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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龙踞虎》


第 二 章



  如果仔细观察,可看到怪人的胸襟上,有一个比衣衫更黑、更亮的小小图案。图案很简
单,并不惊人而且很小,小得令人不易看清,更容易忽略它的存在。\
  那是一个径寸的图案:一只展翼的蝙蝠。
  在民间的习俗里,蝙蝠代表福神,它不但不是可怕的动物,而且是代表吉祥的灵媒。
  唯一为人所熟知的是:蝙蝠昼伏夜出,它代表黑夜,代表不见天日,代表一些未知的神
秘事物。
  长春道人目力超人,他看清楚了那小小的蝙蝠图案,所以吓得脸无人色,双腿发软,似
乎失去了活动能力。
  虬髯客退了几步,总算镇定下来了。
  “黑福神……”长春道人嘎声叫,不似人声。
  怪人飘然接近,左手伸出袖口,掌心中,赫然有一枚径寸大的黑色圆扁石,上面隐约可
以看到一个蝙蝠的图案,如不细察便不易发现。
  长春道人如同恶梦初醒,猛地伸手拔剑。
  怪人右手一挥,白虹一闪。
  长春道人的脑袋本能地向下一缩,但仍然晚了一步,只感到脑门一凉。接着,他尖叫一
声,向下挫倒。
  虬髯客像是失了魂,忘了拔钩,扭头撤腿狂奔。
  后面树后闪出另一个怪人,虚空连点三指,虬髯客一声惨叫,向前重重地栽倒。
  口口 口口 口口
  周游仍在坑底仔细地寻找,全神贯注每一件出土的东西,一股特殊的腐烂臭味不住往鼻
子里钻。
  每一根半朽的骨头,似乎都在诉说过去的悲惨往事。
  但他是那么专心,对这些令人心酸的遗骨毫不在意,无动于哀。
  他的漠然态度,的碓超出他这种年岁的人该有的反应。
  炎阳当顶,坑底显得闷热,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一个人影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看到了人影,但懒得理会,甚至懒得抬头察看坑口上的人
是谁?
  “你在找寻些什么?”坑口的人忍不住发话,是一种并不悦耳的硬嗓音。
  “找在下想找的东西。”他信口答,并未停止工作抬头上望。
  “是传说中的珍宝吗?”
  “只有大笨驴才会认为这里有珍宝。”
  “你很聪明吗?”
  “如果真的聪明,就不会在这里嗅死人气息。”
  “你唆使那些人偷坟盗墓?”
  “他们早些天就打算好了,在下不过希望他们能早些完成心愿,助他们早些死心而已。
那些成名的人物,经常粗心大意,不会厚着脸皮忽略尊严带锄锹工具,在下只好帮他们一次
忙罗!”
  “你在偷死人的东西,我看到你将一些东西偷偷用布包起揣入怀中。”
  周游挺身站起,拍掉手中的泥士,伸伸懒腰,泰然自若地抬头上望。
  他笑了,那是一种温和的友好的笑。
  坑口上站着一个十二三岁,极为雄壮而秀气的大孩子,一双朗星似的大眼中有敌意。
  “你为什么变着嗓子说话?”他含笑问。
  “你承认偷死人的东西吗?”大孩子抓紧问题逼他回答,神色相当固执。
  “世间万物都是从土里来的,最后也都将回到士里去,我暂时把它们取了出来,怎能算
偷呢?”
  “取出来给我看看。”
  “抱歉?你一个小孩子,不宜看死人的东西,看也看不懂。”
  “给我!”大孩子沉下脸叫。
  “不行。”他坚决拒绝。
  “不给我你休想上来。”
  “我不信你敢把我活埋在这里。”
  “不要说我不敢。”
  “你本来就不敢。”
  大孩子受不了激,抓起脚下先前那些人遗留下来的一把铁锹,铲起土就往坑下倒。
  第一铲,第二铲……
  周游一声长笑,人影一闪,便出现在对面的坑口上。
  大孩子一怔,手上一慢,想再铲土已来不及了。
  “好奇幻的身法。”大孩子颇表惊讶地说。
  “夸奖夸奖。哦!你那些同伴呢?”
  “我的同伴?”大孩子讶然问。
  “你们藏在那儿许久许久了。”他用手向冈上的松林一指:“你们一直就监视着我们,
怪!你们为何不现身阻止他们盗墓?我猜,你们也想看看坟内到底有没有珍宝,我猜得没有
错吧?”
