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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 三 章


  盗与贼是不同的。 
  盗,也称强盗;贼,只偷不抢,技术本位,风声不对就断然放弃作案。 
  京师的治安自洪武朝中期,便每下愈况,尽管雨花台天天杀人血流成河,但城里城外依
然盗贼横行。 
  太平门外锺山北面所建的贯城(天牢),所囚禁的盗贼寥若晨星,十之八九是罪臣罪官。
  五城兵马司的治安官兵,因京城特权人物太多,动辄得咎,根本不敢管事,碰上恶仆豪
奴,唯一可做的事是及早趋避。 
  因此即使碰上笨贼笨盗,大不了鸡猫狗叫吓唬一番了事,谁敢保证笨贼笨盗,不是皇亲
国戚的豪奴或子侄亲友?捉住了肯定会有大麻烦。 
  京城内外闹盗贼,平常得很。先后曾经出现过七名超等剧盗,迄今还没弄清其中任何一
人的底细,无从捉起,再重的赏格也没有人领取。 
  最近三年来,出现的千幻修罗,无疑是最神秘最厉害的一个,做案十之七八会伤害事主
的。 
  但就城内外的市民,对这位神秘剧盗,几乎众口一词人人称快,暗地里替他喝采,因为
他作案的对象,皆是神憎鬼厌的权贵豪强。 
  三更天,金川门外通向幕府山大道旁,那座富园林之胜的王家大院,黑沉沉的罕见灯火。
  那时,金川门还没水久封闭。当年永乐帝带了大军从龙潭登陆,杀奔金川门,谷王穗与
李景隆(专门对付燕王的统帅征虏大将军),开了金川门投降。直至永乐十九年,金川门才
正式永远封闭。 
  目下这座城门,仍是进入北面山区的大道,右面的神策门,通常只有贵戚名豪出入,前
往燕子矶郊游,平民百姓最好不要走这条路。 
  城外的市街,十二年前燕兵入都,包围京城血战期间,街市房舍十之七八已经焚毁。目
下的仪凤门外江滨市街,江东门的关、镇、市街,以及聚宝门外的闹市,通济门外的乡镇,
都是新建的。 
  这座王家大院,也是新建的,仅建了九个年头,因此树小墙新。 
  宅主人在这里,实际居住的时间,仅有六年左右,便告老迁往凤阳的豪宅去了,只留下
几个老仆照料,作为亲友往来京都的宿处,平时罕见有人走动,主人不在,门前冷落车马稀。
  这几天,凤阳那边来了不少人,门前开始有人走动,外表像是王家的体面亲友。 
  工部员外郎只是一个五品官,如不攀龙附凤结交权贵贪污营私,要想建筑这种有二三千
楝楼房,有花园水榭的大院,得苦干一千年,也许需两千年。再在凤阳中都建华厦,一万年
俸禄也不一定够花费。 
  夜间十三座城门关闭,完全断绝交通。 
  北面城墙(自凤仪门至东南的通济门)是官方建造的,规模稍次,但有些地段高度超过
四丈,外面有护城河,想飞越势不可能。 
  南面的城墙(自凤仪门南面至通济门)更雄伟,是天下第一大财主沈富——沈万三、沈
三秀、沈秀——出钱监工建造的,西面沿石城山清凉山的山脊建造。 
  有些地段,高度接近六丈。一旦城门关闭,任何绝顶轻功高手,也休想偷渡飞越,城头
巡夜的官兵昼夜往来不绝。 
  大院距城门约一里左右,城门外有一条小市街,市街末端不足百步,向右岔出一条大道,
百步左右便是王家大院的院门,两侧高高的山墙有如乡村的庄墙。 
  庄门楼上方的看守,不但可看清道路的景况,也可看到高大的城门楼,夜间,当然视界
有限,仅隐约可看到城门外市街的零星街灯,在夜风中闪烁。 
  大院内平时罕见人踪,灯火全无。今晚三更天,大厅中居然灯光明亮,八名男女,仍在
厅中品茗聊天。 
  一声长啸发自厅外的广大院子,院两侧花木扶疏。 
  八男女失惊而起,不约而同冲出厅外,站在外廊上向院中搜视。 
  每个人身上居然都佩有兵刃,委实令人起疑,似乎他们认为在京城并不安全,夜间也把
兵刃佩上防险。 
  城外的大户人家雇有保镖护院,携带兵刃不足为奇。 
  厅廊悬了两盏灯笼,光线朦胧,隐约可看到距阶约三四十步的青石地面,站著一个黑影,
面目难辨,却可看到金属的反光。 
