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
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美不胜收,江南烟雨名满天下。
霍山一带山区,仍可算是江南的一部份,虽则在地望上,它位於江北。
一条古径从潜山绕过霍山,再沿白沙河直抵霍山镇,沿途丛山起伏,古道羊肠,有村落
处,桃花红李花白,满山绽放著各种颜色的杜鹃花,最多最灿烂的是猩红的映山红。
清明时节的春雨期将逝,即将进入时雨时晴的难测四月天。
这几天艳阳高照,道路不再泥泞,太阳暖洋洋令人神清气爽,穿夹衣也感到浑身舒畅,
赶路的旅客,必须穿单衣了。
古道在丛山中盘旋,实在不宜乘坐骑,脚程不见得比徒步快,有时必须下马率著坐骑走。
午后不久,一匹健马向东小驰。
骑士一身青骑装,显得矫捷雄壮,剑眉虎目留了小八字胡,气概不凡。廿来岁的青年,
浑身都是劲,似乎双手特长,像是传说中手中过膝型的人。
那双虎目似乎也与众不同,瞳仁特别大,因此见黑少见白,无形中焕发出怪异的光芒,
假使发起怒来,这种光芒有慑人心魄的威力。
腰间系有四寸宽的皮护腰,外表可看出外层的一列暗器插座。兵刃插座所悬的剑,也令
人心中懔懔。
那是两尺八寸长的阔锋剑,剑靶就有八寸长。
看外表,他像江湖朋友所称的打手。
那时,江湖行业中的白道保镖,称为打手,没有所谓镖师,因镖局还没诞生。客货请人
沿途保护,通常称为打手,不称保镖或镖师。
但打手所使用的剑,通常是狭锋剑,靶长仅五或六寸,单手使用,是从老道巫师们的桃
木剑,或者七星剑演化出来的兵刃。
七星剑是铁制的,重量很少超过一斤,超过就“舞”不起来了,“舞”得漂亮才能驱妖
撵鬼。
江湖朋友所使用的狭锋剑,也很少超过两斤的,再重些,攻十剑八剑就精力不继了。
骑士的阔锋剑不简单,长度比传统的狭锋剑短两寸,但重量几乎超一倍,约在三斤左右,
一剑劈下去,真可以把人劈成两半。
骑士并不急於赶路,任由健马轻快地小驰,鸟语花香心旷神怡,轻拂著马鞭,一声长笑,
随即引吭长歌: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辄(则)春情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的)?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痴、娇、嗔、俏,荡气回肠,但从大男人口中唱出,还真有关西大汉敲铁板唱艳词南曲
的意味。
是宋代名娼小雪涛,回覆情人的小词。
宋代大爱国诗人陆游,有一位好朋友,爱上当时四川成都名妓小雪涛,带她东归,不久
便与她疏远了。她十分生气,少不了诸多埋怨。
这位朋友知道她不悦,寄词解释,请不要咒骂。她写了这首词作覆,情真意浓,情调美
极了。
目下京师的风月场中,教坊正积极提高神女们的素质。金陵十六楼的名花,与秦淮河的
院坊艳姬,令京师人士如醉如痴,歌舞名满天下。
