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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胆雄风》


第二十二章 身分暴露



  其实没有甚么可以计议的。千日做贼,哪能千日防贼?翻江鳌不可能召集昔日的弟兄,
长期在家中日夜提防,早晚会一不小心,被杀手抓住机会行致命一击。
  一些大户人家,长年请保镖护院,数量也有限。一般的保镖护院,也防范不了真正的杀
手入侵。
  翻江鳌采取消极的方法自保,田庄交由一些不涉及江湖行业的朋友主持,至别处避风
头。
  通常,干杀手行业的人,如果失败便退回花红,放弃这笔买卖。假使没有人损失,事后
决不会派人寻仇报复,反而得提防事主前来兴师问罪。
  只要避一年半载风头,天罗院不可能找得到他的。他也无力找天罗院兴师问罪,要掘出
天罗院的根底谈何容易?即使他仍在江湖称雄,也难以承担兴师问罪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逃灾避祸,这是江湖朋友必须面对的现实人生,一入江湖,就挣脱不了恩怨牵缠,想规
规矩矩平平安安度日,千万不要踏入江湖路。
  曹世奇提前离开张家,但他是等翻江鳌携带家小离开后,才动身离去的,暗中掩护翻江
鳌离去。他不能留下保护翻江鳌,他有他的生活圈子。而且他不可能长期逗留张家,也不可
能旦夕提防杀手的入侵。
  从此,名义上张家并没易主,但主人却不在了,乡亲们都知道,张大爷已到外地游历去
了。

  半月的,张家的长工头头李三,带了十余名长工,整理位于山南的下庄。下庄是安顿佃
户的小庄,秋收后须大加修缮准备过冬。
  两上中年村夫,在李三返回张家的中途拦住了他,表面上和和气气,长相老实,毫无暴
徒的气势流露,外表确像附近的村民。
  李三是独自返回张家的,张家距下庄仅三里左右。
  “李老三,你们家大爷,真的到外地游历去了?”
  那位留了两撇小胡子的村夫,笑吟吟一团和气。
  “那是说给乡里父老亲朋听的。”李三朴实的面孔也涌起坦诚的笑意,“应该说是到外
地逃灾避祸去了,希望能躲过一场横祸飞灾。”
  “呵呵!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逃得出一时,躲不了一世,是吗?”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呀!逃一时算一时,以后,谁知道以后的事呢?一天也好,一世
也好,活一天算一天,他总不能呆瓜似的在家等死呀!人早晚会死的,任何人都会死,但乐
于死的人毕竟不多,绝大多数的人都希望多活几天。”
  “你一定不知道主人的去向了。”
  “那是一定的,老兄。逃灾避祸,知道的人愈少愈安全;大富大贵愈多愈神气光彩。大
爷的至亲好友,恐怕也不知他的去向下落呢!”
  “早几天在你家作客,与张大爷一同到琅琊山游玩的年轻人,你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下
落?”
  “知道一点。”李三坦然说。
  “呵呵!有一点总比没有好。”中年村夫笑得更亲切了,像逮着老鼠的老猫。
  “我知道他姓曹,曹爷。名叫甚么,大爷没说,下人们也不敢过问。他来自京都,见过
皇城皇宫,是大爷的朋友,练了一身好功夫。游浪琊山的第四天,他就告辞走了,据说直下
南京,他是南京应天府人。”
  “是你家大爷早年的江上朋友?”