  行家一看便心中有数,啸声是这个黑影发出的。 
  八男女飞跃下阶,半弧形列阵。人多势众,八比一当然气势如虹。 
  可是,看清人影,立即气势加快沉落,有两个人甚至退了两步。 
  灰色夜行衣,手中斜垂的狭锋刀光芒闪烁。 
  这种狭锋单刀的外型,与锦衣卫的军刀绣春刀相差无几,仅刀靶短两寸,刀身的弧度稍
小些。正常的长度是两尺六,也比绣春刀短四寸;再短四寸,可称为尖刀。 
  是面貌长像,把八名男女的气势压下了。 
  乱发披头,双目有一圈大黑环,脸上是红白黑三色横斜条纹,大嘴有一圈血红环;黑色
巨眼加上血红巨嘴,面孔布满三色横斑,足以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没错,是在京都横行三年的神秘剧盗,京都人士津津乐道的千幻修罗,有人曾经见过今
晚这种面像。 
  面像经常更换,是用色彩绘上的,所以经常变换,也因此而称千幻,可能是绘上的图案,
不可能每次绘得相同。 
  “是千幻修罗吗?”为首的粗壮中年人,手按剑靶沉声问:“你来干甚么?主人不在
家。” 
  “如假包换,我,千幻修罗,果报之神,上天入海,唯我独尊。你们上,打了再说。”
千幻修罗声如洪钟,气势浑雄慑人心魄:“本神今晚如果所求不遂,必定火化了这座大宅院,
知道了吧?” 
  佛门弟子把诸天的神鬼龙分为八部,阿修罗排名第五。 
  阿修罗不但凶暴狞猛,而且任所欲为,经常和释世尊捣蛋,也掌果报天谴,住在天庭也
居住海底。道家传说中的阎王、龙王、夜叉、天魔……很可能是从这位凶神衍化出来 
  佛道两家你偷我的典章,我偷你的制度,是不争的事实,平常得很,因此大多数信徒连
神佛也搞不清,反正神佛鬼妖都拜。 
  口气强横霸道,凶神就是这副德行。 
  “你今晚的要求是甚么?”中年人也提高嗓音:“宅院里没有任何珍宝财物,你是白来
了。” 
  “没有珍宝财物,所以本神要放火。”千幻修罗的刀徐升:“因此,你们必须负责保全
这座大院,保全宅院的唯一办法,是宰了本神死中求活。你们不上我上了。” 
  “阁下……” 
  一声狂笑,刀起处电起雷随,刀所幻起的弧光,挟隐隐风雷贯入人丛。 
  中年人的武功修为与反应,可说超人一等,百忙中居然能挥剑封招反击,剑发指天划地
寓守於攻,剑上拂封刀,准备乘势下沉攻腹部。 
  剑毫无阻滞,封不住快速如电的刀光,刀猛然斜拍击中耳门,扭身便倒,耳轮被刀身拍
烂了。 
  刀光斜张,刀背击中一旁的另一大汉的右肋,可能击断了两三根肋骨。 
  刀光侧卷,第三个被击中的是女人,不是被刀击中的,而是被千幻修罗一掌拍在左耳门
上。单刀看的是手,女人大意忽略了手只注意刀。 
  摧枯拉朽,八男女不堪一击,两冲错刀光分张,所经处身躯竞赛谁倒得快,自始至终,
没发生兵刃接触的现象,表示八男女皆浪费精力,招架不了闪烁如电的刀光。而且自始至终,
仅用刀身和刀背攻击。 
  假使用刀锋攻击,八男女可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      ☆☆      ☆☆      ☆☆ 
  中年人神智一清,只感到心中一凉。 
  大厅灯光明后,堂上的紫檀太师椅又大又沉重,他的粗壮身躯,容纳在椅内仍可转动,
但手脚发软,躺坐在椅内动弹不得。 
  脚前,七名男女同伴并躺成一排,一个个像死人,显然全都昏迷不醒。 
  千幻修罗站在椅旁紧靠在扶手上,随时可以伸手对付他,狰狞的鬼怪面孔,看来更为恐
怖慑人。 
  “你们有八个人,本神逐一盘问,口供如果某些情节不同,那表示必定有一个人撒谎。”
千幻修罗带有鬼气而非神气的怪嗓音,也令人闻之胆落:“阁下,先从你问起,吐实的人可
以活,胡招的人必须死。” 
  “你……你你……”他快要崩溃了,语不成声:“宅……宅里没……没有……财……
宝……” 
  “财宝藏到何处去了?” 
  “早……早在两……两年前,就……就搬到凤……凤阳……去……了……” 
  “真的?” 
