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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二十三章



  次日午后不久。
  李季玉穿得一身光鲜,灰长衫,腰间有荷包、扇袋,恢复往昔的豪少打扮,手中不再携
带用布卷住的剑,表示不必随时准备动武了。
  这段时日里,他公然在街市走动,出现的时间相当短促,通常露面不久,逛了半条街,
就突然消失在小街小巷中。
  跟踪的人不胜其烦,跟丢了干脆就不再追寻,没有在他身上浪费人力时间的必要,也知
道不可能找出他长期藏匿住宿的地方。
  长期跟监飘忽不定的精明目标,不是容易的事。
  到底有多少各方龙蛇派人跟监,他做得深入了解。
  需要防范的主要仇敌,是镇抚司的密探。
  这些刽子手的一切承诺,都是一罪不住的,等他一旦失去戒心松弛下来,就会像猛兽一
样扑上来要他的命。
  王千户和天地双杀星把他恨入骨髓,早晚会抓住机会活剐了他。
  其他各方的龙蛇,只想利用他而已,没有杀他的理由,因此威胁不大,没有刻意提防的
必要。
  江东门是他的老根,出现在江东门平常得很。因此有关的牛鬼蛇神,深信他的藏匿处必
定在江东门。
  水龙神程日升,仍然是江东门的大爷。
  至少名义上仍是大爷,心腹死党仍然拥护支持。
  自从小霸王李季玉崛起之后,这位大爷耿耿于心,实在心里不痛快,天天耽心小霸王把
他踢下台,取而代之接收地盘。
  这一天一定会来的,早晚而已。
  连江山也经常改朝换代,地方的蛇鼠大爷起落更不足怪。目前还能保持名存实亡的处境,
已经相当幸运了。
  李季玉曾经明白表示,不会取代他的江东门大爷地位,而要成为京都的大地区豪强,不
谋取小地区蛇鼠大爷的名位。
  大地区豪强,毫无疑问埋所当然统治小地方的蛇鼠。
  小霸王与大江上下的龙蛇搭上了线,与江对面各州县的豪强沾上了边,摆出的气势局面,
已经是大地区豪强的声势,各地方的小蛇鼠还敢不尊奉旗号?
  这期间,水龙神这位大爷,就成了替各方龙蛇与李季玉搭线的中介人,被镇抚司完全控
制,成了李季玉与镇抚司撮合解决纠纷的唯一沟通人。在声望威望上,已经远远地落在李季
玉后面了。
  李季玉出现在江东门大街,片刻水龙神就找到了他,拉住他进了金陵居茶坊,沏一壶龙
井表示有事商量,在茶坊公众场合谈,不是作奸犯科见不得人的事。
  “江上江下那些朋友的事,谈妥了吗?”水龙神是牵线人,当然表示关心:“这几天你
像个游魂,想找你真不是易事。”
  “要打天下开创自己的局面,不得不亲自出马奔波呀!”他神采飞扬,流露出充满信心
的神采:“幸而有不少热心的朋友协助,倒还一切顺遂,谢谢程大爷关心。这两天镇抚司的
密探,已很少在城外走动,听说正集中人手,处理户部左侍郎殷成,今年春储粮宣府,供亲
征军出塞的军粮,缺少十万石的侵吞军粮大案。程大爷你这里总算安静了些,应付那些密探,
你可说焦头烂额,辛苦得很。”
  他不便掀开水龙神是密探的秘密,口气隐含讽刺。
  邻座一位中年茶客,突然拈了一杯茶过来移樽就教,含笑点头打招呼,拖出条凳迳自落
坐。
  “那是绝世人屠从北京,以急足飞传的塘报,勒令王千户克期办理的,要在皇驾返京之
前,把殷侍郎一家处决抄没,雨花台最近几天将有热闹了。”中年茶客定然听清李季玉所说
的话,所以过来发表高论,表示消息灵通:“侵吞军粮怎么扯上殷侍郎,你们知道吗?”
  茶坊酒馆,是交换消息传播谣言,买弄奇闻秘辛的最佳场所,所以也是打听消息的好地
方。
  “平民百姓,谁闲得无聊打听这种事?”李季工冷冷一笑:“你是来探口风,想抓妖言
惑众罪犯的?”
