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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剑狂歌》


第三十四章 海内一知己



  他揉动着手,苦笑着问:“拿什么来?”
  “信物,以便让令徒知道你已让他另投门墙。”灰衣老人咧着嘴笑道。
  “你……”
  “你输了,想撒赖么?”
  “好,我认输。为证明你不是用死苍蝇骗人,你得要苍蝇飞,我便心服口服。”
  “那还不容易?”老人笑着说,脑袋一晃,苍蝇“嗡”一声振翅飞走了。
  灰衣老人吁出一口长气,苦笑道:“你的气功最少也苦练了一甲子以上的岁月,已可驭
物于无形了。而且,你练的也许是邪门气功,我还没听说过气功能在体外尺余构成反震劲道
的。好在我没用全力出手不然必定受伤。”
  “少林派的方外弟子,神拳可伤人于百步外,号称百步神拳,还可以隔山打牛呢。呵
呵!我这点雕虫小技,贻笑方家了。”灰衣老人笑着说。
  “那是吹牛,不值识者一笑。再说,我也不是少林弟子。”
  “你如果是少林弟子,我也不会抢你的门人了。你只会鸡零狗碎地偷艺,我为何不能偷
你的弟子?少废话啦!”
  灰髯老人在内衣带解下一方汉玉,双手捧上说:“这方汉玉代表了我落魄穷儒的身份,
劣徒看了之后,你再将今天我输东道的事说出,他便会听你的吩咐了。”
  “谢谢。”灰衣老人接过说,纳入怀中藏好。
  “老兄,你真能担保他应付得了这些武林高手?”
  “你糊涂,竟然对教养了十余年的门人毫无信心。”
  “但……正邪两方人数大多,以我来说……”
  “你自己无能,怨谁?青出放蓝,你还没有他机警。”
  “好,我相信你,咱们还有再见之期么?”
  “只要阎王爷不乱发勾魂牌,当然还有再见之期。”
  “那么,我走了。”
  “没人留你。”
  灰髯老人一揖而退,径自走了,既不问对方的住处,循原路放心地匆匆走了。
  灰衣老人仍在原地假寐,不久,到了大批江湖好汉,老少男女一大群,其中有华山老人
和伏龙尊者。
  灰衣老人随着人群下船,渡过西岸,在人群之后徐徐而行,距峡谷不远,他向路旁一
闪,消失在林木深处。
  秋华独自南行,沿途流连,沉醉在水光山色之中,几乎忘了赶路。没到过栈道的人,不
知江山如画四字的含义。古道沿嘉陵江下行,沿途上面是峰峦插天,下面是无底深壑,危峰
怪石似在天空飞舞,澎湃的江水声如轰雷。唐朝的名画家吴道子,奉唐玄宗之命,画了一幅
震撼艺坛的杰作,所画的就是这一段三百里嘉陵江的景色,一座座鬼斧神工造成的奇峰绝
岭,真像是狂放的画家用泼墨涂在纸上的墨迹,云山烟雨揉在一块儿,分不出到底是景还是
画。反正人置身其中,只感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存在了,万物俱消,此身已成了山水中的一部
份啦!
