  久而久之,柏谷乡的人,与唐聚的人便成了仇敌。到底仇是如何结的?恐怕谁也弄不
清,也许是上一代又上一代,某一方面的小娃娃吃了亏,然后是报复又报复。小娃娃们长大
了,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地交代下来,彼此势成水火,挑剔报复循环不绝,愈演愈烈。终于,
在四五十年前演成了大火拼,开始出人命。
  总之,柏谷乡在先天上便吃了亏,人不够团结是原因之一,最要命的是乡人进城,非走
唐聚不可,除非一二十人结伙而过,不然保证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多年前,柏谷乡的人不胜其犹,忍痛改道走西面的大王冲,宁可多走六七里,算是让步
放弃路权。
  唐聚得意了许多年,但这几年又蠢然欲动,似乎仍不满足,不时派人辩说大王冲的人,
要求大王冲的人封路。大王冲的人当然并不傻,如果封路,那么,柏谷乡可能以牙还牙,也
断绝大王冲的人至柏谷乡赶集的权利,岂不两败俱伤?因此一直就没答应。当然,大王冲的
人也看不惯唐聚那些人的嘴脸。
  唐聚的族长唐柱国,犯了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不该恼羞成怒迁怒大王冲的人,两面树敌
犯了大忌,竟然不择手段威迫利诱,阴谋难逞终干引起了一场械斗,那会有好处?一动刀
枪,难保没有人受伤。
  柏谷乡当然站在大王冲的一边,虽不曾参与械斗,但送粮送牲口致意在所难免。这一
来,三方面壁垒分明,巨变在蕴酿中。
  直至十余年前,柏谷乡萧家竟然出了一位曾经高中进士及第,外放知县的萧宗慈,这件
事方冷却下来。
  唐聚的子弟天胆也不敢与朝廷的命宫作对,仇恨暂且压下静待机会,不时请巫师施术,
想降灾萧家除去眼中钉。
  萧宗慈是个深明大义的读书人,从未想到公报私仇,甚至他派人迎接家小赴任,走的也
是大王冲而不走唐聚,可知他的为人了。
  十余年来,他仕途多舛,不但不曾晋升,甚至曾经闲置了几年,他丝毫不以为意,似乎
对功名仕途并不热衷。糟的是他年过半百,膝下犹虚,萧夫人肚皮不争气,只替他生下两位
千金。
  这天,唐聚杀猪宰羊筵开五十席,敦请城内的朋友与四乡的戚朋前来大事庆祝,即席宣
布萧宗慈已告老致任,不久便可像丧家之犬般狼狈返乡。一个告老丢官的人像是落水狗,唐
聚的人机会来了,十余年的怨气,终于等到这一天。
  唐聚狂欢了三天,然后是数十天的等待。
  这天,消息传到,萧宗慈的车马已经到了县城。
  萧宗慈傍晚时分抵达县城,利用晚上至城中亲友处拜会。次日一早,立即启程返家,归
心似箭,自是意料中事。人是势利的,一个告老致仕的小知县,已没有利用价值,因此送行
的亲友少之又少。
  萧宗慈一马当先,他后面一骑,是一位年约三十慈眉善目的壮年人。再后面是四乘山
轿,乘坐着萧夫人、次女萧珮芝、仆妇与姑娘的奶娘。山轿后,是乘马的唯一老仆,与请来
照料的两名脚夫,四匹载了箱笼行李的健驴。
  如果走唐聚,只有七里路。如改走大王冲,是十四里。他们走上了大王冲小径,预计一
个时辰便可到家了。
  七八里路到大王冲,这段路很好走,小径绕过五六处小山坡,路旁绿树成荫,暑气全
消。
  走了一半路程,前面山坡下的树林中,突然闪出六七名佩刀持叉挟枪的猎人,拦住去路
呵呵大笑。当路拦阻的是唐聚的族长唐柱国,四十来岁年纪,壮得像一条大枯牛,三叉支地
拦住去路,大笑着叫:“萧老大,别来无恙,一别十余年,哈哈!还记得唐老大么?赫赫七
品知县大人衣锦还乡,宦囊充足,不知刮了多少地皮回家?哈哈!恭喜恭喜。”
  萧宗慈勒住坐骑,淡淡一笑道:“唐柱国,你还是老样子,气盛得很。至于我是否刮了
地皮,恐怕得劳驾你亲自去打听了。我萧宗慈做了两任知县,箱笼中有两把万民伞,却没有
带地皮。哦!一向可好?近年来收成不错吧?”
