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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 五 章



  灯红酒绿彻夜笙歌的西关,突然繁灯尽熄。
  教坊曲院纷纷灭灯提早关门,街市一静,偶或有三五个行人仓皇而走,没有人再敢在街
上逗留。
  淡粉楼前还有几个走动的人影,宾客们皆已不欢而散,一场盛宴被刺客捣散,人心惶惶
的。
  刺客当然不在西关了,行刺是否成功,下一步必定是远走高飞,尽快脱离现场,因此搜
捕的人,可能已经追出关外去了。
  少年郎胆大包天,背著手装出大人样,一摇三摆踏入淡粉楼前的广场。
  有些人天生就好奇;有些人自以为大胆;有些人喜欢追根究底;因此寂静的市街中,气
氛紧张仍然有些人走动。
  少年郎便是其中之一。
  两个青衣人向他接近,劈面拦住了。
  “怎麽啦?”他抢先发问:“刺客是怎麽一回事?”
  “屁的刺客。”那位腰间佩了铁尺,缠有铐链的公人愤愤地说:“没你的事,回家去吧!
小孩子不懂事,居然仍敢在街上走。”
  是江宁县的捕快,权充把门的人;看少年郎的穿章打扮,毫无疑问地必定是豪门的子弟
  京都的贵戚名豪多如过江之鲫,作威作福人见人怕,子弟们更是横行霸道,小小的捕快
真不敢对这些纨绔子弟无礼。
  “我要知道。”少年郎已看出对方的捕快身分,神气地大声说。
  “你……”
  “我是守备府的人。”
  守备府,指中山王府徐家兼领的京师守备府。
  “这……”捕快打一冷颤:“镇抚司的将爷,在这里宴客,一位粉头因敬酒的事逆了将
爷的旨意,跪下陪罪,被将爷一脚踢死了。”
  “咦!刚才有人搜刺客。”
  “是一个蒙面人,就在粉头被踢死时突然破窗而入行凶。将爷的人拚死阻挡,被打伤了
几个人,也可能死了几个。刺客看风色不对,跳窗逃掉了。”
  “宴客的将爷是不是王千户?”
  “是……是的。”
  “你们承办这件案子?”
  “老天爷!镇抚司的事,谁敢管?王将军也不让我们管。”捕快叫起天来。
  “那混蛋将军踢死了粉头。”
  “那也是镇抚司的事,淡粉楼的粉头,有大半是镇抚司押来的。”
  “可恶!”少年郎一顿脚,扭头便走。
  ◇◇◇◇◇◇◇◇◇
  四更将尽,斗转星移。
  如果不在西关住宿,想出关已经不容易,想入城更是困难重重,首先得跳越关墙,爬上
四丈高的京城城墙,那是极为严格的考验。
  因为如被巡城的官兵捉住,是唯一的死刑。
  一些熟悉都城的行家,会准备船用手钩爬水门。
  三山门其实没有山,山在石城门清凉门。
  三山门没有山却有水,秦淮内河从这里流出城,设有水栅控制水位,称水门。因此有人
把这里叫水西门,山变成水了。
  向大街南面的小巷绕出关城小坡,那是城根的禁建区,有一处登城头的石级道,白天允
许市民登上城头活动,夜间禁止登临。
  城外南面不远处,可看到紧附在城门南端的水门,秦淮内河滚滚河水急泻而下,河道形
成关城南廓的护关河,在关西与外河会合。
  她打算从这里偷越关城,从水门攀升进城省事些。
  刚刚才踏入墙下禁建区杂草丛生的草坪,对面登城石级道下方,草中升起一个朦胧的黑
影。
  “果然追来了,追得太慢了吧?这时才来呀?”黑影说话了,是悦耳的女性口音。
  “我没追任何人,我自己的事忙著呢,”他在两丈外止步戒备,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
女人,她答话的嗓门也与在春华院不同,转变成女性的原嗓:“哦!你蒙了脸,一定是大闹
淡粉楼的蒙面人,他们说你是刺客,知道你是女的。贵姓呀?”