  由于有峨嵋之约,他恰好也要到峨嵋找张三丰报讯,距八月上旬还有月余,早着呢,用
不着急急赶路。
  他却不知,血雨剑到了四川,消息一经传出,糟了!以紫云娘为首的人,同向栈道赶。
  云门僧和马二子早就到了成都,带着无数草莽豪杰也向栈道赶。
  从陕西方向南下的群雄,正沿途聚会,逐步急追。
  他毫无戒心,沿途游山玩水慢馒南行。踏出了入秦第一关七盘关,便是四川地境了,他
的行程更慢,每天只走三五十里,沿途寻幽探胜,迟迟滞留。
  保宁府的广元县,是川北最繁荣的一县,虽是一座土城,却与府城同样大小,是山区中
最大最繁荣的一县。
  北面三十余里,有一座相当秀丽的孤峰,四周群山四合,嘉陵江三面围绕。古道越峰而
过,背山面水,风景绮丽,从远处看,孤峰像极了一只昂首振翅欲飞的凤凰。嘉陵江在这一
段水平如镜,青山绿水中,浮着三五片帆影。远处重山叠峰云雾映掩,如同太虚幻境,风景
之丽,无与伦比。
  这就是飞仙岭,岭上的飞仙阁颇负盛名,北距望云关仅有十数里地。望云关没有官兵驻
守,仅是一处供行旅歇脚的地方而已。
  巳牌末,午牌初,岭南麓大踏步走着一名老者,一名中年人。佩着刀剑,背着行囊,撒
开大步向岭上走,风尘仆仆,脚下甚快。
  上了岭,岭上松柏蔽天,怪石嵯峨,古道在林下盘旋,看不到远处的飞仙阁。
  正走间,前面十余丈人影徐现,一个身穿劲袋的大汉从路旁的树后踱出,到了路中迎面
一站,抱着双肘冷然向来人注视,目光犀利,似要看清来人的心肝肺腑。
  老者不动声色,脚下不因有人出面拦路而迟疑,低声向中年人说:“这是第四起出面阻
拦盘道的人了,只不知到底是哪一路朋友,咱们言词间必须谨慎些。”
  双方接近了,大汉冷笑着说:“留步,在下有事请教。”
  两人站在丈外,老者欠身问:“老朽黄骏,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那一位老兄尊姓?”大汉指着中年人问。
  “在下陈标。”中年人泰然地答。
  “原来两位是成都府的名武师。”
  “混饭糊口而已。”老者谦虚地说。
  “两位既然是江湖人,抱歉,你们必须走回头路。”
  “走回头路?老朽必须赶路呢!”
  “假使两位坚持要走,在下也不勉强你们,但将有不测之祸,要走请便。”大汉冷冷地
说,让开正路。
  “尊驾能将原因明示么?”黄骏诚恳地问。
  “没有原因,只是警告你们而已。”大汉冷冷地说,徐徐退回林中藏身。”
  黄骏与陈标不知死之将至,互相用目光示意,略一迟疑,举步向前走,陈标一面走,一
面说:“既然不许江湖人行走,咱们何不将刀剑丢掉,以后碰上拦路的人,咱们说是往来的
客商,岂不避免无谓的干扰?”
  “不妥。”黄骏说,稍顿又道:“咱们不是无名小辈,名号在四川叫得响,藏起兵刃示
弱。岂不贻人笑柄,日后还用混么?再说,万一有人认识咱们,更是百口难辩,自找麻烦。
怪,这些人到底是何来路?十里之内,出面盘道的人已有四起之多,态度一起比一起恶劣。
陈老弟,我看,咱们还是耽误一天转回去好了。”
  陈标哼了一声,说:“难道说,我们就甘愿受他们威胁不成?”
  “老弟,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些人重重埋伏,人数甚多,都不肯吐露名号,必定在这儿
做不可告人的勾当,咱们犯不着陪上哩!”
  陈标被黄骏的话说得毛骨悚然,止步道:“不错,咱们不能再走了,万一引起误会,咱
们可就上天无路求救无门啦!”
  两人火速转身,急急举步向后走,没想到两侧的树影中,悄然飞出三枚银镖,不偏不
倚,分别射人两人的背心。
  黄骏向前震出两步,上身一挺,突然“啊”一声狂叫,蜷曲着砰然倒地,吃力地转身,
伸手到后面摸索,摸到了镖穗,已无力将镖拔出,眼角看到身旁站着一个脸色冷厉的青衣
人,却不是先前拦路的大汉。他手脚一软,虚脱地叫:“我……我黄骏与……与你们无仇无
怨……你……你们……”
  青衣人脚踏在他的腰脊上,阴森森地说:“不必怨天尤人了,只怪你今天来得不凑巧。
假使让你通过,到前面胡说八道,便会误了咱们的大事,所以你俩必须把命留下。”
  “你……”
  “咱们在等候四海游神前来送死,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已不是第一个为此送命的江
湖人,黄泉路上你们有的是伴,走吧!”
  声落,脚下用劲,黄骏拼命挣扎,狂叫一声,身躯猛然地抽搐片刻,渐渐气绝。
  “把他们丢入土坑。”青衣人叫。
  应声奔出两名劲装大汉,分别拖了两人尸体,跃入密林深处。
  青衣人回到路旁,向林中叫道:“我到前面走走,看四神的人是否来了。”
  “大哥小心了,他们消息灵通,恐怕早已来啦,千万不可落在他们眼中。”林中有人回
答。
  “愚兄理会得,小心把守。”青衣人一面答,一面向北走,将剑用衣衫包住,看不出他
是个练武的人。
  他沿途留心察看附近的动静,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但在神色上却从容镇静,十分老练。
  距飞仙阁不足两里地,大道转角处全是双人合抱大的古树,刚转过一株巨松,突听身后
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他心中一震,但仍镇静地扭头回顾。身后两丈左右,站着一个发如飞蓬,满脸横肉的中
年人,手提一根沉重的狼牙棒,冲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阁下,不必往前走了,过来。”
  他心向下沉,暗暗叫苦,心说:“是披头鬼居安,但愿他不认识我。”
  他堆下笑,转身走近欠身问:“爷台是叫小可么?”