  “千真……万确……”中年人急急表白:“我是从……从凤阳来的,这……这里不关……
我的事,这里早……早就不需要护院看……看管。我……我是凤阳的护院。” 
  “哦!你们白天,在石城酒肆那种二流馆子,约会锦衣卫派驻镇抚司衙门的大妖魔天地
双杀星,应该上超等的金陵酒楼,委实令人起疑,一定是策划甚么歹毒的坑害良善阴谋。”
  千幻修罗的手,揪住了他完好的右耳轮,表示如果撒谎,就要把耳朵撕下:“天地双杀
星刚从北京回来没有几天,你们就迫不及待做他的鹰犬坑害良善了。说,策划些甚么阴毒勾
当?” 
  直指问题核心,大出他意料之外,白天的行动也被千幻修罗弄清了,他怎敢撒谎? 
  “冤枉冤枉呀!”他不假思索地急急叫:“我们奉命来向他报讯,请他善……善后的。”
  “善后?祸事摆不平了?” 
  “他……他们有几位朋友,在我那位东主府中做护院。”他神智已清,说话不再结结巴
巴:“上个月府中出了事,女奴勾引外贼劫财逃走,我们出动了六十余名人手分头追捕。天
地双杀星的朋友,从寿州往南追,十几个人从此失踪不见返回,分头追捕的人先后失望而归。
我们听说天地双杀星已从北京南返,所以赶来京城找他们,一方面向他们禀报那些朋友的消
息,另一方面请求他们加派镇抚司的人,前往追查下落。” 
  “哦!原来如此,他们答应了吗?” 
  “他们的朋友,本来就是替他们在凤阳王家卧底的,人失踪当然不会罢休,所以答应过
两三天,派人和我们到凤阳了解情势。锦衣卫的十四个镇抚司衙门,三分之二在苏杭一带,
来不及抽调人手。 
  这里也不便调动,亲征军近期可从北京返都,京都附近的警备需要整顿。他们打算找守
清凉山的骁骑右卫谍队,派人跟我们回凤阳办事,要我们随时候命动身。” 
  目下亲军上十二卫拱卫皇城,京城则由三十三京卫负责。 
  京卫的骁骑右卫,驻守在清凉山石城山一带,控制龙江关一带城外地区,军营在城内坡,
兵垒在山颠,沿山脊的城墙配置烽燧台。 
  事实上这一带防区,在燕军进攻京城时,没发生任何作用,永乐帝是从北面的金川门进
入的,投降的权臣把门开了,把兵请进城的,所以后来京师北迁后,这一带的防区便撤销了。
  “你说谎了,你要我怎办?”千幻修罗问,揪住耳朵的手略加力道,意思是问耳朵要一
要揪下来。 
  “放我一……马……”中年人又开始战抖叫喊了。 
  “你在虐待你自己。”力道再加,耳朵变成长条了。 
  “九……九千岁不……在,还……还没回来,所……所以找……找天地双杀星处理……
哎……唷……” 
  耳朵还没撕下来,中年人的叫喊声便已走了样,痛得受不了啦! 
  绝世人屠是锦衣卫指挥使,皇帝的贴身警卫长,权倾天下,制造无数冤狱,满手的血腥
  他并不因此满足,他的部下包括皇帝的一群御前带刀侍卫,皆暗中称他为九千岁,意思
是仅比万岁皇帝差一分而已。 
  要不要增加一千岁?何时增加?他自己心中有数。 
  大明皇朝立国先后将近三百年,自称九千岁的人有好几个,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
纪纲,是最早的第一个。 
  下一个,是燕王二世子朱高煦,目下是京都四大魔王之一的风魔王,也是绝世人屠最想
除去的死敌之一。两人的杀气都重,一山不容二虎。 
  中年人不打自招,招出失踪的人不是天地双杀星的朋友,而是九绝人屠派往凤阳王家卧
底的人。 
  九绝人屠还没回京,天地双杀星打前站先回京城,当然得找天地双杀星处理,早些派人
寻找失踪者的下落。 
  “你也是纪九千岁派至王家卧底的?”千幻修罗撕耳的手停止用力。 
  “我……我那配?”中年人急急分辩,“我只是替他们跑跑腿的人。” 
  “走狗的走字,就是跑腿的意思呀!”千幻修罗嘲弄地说:“你们的主人王老爷还好
吗?” 
  “瘫痪在床气息奄奄,那能好?” 
  “哦!遭到甚么祸来了?造孽太多受到报应?一定是,报应。” 
  “是被一群大盗打断了脊梁。” 
  “很好很好。” 
  “你是说……” 
  “你没撒谎,所以你的耳朵保住了。但是……” 
  “但是甚么?” 
