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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五剑》


第 四 章 人海飘零



  又是一年,坚冰未解,大雪茫茫。
  一双老少站在木屋前,一身夹褐衣,身背包裹,屹立在雪花飞舞之中,远眺着眼下延伸
至天边的银色雪原。看样子,他们将有远行。
  双绝穷儒伸出大手,向茫茫雪原南面一指,沉声说道:“我们将永别久耽多年的居所,
步向莽莽江湖。这处塞外荒原,像是我们的前程。不,像是你的前程。由安身立命之地,投
入茫茫风雪之中,首先,得超越这人兽绝迹,难测难料的无垠穷荒,穷荒的那一边,便是花
花世界,那个花花世界中,其实是危机四伏,比荒原更为险恶难测,但你必须到达那儿。孩
子,我们走!”
  杨玉琦的古铜色脸庞,光彩闪闪,转首回顾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的木屋,有无比的依
依。
  他再放目四顾,看看消磨了二十年岁月的冰山,雪原,一阵寒风挟着雪花,扑上了他的
脸面。他蓦地一咬牙道:“是的,祖叔,该走了,我要踏过那莽莽荒原,进入危机四伏,波
诡云谲的莽莽江湖。”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长啸,投入狂风舞雪茫茫银花之中。

  在同一时刻,陕西榆林之北,至伊金霍洛的风雪草原中,两匹骏马,一驮行李,一匹鞍
上伏坐着一个浑身裹在重裘中的人,正冒着茫茫风雪,向北缓缓而行。
  这一带荒原千里,盛夏之际,本是蒙古人放牧之地,但目下大雪积厚八尺,连孤魂野鬼
也不在这儿呆着喝西北风,别说是人了。
  怪!这个人怎么仅仗着两匹马,敢踏入这处鬼门关?
  更怪的是双绝穷儒和杨玉琦之老少两人竟敢横越绝域。他两人不惧酷寒,背着小包裹,
流星似的向南赶,好快!
  终于,他们在伊金霍洛之南,遇上了这一人双马。
  而在这一人双马之后,也有一双骑士,正以全速向北追来,远远地已经看见三方面的身
影了。
  后来的一双骑士,马是千里神驹,人亦不坏,貂皮风帽之下,露出他们那可透人肺腑的
鹰目,身材雄伟。
  前面的一人双马,起初发现后面有人追来,便驱马狂奔,向北急冲。
  无如后面的双骑,骑术高出极多,马匹更是上上之选,不消半个时辰,便已追近至百十
丈距离。
  北面,双绝穷儒和玉琦也如飞迎至。
  三方面的人,谁也分不清面目。
  猛地刮来一阵狂风,在雪花飞舞中,一人双马似乎马失前蹄,马足陷入齐膝深雪中,一
时拔不出蹄,两匹马向侧便倒。
  真正快的人,该算双绝穷儒老少两人。他俩用轻功在雪上滑行,快逾奔马。而对面的四
匹马,在可陷抵三尺的浮雪中奔跑,说快未免欺人,马儿又不是铁打的,狂奔了半个时辰,
已经行将力竭了。
  马倒了,人却如大雁般落在一侧,手中多了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
  这家伙不知对面飞掠而来的人是敌是友,反正近身之人,皆有戒备的必要,便向急速掠
到的老少两人喝道:“谁?说明来意。”
  喝声一出,他掀掉皮风帽纳入怀中。帽一除,便现出一个风霜满面的花甲老人面目来。
  “哈哈!邱老弟,记得谷某么?”双绝穷儒打着哈哈,与玉琦大踏步走近。
  那人定神一看,大喜道:“哎呀!是谷老,真是你!四十年,你老人家的脸容一如往
昔,谁说岁月不饶人?邱应昌给你老人家请安。”说完,丢下剑跪倒行礼。
  马蹄飞雪,两人两骑在这刹那间奔到。
  “咦!”两人两骑同时止住,也同时发出一声诧呼。
  双绝穷儒一手扶起邱应昌,向马上的两人扫了一眼。风帽掩住他俩的脸容,只看到两双
寒光闪闪的鹰眼。
  老人家心中一震,开口问道:“老朽谷逸,请问……”
  “谷老先生,可认得施某兄弟么?”两人同声答,飞跃下马,顺手摘去风帽。
  两人国字脸,短虬须,年在四十出头,长相极为相似,一双大眼睛,眼神极为锐利。
  老人家满脸堆笑,上前抱拳一揖,笑道:“原来是小兄弟俩,长得更为健朗啦!不知岛
主安否?二十年,不算短哩。”
  施家兄弟笑着回礼,老大说道:“托福,岛主风仪如昔。想不到在这边荒异域,有幸得
遇你老人家。敝上思念甚殷,不知谷老因何仍在这儿逗留?约期只有半月了哪!”