  披头鬼嘿嘿怪笑,说:“不错,叫你。”
  “大爷有事么?”
  “借你的脑袋一用。”披头鬼怪笑着说。
  他装出惶恐的神态,惶然后退叫:“大爷……”
  “呵呵!你怎么啦?”
  “小可身上只有几两血本钱……”
  “你先别慌,假使你说实话,脑袋不会搬家的。”
  “小可说……说什么?”
  “说你们来了多少人,有何打算。”
  “小的是单帮客……”
  “哈哈!大名鼎鼎的保宁之虎姓钱的英雄,几时做起单帮客来了?你们这次来了不少高
手,要杀一个姓吴的人,是么?老兄,你们为首的人是谁?谁是主谋?说啦!居某洗耳恭
听。”
  “你……”
  “我姓居名安,人称披头鬼,在风神阴风客手下当差,你阁下想必不会陌生。四神的手
下,少管江湖的闲事,但今天不同,你们妨害了咱们的事,因此奉命格杀勿论。阁下,你最
好从实招来,在下带你见敝长上,怎样?”
  保宁之虎知道走不了,但不愿等死,扭头便跑。
  前面人影一闪,纵出一位中年人,狂笑道:“好不容易等着一个,人是我的。”
  保宁之虎急冲而上,拔剑将剑鞘奋力掷向中年人,人随鞘进,一声低叱,身剑合一扑上
夺路。
  中年人一声狂笑,手一抄便抓住掷射而来的剑鞘,向侧一闪,剑鞘立即射出,原鞘奉
还。
  保宁之虎如果冲出夺路,必被剑鞘射中,不得不站住扭身躯挥剑拍击剑鞘。
  “啪!”剑拍中剑鞘,剑鞘侧飞。
  糟了,这瞬间,中年人以奇快的身法从剑侧切入,掌已伸到。
  保宁之虎大骇,一剑挥向来掌,人向后急退。
  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他的艺业比中年人差得太远了,输定了。
  中年人仰身避剑,右腿上挑,“噗”一声踢中他握剑的手腕部份。继之一闪而入,
“噗”一声一拳捣在他的丹田穴上,左手扣住了他的右肘,沉喝道:“丢剑!”
  他“嗯”了一声,人向前俯,左掌猛地“叭”一声拍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头部应掌而
裂,浑身立软。
  中年人丢手大骂道:“王八蛋!这家伙好狠。”
  保宁之虎仆倒在地,手脚在抽搐,五官出血,剧烈地扭动身躯。
  “怎么了?”纵来的披头鬼问。
  “王八蛋!这小子自尽了。”中年人恨恨地咒骂。
  “糟!问不出口供了。”披头鬼惋惜地叫。
  “别着急,后面必定还有人跟来的,这些家伙决不只派一个人前来探道,咱们隐起身形
等候也。”中年人一面说,一面拖了保宁之虎的尸体入林。
  披头鬼拾了保宁之虎留下的物件,也隐入林中。
  飞仙岭古道附近血案丛生,互相残杀,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下,危机四伏。
  雾起东南,渐渐移向飞仙岭。
  秋华一无所知,正从岭北沿古道向上爬升。
  “咦!飞仙阁到了,怎么起了雾啦?”他喃喃地自语,一面向上徐徐盘升。
  他身后半里地,华山老人一群白道男女英雄,正展开脚程向上急赶。
  他一无所知,仍徐徐上行,眼看薄雾涌近了飞仙阁,叹口气说:“赶到阁下,可能对面
不见人,失去观赏附近景色的机会了。”
  飞仙阁刚大修完竣,是一座重檐入云的两层阁楼,附近只有两家山民,是观赏风景兼歇
脚的好所在,楼四周古木参天,楼前有一座停肩歇担的广场。那两家山民的房屋,建在阁的
东面。中间隔着道路广场,平时他们负责供应阁下茶亭中的茶水。
  雾气渐浓,视界仅可及三丈左右。秋华恰在这时踏入飞仙阁的广场。
  阁中供了神仙,他想进去看看,一面取下包裹提在手中,一面向阁楼走去。
  身后脚步声入耳,衣袂飘风之声隐隐。
  “咦!有人用轻功赶路?”他惑然地想,驻足扭头回望。
  雾影中,首先出现了伏龙尊者达德禅师的身影,第二位是华山老人。
  “怪!他们来做什么?”他心中暗叫。
  伏龙尊者看到他了,喜悦地叫:“吴檀樾请留步。”
  他站住了,感到万分困惑,显然,这些人皆是为他而来,什么事使得这些人不惜千里追
踪前来?