  “哼!你在反穿皮袄装羊,想拖延时间等你的人赶来策应。我的办法是杀一个算一个,
多杀几个便可建立我的威望,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千幻修罗分庭抗礼,甚至可以取代他
的地位,扬威京都名动天下。打!”
  说打便打,打字出口,身形已一闪即至,走中宫切入,来一记快速的小鬼拍门,掌吐出
风雷声隐隐,出手便以外发的内力攻击,贴身抢攻信心十足。
  这女人用青巾蒙住口鼻,穿了男人的青衫,进招速度快,青衫飘举像是凌风飞行,出掌
时风雷隐隐,走的是刚猛路子。
  女人体质先天不足,实在不宜使用强攻的招术,小鬼拍门手伸出的距离短,有如贴身相
搏。
  夜间相搏,对手的一切皆浑然不知,贸然硬碰硬封招,很可能一击便决定生死。
  女扮男装都是心中有顾忌的人,不会用硬拚糊糊涂涂决生死。
  少年郎的心态表现在行动中,随掌势疾退丈外,再一闪右移八尺,间不容发避过蒙面女
人续攻的一招蝴蝶双飞,避招表示无意放手相搏。
  蒙面女人用腿飞踢的速度、劲道、高度、技巧,神乎其神无与伦比,但仍然慢了一刹那。
  少年郎避招的反应,夜间根本看不清动态,快得肉眼难以分辨,棋逢敌手双方都感到心
惊。
  “你真想下杀手立威呀?”少年郎徐徐后退示怯,但口气并没有示弱:“岂有此理!我
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杀了我你能得到甚麽?你要取代千幻修罗的地位,
千幻修罗你见过他吗?”
  “唔!你似乎不是那些人的打手,虽然我看到有两三个女人,夹杂在那些爪牙中向我动
刀动剑,但没有女扮男装的人在内。”蒙面女人不再气势汹汹:“那个甚麽王千户,是绝世
人屠的爪牙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刽子手。我来京都没几天,想找机会见见这个人,没想到他是
这种狼心狗肺货色,竟然在我的目击下,踢死一个可怜的妓女。我决定了,杀他这种头号刽
子手立威,定可威震京都,一鸣惊人,所以我一定找机会毙了他,他该杀。”
  “难难难!”少年郎也消去戒心:“京都这些所谓权势人士,贵戚名家,以及骄兵悍将,
自知造孽太多,仇人满都城,因此打手警卫皆是以重金礼聘的妖魔鬼怪,成群结队保护他寸
步不离,想毙他需冒极大的风险,成功的希望不到两成。你行吗?”
  “我京华女魅一定行。”蒙面女人拍拍酥胸亮名号:“就算张三丰亲自前来保护他,我
也有把握砍掉他的脑袋,替那个可怜妓女报仇,同时树立我的威望。”
  “京华女魅?”少年郎格格娇笑:“京都妖魔鬼怪都有了,现在又有魅,你以为京都不
是人的世界呀?”
  “我来了好些日子,京都人多得像蚂蚁,当然是人的世界啦!天色不早,大概不会有人
追来了,我得走。”
  “你住在城里?贵姓呀?”