  “老兄,我真的不知道。不瞒你说,我在张家不到六年,大爷过去的事,谁也不知道,
也没有人敢打听,这是最犯忌的事,下人打听主人的底细,会招祸的。”
  “也好,至少知道他姓曹,南京人,从京师返回,总算有了些线索。呵呵!打扰啦!你
好走。”
  向长工佃户打听主人的去向,所得的消息不一定可靠,尤其是主人有意逃灾避祸,怎么
可能把去向说出?如果说出,那一定是乱人耳目的假消息。

  练武人如果靠武功混口食,几乎已注定了是下等人,出路有限,难见天日。
  杀手就是靠武功混口食的人,这种人为数不少,组织成集团的也相当多,以各种名目在
江湖称雄,俗称赚血腥钱,在江湖行业中,占有相当地位。
  他们是从古代的刺客、斗士、家臣演变而来,源远流长,只不过一代不如一代,每况愈
下,沦落成唯利是图,杀人不讲理性,成为世所不齿的血腥歹徒,地位日渐低下。
  目下名气不小的集团有四个。其实这只是抽象性的数字,各地区的排名也各有说法,莫
衷一是。有些集团只做大买卖,向强权挑战;有些集团只需三五两银子,就可派人替顾客刺
仇敌一刀,或者砍断一条腿。
  名气大的集团,没有门路,是很搭上线的。
  天罗院名列四大杀手集团,名气当然够大,而且人数最少,没有闲人负责应酬,如果没
有相关的人引介,必定无门可入。为了保持声誉,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接受买卖,小买卖不
会找他们。
  只要与人接触,就等于天了门路,自然有精于找门路的人找上门来,绝对无法保持无门
可入的绝对秘密。
  九月秋风凉,江北已是枯叶漫天飞,冬的脚步已近,杨柳早已光秃秃迎接严冬。
  这天未牌时分,两男一女到城南运河旁的茱萸湾,直趋塔湾镇南码头的一座宅院,毫不
迟疑上前叩门。
  茱萸湾也叫塔湾,镇就叫塔湾镇,是运河的大码头,衔接三汊河。那时,漕河正在发轫
期,大量物资粮米往京师运,码头一天比一天繁荣。河西岸的高文寺规模宏大,本镇就是以
那座天中塔命名的。
  码头分为三区,南码头是民船的停泊处,泊了百十艘大小船只,甚么人都有,龙蛇混
杂,也是过往江湖朋友歇脚站。
  大院门拉开,一个老苍头当门而立,用那双不带感情的老眼,瞪着这三个衣着华丽,气
概不凡,而且佩刀带剑的不速之客。
  “你们找谁呀?”老苍头没有肃客入内的意思,堵住门不让来客乱闯。
  “这里是罗家吧?”来客冷冷地反问。
  “是的,你们是……”
  “那就找对了。”来客大手一伸,要拨开老苍头。
  老苍头茫然的老眼中冷电乍现,金丝缠腕要扣来客的手腕脉门。
  “大胆!”来客巨掌一翻,反扣住老苍头鸟爪似的老手,一沉肘,左手已扣住老苍头的
咽喉,“余院主最好是在家,带路。”
  老苍头骇然变色,一照面便被制住要害,可知相差太远了,来者不善,无法阻止暴客进
门。来客手一松,大踏步往里闯。
  “跟我来。”老苍头只好紧走几步在前带路,以免来客大摇大摆乱闯。

  宅院占地甚广,有数进院落,却很少有人走动,显得阴森森寂静。
  天罗院人手不多,宅院又太大了。一阵骚动,隐约可以看到倏忽出没的人影。
  五个人在大厅接见来客,绿衣使者余含芳是主人。穿了一身绿缎滚白花边衫裙,大家闺
秀的风华艳光四射,怎么看也像一个女杀手。
  皮肤白净的女人,穿绿实在不宜。她的面庞肌肤白嫩如凝脂,却缺乏健康少女的嫣红
色,却又不施胭脂,与绿衣裙一衬托,大厅的光线本来就不足,脸色也就显得有点苍白,虽
则五官秀美,明眸皓齿艳光四射,却缺乏吸引人的热力。
  “你们像是打上门来的?”她向昂然入厅三位气概不凡的来客含笑问,“我,是这座罗
家大院的主人,姓余。”
  “在下知道,你是余院主,绿衣使者余含芳。”为首来客目光灼灼打量着她,目光颇为
慑人,“久仰久仰。在下姓彭,匪号叫召魂使者。贵院八年前初建山门,在下恰好迁至山
东。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召魂使者彭忠是何人物。你我的绰号都称使者,你不会忽略的,是
吗?”
  绿衣使者脸色一变,明眸中涌起现极端警戒的神情。
  “汉府天策十八将之一,神龙密谍的中军干员。”她连声音都有点变了,“你为何找
我?”