  一群人在雾影中出现,在丈外形成半弧,老少男女约有二十名之多。这些人中,他认识
华山老人的几位门人、入云龙柯贤父子师徒、飞虎封彪和紫须虎李霆。
  令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是,多臂熊向君宏父子也来了。一别五年,他已从少年步入青年,
相貌虽有些少改变,但他相信向君宏父子可能还认识他。比他年长五岁的向公子向国良,已
是成熟了的青年人,比往昔更为沉稳,更为老成,但相貌并未改变。
  但从向君宏父子脸上的神色看来,父子俩似乎完全忘了他啦。向国良脸上毫无诧异的表
情,显然已不认识这位一度委身屈就画僮贱役的小重阳了。
  他不认识的人也有好几个,其中三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站在华山老人右侧的三个
人,年长的与华山老人伏龙尊者并肩而立,两个壮年人则站在他的身后,三人相貌堂堂,一
表非俗。
  年长的年约古稀左右,方面大耳,留着五绺斑白长髯,剑眉虎目、不怒而威,虎目中焕
发着目空一切的锐利神光。穿一袭青袍,衣尾掖在腰带上,佩着一具短革囊,长度不足两
尺,有点像短剑,但却是圆形的。
  壮年人的身材同样高大壮实,年约三十出头。左面那位的长相,有七分与年长的老人相
像,眼中同样有傲视苍穹的锐利神光,也佩着同样的怪兵刃,却多带了一具暗器革囊。
  右后方的壮年人脸圆圆,古铜色的肌肤泛着健康的色彩。也佩了相同的兵刃,挂了百宝
囊。
  所有的人中,年轻人都带了包裹。华山老人的五位弟子的脸上,都涌现着关心他的神
情,连暴躁的黑金刚杨霸,也不再对他敌视了。
  他抱拳施礼,有点不悦地说:“诸位不远千里追踪而来,是不是孔公寨的事仍然未了?
为了孔公寨的事,小可白白断送了五百两敲诈得来的黄金,穷得连盘缠也须向人告贷。难道
说,大师以为小可取走了敖家的无价之宝,而不惜千里……”
  华山老人不等他说完,抢着笑道:“老弟台请勿误会,孔公寨老弟台鼎力相助,大仁大
义侠骨柔肠敖老贼无数妇孺得以保全,老朽不少朋友得免血溅贼窟,皆出于老弟台之赐。老
弟台功成之后一走了之,老朽未获面谢的机会,入云龙更是深感遗憾,认为与老弟台失之交
臂,乃是平生一大憾事。”
  “好说好说,晚辈深感惶恐。”秋华虚谦地说,目光扫过群雄,想找出对方话中有多少
诚意。
  除了陌生的面孔之外,他所看到的全是友好而带有焦虑的情色,不由心中大惑,接着
说:“老前辈不像是专诚为道谢而来,不知诸位何以教我?尚请明示。”
  “老朽先替老弟引见……”华山老人说。
  国字脸庞,神色傲然而不友好的人,赫然是延安府华池河旁,五雷谷的追魂判官罗奇。
  两个壮年人,左面是追魂判官的三子罗超,右首那位圆圆脸壮年人,是追魂判官的唯一
弟子柴骏。
  秋华心中一跳,不免对追魂判官多看了一眼,这位飞电录的主人神情不友好,难道说,
已查出四海怪客偷了他的飞电录不成?