  “你……”
  “那些大笨虫如果真挖出珍宝,依然白忙一场,因为他们没有保全珍宝的能力。”
  “你见了鬼啦!坟里面根本就没有珍宝。”
  他心中一动,淡淡一笑。
  “你像是早已知道了。”他若无其事地信口说。
  “知道什么?”大孩子困惑地绕近。
  “算了,你不会告诉我什么消息,也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什么秘辛。我该走了,再见。”
  “我打赌你一定走不了。”大孩子寒着脸说。
  周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从大孩子的眼神中,看到了不吉之兆。
  这是一个任性好强的娃娃,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个不顾一切的危险小魔头。
  刚才这小魔头想阻止他上来不幸失败了,可能心中正在恼火,这次要打赌赌他走不了,
必定搬出霸道的手段来挽回面子。
  他定神打量这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大孩子,油然与起了戒心,并不因为对方年龄小而不在
意。
  大孩子已将铁锹丢掉了,两手空空,似乎没带有任何兵没。
  但他心中有数,这娃娃很危险。
  “你的意思是要留下我?”他镇定地问。
  “不错!”大孩子气鼓鼓地说。
  “为什么?”
  “等会见你就知道了。”
  “你有把握留下我?”
  “你不相信?”
  他一声怪叫,伸脚一挑,挑起一把泥土向对方撤去,同时飞扑而上。
  大孩子一时之间没料到他出此奇招,百忙中闪避泥土,闪电似的斜掠丈外,拉开马步准
备接斗。
  周游一声长笑,扑势突然折向,鬼魅似的跃过三丈余宽的坑口,飞掠而走。
  大孩子经验不够,也料到他有一跃三丈余的功力,发出一声咒骂,急起直追。
  追了百十步,前面已失去周游的踪迹。
  大孩子惊讶地止步,愤愤地自语:“他这是什么轻功~冉冉而逝如同缩地术。陪 
  我会找到你的,跟你好好分个高下。”
  周游摆脱了大孩子;走上大进奔徇府城。
  他颇感意外,大孩子的同伴为何不出面拦截?
  他已看清大孩子追逐他的轻埂表法,那是一种极为高明的提纵局,有如劲矣离弦,速度
已到了人的体能极限。
  如果那大孩子能勤练不辍,随年龄体能的增进,加上经验和技巧,成就将是石破天惊骇
人听闻。
  那孩子是否就此甘休?
  还有,那孩子的同伴,恐怕也是极为可怕的人物,真得好好提防。
  进入树林不久,他嗅到了血腥,心中一动。
  他找到一滩血迹,找到一只连着一片头皮的发结。
  他认得,那是长春道人的。
  “这恶道遭到报应了,对手是什么人?”他喃喃自语。
  长春道人在江湖只能算是一流高手,一流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而这位对手,当然
比老道高明多多。
  “这一带不知来了多少高手中的高手,我得小心些才是。”他向自己说。
  他想进一步找出老道被害线索,却发现北面半里外有人正向这儿赶,为免引起误会,他
放弃了找寻线索的念头。
  长春道人在江湖劣迹如山,被目之为江湖败类。
  这种人多死几个,江湖道上虽不至于从此太平,至少不会比目前更坏,他犯不着费神去
查线索。
  他是个反对暴行的人,但有些暴行的发生,不是他所能反对得了的。
  口口 口口 口口
  汉中府,山区里唯一富裕的地方,秦与蜀的交通要地。其实,这里并不算富裕,穷山恶
水包围着一块并不大的汉中盆地,聊可自给而已。
  北面有北栈道,南面有南栈道,处处都是天险,交通极为不便,汉中便是两栈道的中途
站,市面比其他各县稍为繁荣。
  兴元老店是本城的老字号,也是本城最复杂的三家客店中最复杂的一家,位于北大街,
对面就是钟楼。
  所谓复杂,是指并不太高尚,有些客店只招待有身份的旅客,旅店的设备当然美轮美奂,