  “你不能做走狗了。” 
  “你……呃……” 
  耳门挨了一劈掌,立即昏厥。 
  八男女天快后了才清醒,发觉右脚经脉出了毛病,六条五经脉肝、肾、脾、胆、胃、膀
胱,与身躯断绝往来,右腿成了废物。 
  ☆☆      ☆☆      ☆☆      ☆☆ 
  次日辰牌时分。 
  八名衣著华丽的像貌威猛中年人,出现在王家大院。由三男两女在大厅接待,五个人都
瘸了右腿,用拐杖助步,气色甚差。 
  为首的中年人左耳毁右腿残,藉口受伤甚重,不能出来接待。 
  八个来客中,有昨天在石城酒肆作客的天地双杀星。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派出缉事侦查的人,通常不穿军服,仅在案发至事主宅院查抄捉拿时
穿军装。有些消息灵通的事主,在官兵抵达的前片刻,弃家逃之夭夭了。 
  因此后来成立更具权势的侦查特务组织东厂,以便衣活动为主,只有在需要外出示威时,
才穿上东厂的黑衣白靴制服,皇亲国戚见了这些人也心惊胆跳。 
  天杀星杨素、地杀星陈宗,早两年曾经正式调任大汉将军,甚获永乐帝信任的御前带刀
侍卫。去年,又被调回镇抚司衙门。但职等上,仍然是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带兵的将军,只是锦衣卫所属单位中的职称。 
  这一单位是第三等侍卫,派入宫城保护皇帝的机会不多,主要职责是侦缉奸究,经常外
调至各地的镇抚司衙门办案,所以这些人是正式的缇骑。 
  论等级,比派入宫的一等或二等侍卫低些,但发横财的机会极多,而且逍遥自在,名利
双收神气得很。大多数一级侍卫,都希望降级外调,跟在皇帝身边,实在无利可图。 
  “将爷,小的委实无法猜测,千幻修罗那恶贼,来这里行凶的原因目的。”那位权充主
人的铜铃眼大汉,苦著一张脸诉苦:“王老爷宅中没留下值价财物,这恶贼应该事先踩探得
一清二楚的,也应该知道这里无财可劫呀!把咱们八个人打昏再废右脚,天知道他到底有何
用意?” 
  “岂有此理,你们有八个人,都是超等身手的护院,竟然被那恶贼一个人……” 
  “将爷明鉴,他一个人大闹晋王府,晋府的护卫和家将上百,结果如何?”铜铃眼大汉
不满对方的指责,急急分辩;“那恶贼如果不用刀背刀身拍击,咱们八个人肯定没有一个完
整的。在护院打手的行业中,咱们可夸称是超等的高手,但在那些天下级的妖魔鬼怪高手名
宿面前,咱们仍然矮了一大截。咱们怕他,明天就……不,午后咱们就动身过江返回凤阳
去。” 
  “你们不能走。”天杀星杨素沉声阻止。 
  “将爷……” 
  “那恶贼不会平白无故来找你们,而且知道你们与我在石城酒肆会晤的事。哼!很可能
是冲我们来的。”天杀星郑重地分析:“他不杀你们,用意何在?” 
  “这……” 
  “他算定我们会来。你们一走,他就不会来了,咱们正好将计就计,布下罗网等他来。”
天杀星一掌拍在桌上,怒容满面:“这恶贼在京都闹了两三年,神出鬼没心狠手辣,必须集
中全力搏杀此獠,永除后患咱们才能睡得安枕,机会来了,岂能放过?我这就回去调人手来。
你们仍可用暗器对付他,多几个人也多一分力。” 
  “可是……” 
  “不要可是。不需你们打头阵,怕甚么?哼!” 