  “我这副德行长相,配当密探吗?”中年茶客表明身分,并不认为谈官场是非是闲得无
聊:“户部仅负责调征各地钱粮。今年正月亲征军发驾之前,户部征调山东、山西、河南、
凤阳、淮安、徐州各地民丁十五万,由后军都督府发丁押运军粮一百万石赴宣府储仓。如果
有人吞没,只有后军都督府的官兵涉嫌,与殷侍郎风牛马不相及。”
  “你知道原因?”水龙神似乎有兴趣探听。
  “当然知道,我有朋友在锦衣卫颇有权势。”中年茶客傲然地说:“所以消息灵通。”
  “怎么一回事?”李季玉表示有兴趣听原因。
  “殷侍郎有一位亲戚,在亲征军中军指挥,武安侯郑亨麾下任职,据说是一位千户,控
告绝世人屠在北京虐杀无辜军民。结果不问可知,明白了吧?”
  “狗咬老鼠多管闲事,小心祸从口出,你滚吧!”李季玉笑骂:“我现在还没站稳脚跟,
在江湖称雄道霸并不容易,还有许多事摆不平,牛鬼蛇神们仍在虎视耽耽,所以还没有余力
交通官府。有关官府的事,概不过问,你阁下满意了吧?”
  “你早已着手交通官府了,阁下。”中年茶客不走,冷冷一笑直瞪着他。
  “胡说八道,我正在和官府作对。”
  “是吗?”
  “镇抚司的人会告诉你是真是假。”
  “你没在汉王世子府有朋友?”
  “是吗?”李季玉模仿对方的嗓音语调惟妙惟肖。
  “你在济阳侯府没有朋友?”
  “他娘的!交了几个女朋友,似乎就引人眼红了。”他泼野地摔破一口茶杯:“我的女
朋友很多,有王府侯府的千金,有教坊曲院的粉头,有些朋友是英雄好汉,也有些朋友是土
匪强盗,朋友愈多愈好,造反也多几个人杀人放火呀!绑下,你这些话有何用意?给我一些
让我满意的答覆解惑好不好?”
  “这两天你没听到风声?”中年茶客答非所问。
  “这几天都没下雨,哪会有风声?”他装疯扮傻:“快了,这两天祖堂山一带,傍晚时
分乌云满天,那一带一定有雨。你等着瞧,只要那边天空出现闪电,乌云就会移到这边来,
京城附近肯定会风雨交加。喂!说了老半天,还没请教阁下高名上姓呢!贵姓呀?”
  “不必问,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对,说出名号,我也不知道你是老几。京都城乡有将近百万人口,我真不认识多少
个。”
  “俗语说,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朋友的道义,对不对?”中年茶客不理会他话中的嘲
弄味。
  “话是不错,这是江湖朋友的口头禅,拖朋友下水的藉日,狼狈为奸的金科玉律。我已
经身在江湖,我懂。”他向水龙神伸手虚引:“这位水龙神程大爷,不但懂,而且运用自如,
朋友满京都。”
  “好像你真的不知道,贵友欧阳小姐的消息。”中年茶客盯着他冷笑。
  “她是汉府的人,汉府在皇城内。我这种人进皇城非常危险,比闯进鬼门关更可怕,所
以我从没进皇城自找麻烦,极少和她相处。哦!你阁下到底想说甚么?我该知道欧阳小姐的
消息吗?”
  “应该关心朋友安危吧?”
  “你是说……”
  “她有难,你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哦!她有难?”
  “对,她落在某些人手中了上
  “你说甚么?”他故意大惊小怪,倏然变色而起。
  “你听清了的。”中年茶客脸有喜色,被他脸上关切焦急的神情愚弄了,信以为真:
“有人托我捎封信给你,你接不接受?”