金陵十六楼的东主,是当今的皇帝。首席大龟公,是死了十六年的太祖高皇帝朱元璋。
臭头和尚朱元璋颇有远见,出身贫贱,知道男人的食色需要,食色可以粉饰太平。他把
开国功臣杀光,把他们的妻女,送入花大钱建起的金陵十六楼为娼。
这些高水准的女人们,多少具有相当高的才华,调教成高级妓女,肯定可以粉饰太平,
满足人们的需要,而且可以赚大钱。
因此有明一代,妓女大放异彩,秦淮河教坊金陵十六楼,名气比大明皇朝更响亮。后来
的正德皇帚,乾脆亲自开教坊做大龟公。
目下的京师在顺天府(南京)。十二年前,永乐皇帝从金川门杀入,夺了乃侄建文帝的
江山,便把老家北平府升为“北京”,府改称顺天府。
六年后(永乐十八年),把现在的京师改称“南京”。永乐十九年,正式将北京改为
“京师”,但称为“行在”,意思是不固定的。他自己不时南北两京跑,带了兵马出长城追
击大元帝国余孽。最后,死在南京。
直至正统年间,北京的“京师”,才正式有皇帝住进紫禁城。
目下是永乐十二年,京师在南京而不在北京。天下太平了将近一甲子,京师表面上是歌
舞升平。
天下并没真的太平。目下永乐大帝仍在漠外,与元鞑子作殊死战。南越(安南)仍在征
讨,炮火连天。
郑和(三宝太监)第三次(十年十一月奉使,十一年十月出发)下西洋,带了三百余艘
战舰(中有大宝船六十三艘),官兵将近三万人,向西洋各国示威,并搜寻死鬼皇帝建文的
下落。
建文帝是否真被烧死了,成为历史悬案。
永乐大帝只看到皇后烧焦了的尸体,心疑建文帝未死,因此展开海内外陆海大搜索。郑
和是认识建文帝的太监,可以信任。
天下大搜索,先后历时将近一百年,毫无结果。
歌声徐落,余音袅袅,健马刚绕过山嘴,对面大踏步出现五个人影,劈面撞上了。
“他娘的!”堵在路中,横握方便铲挡住去路的大和尚,脏话破口而出:“你这孽障人
模人样,牛高马大像个驴蛋,该唱十八摸叹五更,居然唱这种不入耳的玩意,去你娘的假冒
斯文。”
大和尚年约半百,肥头大耳粗壮如熊,真有八尺高,堵在路中像一座山。方便铲铲头特
大,相当沉重,绝不是用来掩埋路死人畜的家伙,一铲拍落,肯定可以把马头拍碎,人更不
用说了。
其余四个人,看长像便知不是好路数。
一个干瘪高瘦,面目险沉的中年道姑。
一个中年老道,脸色青灰眼神凌厉。
两个中年大汉,像一双红脸黑脸门神,佩的刀分量沉重,另一根鞭也粗有一握。
四个人分列路左右,盯著骑士像是要扑上的猛兽。
骑士不想坐骑受创,慢吞吞扳鞍下马。大和尚的话粗野难听,骑士却不生气,将坐骑驱
至道旁,脸上有令人莫测高深的邪笑。
“呵呵!和尚,你会唱十八摸叹五更,伟大,我十分佩服,有机会得专诚向你讨教讨教。
你念金刚经法华经之外,还会唱十八摸叹五更,想起刚才我唱的那两句,正好用在此时此地
问你。”骑士接近大和尚,邪笑惹人反感。
“那两句?”大和尚傻傻地问。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的?”骑士摇头晃脑,伸手拍拍脑袋急急纠正语病:
“不,说错了,应该问:是那个圣僧教的?”
“不空和尚,这小子在耍你。”老道突然高叫:“毙了他!”