开销大费用也高,普通旅客望而却步。
  兴元老店则接纳三教九流的人,虽则店的东院,也备有美轮美奂的客厢,有第一流的设
备,第一流的收费,和第一流的体面店伙。
  可是,在有身份的旅客和官府眼中,兴元老店就是不够高尚的大杂院旅店。
  二进院南首那几间客房,就是杂乱的代表。尾端一条通道,有一座未设门的走廊,这边
是容纳内眷的大厢房,那一边是一列三间容纳贩夫走卒的大统间,两处的水并相距不远,洗
漱时乱轰轰的场面,把那些女眷与娃娃们吓得不敢出来。
  尤其是那座供客人休憩交际的小院子,经常可看到骨碌碌的贼眼,往大厢房一带穷瞄,
等待着、窥伺着内眷们进出。
  有时闯入几个嘻皮笑脸的壮汉,只要不闹出事来,店伙们也不加干涉,事实上籍故闯入
的人理直气壮,店伙们也无法干涉。
  第一间厢房住的是张白衣和鹰爪李浩,这两位仁兄落店已有三四天,同进同出颇为引人
注意。
  第二间厢房住着周游,一个人占了一间有内外间的大客房,是一个手头阔绰的好客人,
也是个引人注目的客人。
  第三间住着一位颇为秀气的大嫂子,和一位年方及笄的美丽小姑娘,深居简出,芳踪如
谜。
  这一带的旅客,通常是入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很少住两宿的
人,除非是出了意外。
  但这几间客房的旅客,似乎都是打算久宿的客人。
  周游比张白衣早来一天,他与那位大嫂母女两是同时落店的,店伙们皆知道他负责照料
这母女俩,邻房而居照料比较方便,双方的关系店伙仍未弄清,也不便问。
  最先返店的是张白衣和鹰爪李浩,垂头丧气精神不振,花了半天工夫冒大不韪去偷坟盗
墓,到头来一无所获,心情不佳自在意料中。
  两人洗漱毕,招呼店伙送来一壶茶;两人在外间一面品茗一面聊天,聊来聊去谈上了正
题。
  “张老兄,你下一步有何打算?”鹰爪李浩不安地问。
  “我还得查。”张白衣喝了一口茶:“你们押运队上百人手,到了褒城剩下不到三分之
一,而境内只埋了十七个人,其他的人呢?我相信死的人应该不止十七个,其他的人埋在何
处?”
  “我已经告诉你我不知道。”
  “所以我得另找线索。”
  “没有我的事了,该解我的禁制还我自由了吧?”
  “还没到时候。”张白衣胸有成竹:“等在下弄个水落石出,再还你自由。我不急,你
急什么?”
  “如果受制的是你,哼!你不急?”
  “在下已经保证不损你一根汗毛,你根本用不着焦急,何苦自寻烦恼?”
  “哼!你……”
  “我又怎么啦?李兄,你得放明白些,我张白衣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正人君子,这样对待
你已经是情至义尽了,不要不知好歹。”张白衣的语气转厉。
  邻房传来了开门声,脚步声。
  “那小伙子回来了。”鹰爪李浩平静地说。
  “他回不回来,对你的处境毫无帮助。”张白衣不住冷笑:“你想他会帮助你吗?”
  “很难说,在下总觉得那小伙子,不是邪道人物。有机会在下要向他求助。”
  “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就算他答应帮助你。他又能够怎么样?我张白衣并不见得真不如
他。”
  “咱们走着瞧好了。”鹰爪李浩悻悻地说。
  脚步声止于门外,接着响起三响叩门声。
  张白衣一怔,放下茶杯盯着虚掩的房门说:“门是开着的,进来。”
  门开处,一位像貌威猛的青袍中年人当门而立,一位膀阔腰圆的店伙随在身后。
  “张兄打扰了。”青袍人陪笑道歉,却不进房:“有两位道上的朋友求见,一姓赵一姓
钱,不知张兄能否抽暇接见?”
  张白衣又是一怔,推杯离座,脸上涌上笑意:“杨东主亲临促驾,想必赵钱两位朋友定
不等闲。请问,他两位现在何处?”
  “就在院子里。”杨东主向后面一指。
  “那就请他们来谈谈,东主是否也有所指教?”