  “信?这……”
  “欧阳小姐危在旦夕,信上有她所附的求救亲笔。”
  “好,我接受。”
  “好好看看,最好依信行事,不要鲁莽。”中年茶客在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推
给他:“你如果不按照信上的行动指示做,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再见。”
  水龙神手急眼快,巨爪疾伸急抓中年茶客的手腕。
  叭一声脆响,水龙神反而挨了一耳光,呃了一声,仰面便倒,长凳断了两根凳脚。
  信到了李季玉手中,抓信的手乘机上拂。
  中年茶客揍耳光的巨掌,还来不及收回,根本没料到李季玉敢出手攻击,而且速度快得
不可思议,看不清李季玉的手是如何攻击的。
  抓信的向前翻,掌背击中中年茶客的眉心和印堂。
  这部位是要害,不易击中,硬度高,击中的力道不足,不会造成重大伤害。
  假使力道足,一击即毙。
  即使不死留得命在,也会成为白痴废人。
  “我要活剥了他!”水龙神爬起来厉叫。
  中年茶客仆伏在桌上,缓缓向下滑落。
  李季玉已出店走了,店伙与其他茶客纷纷走避。
  水龙神并没看到李季玉出手,仅看到中年茶客软绵绵仆在桌上向桌下滑落。也许,这位
信使突然患了急症。
  ◇◇◇◇◇◇◇◇◇
  庄子山水篇有一则寓言:螳螂捕蝉。
  金陵居茶坊在大街上,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皆为生活而奔忙,每个人谋生的方法
都不一样。
  有些人凭劳力糊口,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赚得一餐;有些人用生命做赌注,出生入死活
一天算一天。
  共同走在大街上,谁也不管旁人的闲事,旁人的死活与我无关。
  当李季玉出现在大街时,他后面出现了螳螂捕蝉的寓言行列。
  蝉、螳螂、黄雀(异鹊)、庄周的弹丸。
  李季玉是蝉。几只螳螂,分属不同的组合。
  黄雀也有两只,却是同伙。
  挟着弹弓的庄周,冷眼旁观监控全局。
  水龙神把李季玉拉进金陵居茶坊,事先是否知道中年茶客的底细,颇堪玩味,李季玉不
需仔细猜测,反正心中有数:水龙神拉他进茶坊,绝不是巧合。
  茶坊店门右侧,街边有一列小食摊,一名水夫装扮的大汉,在食摊的食桌小饮。
  食摊在路树下,大太阳晒不到。
  大汉自斟自酌,将花生米一颗接一颗往大口中丢,意不在酒,侧着脸留意茶坊内的动静。
  茶坊的店门是列卸式的,门全卸下,可看到店堂的全部光景。
  右邻另一座门滩卖京粉凉茶的饮料摊,也有两个泼皮打扮的人喝凉茶,一碗凉茶喝了老
半天,就是不想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低声聊天,意也不在凉茶。
  只有最精明的行家,才能看出这些人是螳螂和黄雀。
  终于茶坊内起了冲突,水龙神挨了一耳光被打倒了。
  小饮的大汉投杯而起,要往茶坊闯。
  两个泼皮也不慢,虎跳而起。
  茶坊左侧的门摊也有人长身而起,两个水夫打扮的人若无其事沿茶坊门口的人行道向右
走,无意闯入茶坊,却在近店门处,与大汉和两泼皮错肩而过。
  这瞬间,两水夫的手悄然抖出,肉眼难辨的芒影破空,没入大汉与两泼皮的胁肋下。
  大街上贴身暗算,十之八九得心应手,除非对方早有提防,不然稳可成功。
  被芒影没入胁肋的人,脚下一虚,身形一顿,伸手在胁肋摸索。
  两水夫近身双手齐动,分别在猎物身上用点穴术制人,然后一人挟一个扭头便走,连挟
带拖消失在人丛中。
  另一个泼皮刚摸到左肋的创口,摸到露出的半寸长针形暗器尾部,刚想喊叫,却被急急
奔出店门的李季玉伸手一拨,身不由己扭身摔倒。
  李季玉匆匆撤走,本能地拨开挡路的人,怎知挡路的人先中了暗器?无暇理会身后的事,
大踏步昂然走了,不知道挡路的人被拨倒的情景。
  两水夫是黄雀,各衔住了一只螳螂。
  挟了一个半昏迷,双脚不能举步,只能挟住拖走的人在人丛急走,是相当不易的事,挟
的力道要恰到好处,力道不足便成了拖死狗引人注意。