大和尚不空大概属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类人,不假思索大吼一声,沉重的方便铲猛
然扫出,一记横扫千军势如排山倒海,要一铲把骑士打成两段。
骑士与铲势配合得十分密切,铲到人以相等的速度,切入疾绕,像是一闪即随铲而逝,
贴大和尚的左侧,神乎其神地旋贴在和尚身後,几乎背对背贴上了。反右手勾住了大和尚的
头,巨掌抱牢了和尚的嘴巴,臀部后挺,右脚踹中和尚的右小腿近膝弯处。
骑士的身材与大和尚相差无几,用这种怪招棋鼓相当而且熟练。
一声狂笑,大和尚丢掉方便铲,倒翻而飞,隆然一声暴震,飞出丈外背部著地,像倒翻
了一座山,似乎连地面也下陷震动。
人影如虚似幻,倏然幻现。
老道到了,情急抢救同伴,鸟爪似的有骨少肉大手,五指如钩像鹰爪,光临骑士的脸部。
如果抓中,五官铁定一团糟,毁定了。
骑士早料定这些家伙不是善类,不可能逞英雄单打独斗,人随反摔和尚时身形下挫,左
手横臂上抬护住头面,身高减低了两倍,高不及三尺,扭身右肘来一记顶心肘,身形同时上
抬。老道的巨爪抓住他的左小臂,觉得像是扣住了一根巨型大烙铁,还来不及转念,胸口猛
然一震,身形倒飞而起,飞退两丈外几乎跘倒。
中年大汉到了,泼风刀来一记力劈华山,刀风虎虎,刀见光不见影,这一刀快得像闪烁
的电光。
一刀落空,噗一声左胁被一脚扫中,侧冲出丈外,屈一膝跪倒。
变化太快,三人倒与退似乎在一刹那间鱼贯完成。
“混蛋!冲上来。”骑士沉叱,声震林野有如雷震。
另一大汉与老道,一剑一鞭正向他冲来。
他的剑已在长身而起时出鞘,蓄势待发像把关的天神,虎目中神光似电,扬剑跃然欲动
威风凛凛,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甚至散发出强烈的浓浓妖异杀气,具有强烈的震慑人心
威力。
那把剑两尺长的剑身,幻现青蒙蒙的光华,单手斜举,反射的阳光耀目生花。这玩意如
果落在人体上,后果不堪设想。
中年大汉吓了一跳,折向斜冲至路右。
中年老道倒也镇定,倏然止步剑尖下沉三寸,青灰色的脸膛呈现妖异的抽动线条,眼中
放射出慑人的幽光,大太阳下依然显得鬼气冲天,剑上传出隐隐异鸣,宽阔的青道袍无风自
摇。
“你要施展役魂大法了。你是凶名昭著的七煞妖巫,高邮盐帮大护法不世天师贾仁的弟
子。”骑士一字一吐,声如洪钟:“你的邪法一施,我保证把你大解八块,不信你试试看?
最好不要试。我不想为小冲突大开杀戎,非必要我不想杀人。”
“你……你认识我?可能吗?”七煞妖巫吃惊了,不敢妄动,气势迅速沉落,脸上妖异
的现象僵化了,连嗓音也呈现不稳。
“我不认识你,但从传闻中知道你这号人物。”
“你以为对付得了我?”七煞妖巫勇气又恢复了。
“那是一定的,可打保付官会票。”骑士的嗓音放柔和了些:“令师当年辅佐先称大周
皇帝,又改称大吴皇帝的张士诚。朱元璋的大军团平江,攻破闾门的水军先锋赵诚,领先攻
入皇宫,砍掉令师一层顶门头皮,令师见机化虹逃得性命。那位赵诚,就是在下的同门长辈。
他年轻做巢湖水贼投身廖家兄弟之前,是家祖的守炉童子,还不算是寄名弟子呢!你的伎俩,
在我面前行吗?”
平江,是那时的苏州。失败英雄张士诚逐鹿天下群雄并起时,是高邮、泰州一带的私盐
贩子头头,在平江被围九个月,城破被俘死得够英雄。目下在江南人士的心目中,他的声誉
比朱元璋高得多。
“你……你是……是……”七煞妖巫打一冷颤,嗓门降低了八度。
“不要问我是谁。”骑士收剑入鞘:“道姑练的是玄阴真气,贼和尚练的是铁菩萨禅功,
那大汉练的是混元气功;每个人在江湖足以横行天下,我用普通拳脚就把他们轻松地摆平了。
动兵刃,你们一定死,绝无例外。”
“混蛋!你……你也运足了九阳玄功。”老道站在远处,仍在揉动胸口怪叫,不敢接近。
“九阳玄功?没听说过。”骑士摇头否认:“奇怪,你们几个凶残的江湖凶枭,平时天
南地北作恶多端,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出现在这一带穷山恶水的?是不是恶贯满盈,自知罪
孽深重,跑来这里找地方自杀?”
