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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刃绮情》


第 五 章



  鬼见愁已经改变了装束,弄根青帕包住头,衣服抄在腰带上,扇袋和吉祥如意佩全塞入
怀中和袖袋内,成了不折不扣的打手短打扮。
  精绣的体面荷包换了面,底背是普通的粗布所缝制,与一般打手身随制品差不多。先前
公子少爷的形象消失无踪,仅英俊的面庞没经化装。
  在一处贩卖铁器的门摊驻足,选购了一把六寸长的大肚子剖鱼刀。他是发现了警兆,才
停下来买刀的。
  这种小剖鱼刀与黑道朋友使用的攮子俗称插手或扁钻,原始用途是织布匠的工具,后来
成了黑道朋友使用用来捅人的凶器。
  不同的是,小剖鱼刀长了些,刀肚子也大而成半弧形。扁钻却是长三角尖,而且柄有刀
环。
  剖鱼刀到了会武功的人手中,可不是用来剖鱼的,用来杀人剥皮剥骨,灵光得很。剥皮
刀的型式,就是从剖鱼刀衍化出来的。
  任何物品到了会武功的人手中,都可以成为杀人利器。一根小麻绳、一条布带、一根小
树枝、一根针,甚至一根手指,都可以成为杀人工具。
  刀剑本身不会杀人,而是人用刀剑杀人。
  人为万物之灵,但人有些天性不如禽兽。
  似乎人利用智慧制造工具,大半目标是用来残杀同类的,一旦有利器在手,第一个念头
绝不是用来杀虎豹豺狼。
  在察看刀身时,刀身像一面镜子。
  没错,有人盯梢。
  那个在小食摊买糕饼的大马脸中年大汉,已跟了他半条街了。
  有人跟踪盯梢,表示已有人注意他了。他不能消极地把盯梢的人摆脱了事,得弄清跟踪
的人是何来路。
  脚下略为加快,不久接近镇国寺。
  寺西北形成一处商业区,两条街四五条巷。
  大马脸中年人,果然跟来了。
  乘中年人闪避一个老大娘的空隙,他往街右的小巷子一钻,在人丛中急窜,快速地从前
面巷口奔出,向右一绕,布下侦查网,他也有把握应付,逗引这些人暴露行藏到处乱窜。
  片刻,又片刻,毫无动静。
  “难道我在疑心生暗鬼?”他自言自语,心中疑云大起,极感困惑。
  大马脸大汉如果真是盯梢的,一定会跟来在附近搜寻,可是却不见踪影,难道跟丢了?
应该不可能跟丢,紧迫跟踪绝不会大意让目标脱走的。
  他这几天紧锣密鼓,进行布局的工作,须与各方牛鬼蛇神接触预作安排,半公开半秘密
手段圆滑,工作中难免疑神疑鬼,心有警觉便得时时提防意外。似乎这次走了眼,并没有人
紧迫跟踪他,料错了。
  必须严防的猎物,不可能跟到此地来。
  天下各地的税监,彼此之间串连狼狈为奸。
  阎王陈奉税区在湖广,所豢养的得力走狗,不会远出各地浪费人力,但眼线秘探可能出
现淮扬地区。
  九江、湖口是税监浑蛋李道;高邮附近管加征监税的是鲁保;南京沿大江上下,是吸血
鬼刑隆;京口仪真淮扬区,是鬼王高采和稍有人性的暨禄;扬州以北徐州各地,是绰号杂种
的陈增。这些残民贼都豢养有数百名打手护卫,他都必须严加提防。
  小心撑得万年船,虽说阎王陈奉的走狗,不会先期到达这里侦查,来的人也不可能认识
他,但他必须小心防范意外。
  这条小巷子行人不多,偶或有三五个人匆匆而过,他不能潜伏不动,绕巷尾提高警觉急
走。
  巷尾是另一条街,绕过下处弯道,便看到一个穿长衫,像貌威猛的中年人,背着手进入
小巷口,虎目炯炯盯着他,缓步向他接近,脸上有狞笑,令人莫测高深。
  他心中一动,折入右侧的另一条小巷,随同两个泼皮打扮的人急走十余步,大汉收手示
意让他往里走。
  财星赌坊规模不大,在这一行中勉强排名二流,几进房舍三座院落,赌客分等井水不犯
河水。
  赌客真不少,生意兴隆。生活困难日子难过,赌是唯一能多赚些钱的好去处。而且人具
有天生的强烈赌性,即使倾家荡产也无怨无悔。
  如果有下次,下次仍然把家当毫不迟疑作孤注一掷,自小蟊贼到大强盗,十之八九对赌
具有浓厚的兴趣。