  “店里事忙,未克候教,改日打扰。”杨东主说得客气,神情却不轻松。
  在杨东主的示意下,店伙转身向远处抱拳施礼高叫道:“客官有请赵爷钱爷,请房内相
见。”
  履声橐橐(音沱沱),渐来渐近。
  杨东主让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沉静地说:“两位兄台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吩附店伙
一声,他们就在附近听候差遣。”
  现身在廊下的两个中年人,人才一表气概非凡。一个穿了紫色团花长袍,一个穿天青色
大氅。
  “呵呵,杨东主还是不放心咱们兄弟,派店伙在附近看风色。”穿团花长袍的人豪笑着
说:“请放心,赵某再亡命,也不愿在贵店自讨没趣惹事生非。”
  “对呀!”穿大氅的人接口:“何况张白衣张老兄,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咱们也不敢
在此地讨野火。”
  张白衣脸色一变,神色凝重。
  杨东主淡淡一笑,斜退了两步。
  “杨某不才,唯一可取的是行事小心谨慎。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两位休怪在下多
事。少陪了。”杨东主泰然地说,抱拳一礼,瞥了张白衣一眼,领着店伙走了。
  尚算广阔的院子里,留有三名店伙在东张西望。
  兴元老店的店东杨盛,绰号小诸葛。大掌柜郑隆,绰号叫铁塔。这两位爷号称汉中双豪,
在江湖名号响亮,声誉甚隆,是汉中的土地神。没长眼睛的三教九流下三滥,最好不要在与
元老店讨野火。
  张白衣见多识广,知道来人不是什么大慈大悲菩萨。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果来人是
善意的,犯不着杨东主亲自出面镇压。
  “呵呵,两位请里面坐。”他客气地含笑招呼,大方地肃客入室。
  “打扰打扰。”穿团花长袍的人说,一面抱拳行礼,一面步入客房:“来得鲁莽,张兄
海涵。兄弟赵吉,那位是敝友钱祥。”
  双方客气地客套一番,通了名号后就座。
  张白衣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兄弟和李兄的名号。在江湖上总算小有名气,
货真价实。呵呵!两位气概不凡,英华内敛,决不是什么荒村僻壤的小庙中,名不见经传的
神圣。不过,一赵一钱,一吉一祥,倒是别开生面,很容易记的,是不是?”
  赵吉毫不在意他那些带刺的话,泰然一笑说:“张兄,武林朋友最为人诟病的是,热衷
名利,好勇斗狠,练了两天武技,就自命不凡,一拳亮名号,两招就闯江湖,三招就打天下;
中梁山下的坟场,就不知埋葬了多少这种英雄好汉。
  至于我和钱兄嘛!既不能拳打南山猛虎,也不能脚踢东海蛟龙,只好藏拙罗!那像你老
兄名震天下,艺撼武林,说不尽的风光。”
  张白衣当然听得出这些明捧暗损的话,冷冷一笑说:“赵兄这番话,张某依然听得入耳,
请教两位造访有何赐示?”
  “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代表某一个人,前来与张兄情商合作事宜。”
  “合作?合作什么?”张白衣故作不解地问。
  “呵呵!张兄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寻宝罗!鹰爪李浩兄,去年就是护送珍宝的众多
高手之一,他与张兄旧地重游,总不会是重温旧梦,来找往日足迹的。”
  “赵兄代表那一位高人?”
  “届时自知。”
  “你们有没有相等的合作有利条件?”
  “当然有互惠的条件,兄弟提一个人。”
  “谁?”
  “六爪龙!”
  “三龙之一的六爪龙冯海?”张白衣讶然问。
  “不错,就是他。”
  “他还健在?”
  “还有半条命,死不了,目下在兄弟这一边。午间张兄与那些人前往中梁山掘墓,白费
气力,可知鹰爪李兄并不清楚那场变故的经纬。而六爪龙是护送队主事之一,所知当然要比
李兄多。”。
  “嗯!赵兄的人既然把人爪龙弄到手,而又知李浩兄所知有限,却又来要求在下合作,
岂不令在下狐疑?”
  “这个……”
  “赵兄,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不瞒张兄说,六爪龙目下已成了白痴。”
  “大名鼎鼎功臻化境的六爪龙竟然成为白痴了?”张白衣惊讶的问。
  “不错,咱们是在三个月前在湖广找到他的。至于他为何变成白痴,何时何地变成白痴,
就不得而知了。咱们准备把他带来去年出事的现场,很可能勾起他的回忆,恢复一部份神
智。”
  “原来是如此,你们在唬人。”张白衣冷冷笑道:“要一个白痴恢复记忆,并不比登天
容易。”
  “有鹰爪李浩兄在旁诱导,希望极浓。”
  “算了吧,在下不作无益的事。”
  “彼此携手合作……”
  “在下无此兴趣。”张白衣一口拒绝。
  “张兄拒绝了?”赵吉正色问。
  “在下为何不拒绝?”张白衣反问:“张某对诸位一无所知,不但两位的名号是假的,
而且贵主事人究竟是何方的神圣,在下也弄不清路数,诸位也没有真正互惠的条件。易地而
处,赵兄又有何打算?”
  理直气壮,真把赵、钱两人问住了。
  两人互相一打眼色,然后赵吉从怀中掏出一块径寸大的黑色扁而圆小石,放在桌上说:
  “如果这人请阁下合作,阁下也不假思索断然拒绝?”