  “有绰号就好。”京华女魅向登城阶走:“千幻修罗也无名无姓。再见。”
  黑影一晃,便像流光般登上墙头,有意露一手轻功。
  “等我一等,一起走……”少年郎急叫,也飞掠而登。
  京华女魅不见了,可能已跳落外面的河堤走了。
  ◇◇◇◇◇◇◇◇◇
  同一期间,城内黄家井街的王家大宅安静如恒,四更将尽,全宅沉寂,偶或可看到警卫
走动。
  主人不在家,也不在镇抚司衙门值夜,宅中的警卫依然保持足额,不敢松懈。
  主人今晚在西关淡粉楼宴客,绝不可能夜间返城。京都三座城的城门,天黑便关门,连
皇帝亲临,守门吏也不会开启城门接驾。
  正屋的后堂是男人的禁地,大户人家奴仆多,后宅内院只有仆妇使女进出。如果有女警
卫,也只能在内院的厅堂和院子活动,不许进入内堂秘室一带。
  房屋连巷并栋,如入迷宫,千门万户,白天进去也可能迷失在内。
  每一座门,包括内部通道的隔门,夜间都是上了锁的,只要二更一过,便不许随意出入
了。
  画了鬼面孔的人,出现在穿堂,在光度微弱的照明灯光下,极为狰狞可怖。
  千幻修罗,横行京都三年的可怕剧盗。
  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警卫,公然大踏步向内堂走。
  甬道的门沉重坚牢,由一把半斤月牙锁扣住扣环,想撬坏这种中型铜锁,得用四五分粗
的铁撬棒才能如愿。
  取出百宝囊中的百灵钥匙,三拨两拨,卡一声锁开了,重门叠户阻挡不了剧盗千幻修罗。
  刚将门轻轻推开三寸,他倏然转身右手疾扬。
  后厅门掠出一个穿黑劲装的女警卫,右手有晶亮的长剑,悄然扑来无声无息,剑指向他
的腿弯,扑势极快,没料到有物飞迎。
  噗一声响,半斤月华锁在两丈左右,击中女警卫的胸口,呃了一声上体略向后仰,冲势
仍急,剑一沉锋尖触地,铮一声剑脱手发出清呜,人仍向前冲。
  千幻修罗左手一抄,扣住女警卫的右手,右手叭一声给了女警卫一耳光。接触太快,一
照面便栽了。
  “哎……”女警卫只感到乌天黑地,总算看到千幻修罗可怖的面孔了:“千……幻……”
  “不许叫!”千幻修罗扣住她的咽喉:“带路,到藏金库房,饶你。千幻修罗不杀肯听
命合作的人,对反抗者绝不手下留情,领路!”
  一旋一推,女警卫身不由己,向甬道门冲去,呼一声撞开了本来已推开两三寸的厚重红
漆门。
  铃当声急骤,声传屋外。
  “有刺客……”女警卫的尖叫声也响后,倒在地上一面叫喊一面滚动。
  千幻修罗在女警卫身侧止步,一脚踏住女警卫的小腹,示警的叫喊声倏然终止。
  转身回顾,原来门框上方,悬挂了三个拳大的铜铃,门一推开便触及铃发出声响,片刻
方止。
  是示警的警铃,简单而作用大。
  女警卫双手拚全力打击推扳他的脚,身躯绝望地扭动,力道微弱,叫喊声成了吃力呼吸
声。
  各处皆有声息传出,警卫出动了。
  千幻修罗挪开脚,再瞥了痛得蜷曲成团的女警卫一眼,举步离去,从容不迫。已经惊动
全宅,警卫即将蜂涌而至,他却无意撤走,大摇大摆向内堂闯,像是本宅的主人老爷。
  后面走道出现第一个人影,第二个,第三个……
  前面堂口,堂门开础八影涌出。
  他打开卷住剑的布包,将剑从容不迫系在背上。
  剑系在背上,紧急时不能迅速拔出应变,但剑鞘不妨碍活动,是最佳最俐落稳当的佩剑
方法。