  挥手中剑与人拼命,也是赌的一种方式:赌命。
  他排众挤入一座大厅,人声嘈杂,汗臭味刺鼻。共排列了九张八仙大赌桌,清一色是天
九专台。
  他先到柜台,两锭银子换了二十块白色牛骨筹码,每块是五两银子表明他是要呈大注的
小财主。黑色牛角筹码是一两银子,金色(铜)筹码十两。
  五两银子可买一亩田,有一百两银子的赌资,可算是大赌客小财主了。当然,一掷千金
的赌客并不少,但这种赌客不会光顾财星赌坊,进城光顾财神赌坊,才能找得到财力相当的
对手。
  开赌坊的永远只赚不赔。银子换了筹码,如果赌局由赌坊的人作庄,赢了一两只赔九
钱。
  赌坊的人不下场,赌客轮流当庄,赌坊抱台子的合利,则负责抽分(水)。反正不管谁
赢,赌坊都净赚一成。
  他挤入近走道的赌桌,恰好位于天门的赌客,输光了拍拍腿出局,他及时补上了。
  四位赌客都是颇有身分的人,赌银子不赌文钱。围在四周跟着下注的人也不少,看热闹
的人吱吱喳喳令人耳根不净。
  “哗。来了个血足的。”有人发出惊羡声。
  他大马金刀坐下,二十块筹码往桌上摊,微笑着瞥了坐庄的大汉一眼,心中好笑。这位
大汉以为吃定他了,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狞笑颌首打招呼。
  三十二张骨牌在大汉手中,叠过来滑过去,声响清脆节拍分明,似乎三十二张骨牌都通
了神,在大汉手中曼妙的舞蹈,洗牌的技巧,熟练得令人激赏。
  “这婊子养的棒极了,是个大玩家。”他心中嘀咕:“他的右手拇食二指有鬼,骰子一
定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得和他耍花招,以免在阴沟里翻船。”
  洗牌的技巧如果神乎其神,任何一张牌的最后位置,一定可能随心所欲落在所在部位。
再配合掷骰子的技巧,几乎可以保证那几张大牌,毫无差错地落在庄家手中。大多数赌场郎
中,皆具有这种随心所欲的能耐。
  牌洗妥,上家切牌。庄家将八双十六张牌推出,前四后四,一面右手摇骰,一面用破锣
似的嗓音嚷嚷:“离手,离手……”
  他推出两块筹码,第一注十两银子。
  骰子掷下,骨碌碌满台转,终于停住了。
  “么六满堂红,天门上手。”庄家大声叫。
  他的天门除了他的两块筹码之外,另有其他赌客所下的十余块牛角筹码,三块骨筹码,
一块金筹码,共三十余两银子。
  两张牌推出,庄家先亮牌,立即引起一阵惊叹声。
  地七九,点子至尊的第二尊。
  “一上手就霉,像话吗?”他咒骂着推牌“梅花加屏风八,就差一点,输了一半啦!”
  上下家更差,一个七点,一个三点。
  “通杀!”庄家兴奋地叫,拍一声亮出第二副牌:人牌一对。
  妙极了,他是一对和,又差那么一点点,十两银子泡汤啦!
  接着几乎有输有赢,情绪愈来愈热烈,四周的赌客前仆后继,一个个脸色各有春秋。
  不久,长期拉锯战终了,他开始转运,从剩下的两块筹码,逐渐堆积成四十余块的小
丘。先后换了八次庄,现在,他的筹码已足,轮到他接受当庄了。
  最先坐庄的大汉,面前堆积的筹码比他多几块。
  他洗牌的技巧不纯熟,比起大汉来差远了,但大多数赌客,喜欢他这种规规矩矩,看得
一清二楚不可能作弊的正规手法。
  运气来了泰山也挡不住。一轮庄下来,上下手的几位赌客,输得精光大吉,不再有人下
大注,仅零零星一两块黑色筹码充场面。
  他和大汉是赢家,似乎有意轮流输,结果上下两家大遭其殃,只输不赢。
  他面前堆积了一两百块筹码,大汉面前大约有一百块。大汉显然极为困惑,脸上神色百
变。
  “让给我上庄。”大汉冒火地向他说:“我不信你小子运气有那么好,你玩牌的手法慢
吞吞,我怀疑其中有玄机。”
  “你给我说话小心了。”他不肯示弱,把骰子向对方面前丢出:“玄机两字表示我诈
赌,你这句话会引起大灾祸,哼!我不计较,让庄就让庄,看你的。”
  语气强硬,让庄也表示给足面子。
  赌天九并非轮流当庄的,赌资不足哪配做庄家?