  “好吧好吧!咱们就留下好了。”铜铃眼大汉怎敢拒绝?沮丧地答应了:“咱们的暗器,
只能射老鼠。” 
  天杀星留下四个人,出宅返城调集人手。 
  ☆☆      ☆☆      ☆☆      ☆☆ 
  王家大院距金川门仅里余,大道两侧行道树不妨碍视线,出了私人院道,百余步外便有
民宅,视线便不能及远了,甚至看不到远处的城门。 
  当年,城门外的民宅在燕兵涌到时,并没发生战斗,接应入城的官兵早就开门迎接,因
此街宅并没焚毁。 
  转入大道,便看到百步外的街口,三匹健马迎面小驰而来,骑士的轮廓依稀可辨。 
  头上有青绸质有裳檐的华丽遮阳帽,走近了也看不到脸孔;月白色的骑装外,加了一件
轻柔的同色披风,健马轻快地小驰,披风飘扬十分悦目;看外形,便知道是身分地位甚高的
权贵人士。 
  京都的权贵多如牛毛,市民们见怪不怪,看鞍前有盛物的鞍袋估计,定是出城郊游登山
的豪门人士。 
  天杀星四个人走上了大道,对迎面而来的三骑士毫不介意。他们是便装出城的,并没用
坐骑代步,艳阳高照,所以沿路右侧泰然赶路。 
  健马接近至五十步左右,开始放蹄加快,蹄声引起地杀星的注意,大起反感。 
  谁敢在他们镇抚司将爷面前驰马?大概活得不耐烦了。他忘了穿的是便服。 
  “下马!”他突然向路中心移,沉叱声震耳欲聋。 
  “不可鲁莽。”天杀星一惊,急急出声相阻。 
  三匹健马在十余步外止蹄,但骑士并没下马。 
  天杀星之所以喝阻,原因是已看清三骑士是女的。 
  京都骑马的女人并不多,尽管江南的女人,十之七八是天足,天足骑马不成问题,踏镫
毫无困难。 
  那年头,豪门贵族的夫人小姐,裹小脚的少之又少,朱元璋的妻子一代贤后马皇后,她
的大脚就有一尺长。 
  地杀星怒火略减,准备拔绣春刀砍马的念头消失。 
  看骑士们的穿著打扮,绝非等闲,必定是权贵人士,虽则锦衣卫的将爷,不在乎任何权
贵,当然,有些权贵是惹不起的,比方说:京都四大魔王。 
  抬头上望,终於看到第一位骑士的面庞,因为骑士伸纤纤玉手,把遮阳帽的前缘抬高了
一些。 
  那是一张美得出奇的少女面庞,瓜子脸凤目亮晶晶,小樱唇嘴角略向上挑,那是性格刁
钻活泼的唇型;即使发怒也令人喜爱的唇型。 
  据说,生有这种可爱唇型的女人,性格天生外向,永远不会成为淑女,淑女应该话莫高
声笑莫露齿;穿骑装驰马也绝不会是淑女。 
  “我认得你们的刀。”少女美丽的面庞绽起俏皮的笑容,极为动人:“要不是偷来的,
就是昧著良心扮劫路的强盗。在城门口扮歹徒劫路,未免太胆大妄为了吧?” 
  一掀披风,露出小蛮腰上的华丽皮护腰,以及佩剑的剑靶,剑靶没有华丽的饰物,云头
没挂剑穗,古色斑烂,靶比常剑长寸余。 
  不是饰剑,也不是江湖人从法师们的法剑,衍化出来的长剑,而是真正的格斗用狭锋剑,
沉重、锐利、钢铸、锷小、重心在中的杀人利器。这种剑不能用来舞,臂力不足休想把剑平
伸片刻,那有精力格斗? 
  少女的举动具有强烈的挑战味,表示认识绣春刀,没有甚么不得了,这把剑足以和刀争
雄长。 
  话也说得难听,把四位仁兄直接指为强盗。 
  地杀星强压下的怒火,重新冒起来了,火冲得更旺,长满横肉的脸扭曲可怖。 
  “你是那一家的小泼妇?可恶。”地杀星伸两个指头相招,气涌如山:“你下来,我正
打算抢你找地方快活,让你知道甚么叫劫路。” 
  豪门大户的子女,十之八九是绣花枕头,大不了学几招花拳绣腿吓唬人,那有胆气和真
的杀人专家玩命? 