  两端人影抢到,刀剑的光芒慑人心魄。
  一声长啸,他拔剑出鞘。
  是在霍山时所佩古剑,那种可决河断岳的重剑。雁翎刀,就是从这种剑衍化改良出来的
  自唐朝以后,军伍中连雁翎刀也逐渐淘汰了,因为这玩意重量不堪负荷,能使用这种刀
的勇士已经没有几个。
  唐代的军制称府兵,兵刃是自备的,平时放在家里,有事应召集合,才携了兵刃行囊报
到,所以兵器五花八门。
  从传世的木兰词中,可找出历史的遗痕。
  木兰代父出征,连马鞭都是自己出钱买的,那年代做军人唯一的好处,是打胜仗的掳获
物可以归自己所有。平时在家不但要工作谋生,还得苦练武技,武技差劲,一上战场就死路
一条。
  春秋时代,旷世大宗师欧冶子,为楚王铸了三把剑:龙渊(泉)、太阿、工布。晋国郑
国联军围楚,楚王登城举太阿仰天长啸破围,晋郑两军溃败如江河决堤。
  龙渊太阿,就是这种剑的型式,所以他所使用的这把剑,行家称之为古剑,不同的是长
短不同而已。
  他的剑出鞘,冲来的人冲势立减。
  一般军用的刀剑,以及江湖武朋友的轻灵长剑,碰上古剑根本不堪一击,一碰就不断即
飞。
  “我上了,杀!”他喝声似沉雷,接著长啸震天,向前面堵在内堂口的十余名警卫冲去
  普通的剑,是不能用来砍劈的。他这把剑,却以砍劈为主,长啸声中,剑光似奔雷冲入
人丛,虎入羊群,迸发出满天雷电。
  “铮铮铮……”暴响声与飞溅的鲜血同起,崩溃的人中分,波开浪裂。
  冲入内堂,身后已躺下七个人,断手残肢撒了一地,狂嚎声惊心动魄。
  退入堂的八个幸运警卫,四面急分脸无人色,完全丧失拦堵的勇气。
  “住手!”身后传来震耳的叫吼,先前堵住他身后退路的十余名警卫跟来了:“有话
好……说……”
  他倏然止步,刹住冲向溃散警卫的冲势,双手斜举在胸前的剑血光闪烁,冷然转身四顾。
  他那魔鬼似的形象本来就令人胆落,这时的慑人气势更是强烈,凶猛狞恶跃然欲动,似
乎随时会扑上挥剑砍劈。
  京师人士对杀人或被杀的血腥事故,反应早已变得麻木冷漠,两次前后多年的惨绝人寰
大屠杀,每天都有数万民众,被强迫前往雨花台观刑,一天杀一两千男女老少平常得很,因
此对生死看得平凡。
  街边看到有几个人倒毙,绝不会引起骚动大惊小怪。
  眼前的惨状,却令这些看破生死的警卫心胆俱寒,就这麽一冲之下,七个人就肢折躯裂。
  面对形如魔鬼的千幻修罗,与那把血光闪烁的怪剑,有几个警卫惊得发抖,死的恐惧让
那些漠视死亡的警卫魂飞魄散。
  “谁有话说?”他一字一吐声如沉雷。
  一个雄壮的警卫迈出两步,举剑的手不稳定。
  “你……你……”这位警卫舌头似乎打了结。
  “我来抢劫。”他答得乾脆俐落。
  “为……为甚麽?”
  “今晚贵主人在何处?”
  “他……他不在家。”
  “他在西关淡粉楼,宴请罪犯的家属平江沈文度,不要说你不知道?”
  沈万三被抄家充军,所以名义上与实质上,依然是罪犯,家属仍然是罪犯的家属,除非
后来有皇帝下旨赦免罪状,或者改朝换代大明皇朝垮台,不然档案永远不可能撤销,子子孙
孙永远是犯属。
  建文帝不曾下旨赦免,永乐帝也不曾下旨。
  因此被充军的沈万三不论死活,都是皇帝判罪的永远罪犯,只有皇帝才能下旨赦免,或
者“昭雪”翻案。
  “我……我们不能管主……主人的事。”警卫说的是实情,谁敢管主人的事?