  谁的钱多谁当庄,至少一旦通赔,必须赔得出三家的赌注。总不能拒绝接受某一家的大
注,那多没面子?上台的人也不肯让筹码少的人当庄。”
  大汉哼了一声,总算没冒火,放妥骰子,开始卖弄地洗牌,响声急骤清脆,滑动的牌像
在变戏法,具有极高的赏心悦目可观性。
  上手切牌,第一手推出定顺序。
  大汉抓住骰子吹口气,开始摇骰。
  “来者不拒,离手……”大汉叫声震耳。
  上下两空仅共有三块黑色筹码。旁观的人突然鸦雀无声目光全向他集中,大概知道将有
不寻常事故发生。
  “我包你的柜面。”他指指大汉的筹码堆,手拨出一半筹码:“接受吗?你说过来者不
拒。”
  “我接受。”大汉咬牙说:“离手。”
  骨碌碌急响,骰子掷出了。
  说巧真巧,又是满堂红么六。
  大汉一愣,眼神一变。然后死盯着已推出的第一注十六张牌,呼出一口长气,如释重
负,眼神变得兴奋热烈,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十六张牌不可能有问题,骰子掷出的点子
并没错,然后宽心地取牌摸牌。
  他的两张拍一声掀开,四周哗叫声大作。
  人牌一对。第一手便出对子,第二手还用说?铁定也是对子。
  大汉摸牌的手突然发抖,脸色泛清,冷汗沁出,眼神极为狞猛,久久不愿把牌亮出,希
望能摸出好牌来。
  上下家干脆把前后两手牌全部翻开,表示放弃了。
  大汉不得不翻牌,因为所有的目光向大汉集中。
  赌坊合利增加了两个,三个合利应该可以制止意外冲突发生。
  “板凳一对。”有人替大汉报出牌名。
  板凳对人牌,差得太远了。
  第二手亮牌,传出震耳的哗叫声。四周围了三五二个人声浪之大可想而知。
  “地全红一双!”有人大叫:“他娘的!这小子的手气好得可以气死赌神。”
  “我要查牌。”大汉发疯似的吼叫。
  “胡老三,你想撒野?”侧方那位粗壮如熊的合利,伸巨掌挡住大汉的手:“你当庄,
骰与牌一手包办,这位小兄弟并没沾手,有目共睹,你查什么牌?”
  “这……哪会这样巧?他……他他……”大汉额上的青筋跳动,冷汗涔涔而下。
  “愿赌服输,你胡老三最好放规矩些。”合利沉声警告:“亮牌。”
  胡老三发抖的手极不情愿地翻开两块牌:和牌一对。
  又差一点点,难怪胡老三说哪会这样巧。
  合利大概有点偏袒胡老三,表面上不得不主持公道,三个合利同时动手,把三十二块牌
推开先配对,再按大小次序排妥。
  每样牌都是一对,并没多出一块地牌或人牌。
  “那是不可能的事。”胡老三疯了似的尖叫,把一对牌摔在桌脚下:“地牌不该在第一
手牌出现,不然就是多一两块地牌,一定有人作弊……”
  沉重的牌桌在胡老三一掀之下,翻起向他压去,筹码洒了一地。立即引起暴乱,三十余
名赌客像暴民,争相抢拾地下的筹码,乱成一团。
  其他赌桌的人,也一阵骚乱。赌坊抱柜脚的保镖,暴喝连声意图制压,反而陷身暴乱的
人丛中,无能为力。
  极度骚乱中,他老鼠般窜出侧门急遁。
  大马脸中年人与那位像貌威猛穿长衫中年人,夹杂在人群中向外挤,手一拨如波开浪裂
人群急分,可是,却发现他不在现场。
  “这小子奸似鬼。”穿长衫的中年人说,冲出厅门寻觅:“机警精明,耐心也超人一
等。”
  “咱们两个老江湖栽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大马脸中年人苦笑:“竟然让咱们枯等半
个时辰以上,才制造混乱脱身,让咱们领教他的赌技,岂有此理。可能他真是一个赌棍泼
皮,以咱们的身分,不能用泼棍手段对付他,咱们注定了是大输家。回去派几个人盯牢他,
必要时不妨动手把他带回。”
  “谁知道他躲他何处去了?咱们在这里人地生疏。”
  “盯牢那艘船上的人,错不了。”
  “对,他会和那些人联络的。向地棍们打听,定有所获。”
  两人放弃追寻,失望地离去。

  他的住处位于镇国寺南端的一家民宅中,出了财星赌坊向南行。
  盯梢的人另有同伴策应,他不得不放弃反击摸底的念头以免一不小心,反而落在对方手
中。
  他颇感诧异,对方并无急于对付他的意图,有耐心地跟踪,用意何在?