  唐柱国怪眼乱转,阴阴一笑道:“还好还好,你总算替咱们嵩县人增光不少,咱们嵩县
近百十年来,也曾出了不少官,但从没听说他们得了什么万民伞。不过,自己定制三五把万
民伞并不难,找几个狗腿子出面起哄不就成了?喂!你那两把万民伞,是不是这样得来
的?”
  唐柱国的话,几乎没有一句不带挖苦。壮年人眉锋深锁,大声问:“宗老,这人是怎么
一回事?几乎每句话都带刺,听了委实刺耳。”
  萧宗慈苦笑道:“这位是老朽的邻村唐聚的族长唐柱国,咱们自小即经常打打斗斗脱略
成习……”
  唐柱国哼了一声,不悦地问:“萧老大,这位是什么人?”
  萧宗慈扳鞍下马,笑道:“是区区的一位朋友,姓盛名永达。哦!柱国兄,可否借借
路?十余年久别,归心似箭……”
  “你慌什么?路又不是你萧家的。”
  萧宗慈毫无愠容,笑道:“柱国兄,你们封了唐聚的路,难道连大王冲的路也封了么?
柱国兄……”
  “你少给我称兄道弟,你要走尽管走,可别胡说八道说在下封路,路不是我柱国的,也
不是你萧宗慈的,你能走我也能走,对不对?”
  “可是,你们拦住了路……”
  “咦!谁规定这条路只有你能走?难道说,你就没把路拦住?哈哈!你是不是想摆出县
太爷的架子,找人鸣锣开道?”
  “哈哈哈哈……”其他的人捧腹狂笑。
  “哈哈哈哈……可惜他已是过去的县太爷,没有机会作威作福了。”另一名猎户怪笑着
说。
  萧宗慈忍无可忍,沉声道:“唐柱国,你知道我可以用一张名帖,让知县惩罚你的,你
又……”
  “哈哈!你一张名帖又能把我怎样?你去县衙递名帖好了,我在此地等你。”唐柱国不
屑地说。
  萧宗慈叹口气说:“柏谷乡与唐聚结怨百十年,平心而论,谁是谁非你心中明白。在下
这次返乡,走大王冲远走七八里避开你们,你们依然前来拦路生事,未免做得太过份了。”
  唐柱国怪眼一翻,沉声道:“姓萧的,告诉你,我准备这百十年的帐,在我这一代手中
结算清楚。”
  “你打算怎样?”
  “柏谷乡迁村。”唐往国斩钉截铁地说。
  “你……”
  “不然,咱们走着瞧。”
  盛永达跃下马背,问道:“宗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宗慈摇头道:“这是村与村的积怨,百十年来纠缠不清……”
  “哦!原来他们是有意生事的,但不知宗老与他们有否私人积怨?”
  “没有,永达,这些事你不必过问。”
  “可是……宗老,要不要动身?”
  萧家慈断然地说:“我们转回县城,下午再走。”
  唐柱国冷笑道:“你如果想利用兵勇护送,日后你将后悔无及。”
  盛永达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宗老,这件事不由我不管。”
  “永达……”
  盛永达飞跃上马,伸手在鞍袋中抽出一条丈八软鞭,策马上前,大喝道:“鼠辈,竖起
你们的驴耳听了。阳关大道,你们纠众拦路,逞强恐吓,成何体统?让路!”