  到了一条小巷口,两人急急折入。
  “你们没有策应的人吗?”身后传来宏钟似的语音。
  两人脸色一变,急急将挟着的人放下,衣内拔出匕首,左手各挟了三枚针形暗器。
  三个人堵住了巷口,等于是挟了弹弓的庄周,盯住衔了螳螂的黄雀,弹弓随时可将黄雀
弹落。
  面像讨人厌的水夫岁数不少了,目光落在扮书生少年郎的人身上。
  另两人一是相貌威严的穿长衫中年人,与荆钗布裙朴素而有贵妇风华的中年女人。
  “符大小姐,别管我们的事好不好?”水夫是怨鬼冯翔,不愧称老江湖,一眼便看出符
晓云的本来面目:“尽管咱们这些强盗不是东西,毕竟是站在小霸王一边的。咱们利用小霸
王捕捉眼线,间接替他分忧。我怨鬼为人坏得不可再坏,但恩怨分明,小霸王一而再救了我,
我绝不会扯他的后腿,而找机会回报……”
  “你确是坏得不可再坏。”晓云冷冷地独自向前接近,不介意怨鬼两人的毒针。
  “符大小姐,我为金川门外的事再次郑重道歉。”怨鬼将毒针纳回臂套:“彼一时此一
时,那次幸好没让你造成伤害……”
  “你知道那次救我的人是小霸王,对不对?”晓云笑问:“所以再三和他捣乱……”
  “天地良心。”怨鬼沮丧地说:“我再次实话实说,那次我糊糊涂涂,被打得晕头转向,
只顾逃命,丢掉了成名的兵刃管弩,怎知是谁救了你?我发誓,即使是他救了你,我也不会
向他报复,我说得够明白吗?”
  “我相信你真的有意帮助小霸王。”晓云也知道用心计了,说的话脱离不相干的枝节:
“真的吗?”
  “不错,我和他口头上没有甚么承诺,但已取得默契,行动互相配合。”怨鬼果然上当,
泄露了天机:“由他主导,我等他的信息。”
  “很好,你弄到两个人,给我留一个。”晓云愈来愈精明,不再追问以免露出马脚。
  “这个……”怨鬼当然不愿割爱。
  “你有一个人就够了。”晓云坚决地说:“我要。”
  “好吧!留一个给你。”怨鬼掏出一只扁的磁制葫芦,倒出一颗丹丸递过:“解药。用
重手法制了脊心穴,能解吗?”
  “能。谢啦!”
  “再见。”怨鬼欣然挟起一个人,快步皆同伴离去。
  “你没问他和小霸王的行动。”中年美妇说:“似乎你另有打算。”
  “对,我希望季玉能亲口告诉我。”晓云说:“如果他心中有我,会告诉我的。”
  “你算了吧!他根本不希望你和他同患难,不想你介入他的冒险行动,这才是他心中有
你的表现。把你拖去闯刀山与镇抚司为敌,那是坑害你,知道吗?所以任何有危险的行动,
他都不会告诉你。”
  “这……不会吧?昨晚我和他……”
  “走吧!有人来了。”中年人拉起昏厥的人:“往巷底走,快。”
  ◇◇◇◇◇◇◇◇◇
  李季玉与两位同伴,在一座街旁的小屋中,细阅书信研讨对策。
  书信的内容并不复杂,要求他按时地见面,谈释放欧阳慧的条件,内附欧阳慧请他务必
赴会的手书。
  他根本没见过欧阳慧的字,怎知是真是假?
  “兄弟,你把他们所派遣的人废了,是不是存心激怒他们?这对你极为不利呢!”同伴
对他的应付手段不以为然:“激怒的人气盛,你对付得了?不赴约是上策,你没欠欧阳慧甚
么。”
  “他们掌握不住我的行踪,接近的人被废,情况更扑朔迷离,必定疑神疑鬼,激忿愤怒
便会章法大乱,自乱阵脚先机巳失,我应付得了。这几天各方毫无动静,没获得预期的反应,
他们已经沉不住气了,放心啦!我与欧阳慧的事,你们不要管。”他胸有成竹,信心十足:
“殷侍郎被抄没的珍宝,藏在绝世人屠的大宅,或者王千户的宅内,务必及早查明,早日下
手以免夜长梦多。”
  “藏在绝世人屠大功大宅的珍宝,仅是其中一小部份。其余真正值钱的珍宝,藏在王千
户黄家井街巨宅,把一些江湖牛鬼蛇神请入,专门准备对付千幻修罗。”同伴把调查结果说
出:“殷侍郎是皇太子的心腹,其实却是汉王世子的忠狗。四年前奉汉王令旨,参于陷害一
代能臣解缙,共抄没十八家大臣的财产,私吞了不少奇珍异宝。绝世人屠在北京抓住机会摆
布殷侍郎,明显地意在剪除汉王世子的羽翼。咱们如果不早些下手,等绝世人屠和汉王随军
返京,机会就少了。”
  “对,所以要及早下手。绝世人屠如果在家,他那些可怕的甲士很难对付。”李季玉曾
经扮千幻修罗多次抢劫绝世人屠大功坊的巨宅,每次都极为凶险,一次比一次困难,所以不
想冒险:“珍宝的上品有多少,查明了吗?”