  “老朽正欲赴岛主之约,并送敝侄孙返回中原。珀儿我为你引见两位海外高人。”
  杨玉琦心中一怔,心说:“好家伙!大概他们是毒龙岛的人,前来找祖叔的晦气了,
哼!我可不信邪!”
  他淡淡一笑,拱手道:“晚辈杨玉琦,两位前辈万安。”
  老人家一看他的笑脸中,有点不怀好意,赶忙说道:“珀儿,这两位是……”
  施老人赶忙接口道:“谷老请谅。敝长上曾告诫门下,不许在江湖上泄露身份,请勿见
怪。”
  又向玉琦道:“敝姓施,名威。那是舍弟施全。老弟请别见外,咱们兄弟虽痴长几岁,
可不敢倚老。来,小兄弟,咱们亲近亲近。”施威泰然地说完,伸出一只虎掌。
  玉琦仍在淡笑,伸出一手。两手相握,两人都用了七成劲,两条铁臂全成了大铁钳,两
人心中都猛然一震。
  玉琦徐徐收劲,笑道:“施大哥既不见外,小弟高攀了。”
  施威呵呵一笑,放手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杨兄弟怎说高攀二字……站住!”
  原来一旁的邱应昌,乘他们攀交情的空隙,悄悄地向一旁移动,被施威喝住了。
  双绝穷儒一看不对,忙说:“小兄弟,那是老朽的朋友,姓邱名应昌,不知因何事故与
贤昆仲有隙?”
  施威鹰目中闪过一道冷电,哼了一声说道:“敝长上的孙千金因慕中原风物,特于去岁
仲秋进入中原遨游,敝兄弟与几位兄弟奉命暗中呵护,千斤重担在身。这位邱朋友在长安客
邸之内,竟然午夜惊扰小姐芳驾,不知有何图谋。我兄弟重责在身,故而千里迢迢追捕他鞫
问缘故。”
  邱应昌面色一冷,接口道:“在下为应好友之约,午夜兼程,无意中经过客店屋顶,以
致惊扰诸位大驾。无心之错,实非有意,贤昆仲既不见谅,那也是无法分辩之事。”
  双绝穷儒深注邱应昌一眼,便向施威道:“邱老弟个性耿直,老朽倒是相信。贤昆仲可
否冲老朽薄面,不究他……”
  施威豪爽地笑道:“谷老既然与邱朋友有交情,我兄弟岂敢放肆?”
  施全接口笑道:“不再打扰老人家的正事,小侄告辞,小姐在长安等久了呢!不知谷老
是否即至敝处盘桓?”
  “老朽正欲东行,相信定能如期赶到。如果两位有便,咱们何不同路?”
  施威接口道:“小侄等无暇分身,需看夏末秋初,小姐游兴略阗,方能返回。”
  双绝穷儒道:“那么,老朽先走一步了。哦,贤昆仲是伴同秀华姑娘遨游中原么?她今
年该有二十五岁了……该有婆家了吧?”
  施威笑道:“大小姐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了。这次游中原的是二小姐,她今年才十
九岁,你老人家可不认识她哪!同行的还有小少爷,也有十七岁了。”
  “哦!二十年来世事沧桑,下一代英雄催白发,我们老了!”
  施威兄弟同时躬身行礼道:“小侄告退,后会有期。”
  “请在小姐之前,代老朽致意。珍重。”
  施威兄弟再向玉琦拱手道:“杨兄弟,再见。”说完,飞纵上马,马蹄溅起雪花,向南
走了。
  双绝穷儒向邱应昌道:“邱老弟,你目下有事往漠北?”
  “不!我是被追急了,想到漠北躲躲风头,这两位施朋友不但功力超人,而且江湖经验
也高人一等。晚辈行道江湖四十余年,别人叫我江湖客,可说够奸够滑了,可是千里长程,
仍难逃出他俩的手心,惭愧!听他们的语意,似不是中原人氏,与你老人家交情也够深厚。
不知他们是哪一路的朋友?”