  黑色的扁圆石世间多得是,汉江里的河滩也可以找得到,丢在路上也没有人肯费神去多
看上一眼。
  但张白衣只看了一眼,身子便发起科来,脸上突然变得苍白如纸,原本神光炯炯的双目
也失去了光彩。
  鹰爪李浩也好不了多少,像要瘫痪了。
  赵吉将黑石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淡淡一笑说:“明天兄弟再来听候您的回一音,就此
告辞了。”
  张白衣和鹰爪李浩像是白痴,失去了反应力,眼睁睁目送赵、钱两人,大摇大摆出房扬
长而去。
  久久!
  张白衣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惊恐失措地喃喃自语:“明天!明……明天……”
  “明天没有什么好怕的。”鹰爪李浩总算沉得住气:“反正我这条命,落在谁手上都是
一样的?不受你胁迫,或许要幸运些。明天,只要死不了,人人都有明天。”
  “别说了!”张白衣烦噪地叫。
  不错,只要死不了,人人都有明天。
  至于明天是否幸运,就得看老天怎样安排了。
  兴元老店本身有食堂,供应旅客各种膳食。但有些旅客有自己的习惯,或者另有其他原
因,却不愿在食堂进膳,宁可多走几步,到街上的酒店茶楼享受一番。
  钟楼的西首不远处,就是本城三教九流萃集的兴隆酒肆。
  酒肆的右首,是太平坊的上元巷。
  太平坊并不太平,因为它拥有上元巷。
  这一带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虽名之为巷,其实却是一条小横街,头顶上空屋檐对屋檐,
巷道曲曲折折,大白天在下面行走,也极少看到天光。所谓街,当然是指有商店有买卖的所
在,巷通常不会有店铺的。
  上元巷就有商店,各式各样的店。
  有卖草鞋卖刀剑的店;有卖估衣与缝穷的店;有公开的赌场,有半开门卖春卖人的店。
总之,五花八门,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傍晚,兴隆酒肆正是夜市刚张的热闹时光。
  兴隆的东主来头大,在江湖道上,提起飞熊丘八,大概不知道的人并不多。
  茶楼酒肆本来就是是非场,飞熊丘八就不怕是非。本地的地头蛇在他面前服服贴贴,外
地来的好汉也多少会给他一点面子守守规矩。
  周游坐在窗下的一桌,窗外就是上元巷的巷口。他这一桌只坐了他一个客人,桌面上有
两角酒,一盆卤牛肉,一只肥鸡,一盘蹄筋,一味小菜。
  厅中灯火辉煌,廿余副座头已有八成座,酒香扑鼻,人声嘈杂。
  柜上坐镇着东主飞熊丘八。别看他粗壮得像一头大公熊,腹大如鼓重量超过两百斤,但
他的轻功却是一等一的,飞熊的绰号可不是自叫的。
  飞熊今晚的目光,不时瞄向自得其乐的周游。
  早些天,他也曾留意过这位出色的年轻人,但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象,毕竟周游太年轻,
嘴上无毛的人,作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今晚,气氛真的有点不寻常。
  周游倒干了第一壶酒,将酒角儿搁到一旁,信手拿起酒碗正要喝。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身旁,巨型的身躯,挡住了壁灯的光芒。
  “小兄弟,独斟独酌,雅兴不浅。”来人发话了,声如破锣。
  “填五脏庙,在下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像是自言自语,一口喝掉大半碗酒。
  那是一个高大的中年人,敞开衣襟,露出全是毛的结实胸膛,护腰带内,暗藏了一把匕
首。中年人移至下首,拖出桌下的一张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了,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按在
左右的桌角上,八字胡一翘一翘地,臭口水四溅:“在下非打扰不可了,赤练蛇托在下传话
给你。”
  “他呢?”周游抬眼追问。
  他虽然年轻,但处事相当老练,说话从容不迫,尽可能说得简略些,以免浪费唇舌。
  “他出了意外,不会来了。”中年人说。
  “你传什么话?”
  “他的事转交锦毛虎承办,我负责带你去与锦毛虎接头,赶快吃,是时候了。”
  “天大地大,吃比天大;你少来催我。”他拈箸狭菜。
  “不请我喝两碗?”中年人咽着口水说。
  他在腰间的荷包袋内,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块,放在对方的面前。
  “你自己去叫酒菜,识趣些,老兄。”他冷冷地说。
  中年人冒火了,倏然站起双手叉腰,怪眼圆瞪。
  “小子,你认为我兀鹰许良不配与你同坐同食?”中年人怒声责问,快要爆炸啦!
