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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 七 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栈号拖住腿,能跑却不敢跑。有家有业,等于被家业捆住
了手脚。
  有三个人押着他,大概知道他手快脚快,必须把他看牢,而且得贴身随时可出手对付他,
不让他有机会溜走,把他当成需人看管的轻刑囚犯。
  出发时共有十八个人,全穿了便衣,挟了用布裹住的绣春刀,革囊铐链捆绳栓在腰间,
外衣掩盖不着痕迹,显然是捉人行动的队伍。
  越过朝天宫,进入北街,甚么事也没发生,仅引起一些行人注意,因为十八个人分两路
鱼贯而行,脚下沉稳而且步调整齐。他是唯一步调错乱的人,走在两路行列的中段。
  北行百十步,行人少了许多,街道广阔,两侧行道树遮天蔽日,房舍以有庭院的大宅居
多。
  迎面来了两行健马,约有廿匹左右,骑士穿了鲜明的红色制服,佩绣春刀,有些举着旗
帜,有些挟着用手挡人戳人的长型狼牙棒,或者驱赶人的长皮鞭。
  骑军后面,是双骡拖曳的三辆囚车,和用一马拉动的五辆单人囚笼车。大囚车的囚笼可
装十余人,小囚车仅囚一名犯人,是押解有身分的人或主谋份子的专用囚车。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一座大宅前止步,两面一分,发出一声长啸。
  街对面的巷道,涌出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飞奔而出堵住街两端,立即响起锣声,开始驱
赶行人,禁止通行,街上行人纷纷走避。
  对面的大宅院门大开,一群甲士拥簇着穿千户军官服的王千户王谦,以及一群不三不四、
服装形形色色的人,大踏步向这一面走来。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大喝声中行军礼迎接。
  骑军到了,囚车也到了。骑军下马列阵,囚车驻在院门两侧。门外的动静异声四播,宅
内的人早已知道了。
  满面横肉高大狞猛的王千户还没接近院门,院门便拉开了,抢出十余个人,看清大踏步
向院门走的王千户,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列阵的军伍与囚车,更吓掉他们的三魂。
  两名甲士抢先几步,扬鞭大喝:“进去!”
  甲士、骑军、便衣密探……一涌而入,大宅大乱,前后大封锁。
  李季玉不配随着走动,被推入门房的小屋,有一个人看守着他,门外不时有警卫走动,
全宅戒备森严,他想走也走不了。
  门房在院门楼侧方,距里面的厅堂内院远着呢,里面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不可能知
道。
  他对跟在王千户身后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不算完全陌生,心中疑云大起,这些人为何在
此地出现?有两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他早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在这两个人面前,
他没有地位。
  第一个生了一双死鱼眼,半百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的青衫中年人,是镇抚司的密探三头
之一的白无常常天禄,一个血都是冷的冷血恶魔。
  另一个也是中年人,脸圆圆身材已发福,满脸奸笑其实不笑的平江土地沈文度。
  沈文度是第一大财主沈万三的儿子,沈万三被充军,亿万家财被没收,人丁星散,家小
迁回苏州。
  原籍苏州的家产名义上抄没了,但秘密窖藏在太湖一座湖滨秘宅的财富,幸而没被发现,
仍有追逐权势的本钱。
  永乐帝登基之后,他不时在京都出现,起初不敢公然活动,渐渐从黑暗中走出太阳下,
在公卿权贵之门走动。但多数时日在苏州出面,与开府苏州的镇抚司衙门走得很近。
  锦衣卫设在各府州的衙门,共有十四处之多,后来增至十七所,直至京师北迁,才撤掉
各所,仅留下南北两镇抚司。
  沈文度与绝世人屠纪指挥使勾结,提供财色的消息,这已经不是秘密,双方合作七八年
了。京都、镇江、苏州、杭州,那些达官贵人豪门大户,家藏了些甚么异宝奇珍,那家的小
姑娘美丽可爱,他了然于胸,所以称平江土地。
  他有许多蛇鼠可用,可说是真正的无所不知人间土地,由他提供消息,绝世人屠则负责
出面灭门抄家,所获的珍宝美少女,二一添作五均分。
  李季玉昨晚就知道,王千户在淡粉楼招待沈文度,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毫不介意。
  沈文度不该一同出马的,不该出现在锦衣卫捉拿罪犯的队伍中,公然出面出动,胆子未
免太大了。
  “这个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油尽灯枯走完了一生富贵路。”他心中叹息着说。
  他知道这家大宅主人的底细,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员外郎上官栋,任职吏部十年,从司务
厅的司务干起,短短的十年,由从九品升至从五品,很可能有升侍郎的希望。这座大宅,街
坊称之为上官大宅,也叫上官员外宅。
  官场的事与他无关,他只留意大奸大恶的底细,这位小官上官员外郎是好是坏,他毫无
所知。
  看情势,这里将有一个时辰以上的逗留,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探索今后的处境以便应付。
  看守他的大汉对宅中的动静漠不关心,坐在凳上倚壁假寐,连鞘的绣春刀搁在膝上。如
果他想夺刀,估计中应该手到刀来。但他不能夺刀突围出困,还不是最后关头。
  “喂!军爷。”他懒散地倚壁半躺半坐,不再流露焦灼的神情:“其实用不着看守我,
我不会逃走。你们一定是捉罪犯抄家,抄家可以顺手牵羊发财,你为何不去?去晚了甚么都
没有啦!”