  当年在南京,汉王的三护卫中,最先得到的一卫尊称天策卫,卫名是永乐大帝颁赐的,
因此汉王自称天策上将军。
  唐朝李世民领兵打天下时,就是天策上将,所以汉王自比李世民。他和李世民同是老
二,李世民宰掉老哥老弟建成元吉,他也想宰掉老哥太子和老弟高燧(赵王)做天子。
  当年汉王在南京无恶不作,把京师(京师尚未北迁)搞得乌烟瘴气,三千名骄横的勇士
和密谍,比强盗土匪还要无法无天。
  天罗院在扬州建秘密山门,怎能不知道神龙密谍的恶迹?汉府至山东安乐州就藩,神龙
密谍仍留下一部分人在南京活动。天罗院天胆,也不敢招惹神龙密谍。
  “无事不登三宝殿,找贵院办事。”召魂使者接过女随从奉交的招文袋,取出一个封袋
往案桌一丢,“希望院主合作,定有重赏。”
  “你是说……”
  “资料袋内,有颇为完整的资料,我要里面所列的两个人,要活的。”
  “这……”绿衣使者伸手取封袋。
  “以后再看,我另有要事待办。”召魂使者阻止她取封袋,“给你三个月时间,最迟不
能拖至年底。连络处在中山王府东花园,日夜都有接待贵院的人,一有消息,尽速呈报。”
  “我得先了解是甚么人,是否可以胜任……”
  “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们一定有能力办得到。你们消息灵通,调查小人物的能力,比我
们灵活广泛,我们反而无用武之地。我得走了,在南京等你的消息。”
  三人立即告辞,去意匆匆。
  绿衣使者完全失去拒绝的勇气,不敢不在强权下低头。她一点也怀疑召魂使者的身分,
而且深信不疑。
  信息送到中山王府的东花园,她还能怀疑?
  永乐大帝的皇后,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女。徐皇后生了三个儿子。太子肥胖、体弱、仁
厚;次子汉王,凶悍、残暴、身高八尺,两肋生龙鳞;老三赵王,奸诈、阴险、獐头鼠目、
胸有成府,却又志大才疏。
  汉王的子女,都是中山王府的姑表亲。
  目下中山王府的主人,是徐达的曾孙,徐显宗徐承宗兄弟俩。兄弟俩的父亲老中山王徐
钦,则袭封中山王,目下在京师,健康不佳,可能活不了几天。
  按辈分,三郡主是徐家兄弟的表姑。
  中山王府在莫愁湖,在城内的秦淮河涉桥南,建了一座东花园,园中的世恩楼极为壮
观。表姑要借住东花园,徐家兄弟怎敢拒绝?
  中山王府的东花园,可不是等闲人物可以居留的,所以绿衣使者毫不怀疑召魂使者的身
分,甚至怀疑东花园,已经是神龙密谍的活动中枢呢!
  神龙密谍找上她办事,她又惊又喜也不知所措。

  要请人搜寻某一个,必须有基本的线索可循。
  曹世奇曾经被罗百户的人搜查、盘问,他的路引上记载得一清二楚,路引便是发自南京
应天府衙。
  之后,又落到三郡主手中,所受到的检查、盘诘,更为严厉彻底,吃足了苦头。
  而且,三郡主已经知道,他就是十年前在南京燕子矶,打了八家将,打了她几耳光,打
掉她六哥五颗牙齿的少年。
  这就是线索,证据指出曹世奇是南京人。
  召魂使者交给绿衣使者余院主的封袋中,就有曹世奇的基本资料。
  当然,不曾记载他在燕子矶,打了龙子龙女的事。也没记有他在真定府附近,歼灭神龙
密谍不少人的事迹;丢人现眼有损士气的事怎能记?
  基本资料记载的姓名是曹世奇,特别证明是化名。因为根据应天府衙查证的结果,并没
有发给一个叫曹世奇的人,上京寻亲的路引底案。曹世奇所使用的路引,是伪造专家所制可
乱真伪证件。姓名是真是假,须进一步查证。
  这一份资料,南京附近的蛇神牛鬼,可能都接到一份。汉府在南京,仍具有强大的潜势
力,仍是神龙密谍活动的重点。
  反正能往进中山王府东花园的人,来头必定大得惊人。
  太子已到达京师即位,南京的活动已经不重要了,因此神龙密谍的要员,事实上已经不
在南京了。
  风雨欲来,谣言满天飞。
  天罗院倾巢而至,扬州的山门暂时关闭。

  南京,仍是最重要的都城。五年前京师北迁,锦衣卫便在南京建立南镇抚司,严加注意
王公大臣的活动,调查他们的忠诚,严防他们涉及叛逆活动。与凤阳方面的中都城,连成一
条重要的安全带。江对面的滁州与码头浦子口,就各有一卫兵马防变。
  但再多的兵马,也防止不了不肖江湖人的活动。
  这天,罡风凛洌,丰山张家的长工头李老三,带领着一些长工,整理房舍准备过冬,房
舍的防寒设备必须在月底完成,虽则主人不在,例行的工作必须按期进行。天快黑了,这一