  “哈哈!小老弟,你若再问的话,未免太不知忌讳了,枉你行道江湖四十余年,江湖客
的美号可以休矣!走吧!咱们前途见。”
  江湖客邱应昌脸上一红,但仍没有走的意思,打量玉琦半晌,说道:“这位杨兄眼熟得
紧,似乎在哪儿见过……”
  双绝穷儒哈哈一笑,一面转身一面道:“这次你可眼花了,这一辈子你是第一次见着他
哩。”
  一老一小展开了轻功,向南急走。远出三五里,双绝穷儒突然说道:“珀儿,那位江湖
客眼力果然不差,不枉称老江湖。”
  “祖叔,珀儿大感诧异哩!”
  “你的相貌十分酷肖乃祖,同时身材也一般雄壮,与你祖父青年时几难分辨。惟一不同
的是,这些年来你在酷寒烈日下辛勤苦练,肌肤已成了古铜色。但从今起已不需要赤身露体
在烈日下苦练了,你的肌肤不久就会恢复旧观。你祖父绰号玉狮,可知他这玉字的来处。如
果你肌肤的颜色一变,我真替你耽心。”
  “为什么?”玉琦惑然问。
  “你这次出现江湖,千万不能暴露身份,不然在江湖上你将寸步难行。目前你肌肤颜色
有异,仍酷肖你的祖父,所以江湖客说对你有面熟之感。如果肌肤恢复原状,只消一照面,
人家就会知道你是玉狮的后人,岂不可虞?”
  “请祖叔放心,我绝不让肤色改变。”
  “那你得在午时练功之际,在旷野烈日之下行功。”略一沉吟,又说:“万一肌肤渐
变,你可以用褐色颜料将手脸染了。”
  “珀儿记住了。”
  “武林中有一个行径怪异,心黑手辣的怪物,叫做如虚人魔欧阳超,对易容之术端的世
无其匹,出神入化。可是那怪物是黑道凶魔,不然我倒要找他传你两手儿。”
  “世间真有这种神妙的易容之术么?”
  “怎么不真?易容之术,说起来千奇百怪,染色、衣着、叠骨、屈肢……名目极繁。那
如虚人魔更可将五官移位,肌肉收缩,世上能见过他的真面目之人,确是少之又少。”
  “戴人皮面具岂不简单?”
  “不成,有心人一眼就可看出毛病,再精巧的面具,也逃不出高手的神目。”
  “染色不也易为人看出么?”
  “所以你最好在午间练功之时,在烈日下暴晒。风雪愈来愈大了,快走!”
  “我觉得那位江湖客邱应昌眼神不正,不是个好东西。”
  “四十年前他刚出道不久,壮志凌云,不失英雄本色。这些年来,可不知他是否走入了
邪道?眼神虽不太好,但却不是目显邪淫的好色之徒。”

  龙门镇杨府那座九进大宅院中,经过二十年漫长岁月的风雨剥蚀,已经破落了。
  这二十年来,前十年不时有人在这儿觑探、巡逡、伺伏;后十年,这座大宅院便极少引
人注目了,端的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只有风雨送黄昏。
  这天三更初,两条黑影自后院越墙而入,身法奇快,只一眨眼间便已入了后院。
  后进门突然无声而开,一盏淡黄色的灯笼在内伸出,在朦胧的光影下,一个银须皓首的
老人出现在门中。
  黑影并立在石阶下,一身银灰色夜行衣,站在雪地里也有朦胧之感,他们正是双绝穷儒
和杨玉琦。
  皓首老人已看清雪地上的人影,将灯笼高举,用毫无感情的语音说道:“不必来了,阁
下。这儿的主人,已经二十年音讯全无,要找人,只有几个老苍头;要问事,无可奉告;要
获财,你们会失望的。”
  右首灰影冲动地向前一冲。左首灰影却一手将他拉住,用传音入密之术向他说道:“不
可妄动,千万别露行藏。”
  右首灰影是杨玉琦,他也用传音入密之术激动地说道:“他是胡子伯伯,啊!我记得
他,胡子全白了。”
  双绝穷儒道:“离开这儿你不到三岁,略知人事,总算你还依稀记得二十年前的往
事。”
  “爹妈不知可在……”
  “不会在家了,也绝不会将行踪透露给任何人,虽至亲亦不例外。”
  “我去问问他老人家。”
  “不!你千万不可探询家中之事;那样,你会害了他们,世上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不
露。”
  “祖叔,我该怎样?”