  “轮不到我这种小兵发财。”大汉张开双目瞪了他一眼:“珍宝金银这次全得交出,作
为补偿千户长的损失。昨晚千户长家中,被千幻修罗劫走了价值十万的财宝。”
  “哦!是为了被劫,才来抄这位官员的家作补偿?”
  “废话,抄上官员外郎的家,半月前就已定案,家产必须充公,财宝临时决定归千户长
所有。”
  “咦!一个员外郎家中,能抄出多少财宝?!京都这种坐衙的小辟多如牛毛,能抄出多
少油水?”
  “你不懂。”大汉大概想卖弄见多识广的能耐,口没遮栏:“这小官管考功,内外官员
的考绩操在他手中,重要的是,早年他是御史陈瑛的同党。知道陈御史吗?”
  “盖世屠夫陈瑛,我当然知道。三年前我的盛昌栈开张,恰好是他一门老少在雨花台斩
决的同一天。他在九年中,几乎杀光了火烧鬼皇帝的文武遗臣。我明白了,上官员外郎得了
不少好处。”
  “对。他暗中替陈御史搜集各遗臣的罪证,所以分得不少好处。上月有人查出他藏有四
件宝物,上上一个原主是财神沈万三被抄没的无价至宝,所以,他才有今天,或许是报应
吧!”
  “哦!难怪沈万三的儿子来了。”他恍然:“沈万三的聚宝盆,已经埋在聚宝门下,还
有甚么无价至宝流落在上官家?”
  “听说是照妖镜、夜明珠、鱼肠剑、碧玉玲珑灯。到底是啥玩意,要看了才知道,可惜
我没有看的机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深深叹息:“消息传出,千幻修罗很可能又去找他。沈万
三的聚宝盘,带给他抄家充军几乎灭门的大祸,遗下的宝物仍在为祸人间。喂!贵上打算如
何煎迫我?”
  “要你替他效命,简单明了。”
  “如果我坚决拒绝。”
  “死路一条。”大汉毫不婉转含蓄:“我们的要求,敢拒绝的人下场是肯定的。”
  “我可能在走霉运。”他愁眉苦脸:“走了一趟金川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与闭门家
中坐,祸从天上来差不多,真是岂有此理。”
  “这叫做能者多劳呀!如果你没有本事,不是能派用场的地头蛇,你跪在地上磕一万响
头,也休想被我们录用呢!你该向老天爷叩谢,这可是发财的大好机会。我从金吾右卫调至
锦衣卫,派至镇抚司三年半,就拥有三百亩田一座庄院。”
  “他娘的!我开盛昌栈三年,苦得要死,还赚不到一百亩田,更别说庄院了,连住处也
破破烂烂,值不了廿两银子。你们军爷的日子真好过哪!”