  “查明了,这不是秘密。”同伴说:“王千户这杂种,把绝世人屠那一套绝活,运用得
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带兵登门宣示罪状之后,再诡称尚有转寰余地,用笑脸攻势,劝殷侍
郎把所有的财产交出赎罪,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声称定可丢官免罪保全家小。结果与往昔一
样,一次又一次哄骗追索,直至殷侍郎把分藏在各处的珍宝交出,证实确无余物,这才将家
小亲友逮捕送入天牢。很可能在皇驾返京之前,百十名老少押赴雨花台斩决。”
  “那不关我们的事。”李季玉叹了一口气:“咱们这些草莽狂夫,能做的事有限得很。
这几十年来,雨花台屠杀了一二十万人,其中有坏人也有好人。有些人罪有应得,有些人却
是无辜的。有些妇孺尚在襁褓中便被杀死了,他们在世间做了甚么坏事?咱们这些草莽狂夫,
能以替天行道的名义救他们吗?这世间人道与正义已经死了,所以咱们只能为非作歹做强盗。
这也是我同情怨鬼那些人的原因,虽则他们是无道的盗。”
  “兄弟,感叹无济于事。”
  “我知道。你们好好准备,千万要记住:藏于九地,分工合作,才能有效地策应站在明
处的我。我走了,大家小心,咱们只能赢,不能输,所以计须万全。”
  强盗口中的替天行道,意义与公认的道迥然不同。
  老实说,天是甚么?谁也不知道。
  天是否有道的准则,谁也说不出所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愈说愈令人糊涂,每
个人心目中的天,都各有看法各有标准,所以所谓天道,其实是人所订定的。
  ◇◇◇◇◇◇◇◇◇
  满城风雨,牵涉在内的人惶然不可终日。
  谁也没料到李季玉胆敢潜回他的小屋,把这间小屋忽略了,有心人分在各处追逐,以为
他躲到城里去了。
  金陵居茶坊出了事,有人看到他确是从三山门进城的。
  只有晓云例外,她一直就躲在小屋中枯等。
  她对李季玉了解日深,揣摸李季玉的心态颇有心得,芳心全投注在李季玉身上,感情的
发展已超越转型期深入更深入。
  她比李季玉先到,跳天井进入,带了食物安置在灶间里,细心地打扫居室,整理得井井
有条,像个勤快的小主妇。
  光棍子的家本来就杂乱无章,被她整理得焕然一新。
  侯门千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有两位贴身侍女伺候,能把屋子整理得焕然一新,的确
难能可贵。
  也许,她想证明自己也能过平凡人家的生活吧!居然蛮像一回事。
  整理颇费工夫,感到有点累,枯等也觉得有点无聊,在小厅坐在长凳上胡思乱想,不知
不觉趴在八仙桌上蒙蒙胧胧睡着了。
  天气炎热,街巷里的平民住宅,谈不上甚么格局,前门后门关闭,里面的门窗全是开启
的,以便空气流通。
  除非跃登屋顶,或由邻舍的屋顶接近,从天井跳下,便可登堂入室。