  “看看你的故居,再踏遍天涯,只消找到太清妖道,你能一举歼仇,你祖母和爹妈自会
找到你的。”
  “我会的,祖叔。”
  “我不能陪你了,毒龙岛之约转瞬即届,立身武林,信义为先,我必须如期赴约。在回
龙谷尸骸中,不见你祖父的至交好友武陵狂生,也许他没死,你到他那儿或许可以得到太清
妖道的行踪。”
  “不,我得先到江西。”
  “那没用。我敢断言,在雩都清虚宫,你绝找不到妖道的踪迹,这些天来,从陕西至河
南,你可曾探到消息么?我想,他们已有警兆了,不然为何极少见江湖人露面?你只能先找
你祖父生前好友暗中探听,别无他途。”
  “如果谭家祖叔亦难找到……”
  “天涯跛乞想亦不会在二十年中逝世,你可留心他的行踪。珀儿,我该走了。万事小心
在意,多自珍惜。”
  “祖叔,也许我会到毒龙……”
  “千万别来,你有大事待理,万一陷在岛中,万事皆休。别了。”
  老人家猛地凌空而起,越过院墙瞬即不见。
  玉琦按下心潮,痴立良久,蓦地一长身掠上屋脊,由前进大门中纵出大路,消失在风雪
之中。

  次日,风雪已停,天空中出现了久未露面的阳光。
  巳牌正,八节滩的北岸渡头左侧,杨玉琦身穿老羊皮大褂,倚在一座大石上,呆呆地眺
望着滔滔流水出神。
  伊水这一段并未结冰,水经滩下泻,不少浮冰飞滚而下,甚是壮观。这段河滩,虽经白
乐天予以开凿,但仍然湍急,平时以渡船往来行客。可是目下隆冬之际,游人稀罕,摆渡的
小舟往来极为不便,每一个时辰方有一船往来,可见冷落得可以。
  在滩的这一面,可以看清对面香山的雪影屋迹,一片白茫茫,香山寺的红墙,十分醒
目。
  他孑然一人,形单影只,显得心事重重,一丝愁绪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天下茫茫,他到哪儿去找一个身如闲云野鹤的老道呢?自己不能显露身份,没有一个朋
友和亲人,惟一的长辈双绝穷儒亦于昨晚离开了他,人海茫茫,其实他是孤独的啊!
  后面响起了踏雪的足音,有两个人大踏步奔向渡头。玉琦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们的身
上。
  那是一对少年男女的身影,全身裹在狐裘内,仅由身材高矮和穿着中,可以分清他们的
性别。
  皮风帽罩住了头面,经裘带围住肩膊和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犹其是
女的,那双美眸像一潭秋水,又清又深,一句话:她有一双叫人想做梦的眼睛。
  没有船,两男女站在渡头,相对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们的目光,转落在三丈外石旁的玉琦身上。
  玉琦身材将近八尺,高大雄壮。老羊皮外袄乃是村夫俗子的俗物,衬出他的身份仅是个
小平民;腰带没系上,敞出里面所穿的褐夹衫;下身,是窄脚管夹裤;脚下,是一双老牛皮
直缝靴。
  一头黑漆光亮的长发挽在顶端,没系上头巾。大眼睛黑多白少,神光隐现,长眉入鬓,
鼻如悬胆,嘴唇抿得紧紧地,古铜色的面色,闪闪生光。乍看去,像是一座英伟的铜像。在
他那仇视一切的眼神中,令人感到这是一头孤独冷做的雄狮,随时都有发生危险的可能。
  “好雄壮的小伙子哪!”少年人口中,发出一声令人难觉的轻呼。
  但玉琦修为已不等闲,听得字字清晰。
  “这人的神情好冷,像在冰窟里刚爬出来的。”少女也在同伴耳畔轻语,声如银铃,十
分悦耳,语音虽几不可闻,但玉琦仍听得真切。
  少年人向江对岸注视片刻,渡船静悄悄地靠在码头上,连个鬼也没有。
  他叹口长气,突向玉琦举手抱拳一礼说:“请问大哥,渡船要多久才能过来?”