“去你娘的!”大和尚口中仍然不乾不净,脸红脖子粗大叫:“佛爷这种人,绝不可能
自行了断。咱们是前往潜台山潜台寺,找了果大师叙旧的。”
“他已经涅盘五年啦!目下的住持叫虚云。”骑士伸手向西北的丛山伸手虚引:“要去,
请便啦!他娘的!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了。不过,我奉劝你们不要去。”
北面两三里外,是直上霄汉的霍山;西北,是潜台山、双山。
潜台寺在双山的下游中间,四面环水,是本镇的四大丛林(寺院)之一,那一带也是本
镇有名的风景区。
霍山又名天柱山,太高了,不能成为游览的名胜。
霍山是玄门洞天之一,访道的人不时现踪。但有些道侣跑错了地方,跑到百余里外的潜
山天柱峰去了。
传说中黄帝封五岳,南岳太远了,所以权且把霍山当南岳。这山也称天柱峰,所以也称
衡山。
霍山镇就在霍山的东南山脚下,据说汉武帝封禅,曾经亲自驾临此地,回銮曾经在镇东
廿里的复览山回头复览,信不信由你。
“咱们为何不要去?”七煞妖巫问。
“虚云老和尚脾气坏得很,偌大年纪还没具佛性。他那种人,再参修一百年也成不了佛。
了果贼秃颅在出家之前,是淮北的杀人采花大盗,气功轻功夸称江湖第一,做了和尚仍不时
外出作案。我心疑他五年前暴毙,很可能是死在虚云和尚手中的。你们知道虚云住持的底细
吗?”
“咱们该知道吗?”七煞妖巫悻悻地反问。
“要去找他,应该知道呀!做贼做强盗,事先踩盘子是不可少的手段。”
“他又是何方神圣?”
“血手天尊侯英杰,听说过这号人物吧?天尊,表示是降妖伏魔的神祗;血手,表示出
手必须见血。他娘的!你们一定是想来这里建秘窟山门,浪荡大半生,老来才想找地方建根
基,不嫌太晚了吗?你们去吧!十里路就到,祝你们好运!”
骑士一挥手,掉头便走,迈步出了路面,悠闲地走向坐骑,毫不介意身後五个虎视眈眈
的强敌,以背向敌毫无警觉。
五个人早就暗中打手式示意,互相可用一般的江湖手语交谈。
老道的左手,悄然缓缓向上提。
淡芒一闪即至,然后厉啸声隐隐破空。
老道的道冠,突然往下掉,道髻也突然散了,苍色的头发披散而下,像个披头散发的厉
鬼。
“我在五丈外,就可以杀死你们。”骑士一手牵住缰绳,面向众人沉声说:“不会有下
次,记住了。老道劳驾,拾我的暗器完壁归赵。”
相距约三丈出头,这一击奇准无比。如果存心致人于死地,老道绝难活命。
五个人大骇,目定口呆。
老道脸色灰败,倒抽了一口凉气,用战抖的双手,一面挽髻一面远出二丈外,捡拾斜插
在路肩的暗器,暗器距骑士发射的地方,已在六丈以上了。
拾起暗器,老道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是一端轻一端重的双锋三棱刺,也有人称双锋三棱针。三棱有定向作用,双锋两端皆
可伤人,不需用定向穗。
这枚刺长仅四寸,一指粗,重甸甸地沉重锋利,重量有二两以上,劲道如果够,三丈内
可破内家气功,穿壁贯甲轻而易举。
老道手中有一把小飞剑,威力比双锋三棱刺差远了。
“还给你!”老道在折回约两丈左右,沉暍震耳将刺抖手壁还,芒影一闪即至,速度惊
人。
骑士不闪不避,手一抄芒影消失无踪。
“你该与飞剑同发的,机会错过了。”骑士淡淡一笑,扳鞍上马:“虚云老和尚已练成
金刚禅功,火候精纯。你五个人可乘他拜佛念经时,出其不意用暗器和他赌命,问题是,这
机会只有万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机会和他赌命,其蠢如猪。大概咱们不可能再见了,我要走
啦!”