  “只有锦衣卫的人才有发财的机会,连金吾卫的人也苦得要死穷得要命。别向我诉苦,
该怪你命中注定的。现在你开始走运了,千万不要蠢得放弃。”大汉好意地相劝:“做眼线
虽然有凶险,但也可以自辟财源,说不定一天就可以捞千百两银子,能昧着良心发财更多更
快。”
  “我会考虑接受你的建议,谁又不想发财呀!他娘的,难怪雨花台天天都有人头落地。”
他悻悻地发牢骚。
  ◇◇◇◇◇◇◇◇◇
  犯人押走了,只留下几个拷掠追赃。
  上官员外郎的犯罪事实有三项:一是接受贿赂,擅改考功左右升黜调免;二是三年前抄
没陈御史资产时,隐瞒陈御史寄存的十箱财宝;三是散布妖言,家中私设巫坛旦夕诅咒天地。
  证人甚多,其中有奴仆数人;证物也不少,从吏部调出曾经窜改的考功公文就不少于卅
件,连巫坛诅咒祝告的祷词黄折也有廿份以上,如何被取走的,谁也不敢问,这玩意应该是
祝告毕便立即焚毁的,怎么可能落在锦衣卫的密探手中?反正每件罪状都是死罪,命运已经
注定了。
  搜查挖掘的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他像是被遗忘了,软禁在门房极感烦躁不安。
  先后来了两个人,逼他表态投入镇抚司当差。
  镇抚司雇用的所谓桩头桩子数量甚多,私自雇用的也不少,有些是礼聘的,有些则是征
用,按才能分类,待遇相差天壤。
  他还不配礼聘,属于强迫征用,威迫利诱逼他就范。
  他婉转地一再表示,要慎重考虑,不作肯定答覆,希望拖延三两天,等处理一些私人事
务再决定去留。
  当夜在门房的接待室,躺在壁根下喂了一夜蚊子;宅里面则忙了一夜,拆复壁挖地窟寻
找藏财物的秘库。
  次日近午时分,人陆续撤出,完成封屋手续,交由五城兵马司的人接管,抄没的大功告
成。
  他无法知道结果,不知道所谓四件奇珍是否抄到了。
  鱼肠剑,武朋友梦寐以求的神物。这把传说中的小宝剑是否真有其物,谁也不去深究,
其实品质稍好的尺二以下短匕首,都可以称鱼肠剑或鱼藏剑。
  两名大汉押着他,随在撤走的队伍后面离开上官大宅。
  大街上行人远避,胆子大的人站在对街看热闹,一个个沉默漠然,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
惯不以为奇。
  “你可以走了。”押送他的大汉拍拍他的肩膀,神神倒还和气:“赶快拿定主意。你知
道该往何处报到,机会不可错过了。”
  意思简单明了,要他处理了私人事务,答应投效,前往御道洪武大街镇抚司衙门报到。
  “就这样?”他反而一楞,大感意外。
  “就这样。”大汉淡淡一笑,丢下他偕同伴跟上前面的队伍。
  “他娘的!天杀星好像很重视我,居然大发慈悲没把我整得半死,可能是今天的太阳,
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的杀星光度也改变了。”他自言自语苦笑,走向返家的路。
  王千户与天地双杀星一些重要的人,昨天便离开上官家了。
  ◇◇◇◇◇◇◇◇◇
  踏入住处的小巷口,几位邻居的妇女,全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和他打招呼,令他疑云大起,
脚下加快。
  看到锁已不在门扣的小屋,他便知道不妙了。
  有五个人在屋内等他,包括两位东主和栈房执事。
  “你可回来了,还以为你被逮走了呢。”大东主看到他,脸上的忧虑神情舒缓了些:
“栈里出了祸事,到处找你不着……”
  “不要急,急也没有用。”他安慰众人,心里有数:“定下心善后要紧,发生了些甚么
祸事?”
  “昨天傍晚,龙江提举司来了一群杂碎,出示好几份公文,又不让人看,说是本栈的案
犯了。”大东主本来健康的面孔,成了苦瓜脸:“仓场盗卖案中,有人招出本栈私买了一批
盗卖的赃材,硬指东栈仓堆集那批购自九江木料行的桧木桨材,是私买的赃物。”
  “我们从来不买来历不明的木材。”执事吴七哭丧着脸接口:“为了证明来源,取出栈
单、买卖合同、龙江关榷税分司的税凭。结果,全被取走了,要咱们到公堂诉说分辩。”
  “然后来了几个顺天府刑房的人,和提举司的杂碎套交情。江东门的大爷水怪郑江,闻
风赶来调解……”
  “不要说了。”他苦笑:“我只要知道结果。这种事平常得很,有人在有计画地陷害我
们。”
  “栈号工场全部没收充公。”大东主欲哭无泪:“多花了五百两银子,不将咱们负责人
提堂。另五百两银子转赎,免除枷号十天的罪罚。一千两银子,今早送给他们,才封栈销案。
盛昌栈的招牌在我那里。”
  “罢了,没查封栈号以外的私产,他们已是网开一面了。”他长叹一声,眼中有怨毒的
火花闪烁:“咱们存在钱庄的钱,够不够应收外欠的开支?”