  他不动声色,放下箸,以平静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发疯的疯牛。
  兀鹰许良下不了台,一口气忍不下,冲动地俯身伸手,隔桌抓向周游的胸口。
  身旁移来了一座山,东主飞熊山一般雄壮的身躯悄然出现。
  “许良,你想干什么?”飞熊丘八洪钟似的嗓音震耳。
  兀鹰许良抬起的手僵住了,扭头一看,看到了抱肘而立,脸色难看的飞熊,气消了一大
半。
  “没事没事,八爷请不要误会。”兀鹰许良收回手陪笑:“小的与这位小兄弟,有些事
商量商量,如此而已。”
  “小老弟怎么说?”飞熊转向周游温和地问。
  “算了,小事一件。”周游含笑答。
  飞熊转脸狠狠地盯视着兀鹰许良,可把许良盯得浑身不自在。
  “许良,你给我听清了!”飞熊的话一字一吐:“你要找死,走远些,远远地离开我兴
隆酒肆,八爷我可不愿替你料理后事。这位小老弟一个指头,可要你死一千次,你明白了吗?
滚!”
  兀鹰许良高大的身躯,似乎平空矮了半截,老鼠般窜出店门溜之大吉。
  周游向飞熊泰然一笑,举起酒碗向对方亮了亮,说:“丘东主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来!
在下敬东主一碗酒。”
  飞熊丘八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豪笑着说:“哈哈!好说好说。小老弟,吃我们这门饭的
人,消息不灵通麻烦就大啦!
  小老弟,听在下的忠告,锦毛虎那儿,不去也罢,和这种人打一父道,不会有好处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该懂。你自便,少陪了!”
  飞熊一走,邻桌那位独酌的少年书生轻摇折扇,施施然到了周游的桌旁,不管他是否愿
意,迳自在先前兀鹰坐过的地方落座,笑吟吟地说:“兄台,似乎你并不愿接受丘东主的忠
告。”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说:“在赤练蛇身上,在下花了五十两银子,我总不能白
白地就此认了。”
  “你并不在乎区区五十两银子。”
  “不然,常言道,善财难舍。”
  “好像午间在中梁山下,你卖工具所赚的,恐怕就不止五十两银子。”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他摇头苦笑:“好像中梁山伦坟盗墓的事,天下人都知
道了。幸好在下并未动手挖,不然岂不成了天下皆知的盗墓贼?”
  “你姓周,大名是游,是真名实姓吗?”书生变转话题,脸上的笑容极为动人。
  “在下本来就周游天下,叫周游不是名符其实吗?江湖忌讳甚多,在下不是争名夺利的
人,追究起来真没意思,你说对不对?”
  “小生姓乔,乔江东。”
  “呵呵!不会是江东二乔吧?”他似笑非笑地说。
  乔江东俊面飞红,深邃明亮的大眼一瞪,刷一声收了折扇,脸上薄怒的神情毫无威势可
言。
  “抱歉!乔兄,信口胡说,休怪休怪。”他赶忙为失言而道歉:“怎么样,还能喝两杯
吗?”
  乔江东脸上的怒意消失得好快,笑笑说:“你这些菜油腻腻的,用来请客是不是太小气
了些?”
  “那就重整杯盘,另叫酒菜……”
  “不必了,你吃你的。周兄,你好像在找什么线索?”乔江东又起话题。
  “不错,找珍宝的线索。”
  “可有收获?”
  “好像没有,银子可真冤枉花了不少。”他一脸失意神情:“年初黑白道两大魁首,率
领众多老江湖前来大举搜索,依然毫无所获失望而归,在下人孤势单,毫无结果乃是意料中
事。如果真有消息,何必出诱使别人偷坟盗墓的下策?”
  “你真的为了珍宝而来?”乔江东板着脸问。
  “是啊!凡是来汉中鬼混的江湖人,多多少少难脱嫌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数百万
珍宝,足以令人发狂,在下岂能例外?你呢?”
  “如果我是你,赶快离开汉中。”
  “为什么?”
  “人为财死,你明知故犯,何苦?”