  唐柱国虎叉一抡,怒吼道:“小子该死!狗东西你……”
  蹄声乍起,坐骑前冲。
  虎叉一抖,迎住来骑作势扎出。
  鞭化长虹破空而飞,闪电似的卷出。
  唐柱国一惊,伸叉便绞,吼道;“来得好……哎……”
  鞭缠住了叉,叉脱手而飞。唐柱国虎口迸裂,惊叫着向路侧急闪。
  健马疾冲而过,盛永达手中多了一把虎叉。接着鞭声呼啸,夭矫如龙,卷向后面挡路的
人。
  其他六名大汉见唐柱国跌出路侧,虎叉易主,已吓了个胆裂魂飞,慌忙向路两侧逃命。
  盛永达兜转坐骑,越野追逐,虎叉破空飞掷,擦过一名大汉的项门,擦落包头,击散发
结。大汉狂叫一声,扑倒在一株大树下,狂叫道:“救命!救……”
  唐柱国心胆俱寒,爬起拔腿狂奔。
  蹄声如雷,健马狂驰而至,鞭声呼啸风雷隐隐,奇准地卷住了唐柱国的右足。
  “砰!”唐柱国重重地仆倒。
  不等他爬起,盛永达已飞落他身侧,一脚踏住他的背心,软鞭再套住他的脖子向上勒。
  “哎唷……”他厉叫。
  盛永达松了鞭,厉声道:“狗东西你听清了,今后你如果再找宗老的麻烦,盛某人要你
生死两难,你将后悔八辈子,爬起来,你给我滚!慢了卸下你的狗腿。”
  七位仁兄四面逃散。萧宗慈向牵着坐骑返回的盛永达苦笑道:“永达,你把事情弄糟
了。”
  盛永达欠身恭敬地说:“宗老,对付这种横蛮愚蠢的小人,不可以理喻的,如不以强硬
手段对付,他们会更横蛮更狂妄。”
  “他们不会干休的,我怕他们会进一步报复……”
  “小侄将尽全力了断这件事,宗老请放心。请上马,先离开再说。”
  柏谷乡迎近的人,在大王冲迎上了,三十余名年轻人带了刀枪以防万一,接到人欣喜万
分。萧宗慈亲热地向戚友们致谢道劳,顺便至大王冲拜望该村的朋友,半个时辰后,方打道
回家。
  两村的人,对盛永达的神勇惊奇不置。
  盛永达的身份,并未引起村民的注意。萧宗慈替众人引见时,只说他是一位老朋友的次
子,因家道中落,前来寄居就学,何时离开尚未决定。相谷乡是多姓村,欢迎外姓人前来定
居,因此他名正言顺地定居在萧家。
  唯一引起村民狐疑的是,盛永达对萧家的男女老少皆执礼甚恭,简直与奴仆毫无两样。
而萧家的人,却对他相当客气,颇令人迷惑。
  萧家的宅院在村北,庭深院广,大厦前树了旗竿,门额上高悬进土横匾,赫赫不凡。可
是,萧家的人丁并不旺盛。萧宗慈的父母已仙逝多年,目下仅有一位亲弟在家支撑门面。一
位侄儿已经十八九岁,目下在县学就读。人口简单,而庭院广大,田地也不少,确也难以照
顾。
  长工佃户们听说大爷即将返家,早已将宅院整理得焕然一新。乃弟宗祥偕同侄儿与村中
的父老,在村外相迎,少不了有一阵好忙。
  村中心有座三贤祠,祠前是一座广阔的广场,也就是每逢一三五日的市集所在地。祠甚
大,奉把着伊尹、伊陡、巫贤(殷之三大贤相)。祠后,是乡祠,十余间厅堂,供奉着柏谷
乡十二姓的各姓祖宗神位,也是村民的集会所,可知柏谷乡虽不是一姓村,但组织却极为完
善。这些连间叠架的古老房屋,通风不足,光线不良,大白天进入内部,依然感到幽暗,阴
气太重,架上每一间皆供有密密麻麻的各代祖先灵牌,和神案的各种法器,益显得阴森可
怖,不宜久留。因此,除了初一、十五派有专人前来打扫上供之外,平时连顽皮的村童,也
不敢前来玩耍,以免打扰祖先们的安宁。
  村中父老在众姓公祠设宴替萧宗慈接风,整整忙了三天,方归于平静。
  他们对唐柱国逞凶阻道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唐家惹事阻道的举动,可说是家常便饭,
不以为怪,柏谷乡的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不值得计较。
  盛永达这三天来,从未参予外界的活动,他默默地察看宅院四周,找来了四名木工,仔
细地整修门窗,不动声色暗中作了万全准备。
  这天早膳毕,萧宗慈兄弟俩在书房品茗。萧宗详神色不安地说:“大哥,那年你派人捎
来家书,说珮君不幸去世,信上语焉不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珮君侄女不像是短命的人,
怎么……”
  “唉!别提了。”萧宗慈沉痛地说,眼中泪光闪闪,长叹一声又道:“丫头的心气痛
病,拖了十余年,你不是不知道。”
  “心气痛死不了人,有些人依然可终天年哪!”