  在他的估计中,盯梢的人应该是本地的牛鬼蛇神,在他有计划有步骤的逐步引诱下,蛇
鼠必定会出穴探索,提高警觉作保卫生存势力范围的备战行动。
  如果查出他是送上门的财神爷,当然表示欢迎;假使发觉他是具有威胁的过江强龙,便
会牛鬼蛇神联手对付他了。
  他的目的,就是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但是,蛇鼠们不是笨蛋,派出盯梢的人,绝不会暴露行藏,人手众多熟悉环境,怎么可
能紧盯不舍?
  而且这两位仁兄像貌堂堂,气势不凡,根本不是跟监的料,一个下三滥地棍也比他们能
干胜任。
  无暇进一步探究了,着手进行的事,必须如期进行,意外的情况并不影响他的行动。
  这一带是城外一般平民大众的住宅区,接近镇国寺,没有市街,全是曲曲折折的小街小
巷,房舍毫无格调地零星散布其间。
  住户的宅主,绝大多数天没亮就外出讨生活,老弱妇孺在家照料,很少外出走动,一些
顽童在宅外嬉戏,对出现在左近的陌生人毫不在意。
  他借住在三进两院大宅,可能是附近最高级的所谓独院,四周栽了些花木,只住了他一
个身分不低的年轻人。附近民众根本不理会他是何来路。
  有钱可使鬼推磨,他活动十分方便。一日三餐前往不远处的小食店解决,也很少在家逗
留,整天由大将军锁把门,前来查问的人也不得其门而入,想找他更非易事,除非昼夜不断
在门前守候。
  今天他返回住处,左邻右舍有目共睹。
  其实左邻右舍根本不过问他的事。
  邻居相距皆在三四十步外,对这座四面有花木围绕的大宅内有何事故发生,既听不到声
息,也看不见景象,哪有闲工夫理会?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
  这座独院大宅,是城内某一位大爷级人士,早些年从某一位犯了法的大户手中买来的,
此后即租给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暂住。
  到底这几年来,换了多少房客,谁也记不清,也懒得过问,换房客的事司空见惯,不足
为奇。
  他公然进出,表示毫无秘密行踪并不可疑。
  如果城内城外出某些事故案件,治安人员如果来查证他的行踪,邻居必定可以为他作
证。
  要在陌生的地方活动,需要用些心机的。
  开了大院门的大锁,他突然站住了。转身回顾,目光瞥了左邻右舍一眼,最后向街尾眺
望片刻。
  小街有几个人走动,看不出任何异兆。
  右邻的门前广场杨树下,几个顽童在玩泥沙。
  毫无异状,但他却脸色冷森,虎目中涌起异芒,本能地摸摸藏在大袖内的大肚子剖鱼
刀。
  他身上从不带兵刃利器,表示他不是一个凭刀剑壮胆的人。
  泰然自若掩上院门,绕过绘了四君子的照壁,他又站住了。院子空寂无人,门廊飞起一
群受惊的麻雀。
  三座厅门紧闭,毫无异状,不可能有人进出,前来窥探的人,也不可能从厅门进出。
  身后有声息,他从容不迫转身,目光落在门子住宿的门房,淡淡一笑。
  房门拉开了,鱼贯踱出三位青衣大汉。
  “阁下沉着镇定的工夫,可圈可点。”为首的三角脸大汉用赞赏的口吻说:“一个人住
在这里,确是勇气可嘉,佩服佩服。在下……”
  “我知道你。”他抢着说,“步快兼舟快总捕头,翻天覆地王诚。一旦有了头绪,需要
劳驾你们协助时,我会去找你。”
  “咦!你阁下的话我听不懂。”大汉一怔,口气不对,不像个平凡的人:“街坊已呈报
过了,你叫李雄,合法地在本州暂住,已经……”
  “已经五天了。”他重施骗技,探手入怀取出用防水油绸缝制的小夹袋,抽出两角纸方
递出:“来自京师,从南京北返。这是京师户部衙门所发的勘合,记载有李某的身分来历。
路引已经由南京验盖回程关防,下一站该在淮安府验盖过境离境印章,时效宽裕,你不会以
时效将满,不许我停留吧?”