  “谢谢你的忠告。呵呵!我会记得你的话。”他投箸而起:“我已经发觉有人正在策划,
要赶前来汉中寻宝的人离开汉中,而且已经有人遇上不幸了。乔兄,但愿你不是那些人,因
为我不愿与你这种练至归真返璞境界的人,引起任何冲突,再见了。”
  他向乔江东友善地一笑,大踏步离座出店扬长而去。
  乔江东盯着他昂然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折扇挑起他留在桌上会账的一锭银子,仔细地察
看。
  银子上有西安府宝泉局的钤记,也就是所谓纹银。
  这是说,银子的来处是西安府。
  店门口,兀鹰躲在屋角相候。
  钻入小巷,兀鹰脚下一紧。巷中不时可以看到门灯,也有从店堂中泄出的灯光,光度足
够看清往来行人的面目。
  走了百十步,前面的兀鹰正排众急走,突然听到身后的周游急叫:“兀鹰小心!”
  “砰!”一声响,兀鹰与迎面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呀……”兀鹰惊叫,稳不住脚猛地倒退。
  周游一伸手,扶住了兀鹰,笑笑说:“被愤火冲昏了头的人,必定会碰上鬼的。”
  兀鹰感到胸肋发麻,身形一稳,便看到撞他的人站在原地,正向他龇牙咧嘴做鬼脸,这
一下怒火突然爆发了。
  那是一个小牛似的大孩子,双手叉腰一付大人像。
  “你这该死的小狗!”兀鹰破口大骂,骂声中飞抢而出,巨爪疾伸,抓扣大孩子的咽喉,
大概想扣住对方的脖子,捉鹅似的抓住出气。
  周游呵呵一笑,背着手跟上。
  他知道,兀鹰走了亥时运,有苦头吃了。
  大孩子正是在中梁山出头管闲事的人,兀鹰怎讨得了好?苦头吃定了。
  大孩子爱理不理地左手一抄,快得令人目眩,半分不差扣住了兀鹰的右手脉门,轻轻一
扭一带,兀鹰巨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向下冲。
  大孩子一不做二不休,右膝一抬,噗的一声膝盖撞中兀鹰的下颚,左手一松。
  兀才含糊地叫了一声,仰面翻倒,砰然有声,背脊着地,躺了个仰面朝天,口中出血,
昏昏沉沉地在地下挣扎难起。
  周游呵呵一笑,夸前两步说:“小兄弟,把这种街坊混混打得七荤八素,你是否感到很
光彩?嗯!”
  大孩子哼了一声,进步逼近说:“我找的是你!”
  “找我?我欠你的?骗你的?亦会是找我陪你逛上元巷吧?小兄弟,晚上这种地方你不
该来。”
  “你……”
  “你得放明白些,这地方本来就是我这种浪人鬼混的地方,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即
使你人小鬼大不怕闲话,闹出事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话未完,大孩子手一伸,五指半屈半张,手一动指尖便到了他的肋下,奇快绝伦。
  他也不慢,左手一拂,指尖划向对方的肘弯。
  此时,对方如果不收手,必将两败俱伤。
  “噗”一声响,大孩子的左掌攻出了,恰好拍中他伸出护住中宫的右掌。
  他退了一步,脸色一沉,目光惊怒、阴森、凶狠,不转瞬地盯视着比他矮了一肩的大孩
子。
  他的目光,与往昔大不相同,那锐利的深沉的,慑人心魄的眼神,像利刃般向对方集中
而去。
  大孩子毕竟经验不够,在他的逼视下,打一冷战向后退了两步,有点心慌。
  “你不该在一无警告,二无深仇大恨的情势下,使用沾体断脉的阴狠掌力突袭的。”他
一字一吐地说:“告诉我,你是那一家无可救药的坏孩子。”
  “你……”大孩子语不成声。
  “如果我只是练了几年武技的人,或者在毫无戒心之下,这时是不是已经进了鬼门关?
你能脱得了打人命官司的刑罚?”