  “他在淡粉楼踢死一个粉头,所以我有制裁他的充分理由。我千幻修罗主掌果报,不伤
害清清白白的人。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得分担是非,你们如果操刀挥剑上,我会成全你们
把你们屠光。”
  “阁下……”
  “你们走,不走者死!”最后一个死字像乍雷,似乎整座大厦也在震动。
  “阁下该给咱们一条活路,咱们不能走……”
  一声长啸,他狂野地扑上了。
  警卫别无抉择,大吼一声,剑发只攻不守的狠招七星联珠,职责所在必须拚命了。
  铮一声大震,警卫的剑脱手飞腾,七星联珠该连续攻七剑,第一剑便被架偏了。
  千幻修罗的左手同时探入,一掌把警卫劈昏,身随剑转,贴上另一名警卫的右胁,剑靶
击中这人的右耳门,一击便倒。
  一冲一旋,剑拍掌飞,双脚似不沾地,身剑浑如一体,像流光般泻动,打击之快有如迅
雷疾风,人体在他一冲一旋之下,向四周迸散仆倒。
  进入堂中的廿三名警卫,比被杀的七个人幸运,分别被剑拍昏,被掌击倒昏厥。
  没有鲜血,没有断肢残躯。
  片刻间,堂中除了他之外,已没有站立之人,先前被杀的七个,已没有声音发出,堂中
一静,血腥刺鼻。
  他环顾四周,收了剑大踏步向堂后闯。
  妇女们的尖叫声大作,全宅大乱。
  ◇◇◇◇◇◇◇◇◇
  主人在西关宴客,身边有重金礼聘的保镖,留在宅中的护院充任警卫,防卫的人手少了
一半,其他的家丁仆役,根本派不上用场。
  守护秘室金库的五个护院,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不随主人在外走动,忠诚地扼守
金库十分尽职。
  护院们在外面与入侵的人格斗,这五位看守职责所在,不能外出声援,守在库房外的小
厅严阵以待。
  小厅堂相当宽敞,平时没有人走动,只有主人偶或光临,或者在搬入金银珍宝时,才有
一些负责搬送的仆人进出。
  此处算是五位看守的专用活动起居厅,即使是主人的心腹,未经召唤擅自接近禁区,也
杀无赦绝不宽贷。
  主人在所有的奴仆心目中,这个主人比魔鬼还要可怕,还要暴虐,处死奴仆手段极为残
忍,奴仆天胆也不敢接近禁区。
  保镖护院打手,是获得特殊优待的人,聘用的礼金也高,不是奴仆,因此不但对主人忠
心耿耿,而且帮助主人凌虐奴仆。
  内院出了事,即使有十几个亲信奴仆想操刀棍逐贼,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引起主人
的疑心,与保镖护院的不满,无功有过老命白丢,被看成趁火打劫那就死定了。
  京都的贵戚名豪巨霸,都知道如果千幻修罗以果报为藉口登门劫掠,十之八九会成功地
饱掠而去,反抗愈强损失愈惨重,因此把这个神秘大盗恨入骨髓。
  藉口,要制造藉口太容易了。
  所以千幻修罗一旦出现,没有人和他辩论入侵的理由,唯一可做的事,是倾全力和他生
死相决。
  砰然大震声中,他踹倒了沉重的小厅门。
  灯光明后,五位看守四男一女,用的全是狭锋刀,像五头冯河的暴虎,杀气腾腾等候著
他。
  他古剑斜垂身侧,剑上血光闪烁,鬼怪的形象极为恐怖慑人,有如魔鬼现身。
  “有人要出去自求生路吗?”他怪异可怕的嗓音震耳欲聋:“十声数送行。一……二……
三……”
  厅后是库门,两把十斤重的大将军锁,扣住的门环粗约径寸,巨斧屠槌也奈何不了锁与
环。
  踢倒的厅门是唯一的出路,整座库舍是密闭式的建筑,没有窗户,大青砖墙厚度可能有
两尺。
  留对方一条活路,情至义尽。
  五男女徐徐移位合围,表明了要与库共存亡。
  “八……九……十……”叫数声在密闭的室内特别震耳,像屠槌打击脑门。
  刀光迸发,五男女疯狂地挥刀乍合,刀光倏起时,左手不约而同先一那发射致命的暗器,
五种暗器像万蜂归巢,以他为中心汇聚,刀光随后而至风雷满室,悬挂的灯笼像在风中摇曳,
烛台的烛火闪烁熄灭。
  暗器速度快极,铁雨钢流三面集中,他向前一伏,像是从地层隐没,剑光贴地滚旋,暗
器在他的上空间不容发电掠而过,全部落空。
  “哎……呃……”左面扑上的一男一女,共断了三条腿,向前摔倒、掷刀。
  剑光暴起,侧旋、席卷,刺入一名大汉的右肋,一声冷叱,大汉的身躯被挑飞,砰一声
撞翻了一名同伴,叫号声惊心动魄。
  一声长啸,冲出厅门逃走的中年人,被他赶上一剑劈在左肩上,连琵琶骨也被砍裂一半
以上,这一剑几乎把人砍成两爿(音盘)。
  像在狂风扫落叶,一扫之下便连续倒了四个人,断了脚的人,发出凄厉的叫号求救。
  被撞倒的年约半百大汉,刚挺起上身,便看清了处境,只惊得心胆俱寒,怎么一倒一起
的刹那间,就仅剩下一个人了?