  天色不早了,邻舍已有人返家活动,不可能堂而皇之跃登屋顶。
  当然,有心人例外。
  她就是从后进的屋顶跃登,从天井跳下的。
  后门上了闩,前门有大锁扣住门环,不可能破门而入,邻居也不会替李季玉照料这间问
题小屋。
  两个男女也是从屋后进跃登的,无声无息跳下天井,似乎并不在乎危险,快速地窜入后
进堂屋。
  片刻,猫似的钻出疾趋前后厅。
  她也许好梦正甜,或者倦意甚浓,警觉心不足,依然趴在桌上沉睡。
  两个入侵的男女脚下也的确轻灵,没发出任何声息。
  身躯突然受到猛烈的撼动,她猛惊醒,第一个念头是,她的身躯正在飞起、摔出。
  摔出的高度有限,她来不及转念反应,砰然大震中,她被摔翻在地。
  本能的反应是想跃起或滚转,却发现双手不听指挥,双脚一动,身形斜滑,重心控制不
住,没有手相助平衡,根本无法挺身站起。
  双手的双肩井穴被制,双手失去了自由控制能力。双手成了废物,有天大的本事也无从
发挥。
  总算能挺身坐起,感到心中一凉。
  两个穿粗布衣衫的男女,像普通的市民,脸色黄褐不怎么健康,似乎已是三十出头终日
辛劳的穷市民,泛灰的青粗布上衣宽大,女的长裤及踝扎脚穿包头布鞋。
  五官却出奇地端正,脸色也不像是久历风霜所造成的,双目也清亮有神。
  她看过怨鬼的化装易容术,李季玉也经常化装走动,所以不算陌生,已看出这两男女化
装易容术相当高明,衣内可能藏有短兵刃。
  是那个女人,揪住她的背领把她摔倒的。
  摔倒之前,已经先制住她的双肩井了。
  她是行家,练内家的人对经穴非常熟悉,不但知道何处经穴或经脉被制,也知道用同样
的技巧制人。
  从双手的感觉估计,对方所用的手法,以及制穴的轻重,她感到陌生,不可能自解。
  想达到自解被制穴道的境界,须下半甲子苦功修炼。
  如果天资不足,练气欠精纯,苦修一百年也是枉然,更休想解陌生手法所制的经穴。
  “放乖些,妄想反抗,保证你大吃苦头。”女人冲她冷笑,说的话警告味十足:“小霸
王呢?”
  “我怎知道?”她知道大吃苦头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想逞强沉着应付:“我等了他老
半天,趴在桌上睡着了,你怎么问我?”
  “你撒谎。”女人大声说:“我们在后们的小街,跟在他后面,一转眼就失去他的身影,
猜想他可能跳屋走了。我们知道这里是他的家,所以也上屋追来。”
  “我们知道你是济阳府的符家小丫头,扮书生你瞒不了人。”男人接口说:“休想在我
们面前耍花招。你把他藏起来,知道我们的武功了不起,妄想用谎话打发我们,实在不聪
明。”
  “我用不着耍花招。”她想挺身站起,却被女人伸脚踢中她的右膝:“我如果不是一时
困倦睡着了,你们奈何得了我吗?小霸王练了几天武,你们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你们跟监
的人,怎么反常地出面来硬的?你们是镇抚司的人吗?不会是吧?”