  上次他是李传奉官的内弟,这次是京师户部衙门,太仓银库大使辖下,三位吏目之一,
奉命前往南京公干,公毕正打道回京。
  南京也有户部衙门,两京衙门的官吏南来北往,理所当然。
  来头太大,王捕头吃惊非小,打开勘合和路引,装模作样看了几眼。户部衙门那方形的
篆文大印,恐怕连知州大人也分辨不出真假,虽则知州大人的委任状内,就盖有户部衙门的
官印。
  “贵官在敝地逗留……”王捕头期期艾艾。吏目不是官,捕头也不是官,互不相干,还
真不便称呼。
  “李某身边有不少人。”他一直不让王捕头把话说完:“早些天在扬州北面仙女庙漕
河,被劫走一艘船。你知道。咱们往来两京的人,多多少少得带些私人物品,丢失了不便报
官。”
  往来两京的大官小官公役小吏,不带些私人物品,一定是大笨蛋。私人物品是场面话,
其实是走私。
  不论官民,都知道这么一回事,不用明说,大家心知肚明。
  “报官也毫无帮助呀!”王捕头口吻充满同情:“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盗贼多如牛
毛,捉不胜捉,也捉不到,只好认了。”
  “我等南京的人来追查,已打听出可能是邵伯湖或高邮湖的水贼所为,猪婆龙那股水贼
涉嫌最重。等我的人到来展开调查,请不要干预并请给予方便,感激不尽。”
  “好吧!我不会干预。”王捕头将证件奉还:“但如果猪婆龙那伙人涉嫌,我的人手不
足,那伙人又神出鬼没飘忽不定,我无法抽调人手协助,非常抱歉。”
  “我的人有能力办事,不需你们派人协助。”
  “舟快只有五十余名,四艘快船,平时巡河已嫌不足,委实爱莫能助。不再打扰,告
辞。”
  “好走。”他客气地送客。
  治安人员不干预活动,便成功了一半。大事小事一入治安人员手中,几乎可以保证,消
息一定可以走漏外传,很少例外。
  一步步布局,皆在意料中进行。

  根本不需把三座门全部打开,但他却打开了,未免有点反常。
  所有的门窗皆一一开启,进出活动毫无阻碍。
  这是说,活动的空间广阔,进出自如,不会被人堵死在屋内,除非对方人多形成大包
围。
  厅堂其实不大,堂上堂下没有明显界限,大照壁居然挂了一幅六尺宽的草书中堂,表示
宅主人不俗。他干脆背着手像个老爷,一步一顿绕过右面走道。
  照壁后可能是小过厅,两侧该是耳房,他脚下突然放轻,毫无声息发出,像是进入的人
突然止步观察。
  他的确在观察,但并没有止步。
  小过厅没有复杂的摆设,一瞥之下一览无遗,他不用视觉,而是用听觉与感觉,留意视
觉无法看到的变化。
  五步、六步……全宅死寂,不可能有变化。
  仍有热量的气流拂脸,他却突然浑身汗毛直竖,似乎被一阵寒流掠过脸面,皮肤起了收
缩作用。
  已经猜出有危险,却又不知道危险的发生,猜想这危险必定危害到生命,他悚然涌发强
烈的戒心,内体所自行涌发的反应,是不受神意所主宰的。
  突变倏生,反应也立起生存自保作用。
  后堂门倏然快速开始,人影乍现。
  他仰面便倒,滚转如轮。
  流星锤几乎贴顶而过,人影随后光临,不仅是从后堂门冲入,发流星锤攻击的人抢近,
屋上横梁也有人飘降,左右更有四个人冲出。
  一比六,他肯定大劫难逃。
  他的双脚灵活得像两条巨蟒,一声怪叫,扑落的一个人被他用脚绞倒了。
  以背着地支点,手脚满地飞旋,用的不是滚地龙武技,滚地龙不用背部作支柱。
  大青砖地面相当光滑,手脚作为滑动的力源,滑动时始终保持脸向上,等于有四种攻击
的技巧,手和脚配合得十分圆熟,近身想用手擒捉他的人。攻击力比他少一倍。
  流星锤用意在将人击伤,锤落空在人多处便失去作用。六个人皆志在擒捉他,所以没撤
出兵刃。
  攻击反击皆快得令人目眩,连声惊叫中,先后倒了四个人,像是洒豆子。
  最后传出他一声沉叱,飞跃而起左手勾住一名大汉的脖子,挟在身前牢牢地擒住了。
  “住手!不然我宰了这位仁兄。”他的喝声像雷震,右手的剖鱼刀横点在大汉的右耳后
藏血穴要害,只消用两分劲,便可将大汉当羊宰。
  狼狈爬起的一名中年人,伸手打手式,阻止陆续爬起的同伴冲上,一看便知是司令人。
  “你这小子劲道有限,手脚却快得惊人,躺在地上的打斗技巧别开生面,委实令人刮目
相看。”中年人挪了挪插在腰带上的剑,无意拔出:“咱们估错了你的武功,也一时大意吃
亏上当,仓卒间被你的怪招,闹了个手忙脚乱。放了我的人,用人质要挟不了咱们这种人
的。”
  “你们是哪一种人?”他无意释放人质。
  “来查阁下根底的人。”
  “在下没有什么好查的,你们也不配。”他口气托大:“高邮的龙蛇,在下一清二楚,
已经侦查了五天,已经有了门路。我只是先来侦查的人,凭的是机智经验而非武功。后续赶
到的人,可没有在下这么好说话了,来硬的,你们想到后果吗?”