  “咱们没有外欠,应收款约在三百两银子左右。”大东主不住搓手:“提出一千两银子,
所剩的周转金不足一百两,如何善后?工场的货品原材,一根也拿不出来变卖,应收款一个
月以内休想收回一文半文……”
  “墙倒众人推,应收款不可能收回来了,提举司那些杂碎,会根据没收的帐册欠军追讨。
今天我去筹两千两银子,工人伙计每人发一年工资作遣散费,其余的作为补偿两位兄长的损
失。记住,千万要守秘。我设法争取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中,本栈号的人,务必另谋生计到
镇江找活路。两位兄长必须立即迁藉,愈快愈好……”
  “老三,有这么严重?”大东主大惊失色。
  “比你所想像的更严重。断退路唆使提举司出面,只是小小的警告,下一步……等他们
觉得不需要我的时候,那就万事皆休。”
  “你是说……”
  “镇抚司的人在玩灵猫戏鼠的把戏。”
  “哎呀……”大东主打一冷颤,全身发抖。
  “千万不要声张。”他准备动身:“我去打点,你们立即进行善后,切记必须守秘不动
声色,小心了,沉着应变度过难关。”
  ◇◇◇◇◇◇◇◇◇
  盛昌栈只是他掩护活动的洞窟之一,东主与所有的伙计,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出了意外
随时皆可放弃。
  他另有一些知道内情的同伴,暗中处理善后事宜,不需他亲自奔走打点,防备跟监的人
摸底,镇抚司的眼线无孔不入,亲自奔走活动非常危险。
  他所要做的事,是向一些重量级的狐鼠求助,要求协助平反封栈冤屈事宜,吸引眼线的
注意。
  傍晚时分,他在一家食店晚膳,叫了三壶徐沛高粱,表示他心情沮丧苦闷。
  喝了两壶酒,桌左右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拖出条凳坐下,盯着他像盯着羔羊的狼。
  “想开了吗?”右面的大汉狞笑着:“你的朋友真不少,你还真可以称江东门的土地
呢!”
  他向蛇鼠们求助,瞒不了这些眼线。
  “酒肉朋友,多几个也有好处呀!至少急难时可以获得朋友的同情。”他喝了半碗酒,
叹了一口气。
  “同情并不能给你实质上的帮助,老弟。”
  “说得也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总算还有人肯周济十两廿两银。得找人卖屋了,我
那间屋子卖卅两银子不会有问题,省用些可以过一年平安日子。算你们狠,是你们出的断后
路毒主意。”
  “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咱们镇抚司那能管?该是贵栈号得罪了龙江关某些人,
所以……”
  “是王将军布的棋局?”他大声问。
  “你怎么这样蠢?王将军会管下级人员的小事?他忙得很呢!忙着布大棋局。”
  “那是谁……”
  “是杨爷所授意的。”大汉说:“他很急,迫切地希望你能替他查出怨鬼冯翔的下落,
怨鬼牵涉到那三个小女人。你在上元门江滨的朋友,有能力清查幕府山一带蛇窟鼠穴。老弟,
不要死心眼,你那家栈号,你的资金仅占三成,还不到两百两银子。跟着我们办事,要不了
几天就可以赚个三倍利。”
  “我先试试看,明天跑一趟上元门,看我那些朋友肯不肯帮忙,也考验我是否有替你们
办事的能力。”他开始布局,争取时间:“那个叫甚么怨鬼冯翔的老乞,本事是不是很了
得?”