  锦衣卫中,除了几个闲职单位之外,其他各单位都是杀人的专家,天地双杀星就是专家
中的专家。 
  这几句回敬的话说得更难听,甚至明白表示出猥亵味。 
  “下来就下来。”美丽少女居然不生气,语气有调侃味,右脚一抬,身形像是飞升而起,
一眨眼便飘落在马头左侧,轻拍马肩,健马向侧退。 
  另两位女骑士高坐雕鞍;像无关的旁观者,两匹马并辔站在路中,两人用旁人无法听到
的语音交谈,对同伴打交道的事视若无睹,同伴的安危,不需她们关心。 
  大道有行人往来,路像被起冲突的人堵死了,过往的行人不得不绕出路两侧走。胆子大
的人,乾胆在路两侧看热闹,片刻便聚集了三二十个人。 
  有人旁观,任何一方都不会输气。 
  “小泼妇,你……”地杀星像发威的猛虎,伸手戟指怒吼如雷:“你将后悔八辈子,
你……” 
  白影一闪即至,香风入鼻,鹰爪似的纤手到了眼前,食中两指轻点向地杀星的血盆大口。
  “小心……”一旁的天杀星警告的叫声同时传到。 
  地杀星吃惊地疾退丈外,这是唯一的选择,本来伸出的大手,竟然来不及格开贴手臂攻
入的纤手,纤手的速度骇人听闻。 
  要不是反应够快,嘴唇必定遭殃,春笋似的指尖,距嘴不足三寸,似乎嘴唇已先一刹感
受到压力了,被击中肯定会造成伤害。 
  这股压力极为诡异,触体便产生震动和麻木感,绝非因速度快而激发的气流,可能是种
无法知道底蕴的震波,并无体外伤人的实近外劲。 
  这是说,如果这种震波的劲道外发,不需手指击实,很可能唇裂齿折,造成相当严重的
伤害。 
  “咦!”地杀星惊讶地拔刀:“你这小泼妇的手好快,而且练了诡异的内功,几乎上了
你的当,绝不饶你,接刀……” 
  刀光似电,声到刀随,眩目的刀光挟风雷而至,力劈华山猛然劈落。 
  古剑就在这电光石火似的瞬间出鞘、挥出,铮一声龙吟,错开了劈落的钢刀。 
  剑来不及反击,地杀星已随刀斜震出丈外,在路旁的沟边跟缘稳下马步,几乎失足跌落
两尺深的排水沟,脸上涌现惊容,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神情流露。 
  只见她信手挥洒封招,把雷霆万钧的一刀轻易地化解了。刀以力胜,竟然被剑震得向外
急荡。 
  “你很不错。”少女没追击,口气托大:“上吧!我给你连续狂攻七刀的机会,刀势尽
立加反击,回敬你七剑,机会不要错过了,上,” 
  口气的确托大,意思是说,以主人自居,所让的先机七刀,主人只守不攻。守只能封架
闪挪,不能反击,即使对方空门大开,主人也不可乘隙攻击,机会大好,很可能一刀便可你
死我活立分胜负。 
  “我试试看,给你七刀……”一旁的天杀星高叫,火杂杂挥刀冲进,刀发狠招大风起石,
力劈天门……一口气连攻七刀,绕了两圈,刀势凌厉猛烈,每一刀皆注入真力,真有摧山断
河的威力,闪烁的刀光已看不清刀的实体,只看到急剧闪烁的孤光。 
  少女果然只守不攻,剑也幻化为眩目的虹影,上拂下拨,来一刀接一刀,甚至不用真力
将刀震飞,封住中宫风雨不入,双脚在原地旋动,任由对方绕四周进攻,她像是成了轴,天
杀星是轮。 
  “铮铮……铮……”金呜声震耳欲聋,不时溅发刺目的火星。 
  人影乍分,天杀星倒退出丈外,脚下大乱,再急退两步勉强稳下身形。 
  啪一声响,飞腾出路左的刀鞘碰上一株行道树。 
  看热闹的人,惊慌地走避。 
  一个穿了褴褛青直裰的高瘦老人,像一个荒年流落他乡的老丐,手点一根褐黄色的打狗
竹杖,可能是一时失措,几乎被刀鞘扫中,脚下失问扭身欲倒,杖尾也因之而上挑,踉跄奔
出五六步,狼狈地向北面走,不敢再留下看热闹了。 
  穿了青长衫像个土财主的李季玉,站在高瘦老人右侧不远处,躲闪刀鞘的人群一乱,便
看到高瘦老人的狼狈像,虎目中冷电乍现,拨开撞来的一个看热闹的人,抢出两步,随即不
进反退,呼出一口长气,目送高瘦老人离去,哼了一声。 
  “你还不够好。”少女收了剑向天杀星说:“今天我心情好,不计较你的无礼。” 
  天杀星伸手接过同伴拾回的刀鞘,同伴打手式阻止他不要再逞强。 
  “小……小姑娘,你敢留下姓名吗?”天杀星仍不甘心,脸色气得发青,咬牙切齿地问。
  少女扳鞍上马,也向两位女伴打手式示意可以走了。 
  “我姓符。”少女取下挂在鞍头上的马鞭:“若要找我报复,可到聚宝门西库司坊打
听。” 
  健马驰出,三女三骑向北小驰。 
  “库司坊,姓胡……”天杀星喃喃地自语,转向三位同伴问:“库司坊有那些贵戚名
豪?” 
  「唔!不是古月胡,恐怕是鬼画符的符。”地杀星眼神一变:“小泼妇认识我们所佩的
绣春刀,语气自负但不凌厉,显然知道咱们的真正身分。库司坊的曦园,老哥,想起甚么
吗?” 