天的工作他感到相当满意。
  主人全家已离开将近三个月,似乎查无音讯,不知归期。他并不担心主人的安危,只担
心留在张家的人,是否可以平安愉快过年度岁,距所关愈近,他愈感不安。
  按常理,主人应该回家过年。
  讨债的人,小年夜之后就不能再催债了,所以腊月天,是讨债的旺季。债主也算定债务
人必定回家团聚,必定抓住机会把债讨清。
  主人离去后,他从下庄返回时,所碰到的三个人,迄今他仍然无法忘怀那些人的伪善面
孔。
  他有预感,那些人一定会再来,而且再来时,一定把伪善面孔撕掉了。之后,他把大多
数长工、仆妇、小厮,先后加以遣走。下庄的佃户,也一一打发他们回家,不许再住在下
庄,仅留了三两个人照料房舍。
  张家目下只有十三四个人照料,他就是名义上的田庄管事,偌大的张宅,天一黑就灯火
全无,冷冷清清,没有人在外走动。
  十余头猛犬,是仅有在走动的物体。
  晚膳后不久,他独自在房中品茗,住处是南房的主居室,整座南房以往有四十余名长工
仆从住宿,目下仅有十三个老弱,主宅天一黑鬼影俱无了,所有的厅堂居室皆加了锁,撤除
所有的照明灯笼。
  门窗皆封闭得紧密,寒气仍然袭人。
  刚替茶壶添水,一阵急剧的犬吠传来,他提水壶的手,几乎失手落壶。
  吹熄了菜油灯,他挟了一棍齐眉棍启门外出。
  武林人称练武为练内外功。练拳掌。一般的村乡壮丁,称练力,练拳棒。枪、棒、刀、
叉,是壮丁们保家的武器,石胆石锁是练力的基本器械。
  所以每一座村镇的壮丁们,都组织成勇壮,经常练拳棒,六十岁才能退休,不再受官府
的调遣。一旦有事,他们就是所谓民壮或丁勇,防火防盗自卫之外,还得接受官府调派。要
说当时乡村的人都会武,决非夸张,问题是练得勤不勤,是否敷衍了事。
  他的棒术并不差,一棒在手,撂倒三五个大汉胜任愉快,两膀真有三两百斤蛮力。
  跨出大院子,传来几声猛犬的惨号。
  “家犬完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全身毛发森立,他知道大难临头。
  大院广阔,四周载了花木。罡风一吹,枯叶漫天飞舞,寒气甚浓。
  黑影一闪,再闪。朦胧的人影一现,再现,屋顶有人飘降,屋内也有人影掠出。
  先后幻现六个人影,有男有女,从青灰色的劲装察看,身材矮有曲线的,一定是女人。
所有的男女,皆戴了鬼面具,黑夜中显得更为狰狞,更为恐怖,胆小的人,真会被吓昏。
  他横棍屹立,居然有勇气面对鬼怪似的人。
  “把你们的主人下落说出换你的命。”
  对面那人说话了,是女人的嗓音,此时此地,这种发性声音尤其令人毛骨悚然。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强定心神,逐渐镇定,“大爷存心逃灾避祸,不可能把
去向告诉我们这些仆从长工。”
  “那么,把那个姓曹的下落说出。”
  “大爷的朋友,不可能让我们知道,大爷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身上有案的人,他们即使
通了名,也必定是假的,只有大爷心中明白。”
  “可恶!你在找死!”
  “拿下他!”女人举手一挥。
  一个黑影大踏步走近,伸手便抓。
  一声大吼,他一棍急扫。
  手上一震,棍被抓住了,噗一声耳门挨了一掌,跌入黑影的大手中。

  南房的小厅灯光明亮,十三个人全被抓来了,有些已被打得面孔走了样,并排坐在壁根
下发抖、呻吟、哀叫饶命,凄凄惨惨。
  厅内有四个戴了鬼面具的男女,女的权充审讯官。
  “喂他一口真情散。”审问官向同伴说,“三爷,你问,一定要问出姓曹的底细下
落。”
  “遵命。”身材高大的三爷欠喏,一把揪起气息奄奄的李老大发结,从一只小葫芦中,
倒一些药撒入李老三的咽喉。
  李老三完全失去反抗的力量,片刻,手脚一伸,无神的双目茫然地张开了,口中喃喃自
语。
  三爷先询问一些有关田庄的事务,再问及主人的去向下落。李老三知无不言,有问必
答,但对主人的去向下落,无法回答表示不知情。
  最后问及客人曹世奇的事,一步步引向下题。
  “姓曹的来时没投名帖,主人只称他为兄弟。”李老三用木无表情的声调作答,“住在
这里的几天中,我没听到主人用兄弟的称呼叫这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是甚么。”
  “他住在何处?”