  “咱们也是奉命来查你的根底,你说配不配?”
  “你们是……”
  “扬州钦差督税署的人,你就称在下为税丁好了。在下沉义,高邮的知州大人,见了我
这税丁,也平空矮了一截。”
  他脸色一变,呈现惊怒的神情。
  “有眉目了。”他嗓门提高,怒容满面将挟持着的人推开:“他娘的,这表示咱们丢的
那一船行李,不是这地区的牛鬼蛇神所为,而是你们扬州钦差府的人弄鬼。好,我会回扬州
找高太监。高采那混蛋在御马监鬼混时,曾经花了在下不少金银,目下他荣任钦差做税监,
两年中发了百万横财,纵容你们这些爪牙抢劫老朋友,看他如何向我交代?”
  口气愈来愈大,还真有几分吓人的气势。
  “咦!你这家伙胡说什么?”沈义真被他唬住了,大概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
“你居然要找钦差……”
  “没错,找他理论。”他装腔作势挥动着剖鱼刀,嗓门提高一倍:“他和在陕西督税的
梁剥皮梁永,都是御马监的狠货色,在京都我和他就在一起混,大钱小钱我经常替他张罗。
这次我的行李出事,根本没怀疑到督税署的人身上。他的督税总署在扬州,钦差府却在镇
江。我这次就回去找他,哼!你给我小心了。”
  税督高采坐镇扬州,百姓称他为鬼王。由于扬州有专征盐税的鲁保设了钦差府,他不屑
也把钦差府设在扬州,但把督税总署建在茱萸湾,另在仪真建分署,与鲁保的仪真盐税总署
别苗头。
  鲁保征盐税。扬州最大的承办官盐十大盐商,仅家在扬州,其实栈仓皆在仪真的十二
墟。
  鲁保加征盐税,比往昔增两倍。高采则附征船税,运盐的大船小船商船民船,一概附征
而且不开税单,两人上下其手相互争利。也经常反脸你打我杀,或派人上京告御状。
  两年后,高采调福建监税,把福建搞得烈火焚天,甚至勾结东洋(日本)西洋(番舶)
的东方西方海盗,劫掠往来五口(泉州为五口之一)的本国船只,激起兵变血流漂杵。
  “可恶!你居然胆敢攀噬咱们督税署的人,劫掠你的行李?”沈义凶睛怒突,也冒火
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咱们怀疑你在高邮胡搞别有所图,认为你想在这里暗中挑唆
暴民结帮组会,影响税务图谋不轨,所以来查你的底。你与高公公有交情,咱们不吃你那一
套。他娘的,宰了灭口一了百了……”
  “你少做梦。”他警觉地退了两步,扬刀戒备:“我的人潜伏在左近,高邮的公人刚离
开不久,我如有三长两短,结果你心知肚明。把在仙女庙河面劫走我的船归还,万事皆休,
不然,哼!我的人会到镇江找高钦差。你叫沈义,我记住了。”
  “你少给我胡说八道。”沈义口气一软:“咱们真的不知道你的事。”
  “你先查我的身分。”他又掏出伪造得神似的勘合路引,重施故技:“我房里还有经过
仪真扬州各税站的验证与免税单,那船行李的物品全列在单上,你一定知道。我原以为是高
邮地区的水贼做的案,没想到却是你们管税署的人所为。我要……”
  “去你的!”沈义扫了证件一眼,烦躁地递回:“我再说一遍,本署的人与这件事无
关。”
  “老大。”一位留大八字胡,晃着流星锤的大汉说:“会不会是鹰扬会的人做的案?”