  玉琦略一点首,木然地说:“要等渡船人满之时。”他的神情,像一头负隅顽抗的狮
子。
  少年人一怔,心说:“这不等于白说么?”
  少女在凤目中露出了笑意,说道:“哥哥,你的话太多,可遇上一个不轻易开口的对手
了。”
  少年的眼中也现出了笑意,走近玉琦笑道:“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府人氏。兄弟乃是湖
广人,途经贵地,想乘雪天一游龙门山,渡船太少,真是扫兴。请问兄台,可有另一条路过
河么?”
  “没有了。”
  “哦!白乐天既能着人凿滩,怎不着人架桥?真令人百思莫解,兄台可知其详?”
  “你该找他问问,可惜他死了近千年。”玉琦不耐地答。
  少年仍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道:“看兄台眼中神光隐现,定是位内家高手。”
  “不见得。”
  “臂长过膝,英伟过人。兄弟双目不盲,已看出兄台定有超人造诣。“
  “只配赶狗。”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姓谭,名芳,草字兆祥,那是舍妹茜茵。请教兄台贵姓大
名。”
  “杨玉琦。”
  少年似乎一震,说:“杨兄可是河南府人?”
  “你说对了。”
  “小弟有一事动问,尚请坦诚相告。”
  “请说。”
  “龙门镇杨公世群,与杨兄有否……”
  “杨世群”三字,像一声巨雷,轰中玉琦的脑门。他正想站起,可是却忍住了,说:
“那是龙门世家,在下却是河南府南关之人。”
  “哦!南关附近没听说有姓杨的。”
  “安乐窝之东却有。”
  “杨兄可否将杨公之事,略予一说?”
  “你找他有何贵干?”
  “杨公乃武林盖世奇才,兄弟慕名而至。”
  “你不知多年前杨公之事?”
  “略有风闻,兄弟想找杨公的后人一申景慕之念。”
  “你与杨公有亲?”
  少年一怔,说:“非也,兄弟说过,我兄妹乃是慕名而来。”
  “何必多此一举?阁下也许因此惹下不测之祸。”
  “总比杨兄姓杨,而又在龙门出现要嫌疑少些。”
  “你认为在下是……杨公的后人?”
  “确有此念。”
  “哦!任凭阁下臆测亦无不可。”
  “杨兄是承认了么?”
  玉琦倏然站起,恶狠狠地说道:“你最好少噜嗦。”说完,大踏步转身。
  谭茜茵突然迎面一拦说:“大丈夫该光明磊落,不应藏头露尾。”
  “让开!”玉琦沉声喝。
  “我不!你得说明白再走。”
  “再不让开你得后悔。”
  “不见得。”姑娘叉手微笑。
  玉琦虎掌一伸,去拨她的右肩。
  姑娘猛地伸手一架,纤纤玉指一刁,“金丝缠腕”急扣玉琦腕脉。
  “住手!小妹!”兆祥急叫,赶前去拉。
  可是双方接触快如闪电,已经来不及了。双手同时扣住对方的脉门,内力骤发。
  “滚开!”玉琦叫,信手便扔,同时放手。
  姑娘被带得一踉跄,身形一冲,猛地扭转娇躯,小蛮靴突然飞起。
  可是她快则快矣,却一脚走空,玉琦已经飘身走了,鬼魅似的一闪即远出丈外,回身冷
笑道:“在下不愿与你们一般见识,下次可不饶你们。”说完,大踏步走了。
  兆祥正想出声招呼,小姑娘已摇手止住他出声,待玉琦去远,方说:“这人的功力奇
高,但不是杨家的后裔。”
  “怎见得?小妹。”
  “杨家的十二散手神奇诡异,为武林不传之秘。我这招金丝缠腕如果遇上杨家的十二散
手,准被制住曲池穴或者肩井穴。但他反而抽手曲指,反搭脉门,所以知道他绝不是杨家的
后人。”
  “也有道理,咱们且跟踪他看看。”
  两人顺大路向龙门镇追去,不到半里便追上了。

  玉琦大踏步进入冷清清的龙门镇,出了镇北。这一段时间内,他对自己那座剥落了的宏
大府第,连看也没看一眼。后面的兄妹俩,心中的疑云又清朗了不少。
  出镇不到两里地,迎面奔来两个裹在狐裘里的高大身影,由眼角和鼻上的皱纹,可知定
然是两个老头儿。
  玉琦挺胸大踏步而行,不理别人的闲事。但他的眼神一扫过急掠而来的两人,心说:
“这两人功力不等闲,双足不沾实地,不带雪花,有点像踏雪无痕轻功。能用踏雪无痕轻功
赶长路的人,确是少见,可见这两人功力委实惊人。
  双方错肩而过,谁也不惹谁。
  正走间,猛听身后飞起一声长笑,接着,一个苍劲的喉音响字:“小辈,我老人家准知
你俩人溜到香山赏雪景,没话说,跟老夫乖乖到本帮香堂听候发落。”
  “呸!老狗你吠什么?小小一个河南府香堂,竟要将小爷发落,你做梦。”是谭兆详的
声音。
  “我老人家的梦一向是好的。娃娃们,你走是不走?”