  “听说要回南京,猜想可能住在南京。”
  “他真的从京都来?”三爷问不出所以然,有点急燥冒火了。
  “是的,从京都来,大爷替他弄到十几份丰乐亭和醉翁亭拓本真迹带回去。”
  “哦,他要那么多份干甚么?”
  “据说是回去卖的,有人出高价买。”
  “卖的?”三爷欣然追问,“他卖这种东西?”
  “不知道,他说卖的。”
  再追问也是枉然,李老三只知道这么多。
  其他十二个人,也用真情散使他们吐露真情,但白费工夫,他们比李老三知道得更少。
  总算得到些少线索,有些经验的人,可从一言半语的小事故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把他们处理掉,要干净利落。”审讯的女人最后下令,结束了这次追查线索行动。
  次日,本地的人发现张家留下的十三个人全部失踪,不久之后,由当地的人派人接管张
家,派有几个人照料,等候主人返回处理。

  此后的一个月期间,南京城几乎所有的字画店,都有人查询丰乐亭与醉翁亭拓本真迹,
详细查核来源与时间。有几家店号的伙计被打伤,被逼说出真正的时间与来源,幸好都是早
年存留下来的旧品。
  没有人想到去外地调查,目标皆放在南京城内外。
  栖霞镇远在四十余里外,已经不是南京的范围,而且该镇也没有真正的书画坊,那只是
一处佛门弟子拜佛的胜地,门摊式的小店以贩卖香烛经文为主。

  不久之后,有人指名找曹世奇的消息,愈传愈广,而且有不少人找他。
  这消息最先是从江湖龙蛇口中传出的,有不少爷字号的人物要找他。
  十一月下旬,天罗院的探索触手,终于伸至栖霞镇,那已是严冬届临,大风雪将至的岁
末时节了。栖霞山的红叶已经落尽,上山赏风景的人已经绝迹,栖霞镇已经很少有游客光临
了。
  不文斋已经关门大吉,换了东主,据说准备明年新春,开张贩卖礼佛用品。
  共来了两男两女,穿皮袄戴皮风帽,仅露出一双眼睛,向人打听不文斋的底细和东主曹
不文的下落,所得的消息几乎千篇一律:不知道。
  不文斋设肆仅三年多一点。栖霞镇的人,真正与曹不文东主接触的并不多,事实上曹东
主很少在家,店务不需他照料,他只是名义上的东主而已,以他的名义缴交捐摊税,连缴税
也不需他亲自出面。
  四个人不死心,在镇上的客栈投宿,一连三天,不但向镇民打听,也向栖霞寺的僧人打
听。有一个女人,甚至向人打听镇上有没有玄门道士。
  可想而知必定一无所获,栖霞山是佛门胜地,根本没有玄门人士建宫观,与栖霞寺抢香
火信徒。遍数天下名山,真正佛道可以和平并存,寺院宫观能建在一起,不互相排斥的地
方,可能只有平凉的崆峒山而已。

  第三天一早,四男女迎着扑面的刺骨罡风,踏上返回南京的大道,失望地离去。
  将近五十里,要走半天。
  四人本来是分开走的,一个时辰后接近尧化门,便走在一起了。
  当初朱元璋定都南京,本来打算把京师建成天下第一大城,因此在修建旧城之外,外围
加建了周围一百八十里的外墙,先建十六座城门。
  后来,外城实在太大了,仅筑了一些土墙,工程太浩大经费无着。后来他建了凤阳的中
都,中都四四方方,他愈看南京愈不顺眼,这个不圆不方像瓮一样的城,实在没有帝王的气
势。
  他派太子朱标至关中,看看西安古皇都是否合意。可惜太子回来后就归了天,迁都西安
计划成空。
  尧化门,就是外城东北角的一座城门,两层,有门楼,两侧有一段三五十丈长的丈余高
土城墙。至栖霞镇的大道,旅客必须经过这座门。
  四周小山围绕,附近没有村庄,城门也没有人把守,城门四季常开,附近还没形成村落
市集,几家农舍,陪衬着这座孤零零,即将废弃的城门。京师北边,永远没有修筑外城的机
会了。
  四人走在一起,以平常的脚程,冒着寒风向百步外的城门走去,大道上只有他们四个行
客。
  远远地,看到城门洞有一个人影来回走动。
  “真霉啊!晚来了半个月。”走在中间那位男士大声说,压下了风声,“咱们追查的脚
步,真该放勤快些。今后,真不知该另由何处着手追查了。”
  “恐怕风声已经走漏了。”左着的女人说,“姓曹的一定是听到风声,才关门大吉走掉
的。”
  “咱们并不能证实这个曹不文,就是翻江鳌那位姓曹的朋友。也无法证明他是汉府的,
要捉拿的曹世奇,你不要预下定论好不好?”