  “我……我知道你比张白衣高明百倍……”
  “你走吧!小兄弟,希望你以后不要惹起在下的杀机,我已经宽恕你一次,不会有第二
次。”
  他招呼兀鹰动身,两人进入巷道深处。
  大孩子楞在当地,傻傻地展开自已的双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寻找手掌是否与以前
不一样
  不错,左掌是有一点不对,不但掌心麻麻地,原是肉红色的掌心,竟然出现一圈失血的
苍白痕迹。
  “我的掌力被封死了!”大孩子惊恐地说。
  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轻摇折扇缓步而来。
  口口 口口 口口
  巷道向右一折,灯火一暗,原来这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院门内四,形成一处广场。门前
左右有一对石鼓,和两株大树。
  远处传来隐隐人声,那是巷尾全巷精华所在传来的人影。那些“精华”所在,也就是下
九流混处的最复杂地段。
  兀鹰垂头丧气走在前面领路,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周游在后面跟随,脚下从容不迫。
  眼前一暗,但耳中却听到了悦耳的琵琶声。
  院门的右侧石鼓上,坐着一个秀发披肩的女人,正在弹奏着琵琶。由于天色太黑,只能
看到隐约的身影,面貌难辨,更不知年岁若何。
  阶前好像伏卧着一头犬?不时可以看到长尾轻轻拂动。
  近街心处,也站着一个梳宫髻,长裙迤地的女人身影,站在那儿不言不动,真像个来自
地狱深处的鬼影。
  弦声一变,变得低沉呜咽。
  长裙迤地的女人开始移动了。
  不是动,而是舞蹈,是那么轻柔,那么飘渺,轻盈的舞步,如梦如烟的妙曼身形,配合
著弦声起舞,像是无形质的幽灵。
  弹奏琵琶的女人,同时以哀怨、悲凉、凄迷的声音,唱出一阕小调:
  “春去秋来,月冷,风凄。
  问郎君,记否当年,春风入幛?
  一别经年,情空,音绝。
  可怜奴,望穿秋水,梦断秦楼月。
  痴情遗恨,暮暮,朝朝……”
  弦声切切,歌声呜咽,舞影翩千。
  此景,此情,几疑是人间天上。
  兀鹰脚下一慢,像个梦游的人。
  后面的周游,突然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像泰山般的光临,像浪涛汹涌。
  他全身毛发森立,脚下显得迟滞。
  他的手不再自然地摆动,他的衣衫无风自摇。他那双眸子,突然焕发出一阵奇光,黑夜
中,像是燃起了地狱之火。
  一个花街柳巷弹奏琵琶的卖唱女人,一个落破的青楼舞姬,本来平常的很,有什么好害
怕的?
  但是,他真的有点怕了,那不知其所以然的无形压力,那不可测的隐藏着的凶险,那震
撼心灵的弦音……引发了他争生存的先天自卫本能。
  舞影斜移,弦声骤变。
  他一把揪住兀鹰的背领向后一带,双手齐动。
  砰一声大震,兀鹰像风吹的落叶跌出三丈外,滚到街右的墙根下。
  他手中,多了一把匕首,那是属于兀鹰的兵刃,竟然到了他手中。
  同一瞬间,他一声冷叱,身形倏动,一动一静之间,快逾电光石火,眨眼间他又在原地
现身。
  在那一声冷叱中,共有三个黑影集中向他攻击。
  一个是从侧方的瓦面飞扑而下的,一个是从街角的暗影下贴地扑来,一个从树上向下斜
冲。
  三个人距离虽然不一样,但集中点却不差分毫同时到达,六只手六条腿在同一瞬间配合
抢攻,如非超尘绝俗的高手名家,决难办到。
  罡风乍合,突又嘶嘶四散,劲气的啸风声袅袅不绝。
  他屹立原地,匕首徐徐提起。
  三个扑攻的黑影,两个跌出两丈外,一个躺在他脚下,寂然不动像是死了。
  弦声倏止,舞影已消失无踪。
  兀鹰昏倒在墙根下,是被他摔昏的。
  死一般的静,静得像是天地已不复存在。
  两个被震跌两丈外的黑影,吃力地爬起站稳了。
  他拔出匕首,丢掉皮鞘,拉开了马步。
  “不要逼在下开杀戒,你们走!”他一字一吐地说。
  匕首一拂,凛冽的气流随匕涌腾,他整个人已被森森剑气所笼罩,煞气弥漫气势迫人。
  两黑影向后退,向后退,脚下不稳,身躯颤战。
  他脚下的黑影开始蠕动,挺腰,爬行……
  弹奏琵琶的女人,一闪不见。
  他信手一挥,匕首破空而飞,久久方听到遥远处传来击破屋瓦的响声。
  他拖起兀鹰,两巴掌把兀鹰打醒了。
  “领路,老兄。”他沉静地说。
  兀鹰跌跌撞撞迈步,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你错了吧?老兄!”他沉声叫。
  “是,是,走……走错了……”兀鹰慌乱地说,转身分辨方向。
  “不要说你记不起锦毛虎的住处。”
  “记……记得…”兀鹰踉跄举步:“刚……刚才我……我是不是作……作梦?”
  “是的,你在作梦。”
  “梦……梦游?我……我我……”
  “好像那些人不是你一伙的?”
  “那……那些人?那些歌女舞姬呢?”
  “不会是鬼。你除了想女人,还能想些什么?快走!”
  “是,是,快……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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