  “他不是老乞,是大财主,江南七鬼之一,非常了得。你要注意,发现踪迹赶快派人通
报,千万不可妄动打草惊蛇,那恶鬼伸一个指头,可以要你死三次。”
  “他娘的,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不中用……”
  “你也许敢打敢拚,手脚快年轻力壮。我们的人曾经试过你的能耐,认为可派用场,所
以要你投效。但比起真正武功了得的人,你算那条葱?如不小心想逞强,你肯定会送命的。
不打扰你啦,再见!”大汉离座,确是出于善意地叮咛。
  “他娘的,正好解决王家准备前往凤阳那些人。”他暗自嘀咕:“这件事,早就应该解
决了。他们一直逗留不走,不知到底有何阴谋。”
  他派有人在江对面浦子口渡头等候,准备半途解决这些人。这些人却潜伏在王家,毫无
动身的迹象,夜长梦多,不解决难免有些牵挂。绝不能让这些人到凤阳查罗家母女的下落,
那会影响他霍山秘窟的安全。
  ◇◇◇◇◇◇◇◇◇
  凤仪门至上元门江滨的混世蛇鼠,与他仅算是泛泛之交。
  这些下江的混世好汉,与上江的龙蛇也仅保持道上混世的交情,上下的地盘泾渭分明,
一旦发生利害冲突,就会三刀六眼解决。所以他想说动一些蛇鼠搜索,真有诚意相助的就没
有几个。
  花了不少银子,总算请到七个见钱眼开的蛇鼠,答应替他搜寻一个老花子的下落。七个
人分为三组,分配地区分头搜寻打听。
  他单独行动,不想有人在旁碍事。
  动身时已是巳牌初,天色不早了。
  他心中有数,在山区一带,不可能找得到怨鬼,这恶鬼的武器丢掉了,头青脸肿十天半
月好不了,那敢留在失风现场藏匿疗伤?恐怕早就在市街找地方躲起来了。在市街藏匿反而
安全,在山区反而容易被人找出踪迹。
  这只是他按常理估计怨鬼的心态和行动,却忽略了进一步查怨鬼在这一带活动情形。
  怨鬼把这一带划为做案的地盘,已经有好些时日,必定有良好的落脚处,作为临时巢穴,
在隐秘安全的巢穴养伤,比在城内外市街藏匿风险少得多。
  山区有不少民居,民居也仅限于在溪谷或山脚附近,并非穷荒莽野,本来就是郊游的风
景区。往北的燕子矶附近靠江的一列风景线,暇日更是满山红男绿女。
  他像是游山客,循小径逐段找村舍打听,想得到必定自费劲。
  在北崮山附近走了一圈,便日色西沉倦鸟归林,干脆就在一处三家村借宿,一天过去了,
毫无所获。
  他知道有两个人跟踪,更知道两个跟踪者在他借宿之后,便返城去了。
  他必须争取三天的时间,让两位东主有办理迁藉脱身的机会。
  天黑后不久,山中村民早睡早起,借宿的人当然随俗,关上房门睡大觉。宅主人当然不
会过问客人是否睡了,全村黑沉沉星月无光。
  一个黑影似流光,越野而走直奔金川门。
  ◇◇◇◇◇◇◇◇◇
  掌灯时分,王家大院的三进内堂,是唯一有灯光的地方,其他房舍黑沉沉。
  自从上次千幻修罗来过之后,这座以往雕梁画栋的内堂,便开始夜间有灯火了,久无人
住的内堂已失去往昔的光彩,家俱零落门窗积尘聚垢。
  摆了四张八仙桌,内堂成了食厅,卅四名老少男女高手,分四桌进食,酒菜香扑鼻。
  上首一桌八个人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准备就位,天色不早了。”那位豹头环眼中年人拍了桌子大声说:“再提醒诸位,就
位之后,绝对禁止走动。发现敌踪,也不许离开埋伏位置。不管来的是不是千幻修罗,务必
等他入厅才发起攻击,齐发暗器击中了也不许现身,等他死。任何走动的形影,皆用暗器攻
击,所以天不亮,任何人皆不许离开埋伏处现身走动,以免枉送性命,记住了没有?”
  “白白穷紧张了好几天,那恶魔不会来了,潘爷。”下有一名中年女人说:“可否向杨
爷说一声,让咱们早些动身前往凤阳吧!躲在这里烦都烦死了。”
  “不许埋怨!”中年人不悦地说:“事有先后缓急,凤阳的事是次要。那恶魔这两天,
一定会来的。”
  “不见得,他已经到城里行凶,这里……”
  “上次他空手而去,必定不甘心。”
  “这里他会再来?”