  “不可能。”沈义肯定地说:”五狱狂鹰给了咱们不少好处,建会仅一年多一点。正在
加紧招兵买马,目前只有小猫小狗十几个,天大胆也不敢开始妄动。”
  “你们不要妄想找人代罪。”他咬定了对方不放。
  “你不要妄想撒野。”沈义的手握住了剑靶:“我再郑重告诉你,你的事与咱们督税署
的人无关,很可能是高邮湖的水贼作的案,想追回毫无希望。本署派有一组人,防范水贼打
咱们运皇贡船只的主意,但也只能消极地预防,无法铲除他们一劳永逸。咱们不管你的活
动,算是情至义尽了。你去找高公公也是枉然。高公公日理万机,经常至各地巡视监督,你
找他谈何容易?他不也会管这种芝麻绿豆小事。不要逼咱们全力清除你们,你明白吗?”
  “我的行李……”
  “你自己去查,不要烦我们。总之,咱们不曾弄到你的船。如果真是咱们弄到的,不会
对你如此客气。咱们留意的是:防范任何对本署有威胁的暴民,在本税区活动。识相些,阁
下。”
  六个人气冲冲大踏步离去,当然不可能发现他心中得意地暗笑。
  转移目标,他的妙计得呈。

  第三步棋已经落了,即可见到对手的反应了。是否可决定胜负,不久当可分晓。
  强龙压境,情势突然失控,地头蛇大感紧张,商计团结一致对外的行动,紧锣密鼓加快
进行,为了保护既有的利益,必须团结统一力量,全力以赴。
  财星赌坊的东主土地神吕大风,是已经受到波及的主人,危机意识极为浓厚,因为李雄
在财星赌坊大赢特赢,最后因输到胡老三掀赌桌撒泼,李雄的钱连本带利被抢光了,血本无
归怎肯干休?肯定会找上门来讨公道,首当其冲将引发大风暴,所以紧急邀请各方龙蛇商量
对策。
  土地神吕大风,是高邮四霸天之首,具有左右大局的实力,在本地龙蛇中几乎可算司令
人。由他出面召集各方龙蛇,轻而易举,谁都认定他是本地重量级大爷。
  二更天,码头人迹渐稀。漕河码头南端的吕家大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这里是土地神吕大风的家,平时不论昼夜,皆有牛鬼蛇神走动,左邻右舍皆不敢向吕宅
张望。
  财星赌坊仅是他江湖行业之一,所以很少在赌坊坐镇,用不着他亲自主持,众多的爪牙
稳可控制大局。
  今天,局面就失去控制。
  李雄显然是过江的强龙,首先向他的霸权挑战,所用的手段十分正当温和,后续的动
作,可能就露出狰狞面目了。如果摆不平这桩事,使用暴力理直气壮。
  内堂秘室灯火通明,院子、门外、窗口、走道,都有劲装爪牙警戒,连宅内的仆役也禁
止接近。
  秘室中共有十二名男女,几乎包括了本城的各门各道首脑人物。
  主人土地神吕大风坐案首主持聚会,年约半百,三角眼三角脸,面目阴沉,令人一见便
感到阴森可怕,是属于天生令人畏慑的霸才人物。
  “这家伙在活动的几天中,表现并不突出,并没引起咱们多少注意,认为他是无害的孤
家寡人,不成气候。”
  土地神说话有点激动:“没想到今天他突然一鸣惊人,让咱们措手不及。现在衙门里不
表支持。钦差府那些杂种,警告咱们最好置身事外,甚至暗示要咱们帮忙注意猪婆龙那些水
贼的动静,可知这个姓李的来头不小。在下请诸位来商议应付大计,但不知诸位有何可以应
急的妙策高见,请提出大家研究研究。”
  水路好汉的司令人闹江夜叉黄河清,暴眼一翻冷哼一声,把分水刺砰一声携在桌上,表
示心中的不平衡。
  “吕老哥,不要被几个京都来的混世烂货唬住了。”闹江夜叉嗓门大,怒形于色:“他
们丢掉财货,按理,仙女庙江面在我的控制段隔邻,我涉嫌最大,让他们来找我好了。他娘
的,他们在这里能耽搁多久?放心啦!让我出面和他们玩玩,玩一年半载我承受得了。”
  室门中传入一声冷哼,众人骇然惊起。
  门外本来有两名警卫,已不见形影。取而代之的是五名男女,堵住了室门。
  李雄仍是一身长衫,赤手空拳神情冷森,不再像往常一样和蔼可亲,居然流露出慑人的
气势。
  一男一女两人跟在他身后,像保镖随从,男的英俊,女的俏丽,都佩了剑,流露在外的
气势不逊于高手名家。
  男的是绝剑徐飞扬,女的是彩色劲装,曲线玲珑极为抢眼的兰小霞。风流喷火的年轻女
郎穿劲装,肯定会让大男人一见便想入非非。
  登堂入室,直入中区,所派的警卫毫无用处,实力之强可想而知。
  十二名男女反应迅速,每个人的兵刃皆快速出鞘,人人脸色大变,心中懔懔。来予会的
人皆携有兵刃,已有防变的准备。
  “你……你打上门来了。”土地神三角眼冷电森森,强抑惊怒的神情刻写在脸上。
  “事非得已,来得鲁莽,诸位海涵。”鬼见愁换上了笑容,客气地欠身致歉:“在下京
都李雄,哪一位是土地神吕大爷?”