  千幻修罗可怕的身影,就站在前面等候他站起来。
  “你……你这魔……鬼……”大汉不敢挺身站起,抓住的刀也不敢升起,语不成声:
“光棍不……不断财路,你……你断了咱……咱们衣……食……”
  “闭嘴!”千幻修罗叱声如乍雷,打断大汉的话:“没有我这种人,有谁闲得无聊,用
重金聘请你们做保镖护院?真正天下太平,丰衣足食路不拾遗,你我这种人都该埋到坟墓里
去了。有我,才有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挥刀上,尽你的职责吧!阁下。”
  大汉的左手袖底,射出梅花袖弩中最后一枚劲矢,人刀一体飞蹦而起,倾全力作孤注一
掷。
  铮一声脆响,剑挡住射胸腹的劲矢,也架住了刺来的刀,剑仍然吐出,贯入大汉的右胸。
  “呃……”大汉冲势倏止,浑身一震。
  千幻修罗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抽剑扭头便走,从囊中取出一根奇形怪状的细铁枝,心无
旁骛拨弄大将军锁,不理会还在动的两个受伤大汉,不怕暗器在他背后袭击。
  这种在苏州木渎镇制造的名牌最佳大将军锁,用来管制铁叶门,那些神偷鼠窃,只能望
锁兴叹。
  但在千幻修罗的手中,三拨两拨便成了无用废物。
  ◇◇◇◇◇◇◇◇◇
  王千户宅中被千幻修罗侵入的事,次日一早便传遍全城,并没引起多少惊扰,连官府也
仅多派几个人调查了事。
  千幻修罗所作的案,官府是破不了的。
  王千户宅中到底被劫走了多少金银珍宝,报案失单上数量并不多,但传出的消息说,被
搬走了几箱金锭,不少奇珍,连一箱比黄金更胜三倍的降真香,也被搬走了。
  千幻修罗有多少爪牙一起做案,受伤的护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正他们痛昏了,昏了
以后的事毫无所知。
  千幻修罗确有一些爪牙,但没有人知道真实的底细。
  大快人心,京都的市民暗中高兴,在茶楼酒馆中,多了一件茶余饭后的快意话题。
  辰牌末,卅余名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刀出鞘剑离匣,光临库司坊曦园。
  曦园是济阳侯符侯府,开国公侯中了不起的悍将。
  所谓“开国”功臣,仅指永乐朝的“功臣”,与开国的洪武朝无关。
  所以,后来嘉靖皇帝在十七年,把祖先(燕王一支)“太宗文皇帝”改号为“成祖文皇
帝”,斩断了朱元璋长子一支的继承血脉。因此,大明皇朝有了两位“祖”,明太祖和明成
祖。
  永乐帝死后从“宗”升为“祖”,表示出承传的脉络。
  济阳侯符永忠,是南下飞龙在天计划的策划元老之一,飞龙谍队的人,有大半是他的老
部属。
  在进攻京都对岸浦子口时,是王世子朱高煦的亲军护卫指挥,几乎把世子的舅舅徐辉祖
斩於马下,他自己也右手受伤成残。
  目下开府北京,名义上养老,替皇帝经营北京。新成立的亲军八卫中的羽林前卫官兵,
全是他的旧属。
  锦衣卫的官兵,见了羽林前卫的官兵相戒远避。
  羽林前卫不但是永乐帝远征大漠的主力,也有世子朱高煦撑腰,更有济阳侯做靠山,因
此比锦衣卫更受永乐帝信任,只是他们是纯粹的军人,权势威望比不上锦衣卫。
  领队登门的人,是天地双杀星。
  雄伟的大院门开处,两位穿长衫像貌威武的中年人踱出,把住门两侧有如天神,所佩的
军刀份量沉重,比天地双杀星所佩的绣春刀长两寸。
  “咦!你们声势汹汹来干甚么?”右首的中年人粗眉深锁,神色有点不悦:“杨素,是
你领队?”