  “要走不难,得问小爷的朋友肯是不肯。”
  “你的朋友是谁?哼!谅他没有偌大的狗胆,敢管‘无为帮’的大事。”
  “喏!我的朋友在这儿。”
  “唷!小狗可恶,敢在老夫面前张牙舞爪,活得嫌命长了么?哼!打!”
  玉琦转身一看,不走了。一个老家伙已经和兆祥动上了手,拳来脚往,只见劲烈的掌劲
拳风,把雪花激荡得四面激射。
  一旁的茜茵姑娘系好领上狐裘,向一旁另一名老者掠去,娇叱道:“老狗,你得滚!”
喝声一落,抢前一掌斜劈而出。
  老家伙大吼一声,伸出蒲扇大的黑漆大手,迎着来掌一把扣出。
  玉琦一看老家伙的黑手,心中一震,暗说:“这家伙练有黑沙毒掌,我得管。”他转身
走向斗场。
  姑娘功力不弱,一见毒掌却也有点心惊,不敢硬接,身形疾转,闪至老家伙的右侧,
“鬼王拨扇”抡出一掌。这次她用上了内家真力,劈空掌劲立吐,如山暗劲随掌而出,直迫
八尺外。
  老家伙急闪让招,说:“咦!难怪你敢猖狂,伤我帮中弟子,原来真有两手儿。”说着
说着,攻出一招“推山填海”,双掌一吐,凛烈罡风挟着触鼻腥气,怒涛似的向前急涌。
  “蓬”一声闷响,内劲接实,人影疾分。老家伙退了三步,双足陷入雪中,及膝而尽。
  姑娘也退了三步,可是她被腥风透人鼻中,只感到喉头发恶,身形一阵摇晃。
  老家伙鬼叫一声,猱身猛扑。巨掌急挥,拍向姑娘肩胁,内力尽吐,腥风怒涌。
  姑娘刚运功逼出肺部遗毒,无法功行双掌,眼看要豁出性命全力一拼,因为她已无法闪
让了。
  玉琦到得正是时候,挥掌直上。
  “啪”一声暴响,不但内劲接实,而且掌心几乎相触,人影骤分。
  玉琦也心惧黑沙掌毒,故而向侧一闪八尺。
  老家伙平飞丈外,一只右手抬不起来了,勉强用千斤坠定下身形,脸上变了颜色,厉声
叫道:“阁下好高明的混元掌力,你可是玉箫客的门下?”
  玉琦不理他,冷冷一笑叉腰屹立。
  老家伙大概眼花了,他似乎感到玉琦的头点了一下。他眼中布上了恐惧的神色,不住后
退,结舌地叫道:“阁下是……是奉岳……岳老前辈之命,来……来找敝……敝帮的晦气
么?”
  玉琦冷笑着一步步逼近,他心中在暗笑。玉箫客的名号他已在双绝穷儒口中,知道一些
概况。玉箫客岳景明,就是“隐箫逸琴”中的“隐箫”。这人名列宇内奇人,宛若神龙见首
不见尾,不但一支玉箫可以降龙伏虎,混元掌也是武林一绝,乃是上乘正宗内家气功中,罕
见的武林绝学,发时无声无息,但丈内可以隔纸熔金。
  老家伙不见玉琦掌力有何奇奥,但劲道一接,不但罡风乍起,无形暗劲更循臂直震心
脉,这与传说中的混元掌有点相像,难怪他大为震惊。加以青年人亦不否认亦不承认,老家
伙更觉毛骨悚然,下意识中,他似乎感到青年人似乎在神色上已经承认了呢。
  “你给我快滚!”玉琦突然厉喝。
  “我……我这就走。请教少侠高姓大名?”