  “我就是。”
  “吕大爷想必知道在下的来意,也知道在下有权趋府请见的理由。”
  “我知道,你在这方面费了不少心机,策划得天衣无缝,制造了充分登门问罪的理由,
手段可圈可点。你说吧!说你的打算。你所有的筹码,约值四百余两银子。胡老三没有偿付
的能力,应该由在下负责赔偿,对不对?”
  “这件事不值一提,在下有求而来。”
  “你是说……”
  “这里有一份被劫行李的清单。”鬼见愁从袖中取出折叠成方形的清单,手一抖,清单
飞旋而出,飘落案上:“有三件事请阁下合作。一,请贵地的英雄好汉,不干预咱们的活
动;二,请费神调查,是否为贵地的朋友所为;三,务请供给猪婆龙几股水贼线索,贵地的
朋友千万不要和各股水贼通声气,以免被咱们查出有伤和气。在下希望获得吕大爷千金一
诺,今后互不干扰。”
  条件不苛,只是情势令人难堪,有如逼订城下之盟,气大声粗的人绝难接受。
  “如果在下拒绝呢?”土地神冷冷地反问。
  “那就是在下这些同伴的事了。”鬼见愁用大拇指从肩上指指身后:“他们知道该怎么
做。”
  “你这些同伴气势不凡,想必身怀绝技,名号响亮。可否替在下引见?”
  “他们不想在贵地扬名立万,没有亮名号的必要。身怀绝技确实不假,他们不想自甘菲
薄。”鬼见愁向后退:“明天午正,在下在财星赌坊恭候回音……”
  “可恶!”闹江夜叉黄河清忍无可忍,声落手扬,一枚小鱼叉幻化为青虹,射向鬼见愁
的胸口,叉速度太快只见虹而不见实体。
  鬼见愁是从中间后退的,退两步便到了绝剑和兰小霞身后。
  绝剑在左,右手一伸,青虹入手,奇准地抓住了六寸小鱼叉的叉柄。
  “手下留情。”鬼见愁及时急叫。
  绝剑已纯熟地将小鱼叉在手中调头,作势回敬,闻声将小鱼叉抛回给闹江夜叉。
  “下次,在下必定杀你。”绝剑虎目彪圆,狠盯着闪身不敢接回小鱼叉的闹江夜叉。
“你是谁?”
  小鱼叉抛的速度缓慢,上升仅三尺,落下时却嗤一声怪响,三寸长的两股半指粗叉尖,
插入寸厚的案板两寸,穿透了案板。
  闹江夜叉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回答。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与力学不符。
  “有人卖弄暗器呢!看我的。”兰小霞悦耳的嗓音像银铃,玉手一伸扣指连弹。
  三道细小的芒影破空,目力难及。
  一声轻笑,笑声落随即撮口吹出更小的白芒,扣指弹出与吹出的白芒,都是连续鱼贯飞
出的。
  小鱼叉的两股外侧,各插了三枚飞针,针攒聚在一起,空隙仅一分而已。
  是三枚三寸长,带了三寸长三根白丝线的飞针,与三枚两寸长,前重后轻不带丝线的飞
针。奇准无比,令人毛骨悚然,鱼贯射出而能击中一处目标,令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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