蹄声得得,转过山脚便消失在林影内。
口口 口口 口口
这条古径向西伸。向东,经霍山镇至舒城县和庐州府城。向西,在黑石渡镇分途,右走
紫花埠镇出河南;左走潜山至湖广,古道羊肠,平时罕见有外地旅客行走,走上老半天不见
人踪。
沿途的村落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些收购药村土产的小商旅走动,山区养活不了多少人,
繁荣不起来。
踏入霍山镇,很难令人相信,这里曾经是建了国(潜国)、州(霍州)、县(武昌、霍
山)的大埠,到宋朝便降为镇(开宝四年)了。直至七十七年後(宏治二年),人口增多才
又恢复县治,称霍山县。
镇市的范围其实相当大,四条大街加上三四十条小巷,四五百户人家,街道显得参差杂
乱无章,没具有城市的型态。
店铺集中在几条大街上,倒还具有市镇的规模。
西大街居然有三四家客店,最大的悦来老店设备还不差,专门接待从各地来朝霍山的游
客。
霍山庙也称南岳祠,就位于霍山顶上,要进香得爬上老半天。
骑士在悦来老店投宿,未牌时分落店颇不平常,因此柜台的掌柜在登录旅客流水簿时,
显得特别留心以免出差错,怕接待了来路不明旅客受罚。
路引发自京师应天府宁县本籍,是真是假却就难以分辨了。
记载有详细资料,各栏记载的是:姓名本籍:李三郎李季玉,京师顺天府江湖县江东门
人氏,廿三岁,脸型……身分行业:船场执事,工户……事由限境:至六安州选购木材,为
期三月,起讫年月日……
旅客流水簿登录,仅登录姓名李季玉。在官府的户口黄册中,才另行登录李三郎。三郎,
是他的平民身分阶级等第。平民分五等阶级,贵贱分明限制极严。
五等是秀、官、郎、畸、哥,每等又分五级。最高是秀。官不是做官的官,只是第二等
的名称。郎,是第三等,三,是该等的第三级。
有些人乾脆一生下来便认了命,把阶级做名,不再另行取名,以免麻烦,因此有些人名
叫大官三官,二哥三哥,大郎二郎,平常得很。
二进上房的设备,当然不可能和京师比,京都的三流旅舍单间,也比这里的一流上房高
级。
一床、一桌、一凳,筒简单单,洗漱上厕都得自己到水井和公共毛坑,一切都得自己来。
食厅供应粗茶淡饭,想大鱼大肉得上街进食店张罗。
洗漱毕,他留意客院的动静。
六间上房门窗紧闭,除了偶或有店伙经过之外,无声无息没有旅客安顿,大概天色尚早,
不是落店的时光。
但他本能地感觉出,对面的玄字黄字两间上房,好像有旅客居住,虽则门窗紧闭。
原因很简单,紧闭的房门,外面没加锁。
与他无关,他并没放在心上。
在街上逛了一圈,居然没发现巡检司衙门。
霍山镇是大镇,是进出湖广河南的古道,位于山区外缘,治安不可能良好,本来就有不
少毛贼,在潜山地区出没。按理,这里应该设有巡检司衙门。
难怪七煞妖巫那些人往这里跑,这里没有正式的治安人员跟监盘查。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那五个人,来找潜台寺死了的了果住持目的何在,仅凭猜测认为那
些人意在逃灾避祸,或者建立隐身秘窟。
大事精明小事糊涂,不怎么介意身外小是非的人,通常会犯下这种自以为是的毛病;他
就是这种小事糊涂的人。
事不关己不劳心,旅店是否有旅客不关他的事,旅客闭门休息,平常得很。
在街上食店晚膳返店,已是掌灯时分。
上房客院仍然没有旅客投宿,跨院的大统铺,也住了卅余名旅客,全店显得冷冷清清,
夜间上房客院更是暗沉沉,院廊下仅悬了一盏照明灯,很可能是为了他而点的。
所料不差,两间客房有灯光。
店伙领他到达客房门外,替他启锁,用手提灯笼内的蜡烛,点亮了菜油灯。
“稍後再替客官送茶来。在街上吃过了没有?晚膳小的可以送来。”店伙恭敬地问。
“吃过了,送茶来便可。”他脱下外衣,露出落店後改系在衣内的皮护腰:“今晚贵店
好像没有几个旅客,清闲得很呢!”