  “坏就坏在错认是心气痛症。当初就任清和县时,有位老婆婆赠送愚兄一服单方,只有
四味极普通的药,元胡素、五灵脂、草果、没药各五钱,细研后成丸,以酒冲服,据说万试
万灵。”
  “后来怎样?”
  “愚兄心中狐疑,不敢置信。后来,用这单方医治十八名心气痛病人,莫不药到病除。
拖了二十余年的老病,最多眼三剂便行根治,尔后即不复发。有位十七八岁的闺女,也是自
小患上心气痛症,三两日一发,发时浑身发青脸无人色,痛得死去活来,须半个时辰方痛楚
离体,十七八岁的人,外表像是十一二岁的女孩。以这单方试服,连下三帖,在我任职的三
年中,始终不曾复发。”
  “那……侄女呢?”
  萧宗慈痛苦地摇头,惨然地说:“珮丫头也服过了,但毫无效用。”
  “这……这是……”
  “直至她去世的前一年,方知道她患的不是心气痛症,而是绝症血滞,难怪她肌色与众
不同,清丽绝俗温婉娇柔。据高手郎中说,她能安度十五岁生日,已是天大的奇迹了。唉!
为了她,不知耗尽你嫂嫂多少心血,到头来……唉!依然是一场空。”
  “唉!这是命。”宗详凄然地说。
  宗慈又是一声长叹,黯然地说:“她忍心撒手尘寰,最后仍害苦了一位小后生。”
  “你是说……”
  “她结识了一位姓杜的年轻人,叫杜皎,字天磊。两人皆雅好音律,志同道合。我知道
她已不久人世,也就不忍阻止她。她俩相爱经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病大有起
色,岂知………岂知……”
  “她……”
  “她去了,平静地去了。天!她好忍心。”
  “那位杜天磊……”
  “天磊爱她至深,抱着珮丫头的尸体一天一夜,流着泪低唤着珮丫头,坐在书房不住轻
摇。弟弟,那真叫惨,铁石人也为之一掬同情泪,怎么劝也无法劝他将珮丫头放下。”
  “他人呢?”
  “珮丫头下葬之后,他走了,从此喜讯全无。那时,我在南京赋闲,在吏部候命,万念
俱灰,心情极为哀伤苦闷,遣散了所有的婢仆,创伤迄今仍未平复。”
  “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
  “我知道,可是委实难以放下。”
  “哦!这位盛永达……”
  “那是我任职山东沂县时,洗脱一名师盛世隆的冤屈。老武师感恩图报,遣永达在我跟
前当差。他确是替我解决了不少困难,是个精明干练忠厚老成的好孩子,你要好好对待
他。”
  “哦!原来是个练武的人,是不是少林弟子?”
  宗慈忍不住笑了,说:“弟弟,你就知道少林弟子。”
  “咱们与少林是紧邻嘛,这一带谁不练少林拳?”
  “少林是佛门弟子的泰山北斗,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传授施主们一些健体防身工
夫,并可收多度信徒之效,传多即滥,这就是少林拳术天下闻名的原因所在。在湖广与京师
附近,却是玄门弟子的天下。湖广以武当为首,京师一带则以长春门为主,他们对少林颇不
以为然,因此少林弟子并不多。”
  “哦!你懂得不少呢。”
  宗慈的神色重又恢复忧郁,长叹一声说:“天磊也是练武的人,但他的文才却比他的武
艺成就更高。”
  “为人如何?”