  他心中有数,一猜就着。但他并不怕,西海怪客偷了飞电录,与他无关,追魂判官找
他,不合情理。对方如果客气,大家好商量,摆出这种冷傲不友好神色,他吴秋华可不吃这
一套。因此脸上也就涌起了同样不友好的神色,仅含着冷笑颔首招呼而已。
  他的神情看在追魂判官眼中,老家伙心中更增加了三分不快。
  大凡一个眼高于顶,自大自满目无余子的人,他会骄傲得将天下人踩在他的脚下,没有
人能在他眼中获得平等的地位。因此,除他以外的人,都活该低下三等,活该在他面前奴颜
婢膝,匍匐在他脚前讨好。谁要有反抗的意识,谁便是不自爱不自量,必须惩戒,必须加以
折辱,追魂判官就是这种人。
  秋华脸上的反抗神色,立即引起了追魂判官的恨意。
  华山老人一面替秋华引见,一面留意秋华的神情变化,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客套毕,秋华开门见山地说:“老前辈,今日之会,老前辈并非为了道谢而来,必定另
有重要大事,不知能否明告?”
  华山老人点点头,苦笑道:“老弟台是聪明人,想必已看出……”
  “对不起,小可糊涂得紧,委实不知为了何事,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首先,老朽得申明,与老弟台毫无敌意,而是为了替老弟排解纠纷而来……”
  “纠纷?怪事,小可有何不是?得罪了哪一位前辈不成?”
  追魂判官大为不耐,向华山老人叫:“荃老,不必绕着圈子说话了,吴老弟是个爽直的
人,开门见山把事情说明白,岂不痛快?”
  他的话,讽刺之情外溢。秋华也心中有气,冷笑道:“罗前辈的话说得不错,晚辈是胸
无城府的爽直人,三言两语交待清楚,彼此用不着顾忌。”
  华山老人用目光向伏龙尊者示意,伏龙尊者合掌打问讯,跨出一步,念了声阿弥陀佛,
含笑道:“事因老衲而起,老衲只好先与檀樾商量好了。请问檀樾一声,天残丐是不是死在
檀樾手上的?”
  秋华点点头,沉静地说:“正是,如果小可所料不差,阴手黄梁可能也活不成了。”
  “据老衲所知,天残丐死在眉县城南的树林中。不是老衲对檀樾怀疑。事实是檀樾的修
为与艺业,皆不是两贼丐的敌手,想必是檀樾另有朋友相助,但不知贵友是何许人?尚请明
告。”
  老和尚说得客气,登时引起追魂判官的不满,叫道:“大师似乎在替他开脱,暗示他找
人代罪呢?”
  秋华登时火起,不客气地说:“姓罗的,你是一个前辈,说话应该有分寸,保持你前辈
的风度才是,什么叫开脱?什么叫代罪?你把吴某看成了什么人?吴某是不是犯了你追魂判
官的法?你闹直岂有此理。”
  他的话锋锐利如刀,在场的人全被他的豪气惊呆了。追魂判官在江湖的声望和地位,与
武林五老相等,谁敢在这位目空一世自视极高的前辈面前无礼?想不到他竞敢如此放肆,居
然教训起老家伙来啦!
  所有的人中,有三个人并未惊呆。一是黑金刚,他暗向秋华竖起大拇指。另两人是沈姑
娘和柯文远两人以手掩口,压住几乎冲口而出的笑声。由于他们站得远,神情并未落在追魂
判官的眼中。
  追魂判官登时怒火三千丈,大喝道:“小畜生你好无礼!”
  华山老人摇手叫:“奇老,请勿激动,有话……”
  “荃老,你最好少管。”追魂判官怒形于色地叫。
  伏龙尊者寿眉轩动,说:“罗施主,老衲有句不中听的话,不知施主是否肯听?”
  “希望大师不必说袒护他的话。”追魂判官悻悻地说。
  “不是老衲偏袒,事实是老衲必须慎重其事,以施主的情形看来,老衲与宗政施主皆左
右为难。”
  “那么?大师何不脱身事外?”追魂判官冷冷地说。
  “事因老衲而起,岂能脱身事外?”
  “找到他之后,已与大师无干了。”
  “施主岂不是有点激动么,这句话有欠思量。飞电录乃是老衲与柯施主从天残丐身上取
出的,老衲尊重与施主的交情,因此专程璧还。施主坚持追究,却又不允许老衲详加询问,
这不是……”
  秋华恍然大悟,接口道:“大师不要说了,这件事希望大师置身事外,任由小可和他解
决。”
  追魂判官哼了一声,沉声道:“你承认杀死天残丐的那枚飞电录,是你阁下之物了。”
  “那是在下的暗器,不是什么飞电录。”秋华冷冷地答。
  华山老人在向他打眼色,意思是要他否认,他却置之不理。
  追魂判官取出银光闪闪的飞电录,沉声道:“阁下,是这一枚吗?”