  “济阳侯府?”天杀星脱口叫:“曦园侯府。” 
  “恐怕真是符侯爷的人。”地杀星摇头苦笑:“这老顽固惹不起,咱们认了。” 
  “怕甚么?他在北京享福,天远地远,那管得了京师的事?”天杀星悻悻地说:“明的
奈何不了他这里的子侄,暗的咱们自有歹毒的手段要他好看。” 
  “算了吧!老哥。”地杀星挽了天杀星举步:“出了事,老顽固岂肯甘休?怒火冲天赶
到京都问罪,连九千岁也不敢和他硬碰硬。老实说,九千岁不希望这老顽固到京师来,免生
闲气。如果让九千岁查出是咱们把老顽固激来的,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走吧,调集人手要
紧。” 
  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三位女骑士的身影已在两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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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通北固山西麓,远在十里左右,如果绕幕府山沿江至名胜区十二台洞,半天也到不了
  幕府山俗称观音山,山的东北角就是燕子矶,穿越山区或沿江边走,都可以到达。这时
动身前往,显然晚上不打算赶回城了。 
  健马开始加快,大道上行人渐稀。 
  三匹马不再鱼贯跟进,并辔以中等速度北行。 
  “小姐,该派人送去岂不省事?真不宜小姐亲自前往送书信的。”右面的女骑士有埋怨
的口吻:“要是沿途再有些耽搁,晚上就进不了城了。” 
  “那是失礼的,少师交待的事,派人送去不成敬意。”小姐说:“我们来京这几天,市
面好像完全不同了,这一带风景也似乎陌生,所以我想到处看看。小时候眼中的景物,长大
后看的确不一样,好像前面的北固山,比从前矮了许多呢!唔……” 
  “小姐怎么啦?”女骑士一惊,看到小姐的身形急晃了两下。 
  “没甚么。”小姐放缓缰绳,健马也四蹄一缓:“好像……好像突然眼花……” 
  “哎呀!小姐……” 
  “不要紧,只是一时眼花,刹那的晕眩而已,现在好了。那四个人无缘无故在大道上作
威作福,他们真是愈来愈不像个人样了。我们在北京这几年,对京师的事只限於传闻,不曾
目击,多少觉得可能有点失实。来了仅十天半月,所看到听到的事,真是……真是令人气愤,
却又无可奈何。” 
  “小姐所看到听到的事,只是纪指挥不在时的现象呢!”女骑士忘了小姐的可疑眼花现
象,说出对锦衣卫的不满,“等他回来时,便知道甚么叫绝世人屠了,也许这十天半月中圣
驾可以抵京,人屠就要回来啦!小姐最好打消留下来住一年半载的打算,眼不见为净。而
且……而且……” 
  “哦!你想说甚么?” 
  “老爷夫人可能看中某个侄子弟,小姐你能不赶回去看看是否……” 
  “去你的!你会作怪是不是?”小姐扭头羞笑:“你给我小心了,我打算把你先遣嫁出
去呢!咦……” 
  女骑士突然飞跃而起,在小姐的坐骑旁飘落,恰好抱住了小姐向下栽的身躯,反应之快
无与伦比。 
  “哎呀……”左面一名女骑士,也惊叫著跃落抓住了小姐的坐骑:“春兰姐,小姐怎么
啦?” 
  “不好,到林子里看看再说,好像中暑。”女骑士春兰抱住眼珠子翻白的小姐,三脚两
步冲入路右的树林。 
  这里已是平缓的山坡,禁伐区的树林修整得可以在内行走,树下的枯叶小草相当乾净清
爽。 
  用披风作褥,在林缘把小姐放下,小姐已毫无反应,简直就是一个死人,只差口中一口
气还可证明是活的,手脚软绵绵表示不曾僵硬。 
  “小姐,小姐请你醒醒……”春兰急得泪下如泉,一手轻拍小姐的脸颊,一手惶恐地解
小姐的荷包取物,愈慌愈不易找出荷包内需要的东西,乾脆把所有的物品倾出。 
  安顿三匹坐骑的女骑士,目光突然落在不远处从林中钻出的褴褛老人身上。 
  “春兰姐,用水囊先灌行军散。”女骑士盯著褴褛老人,话却是向春兰说的。 
  中暑,服行军散颇为有效。 
  天气不算太热,巳牌时光怎么可能中暑? 
  骑在马上衣衫柔薄,有遮阳帽不受日晒,平时练武人讲究苦练寒暑不侵,这时中暑未免
太娇弱了吧? 