  天杀星杨素虽然曾经是大汉将军,但大汉将军只是侍卫的职务,军阶只是小百户。中年
人神气地指名道姓,表明身分地位皆比天杀星高,虽然目下穿了便装。
  “前来请见侯爷的千金。”天杀星居然气焰出现下压现象,不敢气大声粗:“侯爷千金
秘密前来京都好些天了,有些事卑职要见小姐……”
  “你这是甚么话?”中年人不悦地打断天杀星的话:“甚麽秘密?大小姐光明正大来京
小住,你说秘密是甚么意思?指大小姐意图造反?岂有此理!”
  “可否见了大小姐……”
  “不行!无礼,哼!”
  “何将军……”
  “闭嘴!你不要乱叫,以免引起误会。”中年人何将军沉下脸,一直不让对方把话说完:
“何某已经辞掉军职,目下在侯府帮闲,这次护送大小姐回京小住,担了天大风险,岂能让
不三不四的人接近大小姐?早几天在金川门外,你们两人胆大包天……”
  “冤枉,那是误会。”天杀星硬著头皮辩护:“卑职在城外便装查缉奸宄(音鬼),由
於从没见过侯爷的千金……”
  “大小姐是奸宄?哼!”
  “昨晚镇抚司王将军宅中出了事,何爷可能已经知道了。”天杀星见软的失效,沉下脸
来硬的了。
  “我该知道吗?”
  “王将军昨晚在西关淡粉楼宴客,有一个蒙面女人行刺,杀死杀伤了几个人。同时,城
内宅中受到剧盗入侵,死伤惨重,财物损失……”
  “混蛋!你到底想说甚麽?”何将军大为不耐:“女蒙面刺客,你想用恶毒的手段陷害
大小姐?”
  “卑职与大小姐发生冲突没几天,便发生女刺客的事故。昨晚卑职就在王将军身边,女
刺客的目标是我。见了大小姐之后,卑职便知道昨晚的蒙面女刺客是不是她了。卑职携有搜
宅符令……”
  “带了你的人滚!”何将军暴喝,嗓音像打雷,怒不可遏:“去叫王千户来。我这就去
世子府见汉府天策卫张指挥,请他派天策卫的人来和你们理论。快滚!”
  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与王世子汉王朱高煦,目下皆在御驾亲征大漠的永乐帝身边。
王世子有三个卫的亲军,首卫便是天策卫。
  永乐帝做皇世子时,以唐朝的李世民自居,李世民就曾任天策卫首长,因此把亲卫军取
名为天策卫,登基后把这个卫赐给次子朱高煦,对这个有霸王之勇的儿子有求必应。
  天策卫的骄兵悍将,在京都像一群猛兽。
  锦衣卫那些世袭的纨绔官兵,与天策卫的官兵打架稳输不赢,连皇帝也不管天策卫的官
兵是否有理,打了就打了,输了活该。
  天杀星消息不灵通,没料到侯大小姐带了重量级的人南下,以为一个黄毛丫头回京小住,
父执辈远在北京,那经得起吓唬?带几个镇抚司的官兵登门问罪,一定可以公报私仇大显威
风。
  大事不妙,再不见机打退堂鼓,等天策卫的骄兵悍将打上镇抚司衙门,那麻烦可就大了。
  “好,我会再来。”天杀星悻悻地后退:“王将军正在调动人马,勒令五城兵马司协助
捉刺客,他会来的,而且会来得很快。”
  “我等他,哼!”