“春游期已过,又下了好些日子的雨,游客甚少,生意不好做啦!”店伙盯著他那怪异
的皮护腰,眼中有警戒的神色:“客官明天要到六安州?”
“不一定,进山买木材要便宜些。”店伙当然知道他的来历,也当然存疑,他的打扮不
像木材商人,难怪店伙眼中有警戒神情:“哦!对面客房住了些甚么人?好像毫无动静呢!
你们得留意些,免出意外。”
“是一位姓周的老头,带了两个儿子,从无为州来,要进潜山投亲。来了三天啦!老头
子落店便受了风寒,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三口子急得要死要活,好像景况不怎么好,出门碰
上病那就糟糕,盘缠告罄那就更不妙,只有求老天爷保佑啦!”店伙说完,顺手出店带上门
走了。
院子并不大,光度幽暗,夜间人静,两人的对话声浪不算小,对面客房即使门窗紧闭,
稍一留心便可听清字句,声浪必定可以传入房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了个字字入耳,
毫无困难。
客店是传播流言的地方,打听各方琐事平常得很,两人的谈话不涉及造谣是非,应该不
会发生纠纷。
店伙送来一壶六安茶,便不再前来招呼了。
他喝了两杯茶,取了洗漱用具直奔院角的水井。
本来可以用木桶,盛了水在房中沐浴洗漱的,但大多数旅客除了在公用浴室沐浴之外,
洗漱通常就在水井边进行。乡镇的简陋旅店,很少有高贵的旅客投宿,设备差理所当然,没
有人会少见多怪的。
如果有女眷,当然不会在水井旁出现。
到了水井旁,刚取过打水桶,他突然重新将桶放下,身形似电一闪即逝。
虚掩的房门,传出普通人不可能听到的轻微声息,但他听到了。
一个中等身材的黑影,正在他房中自床下拖出放在床底的马包,另一手抓住枕旁的百宝
囊。
那把型式古朴的宽锋剑,放在枕旁内侧。
“没有甚么好偷的,值钱的东西在我的荷包内。”他堵在房门口,像把关的天神。
床口的人吃了一惊,倏然转身拉开马步。
是一个脸色不健康、黄褐有病容、五短身材的人,乱头发挽了一个懒人髻,宽大破旧的
褐衫,泛灰的长裤,脚上居然是一双直筒子半统布靴,有点像侩鞋,是唯一稍像样的物件。
菜油灯光线有限,这人的轮廓模糊,一双眼睛似乎幻现黝黑的幽光,像是鬼物。
“你是对面客房的旅客。”他平静地说:“店伙说你们落店已经三天,令尊生病,盘缠
将罄,所以偷窃济急。看你的身手,偷窃未免委屈了你。喂!真需要救急吗?开口啦!不要
不好意思,我不是小气鬼。”
这人狠狠地打量他,扭头看看那把古剑,最後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默不作声似在思索
该如何突围出困,也像在思量他的话中诚意。
“如果你不便说,我也不便勉强。百宝囊里有廿吊钱,你掏出来好了。”他让至门旁从
怀袋中掏出一卷宝钞扬了扬:“宝钞不值钱,一贯只能换廿五六文钱,这有廿二贯,仍可派
小用场,至少两贯可以抵一天房钱,都送给你啦!”
那年头物价相当便宜,可是,宝钞却通货膨胀,一贯面值(一贯等于一千文,称十吊,
原始值是一两银子)的宝钞,只能当廿五至廿八文行使。
钱文成了主要通货,严禁使用金银,早些年使用金银会被杀头,目下是禁闭枷号,也禁
止以物易物。结果钱文升值,宝钞贬值了三十倍,仍在天天贬,私用银子禁不胜禁。
这种三流旅舍的单间,住一夜廿文钱尽够了。
金子目下更贵,本来四两银换一两金,私下兑换金一两换银七两半,银一两可换钱一千
三百文。买一斤肉,三文钱而已,用宝钞则需小额宝钞一百文。宝钞有六种:一贯、五百文、
四百、三百、两百、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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