  “不错,正是这玩意。”
  “你还有多少?”
  “兵刃暗器,是使用人的秘密,恕难奉告。”
  追魂判官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飞电录,冷笑道:“阁下看看,这两枚暗器是不是一样
的?”
  “色泽不同,一金一银。”
  “色泽可任意变动,只要是形状一样便够了。”
  “那是你的看法,在下却不作此想。”
  “年前夜闹五雷谷的人,是不是阁下?”
  “五雷谷在何处?”
  追魂判官大怒,厉声道:“小辈,你少跟我胡扯。”
  秋华冷哼一声,沉声道:“姓罗的,你少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在下可不吃你那一套。不
错,你追魂判官的五雷谷自以为是武林圣地,深以为傲,但在下不知五雷谷在何处,并不犯
杀头充军的死罪。吴某一不仗五雷谷成名,二不借五雷谷庇护,三不需用五雷谷的招牌招摇
撞骗,四无利害相关,为何非知道五雷谷不可,吴某顶天立地,不自命不凡,锗了便认错,
做了的事决不委过他人。你指吴某年前夜闹五雷谷,你这是血口喷人,存心侮辱吴某,你是
何居心?吴某出道以来,还没到过五雷谷,不知道五雷谷的谷口朝南还是朝北,凭什么你说
我胡扯。姓罗的,你说话客气些,即使你比我年长三四十岁,你一不是吴某的师门长辈,二
不是吴某的尊亲,何必摆出那份老前辈的架子来吓唬人?吴某如果胆小如鼠怕吓唬,便不会
闯荡江湖活现世了。”
  “你这厮……”
  “别骂人,发脾气会短寿,你若大年纪乱叫乱吼,弄不好会中风。你如果再摆长辈架子
吓人,吴某对阁下的话概不作答。吴某男子汉大丈夫,铁铮铮的汉子不愿自甘菲薄,我相信
天下间愿挨骂的软骨头贱丈夫并不多,至少吴某就不是甘心挨骂,唾脸自干的人。”
  追魂判官这辈子,大概从未碰上秋华这种人,从未被人这般挖苦,气得七窍生烟,暴跳
如雷地向伏龙大师叫:“大师你看,这小辈还得了?”
  “你叫谁小辈?”秋华毫不买帐地问。
  “你这……”
  “哼!武林无辈,要摆尊长的架子,回五雷谷向你姓罗的子孙摆,姓吴的眼中,没有你
这号狂妄无知,夜郎自大的长辈。”
  他把老家伙挖苦得体无完肤,痛快淋漓。怪!追魂判官似乎生得贱,反而怒火渐消,向
前举步冷冷地说:“江湖朋友要想成名立万,最佳的终南捷径,便是向老一辈的成名人物叫
阵,不管胜负如何,至少这份胆气令人刮目相看。看来,你是有心向老夫挑战,要老夫抬举
你成名,老夫不得不成全你了。”
  华山老人伸手虚拦,急叫道:“奇老,千万不可激动。”
  追魂判官挡开手,冷笑道:“荃老,你们协助兄弟的盛情,不惜千里奔波,陪兄弟前来
找偷暗器的人,兄弟十分感激,诸位在孔公寨行侠,曾经得到这人的全力相助,心中不免有
点偏袒于他,这是人之常情,兄弟不怪你们。今天的事,看来已无商谈的必要,为免诸位为
难,兄弟目下决不为难他,请诸位放心,兄弟已有计较。”
  华山老人苦笑道:“奇老,请听我说,吴老弟在江湖的行踪,历历可考,年前他在湖广
行道,尊府失窃之事,可知与他无关,夜闹五雷谷的人,并不能因他怀有飞电录便认定是他
呀!”
  伏龙尊者也向秋华说:“吴檀樾所用的暗器,确是罗施主失盗的飞电录,檀樾可否说出
飞电录的来处,用不着背上窃盗的黑锅,不知檀樾以为然否?”