  “不要管我们是甚么人。”女人说:“我们知道你很不错,比那个欧阳慧差不了多少,
你两人都是我们要争取的人,也是我们在京都大展鸿图的保证。”
  “在京都大展鸿图?”她讶然问。
  其实,她并不怎么感到惊讶。
  京都是天下首府,每天都有各种牛鬼蛇神前来图谋发展,有些人葬身此地,有些人混出
些小局面。
  怨鬼冯翔在京都,就混得相当如意,这次因她的涉入,更是大出风头,虽然几乎被镇抚
司扑灭,但并没完全失败,名气比往昔更大更响亮。
  不贪和尚与乾坤大天师那些人,也正在大张旗鼓。
  “不错,大展鸿图。”女人傲然地说:“咱们需要各色各样的人才共襄盛举,公侯将相
与升斗小民,都可以帮助咱们壮大根基,全面控制才能活动自如。小霸王是能控制地方龙蛇
的好人才,甚至能利用你和欧阳慧替他撑腰,表示他不但能控制地方龙蛇,更可以透过你们
网罗王侯公卿,所以一定要他向我们投效。”
  “你们在做白日梦。”她暗暗心惊,心中叫苦:“我的打算和你们相反,我不希望他介
入任何一方争权夺利。任何人敢在京都妄想全面控制大展鸿图,一定会很快被扑灭的。小霸
王只是江东门的豪少,他被迫与镇抚司玩命,原因是他对镇抚司其实没有威胁,所以镇抚司
勉强可以容忍他。结果可想而知的,即使他有霸王之勇,也会肝脑涂地。你们不要陷害他好
不好?他已经日子难过四面楚歌……”
  “你给我闭嘴!”女人凶狠地说:“你、欧阳慧,是我们招纳网罗王侯将相的灵媒,和
迫小霸王就范的保证人,你必须衷诚和我们合作。”
  “我可以死!”她无法冷静,尖声大叫:“休想利用我替你们卖命,你们……”
  “先把你羞辱得抬不起头,你就知道不顺从会有些甚么结果了,哼!”女人冒火地大叫:
“志远,把她先剥光吊起来。”
  “呵呵!我非常乐意。”男人怪笑上前,俯身伸手抓住她的领襟,嗤一声撕裂她的儒衫
前襟,月白色的胸围子外露。
  她双脚仍可用几成劲,咬牙切齿一脚急扫。
  男人手急眼快,另一手扣住她的右膝弯,将她拖得仰面便倒。
  “粉腿一定美得撩人情欲,把裤子撕掉就可大饱眼福了……唔……”
  男人的另一手,刚抓住她的裤管,突然身形一晃,似乎失去重心摇摇欲倒。
  “咦!志远……”女人一惊,抢出伸手急扶;“你怎……么……了……哎呀……”
  女人的手刚扶住男人的腰,突然失足摔倒。
  男人也手一松,放了她的腿,双脚一软,仰面跌在女人身上再滚落。
  她也失去活动能力,平躺在地像是瘫痪了。
  “志远,我……我的手……脚不……不能动了……”女人也瘫倒在地尖叫,嗓音大变。
  “我……我也……也……”男人的手脚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瘫……痪了废……
人……”
  “季玉哥……”她突然从绝望中获得生机,兴奋地大叫,可惜动弹不得。
  一点不错,身躯的状况,与上次在金川门外,受到怨鬼暗算的情景完全相同。
  怨鬼对李季玉不再仇视,虽则李季玉拒绝相助怨鬼。
  迄今为止,她一直就认为那次身陷绝境,救她的蒙面人是李季玉。
  怨鬼那次被打得灰头土脸,弩杖也被蒙面人没收了,百宝囊也易主,囊中有毒针和歹毒
迷香降龙散,当然还有解药。
  可以肯定的是,她又中了降龙散。
  这两个男女,也一同遭殃。
  如果不是怨鬼来了,就是李季玉来啦!她希望是李季玉。
  虽然她知道即使是怨鬼,怨鬼也不会伤害她,不久之前,她还从怨鬼手中夺获一个眼线,
怨鬼的态度友好,没把她当成敌人。
  厅中多了一个人,确是李季玉。
  “你真能干哪!”李季玉抢近,扶起她的上身,先偎她一颗豆丹:“何穴被制?”