  “少废话!是不是还想接一掌试试?”玉琦冷冰冰地说,右掌一立,向外一翻,作势拍
出。
  老家伙向右急闪,脱口叫道:“承老兄,快扯活!”说完,撒腿就跑。
  和兆祥正斗得高兴的另一老家伙,闻声虚按两掌,跃出圈外,一见同伴已经远出三丈外
去了,不知发生了何种突变,火速跟上叫道:“怎么?不将两个小畜生擒回香堂,咱
们……”说着说着,已经掠出了二三十丈。
  远远地,还听到前面老人惊惶地说道:“你知道插手的年轻人是谁?老兄,那是玉箫客
的门人,你可惹得起?”
  两人急急似漏网之鱼,跑得真快。
  姑娘已运功将腹中毒气逼出体外,踱到玉琦身后,俏生生甜蜜蜜地说道:“杨……
杨……大侠,你真是岳老前辈的高足么?他老人家乃是宇内高人,多久未履江湖了。他老人
家一向可好?”
  玉琦向她淡淡一笑,说道:“假使我有幸做岳老前辈的弟子,也不会插手管这一档子闲
事了。”说完,大踏步走了。
  玉箫客既名之为“隐箫”,自然是隐遁草野的奇人,也自然不会过问江湖是非,所以玉
琦有此一语。
  “杨兄,请留步,兄弟……”
  兆祥大声叫,叫声未落,路右一座被大雪封覆的枯林中,突然传出枭啼一般的厉笑:
“桀桀……格格……”声音异常凄厉,中气充沛,直贯耳膜,令人浑身发冷,气血翻腾。
  在厉笑声中,树枝上的冰雪簌簌而下,树影后,现出一个白色的高大人影。
  三人闻声大惊,赶忙运功强抑心神,并向那儿看去。

  人影一现,三人心中人骇。
  那人身高将近九尺,像一个巨无霸,头上更戴了一顶高顶凉帽,显得更高。一袭拖地白
袍,中间缝上一条蜈蚣形的半尺宽蓝色缎带,远看去,像在他身前,挂着一条巨大的蓝色蜈
蚣。胁下挂着一个黑色大革囊,右手点着一根铁灰色的长大无常棒。
  他的长相更是唬人,乖乖!哪能算人?说他是鬼倒也名符其实,倒还令人深信。
  青灰色的长马脸,隐透出墨绿色的光华,满面皱纹,纹路是直的。八字吊客眉,一双三
角眼射出阴厉寒芒,凸鼻梁,鼻尖像鹰喙,破嘴唇,长着一排又黄又黑獠牙般的尖利牙齿,
下颚特长,难看已极。
  这家伙长相之恶,无以复加,假如半夜中出现,别说胆小朋友会吓死,胆大的和尚老
道,也会吓掉两魂四魄,伏地求神仙佛祖保佑。
  玉琦倒没有什么,他自经双绝穷儒苦心孤诣磨炼,生就了铁打的肝胆,铜铸的心胸,一
身傲骨,对生死毫无牵念;他心中虽惊,但脸上毫不动容,双手叉腰卓立,冷然注视着怪物
冉冉而至。
  谭家兄妹大概对怪物不陌生,惊得脸上苍白,战栗着步步后退,手伸向衫内藏着的剑把
上。
  “桀桀桀……”怪物仍在狂笑,已到了路中。
  玉琦并不退缩,注视着步步逼近的怪物,运起“死寂潜能神功”护身,功行双掌,准备
全力一搏。
  怪物见吓不退玉琦,心中大概也感到这小伙子绝不是等闲人物,进至一丈之内,停下
了,扭头向兄妹俩喝道:“好小子,别打主意逃命,我老人家看中之人,跑上天也是枉
然。”
  “小妹,快走!”兆祥叫,并将身障住姑娘身躯。
  “不!我们和他拼骨。”姑娘叫,“呛”一声撤下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
  “不成!你要落在他手中,哥哥我只有死路一条,有何面目禀告爹妈?”兆祥一面说,
一面撤下长剑。
  “谭兄,这家伙是人是鬼?”玉琦冷然地问。
  “桀桀……”怪物仰天狂笑。
  兆祥一咬牙,答道:“这是宇内以凶淫之名震动天下,无恶不作的毒无常班廷和。”
  “毒无常”三字一入耳,玉琦心中一震,暗说:“真巧!第一次出现江湖,便碰上了这
个凶魔,看来大事不好,前途危难正多。”
  不错,这怪物正是“恨天怨地,哭笑无常”的“毒无常”班廷和,一个心黑手辣,好色
如命的宇内凶魔。
  但玉琦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哼了一声道:“原来他是人,算我孤陋寡闻。”
  毒无常面色一沉,用那双可透人肺腑的三角眼,狠狠地盯紧着玉琦,以那不像人类的嗓
音,一字一吐地说道:“小娃娃,你冒充玉箫客老匹夫的门下,可骗不了我老人家,你是
谁?说!”