  “那还用说?你知道你侄女的为人,她的眼光那还会错?唉!天妒慧才,只怪丫头福
薄。天磊那孩子确是与众不同,你嫂嫂从不轻许人,连她也赞不绝口呢。”
  同一期间,唐家的祠堂中,唐柱国召集了一群族中好勇斗狠血气方刚的子弟,商量如何
向柏谷乡萧家报复。他们曾利用邻乡的人,乘柏谷乡赶集期间,打听盛永达的底细,可惜毫
无所获,除了知道盛永达在萧家作客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他们初步决定了在道上埋伏,料想萧宗慈在最近期间,必定至各村拜访戚友,拦住他好
好羞辱一番,或者痛打一顿,以消一口怨气。
  果然不错,萧宗慈次日便乘了坐骑,至附近乡镇拜访戚友。但不管至何处,皆有盛永达
在旁扈从,埋伏的人怎敢妄动?一连三天,唐柱国等得不耐烦了,再次召集不肖子弟商量对
策。
  唐家人丁旺,而且颇具财势。自唐聚向北六里至县城,这一带的田地山丘全是唐家的产
业。再向东西伸展六七里,也是唐家的产业。遗憾的是南面里余有柏谷乡挡住了他们向南伸
展的风水,更恼火的是柏谷乡是市集。因此,两村不和的导火线,与其说是两村的孩子打架
为始作涌者,不如说是唐家的人在潜意识中,想将产业向南伸,更想将唐聚改为市集,取代
柏谷乡的地位来得恰当些。
  族中子弟多,少不了有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加以民风骠悍,好武成风,耕田狩猎之
余,难免另找些刺激的事来打发日子。而且距县城又近,进城胡闹理所当然。因此县城的人
提起唐家的子弟,无不摇头苦笑,虽不至人见人厌地步,绝无好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嵩县小地方,既不是通都大邑,也不是民丰物早之地,市面谈不上繁荣,既没有大门面
的灯红酒绿酒店,也没设教坊妓院,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只有几家设赌的
破落户,几座鸡鸣狗盗聚会的寺观,一年出不了三件风化案,有几个混帐的三姑六婆,如此
而已。唐家的子弟,侧身其中便令人头痛了。
  在县城混得颇有名气的人中,唐聚的唐家三虎两狼可算得其中使使者。三虎两狼皆与唐
柱国同辈,他们的绰号是出山虎、锦毛虎、麻面虎、独耳狼、秃狼。
  三十余不安份的子弟,在唯恐天下不乱的族长唐柱国领导下,还能商量出什么好主意
来?秃狼拍拍胸膛,嘿嘿阴笑道:“大柱子哥,像你这种畏首畏尾的小儿科作为,能办出些
什么大事来?”
  唐住国的乳名叫大柱子,目下贵为族长,在族中的父老兄弟口中,他仍然是大柱子。他
有点不悦,问道:“依你又怎样?”
  “一不做二不休,给他大干一场。”秃狼大声说。
  “如何大干?”
  “多去几个人,三两下放翻那姓盛的小子,尔后一切好办。”
  唐柱国想起那天吃了大亏的情景就头痛,冷笑道:“你说得倒轻松,那小子一二十个人
近不了身……”
  “一二十个人近不了身,咱们就去三十个。”
  “要是出了人命谁负责?哼!”
  “动刀动枪,哪能没有伤亡?哼!大柱子哥,你害怕了是不是?”秃狼挑拨地问。
  唐柱国拍案而起,怒叫道:“闭上你的臭嘴!你反了是不是,好没规矩。不是害怕不害
怕的问题,而是得想想后果。这几十年来,双方被打伤成残的人并不少,但总算未曾出过人
命,因此官府也懒得过问双方的世仇,只要没有人上告便可太平无事。如今那姓盛的是外地
人,他打出人命可以一走了之,而我们呢?”
  独耳狼赶忙说:“别吵了,这件事确该从长计议。依我看,咱们也有办法对付他。”
  “你有何办法?”唐柱国问。
  独耳狼嘿嘿笑,抚摸着缺了右耳轮的耳孔,冷笑道:“看样子,萧老大必定是花银子将
姓盛的请来做保镖,他能请人,咱们为何不能请?”
  秃狼怪叫道:“对呀!他能请,咱们为何不能请?”