  男士可能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调查讲求证据,不胡乱认定。
  “每条线索皆点出他就是同一个人,错不了的。”女人坚持已见,“每一征候,皆不是
巧合。回去之后,派一群城狐社鼠来。务必把那些店伙徒弟的去向查胆,再一个个弄来盘
问,一定可以查出他的一些根底。如果另起炉灶再找线索,肯定是浪费工夫,而且失去紧迫
追索的时候,旷时费事。我反对放弃这条主线索,而且要进一步紧抓住不放,穷追。”
  “当然不会放弃这条主线索,问题是找那些店伙徒弟,需要多少人手,多少时间?成名
人物巨豪调查不难,这些平民穷汉还真不容易找到呢!咱们的时间不多了,那个甚么召魂使
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那混蛋给了江宁镇八方土地三千两银子活动费,只给咱们天罗院两
千,可恶!八方土地哪能和咱们相比?凭咱们的声威……”
  “算了吧!这不是比声威身价的问题,不能怪召魂使者偏心。”另一位男士说,“八方
土地出动了五六百狐鼠,你知道开销有多大?像养一群蚂蝗,八方土地已经叫苦连天,声称
血都被这些蚂蝗吸光了,这个月撑不下去,过年没有米下锅啦!”
  谈谈说说,接近了没有城门的城门口。
  城门口那个人,堵在路中央向他们眺望,掀起风帽的掩耳露出面孔,双手叉腰似有所
待。
  天气奇寒,天宇中彤云密布,罡风凛冽,这人却穿了青布夹衣灯笼裤,腰带上仅带了一
只荷包,没有任何兵丸,衣内显然也不可能藏有短匕小刀一类玩意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
夫,相当年轻,脸色红润,健康壮况相当良好,至少不怕冷。
  四人毫无戒心,但接近至十余步内,四双怪眼神色渐变,出现警戒的神情。
  年轻人竟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双手叉腰堵在路中央,脸上有怪怪的笑意,目迎渐来渐近
的四男女。
  四男女的皮袄下端,露出刀剑的鞘尖,如果是普通的村夫,早就避在一旁免生是非了。
  大踏步向前闯,年轻人竟然毫无让开的意思。大道相当宽阔,前后里外不见有人行走,
因此四男女是并排赶路的,年轻人竟然不怕他们人多,竟然堵在路中无意让路,而且脸上有
不怀好意的怪笑。
  四个人都火往上冲,双手本能地暗中运劲,脚下不停,作势冲撞。
  十步、五步……
  “你们才来呀?”年轻人突然主动打招呼,仍然没有让路的打算。
  口气不对,四人左右一分,反应迅疾,有一男一女已闪电似的撒剑在手。
  “咦!你们胆气不够,怎么能做杀手刺客?”年轻人似感意外,“四比一,你们怎么如
此紧张?你们该是身经百战,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呀!”
  “你认识我们?”为首的男士沉声问。
  “不认识,凭猜想而已。”
  “你知道我们是杀手刺客?”
  “猜中了吧?”年轻人不直接答复。
  “你凭甚么猜中?”
  “凭你们在栖霞镇调查的行动猜中的,因为只有你们才会查不文斋的事。”这次年轻人
坦然回答。
  “咦!与你有关?”
  “所以我才在你们的归途等候呀!”
  “你是不文斋的人?”
  “对。”
  “你是……”
  “曹不文。”
  四人脸色一变,中奖啦!
  “也是曹世奇?”
  这次,年轻人曹不文脸色也一变了。
  “狗娘养的杂种!”他破口大骂,“原来你们搭上了神龙密谍,难怪敢冒大不韪,任意
屠杀无辜。你们的心肝已经被狗吃掉了,我要你们偿命。”
  一声暗号,四人同时发射各式各样暗器,撒出满天流光,猝然群起而攻,志在必得。
  曹世奇身形疾退,眨眼间已远出侧方三丈外,所有的暗器皆慢了一刹那,全部落空。
  又一声暗号,四人幻化逸电,向路右电射而出,窜入山坡的凋林形影俱消。
  天罗院的院主,也被曹世奇轻易地摔例吓跑。这些杀手当然知道曹世奇了得,他们的主
要工作是调查,没有与曹世奇拼搏的打算,碰上了不得不动手而已,暗器齐袭失败,只好见
机开溜啦!