  “一定会。今早来了三部车,众所周知,车里载有抄自上官员外郎家窖藏的财物。那恶
魔一定知道,消息昨晚就传出运赃的事了,所以那恶魔一定会来的,咱们务必把他毙了永除
后患。别多说了,早些准备。”
  “这是说,在京都活动的江湖牛鬼蛇神,都会闻风前来打上官家财宝的主意,咱们平空
多了一百倍强敌。”另一桌面目阴沉的中年人离座,说的话阴恻恻有不满意味:“老潘,好
好准备吧!一定会有机会接待许多朋友的,包括千幻修罗在内。”
  “你怕吗?”中年人老潘也冷冷地问。
  “怕我还会来吗?”中年人冷冷一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杀星知道我曾经横行
江湖廿年,天不怕地不怕,用重金聘请我做保镖,保护他的权益,我当然会尽力。千幻修罗
只是你们京都的地方恶魔,我这个天下之雄还没把他当成人物呢!老实说,我还真耽心把怨
鬼冯翔引来。
  这个鬼精明阴毒,贪财好色,做事不择手段,是天下级的恶鬼;他要是来了,咱们这些
人中,很可能有人遭殃。用财来引诱千幻修罗,不是好主意,因为财也可以把其他更可怕的
牛鬼蛇神引来哪!”
  “少说几句吧!刘兄。”先前发话的女人也食毕离座:“载来大批金珠财宝,而且事先
透露风声,铁定会引来各式各样牛鬼蛇神的。所以潘爷说得一清二楚,不管来的人是不是千
幻修罗,都要用暗器发起攻击。这是说,计画中已将闻风而来的各路牛鬼蛇神计及了。咱们
早作准备吧!希望来的是千幻修罗,结束这里的事,咱们就用不着辛辛苦苦,在这里守株待
兔啦!”
  “这里的事了,还有其他的事呀!”另有人用大嗓门挖苦:“我们是吃朝廷的粮饷,做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千户老爷花重金请你们办事,没有事情你们这些天下级的英雄好汉干甚
么呀?吃饱了,干活去吧!要嘴皮子成不了事的。”
  显然这人是锦衣卫的官兵,不是聘请来的英雄好汉,所以说话带钩带刺。
  锦衣卫的官兵都是世袭的,那些封袭寄名的功臣子弟更是招摇跋扈,对聘请的牛鬼蛇神
甚有反感,心理上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们,不配和他们平起平坐,挖苦几句聊可减低心理的不
平衡。
  如果不算贪黩所得,外聘的牛鬼蛇神们身分低下,但量才为用,待遇比现职的官兵高许
多许多,工作的危险性也比官兵高许多许多。
  ◇◇◇◇◇◇◇◇◇
  一个黑影出现在王家大宅门楼的广场旁大树下。
  初更将尽,天宇黑沉沉似有雨意,星月无光,四野无人,夜空下倍感孤寂。
  里外金川门的城门楼也没有灯火,门外大街也罕见行人,在这里也看不到城外市街,树
林挡住了视线。
  是鬼魂游荡的时候了,初更尽至五更初鸡呜之前,是鬼魂活动的时间;初更之前出现,
会被人的阳气冲散,鸡啼之前如不返回阴间,会被天火所焚神形俱灭。
  所以,以鬼的形象活动的人,通常在夜间作祟害人,白天则与平常人并无不同,当然白
天也害人祟人,鬼不害人而人害人。
  这个黑影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树下,就具有慑人的鬼形象,披头散发,而目难辨,破烂
的衣裤,握着一根五尺长棍,夜风轻吹,散发与破烂衣裤不时扬起,是唯一“动”的物体。
  久久,久久,黑影毫无入宅的象迹,站在树下无声无息,像个竖立在田间的稻草人。
  在宅外不可能看到宅内的动静,必须纵上宅内的屋顶,才能看到内院诱人进入的灯光。
  宅院门外,应该有人暗中警卫,应该有人发现这个黑影,可是毫无动静。
  黑影终于离开原地,磷光一闪,蓦然失踪,像是平空幻化隐没了。
  磷火徐徐熄灭,这种夜行人的法宝仅能维持片刻。
  火光果然引来另一个黑影,接近的速度快极,但到了树下,绿色的火焰恰好熄灭。
  也是一个披头散发鬼怪似的黑影,但穿的是衫裙,灰黑色的裙摆飘飘,是个女鬼。先前
的黑影是男鬼,破烂的衣裤与泛灰的飞蓬乱发一看便知,走近定可发现,年纪不小了。
  “咦!”女鬼颇感意外,似乎无法相信先前的黑影,会消失得如此快捷,的确没看到黑
影从何处消失幻没的。
  鬼碰上了儿,看谁的鬼道行高。