  秋华断然地摇头,说:“大师明鉴,飞电录是朋友相赠之物,小可也不曾到过五雷谷。
物各有主,假使罗前辈也像大师这般明白事理,小可双手璧还也甘心情愿。但像他这种态
度,对不起,决难奉还。至于该物的来源,承朋友看得起小可,以心爱的暗器奉赠,小可不
是无义匹夫寡耻小人,小可的脑袋可以搬家,要说出奉赠的人,万万不能。小可知道大师为
难,因此斗胆请大师与宗政老前辈回避脱身事外,小可不是善男信女,追魂判官的名号,还
不可能将小可吓倒。”
  “吴檀樾……”
  “大师的好意,小可心领了。”
  追魂判官接口道:“既然你一不愿将飞电录交还,二不愿将来源说出,达德大师与荃老
的道义已尽,今后只是罗某与阁下的事了。”
  “不错。”秋华冷冷地答。
  “冲老朋友们的面,罗某目前不和你计较。”
  “唔!很够朋友。”
  “一个时辰之后,罗某将追上你,好好商量商量。”
  “吴某在飞仙阁等候雾散,假使一个时辰之内雾散不了的话,也许你就用不着费劲追
啦。”
  华山老人急道:“吴老弟,你还不趁雾浓的机会离开?”
  秋华哈哈一笑,说:“老前辈请放心,小可不怕与侠义英雄较量,只怕和那些倚众群殴
的败类。以一比一,他想将小可的脑袋摘下来,老实说,他还不配。”
  说完,他向飞仙阁走去。
  坐在飞仙阁中等候,雾气愈来愈浓,几至对面不见人影,无法看到退至土民家中等候的
群豪。
  久久,看看半个时辰过去了,雾气仍无消散的迹象。
  由于追魂判官的态度过于强横,激起了他的雄心壮志,决定和这位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追
魂判官一决,一比一,他怕过谁来?即使不敌,山高林密,大雾弥天,要脱身易如反掌,因
此他准备放手一拼,领教这些武林名宿的艺业,初生之犊不怕虎,他不在乎。近来艺业大
进,也是他敢于向对方挑战的原因之一了。
  闲得无聊,他一时兴起,拔剑弹铗而歌:“水碧山清蜀道佳,雾失楼台不见家。狂歌
醉,剑横斜,叱咤江湖是生涯。”
  他居然在生死关头,仍有余兴放歌,远处在民宅等候的追魂判官,听得心中冒火,也暗
暗心惊。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经常会遇上麻烦,一些初出道的后生晚辈,常会不知死活登门求教
生事,对付这些人,简直伤透脑筋。假使认真,旁人会闲言闲语说你没有风度,没有容人的
雅量。如果不加理会,更糟!不明内情的人,会说你浪得虚名。假如一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
船,那就惨了,声誉扫地身败名裂,这辈子算是完蛋啦!因此,有修养的人,很少与后生晚
辈计较,这就是所谓珍惜羽毛。应付不意事件,皆能小心翼翼谨慎处理,能忍则忍,非必要
时绝不动手动脚,两句客气话埂可皆大欢喜,尽量避免和这些雄心勃勃的小伙子冲突。追魂
判官缺乏这种修养,多年来,他在家安居纳福,抱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几乎与武林
断绝了往来。想不到居然有人找上门来,夜闹五雷谷,偷走了他珍逾拱壁的飞电录,这一
来,他几乎气得发疯,不惜分赴各地踩探消息,发誓要搏杀这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贼人。
  愤怒令人疯狂,令人失去理智,他不听朋友们的劝告,一意孤行,要置秋华于死地,夺
回飞电录,不惜以一世英名作孤注一掷。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无法忍受秋华对他的
态度,却忘了自己反省,忘了自己对待秋华的恶劣神情如何可憎。
  他在等候时辰到来,他的徒儿柴骏,手中擎着一根线香,火头已燃至香根以下,半个时
辰在紧张中过去了。
  秋华歌罢,正待重新思索的歌词,突然听到身左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时辰似乎未到呢!”他想。
  想是这般想,戒备可不能松懈。他快速站起,左手探出了一把飞刀,剑隐肘后,挫低身
躯全神戒备。
  来人到了丈外,方可看到身影。他吁出一口气,收剑迎上说:“原来是修罗姹女姑娘,
你的伤好了?”
  黑煞女魅一身黑,带了惨白的鬼脸儿,奔入楼下抢近,急促地低声说:“多承垂注,小
创伤早就好了,听到歌声和宝剑的振鸣,我便猜出是你,你还不走?”