  唐柱国意动,迟疑地说:“可是……恐怕请不到人……”
  锦毛虎拍拍胸膛说:“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到城里跑一趟,把我那群弟兄找来,给姓
盛的一次结结实实的教训,叫他滚蛋。”
  麻面虎冷笑道:“二哥,你那十几个酒肉朋友,算了吧,有屁用。”
  “哼!你不要小看人,你那些偷鸡摸狗的小猴子,也不见得济事。”锦毛虎反唇相讥。
  出山虎打圆场,笑道:“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办比较有把握。”
  “你有何办法?”众人齐声问。
  出山虎捻着他那稀稀落落的猫须,不慌不忙地说:“我去找郝寡妇,听说她有几位闯荡
江湖的朋友,保证可以派上用场,每人给他三二十两银子请他们打一架,该无困难。”
  秃狼怪笑,说:“郝寡妇的朋友,大概都是与你穿一只破鞋的姘头,他们会帮你?”
  “哼!有钱可使鬼推磨,没有办不到的事。”出山虎不以为忤地说。
  唐柱国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说:“这样吧,咱们就此决定。明天,你们先把城里的
朋友找来。万一失败了,再去找郝寡妇的朋友。等会儿我再查查祠堂名下的积金,看可以动
用多少。”
  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接口道:“大柱子哥,动用祠堂名下的积金,恐怕执事九老会反
对呢。”
  唐柱国哼了一声道:“谁要是反对,我取销他的执事职位,目下我是公举的族长,谁敢
不听我的?哼!那些老古董上了年纪,唯恐吃不够三石六,做事千小心万谨慎,我可不吃那
一套,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啦!一切有我作主。”
  这一任性的决定,带来了无边杀孽,掀起了可怖的血雨腥风。
  这天傍晚时分,萧宗慈偕同盛永达从南乡拜客返家,两人两骑踏着满天晚霞,沿小径小
驰,前面树林在望。林北两里地,便是空桑洞溪渡口。溪北里余,便是柏谷乡。树林上空,
鹊鸟惊飞,盘旋不下。
  走在后面的盛永达脸色一变,说:“大爷,勒住坐骑。”
  宗慈依言勒住坐骑,扭头含笑问:“永达,怎么啦?”
  盛永达在人前,尊称宗慈为宗老;如果只有两人,则尊称大爷,执礼甚恭。他驻骑北
望,冷静地说:“晚霞满天,倦鸟归林,但却惊躁不安,岂不有异?有点不对。”
  “哦!不错,这……”
  “林中有人。”
  “是啊!不是平常得很么?”
  “不然,不止三两个人。”
  “对,三两个人不至引起鹊鸟不安。”
  “而且是带了兵器的人,当然不是柏谷乡的猎户和村童。”
  “你的育思……”
  “大爷请在此驻足而现,小侄先进去搜一搜。如果有人追出,大爷切记向南退,不必管
我。”
  “你……”
  “恐怕前面有埋伏,小心为上,小侄先上。”
  他策马上前,徐徐将软鞭撒在手中,马鞭则挂在鞍旁,徐徐接近树林。他这条软鞭全长
一丈八,俗称丈八长鞭,鞭梢粗仅半指,鞭把刚盈一握,用蛟筋缠成,弹性甚大而柔软,也
称蛟筋鞭。其实天下问哪来的蛟筋?而是牛腹软皮近乎透明的精制品,看上去像筋而不像
皮。平时用作弓弦、木匠的钻索、绑特殊人犯的捆绳等等工具;通常市面上出售的一条长仅
三四尺,如果来缠鞭,需预先订制,不仅长而且要细一半以上。
  他这条软鞭平时缠在腰间,以外衣掩住,使用时撤出十分方便,握在手中则以食中两指
压扣住六七匝短圈,每匝长约两尺余,即使不抖出,亦可抽击近身的人。
  距林约一箭之地,健马突然发威,飞驰而进。
  一颗寒星破空而至,是一枝狼牙箭。射人先射马,这是两军交战的骑兵战术,但在这里
用不着,这一箭射向他的胸膛。
  鞭圈一拂,狼牙侧坠,马仍向前冲,蹄声如雷。
  弓弦声再响,第二箭到了。
  “啪!”第二枝箭同样被击落。
  第三箭光临,马已驰抵林外。
  他扭身闪避,左臂一张一合,奇准地将箭梭在腋下,健马冲入林中,入林十余步突然勒
住了。
  他虎目中冷电四射,徐徐转首环顾,然后取出腋下的箭,瞥了一眼沉声道:“叫这位仁
兄出来,他的箭术太差劲了。”
  十余名穿短打扮的人围住了他,为首的虬须大汉挺枪大声问:“你就是姓盛的?”