  四野皆是山林,脱身该无困难。
  钻入凋林时扭头回顾,没有人跟来,城门口鬼影俱无,曹世奇的身影消失无踪。
  “尽快脱身回云报讯,咱们查对了门路。”为首的人兴奋地说,“你们先走,我掩护你
们。必须有一个人能回云报讯,因此必须避免和他交手。走!”

  曹世奇坐在一株大树的横枝上,以做工具用的小刀,削制几把尺二长的木刀,外形与柳
叶刀相似,一头重一头轻,可以旋转,也可以直线飞行。
  接着,他用一段麻绳,编制了一个怪异的双绳兜袋,长有八寸,有点像弹袋,也像北方
人士所使用的弹弓弓袋,只是具小而微相像而已,不同是兜袋有一个洞孔。
  北方武林朋友,由于官府禁止民间带弓箭外出,却不禁止带刀剑防身,弓箭与匣弩,皆
是违禁品。猎弓也只许有案的猎户可以携带进入山林,不许带在城市走动,因此改用弹弓。
  弓与传统的弓相同,但弦另附有弹袋,可发射铁丸与泥丸,甚至可发射可爆炸的青磷弹
纵火,功能比箭更多,用途更广。可是使用的技巧相当困难,很难练至华境,不易学,也难
精,流传不广。
  南方武林人也有用弹子的,但用竹簧片发射,距离不能及远,简单方便,易学难精,也
不易准确击中目标,除非用功够勤。
  他跳下地,开始试射。手握住兜袋的把手,兜袋套住木刀轻的一端刀尖伸出底洞外,目
光落在百步外的一根横枝分岔处。一声低叱,扭身扔袋,尺二长的木刀破空而飞,快得肉难
辨,前面传来得一声响,枝叶摇摇。
  没错,木刀锲入分岔处,露出五寸木尖,木刀居然不曾折断。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冷湿的木刀固然份量不轻,长仅二尺,像一把梭子,用手投掷,
决难甩出三十步外,要想百步穿杨,有如痴人说梦。
  他居然办到了,速度比用手投快十倍,飞行距离远二十倍,劲道强三十倍。
  秘密出在兜袋上,技巧在于扭身一扔。说穿了平平无奇,这只是力学上必然现象。
  兜袋的绳带(左右两根)愈长,增加的劲道愈大。如果用两尺长的兜袋,投掷有兜闩的
六尺标枪,劲道一定比用手投掷的力能多三十倍以上,三百步内予取予求。
  这种增力,与弩不同,但理论是相同的。兜袋的两根绳,与弩的两臂相差不远。弩是张
弹,臂扔是直甩而已。
  箭的速度达到某种极限,没石而箭不毁,也是力学的常理,不足为奇。
  “天杀的!我要用这玩意来对付你们。”他喃喃咒骂,“我要订制铁尖刀,用来对付刀
枪不入的混蛋。你们太过分,惹火我了。”
  将几把木刀插要腰带上,袋兜仍握在右手,向东北角略一眺望,飞掠而走。

  这一带山区,是他日夜练功的场所。他在这里土生土长,几乎一草一木他都熟悉。
  从这里向西北超越丛山,三十余里外便是燕子矶。向西南,三十余里可绕钟山入城。
  这一带山区与陌生人捉迷藏,他几乎可以料中哪些地方是陌生人必经之地,所以他毫不
急燥,这一带山荀他的天下。
  天罗院的杀手,在这一带就是陌生人。
  猎人布网张罗,就算定猎物的习惯走向,妥为安置等候猎物入网进罗。他,就是最好的
猎人。
  四个杀手遁入山林,以为已经脱离险境,大有龙入沧海,虎返云山的感觉,可以自由自
在地任意所之,暗器在山林威力也倍增,想追及他们谈何容易?追上了也奈何不了他们。
  没有人追来,他们不再分开,认准方向往西南急走,但由于有些地方不能通行,有些地
方草木太过浓密,必须绕来绕去,不久便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南京附近的山,都是禁伐区,只有少数地方可以有限度采樵,因此草木农丰,能供人行
走的山林少之又少。
  人毕竟不是野兽,怎能在林深草茂,荆棘丛生的地方爬行窜走?所以必须找到林疏草浅
的地方通过,有小径当然更好。
  他们运气不错,找到一条蜿蜒西面行的小径,究竟身在何处,他们一无所知。
  已经出一身汗,衣裤有不少被勾裂,相当狼狈,一旦找到可供行走的小径,他们狂喜欲
狂,脚步可以加快了,最好能找到村落问路。
  气候奇寒,深山野岭不可能再有人行走,问路一定要找到村落,运气真不错,前面山脚
出现两间茅舍。
  “有歇息的地方了,去喝口水问清去向。”为首的杀手雀跃欢呼,“咱们是唯一查出曹
小狗下落的一组,大功一件。今后,是神龙密谍的事了,要和曹小狗这种可怕的高手玩命,
他们恐怕将付出重大的代价。本院幸好仅负责调查,不需咱们动手捉拿,阿弥陀佛!菩萨保
佑,咱们……呃……”
  最后所狂叫的一声走了样,扭身便倒。
  身后是一个女杀手,相距约五六步,地势高出甚多,突然看到脚前方一步左右,有物动
了一下,低头一看,看到一段五寸木尖贯入地中,木尖有血色。
  利器破空声随即传到,尖锐刺耳入耳惊心。
  “哎呀!你怎么了?”