  一群人虎头蛇尾收兵狼狈而走,不远处旁观的市民不住发出讥笑声。军爷们自己人闹事,
市民们大喝其采。
  ◇◇◇◇◇◇◇◇◇
  天地双杀星运气真不错,短短几天中,两次与千幻修罗沾上交情,人财两失,虽则失的
财不是他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碰上蒙面女刺客。
  他不敢公然声称捉拿千幻修罗,怕千幻修罗把他俩当成专门对付的猎物。包括他俩的大
主子大靠山绝世人屠,这两三年来,所有的爪牙皆在暗中搜杀千幻修罗,不但毫无所获,而
且损失惨重。
  迄今为止,谁也没获得有关千幻修罗底细的讯息,千幻修罗善变幻众所周知,出现时到
底是真是假就无法证实了。
  任何一个武功超拔的高手,皆可冒充千幻修罗,因为千幻修罗的真面目谁也没见过,每
次出现的可怖面孔都不一样,使用的武器也不同,要冒充太容易了。
  当然,蒙面女刺客不可能是千幻修罗,千幻修罗不可能幻变成女人。
  济阳侯的千金刚从北京返回京都,当然不可能是千幻修罗;千幻修罗在京都作案,已经
有三年时间。
  不敢明目张胆和千幻修罗硬拚,找侯府大小姐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可是符大小姐居然有后台硬的长辈保护,来硬的后患无穷,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得不打
退堂鼓。
  就算他们的主子绝世人屠在,也奈何不了济阳侯府的护驾大菩萨。
  不能来硬的,来暗的该无困难。
  天地双杀星不随队返回镇抚司衙门,离队直奔王家大宅,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王千户,
发誓要把蒙面女刺客的真面目揭开。
  两个大汉远远地跟踪,后面两个书僮也盯在两大汉身后亦步亦趋。街上的行人甚多,谁
也懒得理会身边的行人是何来路。
  “这两个混蛋到底在搞甚麽鬼?”稍年长三两岁的大汉,向并肩而行的李季玉低声说:
“金川门王家他那些人,潜藏三天深居简出,似乎不打算前往凤阳,好像把去凤阳的事忘了。
这两个混蛋一事未了,再生事端,是不是另有布局?”
  济阳侯府门前发生的事故,市民看得一清二楚。
  李季玉和同伴,也是看热闹的市民。
  “这些混蛋知道行军布阵,熟悉兵者诡道的兵法,很可能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利用
这里的事故,掩护赴凤阳那些人的行动,声东击西。”李季玉加以分析:“我们已经有人在
半途等候,混蛋们这里的布局影响咱们不大。我得留意他们的举动,看他们能搞出甚麽玄
虚。”
  “蒙面女刺客是真是假?”大汉话锋一转。
  “不知道,可能是真的。”李季玉说:“昨晚我也在,不曾目击,只知道结果。王狗官
踢死粉头千真万确,所以前来搬他的金库。”
  “你该宰了他的。”
  “那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李季玉苦笑:“那些妖魔鬼怪的头头,如果被刺客杀死,爪
牙们必定大捕疑犯,天知道会有多少无辜遭殃?杀小走狗爪牙,不会有大捕疑犯的行动。
  那个蒙面女刺客,昨晚如果杀死了王狗官,淡粉楼的男女,很可能有四分之三的人被处
死。如果王狗官在家,我一剑把他宰了,他宅中的男女奴仆,最少也将有一半被处决。我得
留意这个女刺客,防备她乱来。”
  “替你们付一百两银子缠头资的小书生,知道他的底细吗?”
  “不知道。”李季玉坦然承认。
  “没追查?”
  “急於来搬王狗官的金银,暂且放下小书生的事,其实,不见得是冲我套交情的。”
  “你对这位侯门千金,知道多少?”
  “我怎知道?她家在北京呢!你烦不烦呀?在金川门外她教训天地双杀星,我概略知道
她的内外功都有扎实的根基,如此而已。”
  “哈哈,兄弟,你真机灵哪!”大汉大笑:“发生在你身边的事和人,你都不知道,也
懒得追查。喂!你怎麽啦?想撒手不问尘俗事了?”
  “鸡毛蒜皮的事都过问,活得未免太辛苦了吧?”李季玉伸手向横街一指:“你走吧!
办你的事。我跟到王家,看看风色就走。回头见。”
  “小心了,兄弟!”大汉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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