  “区区盛永达。”他也大声答,反问道:“阁下贵姓大名?不是劫路的吧?”
  “听说你武艺不差。”
  “马马虎虎。阁下,你还未通名呢。”
  “在下李一枪李五。”
  “李五,你是条汉子么?”
  “你可以打听打听,我李五在嵩县跺下脚天动地摇,枪下鬼神皆惊。”
  “你却替唐家做走狗,唐家给了你多少银子?”
  “胡说。你……”
  盛永达从容下马,摇头道:“我可怜你们。你们可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么?你们每个人
最多只能赚十两银子,可怜!一条命只值十两银子,未免太贱了。”
  “住口!”李一枪暴怒地叫。
  “你们仗着人多,须知人多是没有用的,人多死的机会也多,是么?”
  “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他脸一沉,厉声道:“你们这些胆大妄为的该死混帐东西!也不替自己想想。萧大爷是
朝廷的致仕清官,地方官有责保护他的安全,在本县他是首要仕绅,如果他有了三长两短,
你们不死也要被充军。你们这些……”
  “咱们要对付的是你。”
  盛永达哼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好,咱们把话说明白,是不是要将盛某置于死地而后
甘心?”
  “你认为如何?”李一枪狡猾地反问。
  他将箭丢在李一枪脚下,冷笑道:“你们使用弓箭,这已经够明白了。咱们江湖人的规
矩是以牙还牙,睚眦必报,你明白么?”
  “当然明白。你看,十四比一。”
  “老兄,一群羊是斗不赢猛虎的。这样吧,在下不要你们死,你们每人割下一只左耳,
然后滚蛋!”盛永达声色俱厉地说。
  李一枪大怒,吼道:“兄弟们,并肩上!”
  吼声中,银枪抖出一朵枪花,抢先动手,碎步冲进声势汹汹。
  盛永达不闪不避,左手一抄,便抓住了枪尖,右手的鞭圈发似奔雷,“噗”一声抽打在
李一枪的左肩颈上。
  “嗯……”李一枪闷声叫,挫倒在地,果然不愧称李一枪,只扎出一枪便倒了,爬不起
来啦,在地上打滚狂嚎挣命。
  几乎在同一瞬间,盛永达用夺来的枪杆一拂,立即击倒另两名操刀大汉。
  接着,长鞭怒张,天矫如龙,但见鞭影飞舞,只听罡风怒号,四丈圆径之内,痞根们无
不辟易,一眨眼间,便倒了五六个。
  “老天!”有人狂叫。
  “上啊!”一名大汉狂叫,扭头便跑,叫别人上,自己却逃命去了。
  “啪啪啪!”鞭声震耳,又倒了三名,刀枪撒了一地,没有人能近身。
  李一枪终于爬起来了,亡命而逃。
  鞭狂啸而至,缠住了李一枪的脖子,一拖便倒。
  只逃掉了两个人,十二条好汉不是腿伤便是臂伤,逃不掉只好赖在地上听候发落。
  盛永达将李一枪拖翻,一脚踏住对方的小腹,鞭仍缠在对方的脖子上,冷笑着逐渐将鞭
收紧。
  李一枪双手拉住鞭,以阻止脖子上缠卷的力造,魂飞魄散地嘎声叫:“饶命!我……”
  “你的命只值一二十两银子,你的银子大概已经花光了,因此在下成全你。”
  “饶命……”
  蹄声骤止,萧宗慈到了,叫道:“永达,饶了他们。”
  “快滚!下次狗命难保。”盛永达收鞭沉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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