  女杀手还来不及分辨那一段带血的木尖出现的原因,发现领队倒了,本能地奔下伸手急
扶。
  扶起领队的上身,她心中一凉。
  领队的胸口,有一个寸余大的血洞,靠近左侧心房,前胸透后背,皮袄出现的洞孔,鲜
血不住流出,身体仍在反射性的抽搐。
  “有人暗算。”她狂叫,放下领队闪入路旁的一株大树后隐身。
  后面两男女急急抢近,惊恐向四周察看。
  前面山脚的茅舍位于升坡中段,地势与这一面的高度概略相等,相距远在两百步以上。
  屋前面的小广场有一个人,右手旋动大圈,手中有一件不易看清的小物体,旋动的速度
并不快。
  是曹世奇,没错。
  “你们还有三个人,我会逐一收拾你们。”曹世奇的震耳嗓音,压下了罡风撼动山林声
浪,“留一个人问口供,看谁是幸运者。”
  相距甚远,三个杀手心中一定。
  领队已经无法抢救,大罗天仙也救不了胸腹被寸余粗宽物体洞穿,波及心坎鲜血迸流的
伤者,而且显然口中没有空气出入了。
  凶器从地上拔出,三个暗器行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几乎无法承认事实。
  “这怎么可能?”女杀手尖叫,举起凶器的手抖得像弹琵琶。
  “飞剑,他……他会……会妖术……”男杀手嗓音大变脸无人色。
  “是扔手箭。”另一女杀手有不同的看法,曹世奇的动作,的确与准备发射扔手箭差不
多。
  扔手箭,是用手发射的最大型的箭,臂力够的人,使用的箭可以有两尺长。尾端用几乎
长度相等的丝绳作力源与定向,抓住丝绳划大圈使劲,取得最大速度才脱手扔出,百步内可
以击中目标。
  丝绳愈长,劲道愈大。与用兜袋不同的是,用兜袋不需旋大圈增加速度。
  扔手箭如果手握箭杆扔出,劲道比抓住丝绳扔出的劲道少十倍以上。
  丝绳与兜袋,都是增力的工具,仅靠手臂的力道丢掷物品,所发的功能有限得很。人能
利用工具,知道运用工具杀人。
  人类的祖先用工具杀野兽,后代的子孙则改进工具用来杀人。先是一个一个地杀。然后
成千上万地杀。
  人类的繁殖力太强,杀不胜杀,杀的工具也就愈来愈精,总有一天,会杀尽天下苍生而
后已。
  沾血的木刀丢在地下,任何人也可以看出,那不是剑仙御使的飞剑,飞剑可以在千里外
取人首级。
  三人如见鬼魅,转身向上坡的凋林飞奔。
  最慢的那位女杀手,仅奔出三步,嗯了一声向前一载,骨碌碌向下滚。
  背心有一个洞,后背贯前胸,在数者难逃,走在最后的人通常运气不会好。
  一男一女两个杀手,逃入林中仍然惊得浑身发抖。他们精于用暗器杀人,杀人的距离愈
远愈安全,哪曾见过远在两百步外,用削制的木刀杀人的高手?
  “又报销了一个。”曹世奇震耳的嗓音传来,如雷贯耳。
  两人惊怖地狂窜而走,跌跌撞撞像是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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