  小姐仍在冒冷汗,未施脂粉的面庞呈现苍白色,绝不是中暑,中暑的人脸红无汗,很可
能是小姐的神智并没有完全昏迷,急得冒冷汗,只是生理功能出了失控的障碍,神智仍可感
受到心灵的冲击。 
  “你们有人病了?让老汉看看。”褴褛老人点著黄竹打狗棍蹒跚地走近,老眼眯成一条
缝,说话有气无力:“老汉知道急救,捏人中拍脸颊是不行的。” 
  “老伯,这附近可有大户人家?”春兰正拾起一瓶行军散,一面接过同伴递来的水葫芦
一面问;“大户人家才可能有郎中,这里……” 
  “放心啦,先让老汉看看再说。哦!不是中暑,冲了煞,没错,冲煞。”老汉摇头说:
“这一带山坡不乾净,早些年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冤鬼比雨花台少不了多少,所以经常闹
妖魅……” 
  大姑娘躺在树下,身材完美躺著依然玲珑透凸,十分养眼,好在观看的是入土大半的老
人,不需顾虑风化礼教问题。 
  “胡说!你走开。”春兰不悦地叱喝,大概她不相信撞邪冲煞一类荒诞鬼话:“秋菊妹,
帮着扶起小姐,给小姐灌水吞药。” 
  “不听老人言,倒楣在眼前,呵呵呵……”褴褛老人在一旁轻顿著打狗棍怪笑,半闭的
老眼张开了,幻发出阴森诡异的光芒:“北固山至江边一带,是孤魂怨鬼的猎食场,被缠上
的人,这辈子算是……” 
  蹲在一旁扶起小姐上身的秋菊,一听口气不对,老人说话不再有气无力,完全变了一个
人。 
  她猛地抬头,接触到老人阴森诡异的目光,脸色一变,警觉地重新放平小姐的身躯,豹
子般蹦跳而起。 
  “呵呵呵……倒也……”老人怪笑疾退丈外。 
  砰匍一声大震,扑出的秋菊摔倒在地。 
  正打算灌水喂药的春兰,也丢了水葫芦和药散,仆伏在小姐身上。 
  “老……鬼……你……”秋菊手脚略一抽搐便失去了活动能力,声音模糊得几不可闻。
  她摔倒时冲势甚猛,惯性将她的身躯滚动面孔向上,恰好可看到身旁伸手可及的老人,
老人的狞笑令她心胆俱寒。 
  “老夫是怨鬼,怨鬼冯翔,江南七鬼之一,酒色财气皆有特殊嗜好的魔鬼。”老人俯身
揪住她的衣领,在揪住衣领之前已用力地抓了她的乳峰一把,一手挟棍一手拖人,往林深处
拖曳。 
  入林十余步,便不怕大道上行走的人看到了。 
  将人丢下,再打算抱小姐和春兰,刚转过身,眼角看到人影,也看到有物光临脸部,是
大拳头。 
  一声暴响,左颊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星斗满天,向后暴退。总算反应超人,急抬打狗棍
封架。 
  握棍上抬的手一震,五指如裂,棍脱手换了主人,同时右颊叭一声挨了一耳光。 
  “呃……”怨鬼厉叫,不管东南西北,撒腿狂奔,眼前已难以见物,只能向有光处飞逃,
脚下一虚,向前冲到,感到腰间一震,腰袋被夺走了。 
  千紧万紧,保命要紧,生死关头突生神力,爬起发狂般飞遁。 
  赶走怨鬼冯翔的人是李季玉,以青巾蒙住口鼻。 
  他弄不清双方的过节,也不想暴露本来面目,更不想伤人杀人,下手有分寸,一拳一掌
略施小惩,见好即收。 
  “那位姑娘的右胯后侧,中了一枚两寸长的小针,针淬有令人软麻僵化经脉,不能发声
求救的毒药。”他丢下打狗棍在小姐身畔,放下拖回的秋菊:“你们让老鬼近身,又中了他
的降龙散浑身脱力。针藏在打狗棍内,打狗棍是暗算人的弩筒。解药在袋内。你们相当幸
运。” 
  好人做到底,三女皆无法自救。 
  他从形如讨米袋的外表破旧袋内衬是革制的内层,取出十二只两寸大的磁葫芦,逐个察
看片刻,再小心地逐个倒出小药丸与各色药末,分别分辨药味。 
  显然他是行家,留下了四只磁葫芦,用打狗棍敲碎八只。打狗棍外表像竹,其实是铜制
的所谓弩枪。 
  分别让三女服下解药,不等三女恢复活动能力,动身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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