  ◇◇◇◇◇◇◇◇◇
  男鬼出现在东院一座楼房的屋顶,远远地眺望正室三进内院厅堂透出的隐约灯光,门窗
紧闭,明窗透出的灯光,显得朦胧遥远。
  房舍甚多,黑夜间乱窜乱闯浪费时间,找不到人必定焦躁不安,一旦看到灯光,便会不
假思索向灯光接近,希望在有灯火处能找得到人。
  “他们不像是真正的行家,而我是行家中的顶尖高手。咱们来好好较量神通。”男鬼自
言自语:“外围一定有暗哨传递讯息,信号该已传进去了。”
  男鬼站在屋脊上,潜伏的暗哨一定可以看到他的,虽则星月无光天色漆黑,应该可以让
暗哨发现的。
  片刻,三进院的东厢屋顶,突然升起阵阵浓烟,风一吹,扩散相当迅速。不久,火光渐
现。
  失火。京都的房屋,十之七八是木造的,豪门大宅也不例外,一旦失火,灌救极为困难。
同时,一定会引起惊惶,救火的人也将涌到,所有的埋伏也将成空。
  不等火舌冲破屋顶,埋伏的人已章法大乱蜂涌而出。
  放火,一定会打乱对方防卫网。
  目的达到了,男鬼发出一声震天长笑,离开屋脊从楼角飘降,消失在檐角下。
  这瞬间,他看到黑影从另一面登上屋脊,速度惊人,而且对方发现他滑下的身影,毫不
迟疑跟踪疾下,追的速度加快了些。
  ◇◇◇◇◇◇◇◇◇
  这种华丽的楼房,二楼外侧不但有廊,外面更建有震檐,下降的技巧佳,黑夜中也不怕
失足。
  两个黑影在竞技,竞下降的技巧。人毕竟不是鸟,顶檐距地面的高度超过三丈,向下降
的技巧不够,不摔死也将跌断腿。
  一勾檐口身形内荡,脚从外廊的栏干上穿越,半空中身形扭转面向下,手便搭住了栏干,
轻轻一按一拨,还没沉落外廊的双脚急收,身形飞出栏外,落在裳檐上,再一滑一点,出檐
口飞跃而下。裳檐高度仅丈五六,一个鼠窃也可轻易地纵落。
  衔尾穷追的是女鬼,几乎采同一方式分两段飘降。也许女性的身躯柔软度佳,因此似乎
更为灵活美妙,速度也概略相等。
  如在白天旁观,两鬼的飘降技巧令人目不暇给,大叹观止,也令人替他们捏一把冷汗。
如果檐瓦松动,非摔死不可。
  男鬼无意摆脱女鬼,飘落便在屋角和花树丛中飞掠而走,片刻便飞越院墙出宅,从东南
角越野飞跃,去势如电射星飞。
  女鬼也快得惊人,保持廿步左右距离,衔尾狂追,远出里外,便拉近至五六步距离,追
了个首尾相连。两鬼的速度依然不变,女鬼的脚下大约十步中多走一步,所以距离终于拉近
了。
  男鬼突然止步向下一蹲,打狗棍头柱地尾向上斜伸。
  女鬼追势太急太猛,肯定无法应付意外,将被打狗棍贯胸,黑夜中几乎看不见棍影。
  即使没有打狗棍,女鬼也会被男鬼绊倒摔得半死。村夫俗子用这种手段捉弄追的人,十
之八九会得心应手,平平无奇功效却大,成功与否在于时机能否把握洽当。
  生死决于电光石火似的一刹那,决定于超人的反应技巧和功力。
  女鬼的超人反应,匪夷所思。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女鬼的左小臂斜沉挡在胸腹的横线上,左脚转脚掌前踹,右脚
断然向突然蹲下的男鬼凶猛地飞踢。
  她是否看到打狗棍无法得悉,不但右手左脚构成防卫网,右脚断然前踢可以制蹲伏的死
命,这是拚个两败俱伤的致命狠着。
  这一撞无可避免,肯定会两败俱伤。
  蹲下的男鬼与打狗棍,就在行将接触的电光石火俄倾间,突然在眼前消失,出现在前面
十余步外,脚步声再起,重新向前飞奔。
  男鬼无意要女鬼的命,女鬼根本不可能挡住插小腹的打狗棍。
  女鬼冲势加剧,再次狂追。
  重新开始,你逃我追。
  ◇◇◇◇◇◇◇◇◇
  王家大院的火势控制住了,金川门外大街的救火坊,来得相当快,四郊都有人赶来救火。
  城外的街市称厢不称坊,几位厢长邻长与居民来了一大群,按规定查报,乱成一团。最
后由镇抚司的将爷们出面,把乱哄哄的人请走了事。
  起火的东院房舍衔接正屋,烧毁了三进院的内堂东厢,幸好救火的人来得快效率高,总
算没火化了这座金川门外的华丽大院。
  卅余名高手藏匿数天,极为冷静地布网张罗,信心十足要毙了千幻修罗,结果空欢喜一
场。
  他们曾经看到有人出现在屋顶,火一起,听到震天长笑,毫无疑问是千幻修罗做的好事。
  防卫网瓦解,千幻修罗不上当,用火攻示威,依常情估计,走了就不会回来再闹啦!