  “我是我。”玉琦昂然地答。
  “哼!你等会儿就傲不起来了。”
  “在下等着。”
  “你说不说可由不了你。”
  “口是我的。”
  毒无常阴沉沉地迈出一步,他知道,要斗口可能斗不过这小后生,他根本任何不怕嘛。
  玉琦屹立不动,面含冷笑。
  谭家兄妹这时已定下了心,反正知道走不掉,人到明知必死的关头,勇气反而倍增。他
俩人挺剑而上,徐徐分列玉琦左右。
  “请贤兄妹退!我要斗斗这宇内凶魔。”玉琦神情自若地说,挥手令两人退。
  “杨大哥,我们三人联手,或可一拼。”姑娘神色凛然叫。
  “退!这是我第一次拼搏,不要任何人插手。”玉琦厉声叫,双手垂下了,功行指梢。
  这时,正北官道拐角处,传来数匹健马的踏雪声,现出了四人四骑。
  四匹健马都是万中选一的神驹,鞍镫鲜明,高大雄骏,踏着轻快的碎步而来。
  马上人是一身轻裘的两男两女,大狐裘裹住全身,由这名贵的大狐裘上揣测,来人的身
份门第自不等闲。
  四个人安坐鞍上,两个女的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男的也仅现出脸面。两个男的生得人
才一表,一个是虎目虬须,甚是威猛,另一个是玉面朱唇,像个大姑娘,脸上稚气仍在,可
是目中神光外射。
  四人四骑相距这儿仅有半里之遥,不久将到。
  蹄声又响,四人之后三十余丈,也现出两人两骑,与前两位男人同式打扮,相貌一是圆
脸,一是国字脸庞,年岁都在四十余,神态悠闲而英气外露。
  六人六骑右鞍旁的插袋中,皆插有杀人家伙。两位姑娘是剑,少年人也是剑,伴同他们
的中年人,是一条包成一团的家伙,耸起一根铁柄儿。
  后面两人一个是不算长的家伙双股钢叉,另一人是一根奇形龙须刺,这是水陆两用的兵
刃中,惟一的重家伙。
  毒无常根本不管有人没人,他迈出了第二步,双方已经相距不足八尺了。两人的手都够
长,要一动手,伸手可及。他沉声说道:“小狗,你的口气可不小,竟敢妄言和我一搏,太
可笑了,你,禁不起老人一个指头儿,接着!”
  在喝声中,他轻飘飘地将左手在袖底下伸出,戟食指向前一点,右手的无常棒已置于身
后。
  “嗤”一声锐啸,指风破空而飞,点向玉琦胸前鸠尾大穴,潜劲如钢锥般射去。
  谭家兄妹本已退了两步,这时大喝一声,双剑齐出,攻向老怪物的左右胁。
  玉琦不知对方功力如何,不敢硬接指风,身形一错,横飘一步,掌向外一翻,强烈凶猛
的掌劲疾吐,攻向老怪物前胸。
  毒无常端的功力超人,收指变掌印出一掌,右手无常棒在袖底左右一闪,点出了两棒。
  双方交手疾逾电光石火,令人目不暇接。
  “嘭!叮叮!”气流爆震,金铁交鸣,人影疾分,向三方面飞去。
  “桀桀桀……小小年纪,竟敢向老夫递爪,真是自寻死路。桀桀!小妞儿该我消受
了。”说完,向晕倒两丈外的姑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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