  “双肩井……”
  “坐好。”李季玉到了她身后,先用双手的食中两指,探索双肩井:“下手相当重,把
你看成强敌。不能用对穴震穴术疏解,肩胛骨劲道无法透过。到我房里再说。”
  “咦!你……你知道解穴术?”她大感诧异。
  “学了几天!”李季玉抱起她:“我在江心洲学武,那几位武师甚么都肯教,而我肯学,
一学就会。”
  “是吗?”她笑问,有调侃意味。
  “错不了,我肯学肯下苦功。”李季玉向厅后走:“制穴术并不难,指尖有百十斤力道
就可运用自如。”
  ◇◇◇◇◇◇◇◇◇
  小卧室她整理过,一床一桌一橱简简单单,光棍男人的房间不需多置家俱,李季玉很少
在家中歇宿。
  这里,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家宅,一个豪少很少在家平常得很,平日的酒色财气应酬多得
很呢!所以平时找他的人,都知道不必前来白跑一趟,要在栈号留下话,才能找得到他。
  她逐渐恢复活动能力,只是双手仍然不听指挥。
  李季玉扶她在床口坐下,她居然毫无羞怯感,处身在光棍男人的卧室,她应该害怕的。
  “你真知道解穴?”她泰然自若笑问。
  “笨哦!话是说给那两个混蛋男女听的,以后那些人就不敢把我看成刚练武好欺负的豪
霸新秀。”李季玉在粉墙上摸索,片刻墙竟然向左推移。
  卧室可以称斗室,这一面粉墙宽仅丈二见方,如果真是砖砌的墙,不可能移动。
  是一面木制的活动墙,敷上的白垩其实是漆,室中幽暗光线不足,不敲打绝难发现是木
墙。
  普通百姓的房屋,也有用木墙壁的,但绝不会用白垩冒充粉壁。
  “咦!你这里设有机关呢,”她大感惊讶,整理房间时,她完全不知道墙壁有玄机。
  “为非作歹的人,多少得设置一些逃灾避祸的小玩意。许多宅院有地窖,有复壁,有通
向外面的地道,我装一堵墙毫不足怪呀!”李季玉一面推墙一面说:“隔邻处有五进,宅主
把大部份租给一些小户人家,共住了七家老少。我派人租了一间大厢房,开设了暗门。”
  木墙推开一半,便可看到邻舍的砖墙,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孔,里面可看到木门。
  人影钻出,是衣衫朴素的一双男女,男的穿青直裰平民装,女的青衣布裙。
  两人年约三十上下,五官端正气概不凡。
  “我叫李璞玉,小霸王的堂兄。”壮年人笑吟吟自我介绍:“这位是贱内,高雅芳。我
的身分是玉工,工户。租住这座厢房,接一些玉石雕制首饰神像糊口,接一件买卖,得工作
三月半年,所以很少在外走动,宅主房东从不过问我的事。”
  “我……我可以叫你们大哥大嫂吗?”她羞笑,陌生感很快地消失:“我叫他……叫他
季玉哥。”
  “叫我大嫂保证你不会吃亏。”高雅芳走近亲热地挽住她坐下:“有甚么事,找我,错
不了。眼前我就可以替你补这件假儒衫。季玉,出了甚么事?”
  “五哥,把那两个狗男女,问清口供之后,处置掉。”李季玉凶狠地说:“本来我不想
和他们计较,以为是不贪和尚那些人,所以引他们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让他们知难而退
的。他们进屋我也不介意,没想到晓云在这里,幸亏一时心血来潮,跟进来想看个究竟。”
  “处置掉?”李璞玉惑然问。
  江湖人士口中的所谓处置掉,意指杀掉灭口,小仇小怨,通常不会用这种极端手段对付。
  “不要问,璞玉。”高雅芳脸色冷森:“晓云小妹的儒衫,说明了一切。”
  “如果是不贪和尚那一类的人,情有可原,废了便可。”李季玉加以说明,眉梢眼角杀
气流露:“如果是稍有名望的人而非混世龙蛇,把他们的尸体示众江湖。我如果晚进来一步,
晓云……劳驾,把他们弄到你那边去。五嫂,请替晓云解双肩井穴。”
  “呵呵!我是处理杂碎的专家。”李璞玉笑容可掬,似乎并非处理生死大事:“该怎么
办,我心里有数。走,帮我拖一个。”
  两人出房,高雅芳动手检查制穴的情形。
  “小事一件,全身放松。”高雅芳拍拍晓云的肩膀:“你一定是在毫无提防之下被制的,
所以气血没出现封阻的现象。如果你能争取片刻时间,你也可以用真气导引术自解穴道。”
  “我……”晓云脸一红:“我哪有自解穴道的修为?也对其他制穴术手法陌生。”
  “那是你缺乏经验,信心不足。你练的是两仪大真力,真正的玄门正宗练气术,已有七
成火候,突破不可能的境界。你的体质一定与众不同,天生的练内功体质,自解穴道并不困
难。”
  “咦!你怎知我练的是两仪大真力?”晓云有点骇然,对方怎么可能摸摸被制的穴道,
便知道所练内功的根底?那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她并不知道,李季玉早就知道她所练内功的根底。
  “就是知道。”高雅芳不予点破:“有许多事你不知道,也许日后能有知道的一天。”
  “你的意思……”
  “日后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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