  但这些人显然信心动摇,必胜必成的勇气直线沉落,不愿在王家逗留,经过商量,决定
迁地为良,前往城门外大街找民宅安顿,明早返城方便些。
  几经折腾,动身时已是三更初正之间,宅中除了王宅的留守奴仆之外,还有三十余名救
火人员留驻,监视火场的动静,以防死灰复燃。
  出了大宅的私有小径,大道路口距街口约有里余,大道上黑沉沉空庄死寂,夜间不可能
有人行走。
  卅余名男女向里外的街口举步,一个个怨天恨地,大声诅咒公敌千幻修罗,咬牙切齿发
誓要将这位横行京都的大盗化骨扬灰。
  气势很壮,骨子里却心中懔懔。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突然发现十余步外,一个黑影屹立在路当中,断路的意图明显,
如不走近,还真难发现是一个人影。
  “前面有人……”有人急叫。
  “哈哈……”长笑震天,声到人到,打狗棍象尖刀般锲入毫无防备垂头丧气的人丛,也
像虎入羊群,点打扫劈所经处波开浪裂。
  “哎……啊……”狂叫声与人体倒地声齐起。
  谁也没看清打击的武器是啥玩意,也没看清近身的人是不是同伴,便挨了沉重一击,一
击便倒地难起。
  机伶鬼有福了,一看不对就四散而走,而且避开同伴,以免误把敌人当同伴枉送性命,
天色太黑,每一个人影都可能是敌人。千幻修罗幻化为同伴,大有可能。
  一冲就散,卅余名高手,一冲便倒了一半。
  ◇◇◇◇◇◇◇◇◇
  娇啸声震耳,夜间更显得高亢尖锐,黑影随啸声冲入,剑动风雷发,猛扑挥剑追逐的男
鬼。
  这次,男鬼不逃了。
  “铮铮铮……”金呜震耳,火星直冒,风雷声更是慑人心魄,棍风剑气发出惊人的异呜。
  打狗棍不是竹制的,上挑下劈来一剑接一剑,黑夜间全凭经验封招,剑势太快太猛烈,
连接十余剑,没抓住反击的机会,但也把女鬼逼退了三丈余。
  打狗棍本来用于远攻,但抓不住远攻的好机,只能用两端上下近距离封架,居然无法把
女鬼的剑震出空门;女鬼御剑的力道十分惊人,攻招之快速猛烈更为出色,长劲与韧力超尘
绝俗,不像出于体质柔性的女人手中。
  女鬼早有准备,因此取得主攻权,剑一出便全力相搏,内力御剑志在必得。
  男鬼却是仓卒间接招,先前的搏斗已耗掉不少真力,在完全守势中,依然能将女鬼逼退
三丈余,可知实力比女鬼浑厚些。
  不能让走散了的爪牙重聚围攻,男鬼终于抓住机会,一招毒龙出洞点向女鬼的右肋,把
女鬼逼退八尺,一声长笑,越野飞掠而走。
  “是怨鬼冯翔!抓住他剥他的皮。”终于有人看清男鬼的褴褛身影和打狗棍了,大叫大
嚷追出,胆气大壮,先前以为是千幻修罗的怯念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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