  “我走?哼!不成,我要和追魂判官一决雌雄。”他从容地说。
  黑煞女魅一怔,问:“咦!他们追到了?”
  “在路对面的民宅中,还有一刻左右,他便会来找我拼命了。”
  “你……你和他拼命?”
  “是的。唔!听姑娘的口气,似乎不知我和追魂判官的事,为何又要我走?”
  “我早知追魂判官要找你,只未料到他们竟在这紧要关头追上了。”
  “什么紧要关头?”
  “记得在大奥谷找你的和尚和中年人么?”
  “记得,他们……”
  “他们来了,带了大批四川的白道人物,在这附近埋伏,志在杀你。”
  “咦!为什么?”
  “可能还是为了名单的事。我抓了一个人逼供,他宁死不说,由于他们是白道门人,我
不好用刑逼供,只知他们誓必杀你,你必须离开。”
  “这……”
  “南面不远也埋伏了一批人,这些人似乎不是那两个人的朋友,他们的艺业十分高明,
我接近至五丈外,他们居然发觉有异,幸而有大雾,不然真逃不出他们的眼下。”
  “他们是……”
  “听他们说,要等候他们的主人带人前来迎客,可能正午便可赶到。吴爷,你必须
走。”
  “谢谢你,姑娘。我想,在飞仙岭中,姑娘算是在下唯一的朋友了。但我不能走,我已
答应追魂判官在此等他的,走了……”
  “老天!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死硬得紧。目下危机四伏,处处凶险,你居然还……”
  “好,姑娘,我听你的,这就走,姑娘你……”
  “我陪你闯一闯生死之门。”黑煞女魅断然地说。
  “使不得,姑娘,我……我不能连累你。”他急急地说。
  黑煞女魅长叹一声,黯然地说:“刚才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但你却不愿意接受我的
帮助,这是我……我自讨没趣,我……”
  “姑娘,求求你,不要说这种话。”他搓着手焦急地说。
  “你答应我帮助你了?”姑娘喜悦地问。
  秋华期期艾艾地说:“姑娘,你……你我萍水相逢,连……连累了你……”
  “你不认为我是你的朋友么?”姑娘抢着问。
  “是朋友,我更不能累你。”
  “什么?你说,如果你的朋友有困难,你便怕连累而避么?你……你会不会?”
  “这……这又当别论。”
  姑娘走近他身旁,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所以你不会也不忍赶我
走的。走吧!我们联手闯出去。”
  “姑娘,我……”他颤声说。
  “不必说了,吴爷。”
  他挺了挺胸膛,说:“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今后,你是我吴秋华患难与共的生死知
交,此清此景永难或忘。”
  “得吴爷错爱,我深感荣幸。”她低声说。
  “不要叫我吴爷,如果你年纪比我大,叫我一声秋华弟,比我小,称我为兄。”
  “那……那……我该叫你秋华兄。”
  “我怎样叫你呢?总不能叫小妹吧?”
  “随便你怎么叫好了。”
  “不行,至少你得将姓或名告诉我。”
  “我……我小名叫……叫冰心。”
  “好名字。玉洁冰清,兰心蕙质。我托大,叫你一声冰心妹,幸勿嫌愚兄有渎。”
  “我……我丑陋得很,可不敢当玉洁冰清兰心蕙质八个字。”
  “呵呵!这八个字并不是称赞你美貌,而是称赞你的心地人如其名。不必说这些话了,
咱们走!”
  “不能走大路,绕道走。”黑煞女魅说。
  “大雾弥天,不辨方向,怎可绕道?”
  “不绕不行,他们也因为有雾的缘故,把守在路中,岂不正遂了他们的心意么?”
  秋华不再多说,背起了包裹,结扎停当,说声“走!”领先出楼。
  蓦地,他突然蹲下,扭头向紧跟在身后的姑娘说:“前面有人,一个。”
  姑娘附耳道:“我在一旁接应,小心了。”
  “冰心妹,万一失败,以三声短音呼应,声音以低沉为要,高亢之音在雾中不能传
远。”他也低声说。
  “万一失去联络,切记不可恋斗,在广元城北十里的千佛崖下会合。”
  “好,我记住了。”
  黑煞女魅向左移动,也蹲下身躯静候。
  履声渐近,如不留心,很难听到这种轻微的足音。片刻,丈外的雾影中,隐约出现了追
魂判官的身影。
  秋华拾起一颗小石,向右一丢,人贴地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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