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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剑京华》


第二十五章



  剑光续进,猛扑惊得停止咒骂的王千户。
  “铮!”绣春军刀居然对住了刺来的一剑,王千户不愧称出身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不是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是侍卫的职称,侍卫在锦衣卫的地位最高,职位与
官品皆相当于正三品从三品,但最穷最辛苦。
  愈优秀愈能干的人,活该留在皇帝身边忍苦受穷。
  奸佞的小人命该飞黄腾达,正直有为的人活该受苦受难下地狱。
  刀突然脱手,向侧上方急剧翻腾。
  剑尖乘势突进,指向王千户的胸口。
  生死须臾,大劫临头。
  另一铁卫从斜刺里冲到,鱼跃前扑,在千钧一发中,弃刀把王千户拦腰推倒了。
  仍然晚了一刹那,避开胸口的致命一剑,却避不开右胁和右臂受伤,剑尖在及体前扭转,
以便贯骨缝而入,却贯入王千户的右胁侧,锋刃两面伤人,不但把右胁割了一条缝,右臂也
肌裂骨伤。
  上臂的肱骨只有一根,割裂一半必定损及骨髓,即使能及时包扎接上,日后这条手臂也
活动不便,几乎成了废臂,不能与人拚命搏斗了。
  剑光下沉,把鱼跃平飞而来,舍命抢救王千户的铁卫,拦腰一剑砍断了脊骨,几乎被腰
斩。
  另三把刀一涌而至,剑势未尽,变招躲闪已力不从心,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反应难
免迟钝了些。
  十一名男女鬼怪,就在这生死须臾间涌到,第一枚暗器便击中第一名铁卫的背心,尺长
的单刃飞刀,旋转贯穿力极为猛烈,贯入背心尽偃而没。
  砍断铁卫腰脊的鬼怪,危急中随剑仆倒在铁卫的背上,同时扭身急滚,铁卫仆地前他便
滚了半匝。被飞刀击中的那位铁卫,也随刀仆倒,军刀贴鬼怪的右胁疾下,反而砍中仆倒的
铁卫,等于是在断脊上加上一刀。
  超人的反应,是生存的最大凭藉。鬼怪这手临危走险自救的险招,便是超人的反应的具
体结果。
  鬼怪一滚而起,十一名鬼怪正在赶杀四面奔逃的人。
  受伤的王千户不见了,乘乱丢下部属逃走啦!
  “够了,撤!”鬼怪大吼,声震长空,压下了木材焚烧时所发的爆烈声。
  ◇◇◇◇◇◇◇◇◇
  全城沸腾,御林军封城搜捕匪徒。
  王千户的大宅成为瓦烁场,所有的财物化为灰烬。
  谣言满天飞,有人手舞足蹈快活地声称,大群千手修罗突袭黄家井大街王宅,尸体抬出
一百廿三具之多,伤者无算,大快人心。
  知道风声的人,当然嗤之以鼻。千幻修罗作案,三年来一直是独来独往,是唯一的独行
剧盗,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大群千幻修罗?不值识者一笑。
  而且,千幻修罗从没用火器作案。千幻修罗作案是为财,火攻焚毁了一切,何来的财可
劫?这不是千幻修罗作案的手法惯例,谣言不攻自破。
  一早,城门并没关闭,名义上的封城并非指关闭城门禁止出入,而是指派有大批官兵守
住城门,检查进出的可疑人物,搜出携有一尺以上的刀械凶器,立加扣押囚禁盘诘,雷厉风
行。
  城外各市镇也人心惶惶,治安人员满街巡逻,成队便衣人员在有案的问题郊野,进行威
力搜索,搜寻可能藏匿在该处的疑犯。
  一早,水龙神便光临李季玉的家,把门拍得一响,不住大声呼喊。
  大门终于拉开,李季玉赤着上身,头上的懒人髻半散,睡眼惺忪似乎还没清醒。
  大多数地方的平民百姓,睡觉赤身露体平常得很,只有大户人家的男女,才有所谓中衣
(内衣)穿着睡觉。
  平常人家一辈子也没穿过绫罗绸缎,一件粗布直裰可能新三年旧三年,睡觉时穿上一定
破得快,那舍得穿?
  常州一带近年来开始大量生产木棉布、苎布,纺织业蓬勃发展空前繁荣,平民布料大量
上市,但仍然价格不低,一件外衣还可以上当铺当三两百文钱。拦路打闷棍背娘舅的小贼,
当然不可能打劫到大户人家的男女大爷,对象全是苦哈哈单身汉,剥衣裤是最大打劫目标,
这些苦哈哈怎么可能穿绸着缎?为了一件粗布衣衫而打死人背死人,可知衣衫得来不易,做
一年工赚不到一件衣衫不是奇事,工钱大部份用来填肚子了。有楼房着绸缎穿金戴银,呼奴
唤婢乘车坐轿,在平民百姓眼中,那是天外的天云外的云,只能在清秋大梦中去求。
  要不,就拿起刀枪做强盗,甚至打江山。
  朱元璋的前半生,穷得父母死无葬身之地,当乞丐做和尚混粥糊口几乎饿死。最后脱下
僧袍把心一横,红帕包头拿起刀枪,投入香军造反去也,才打出大明皇朝一片江山。所以,
想造反的大有人在。这与那些权贵人士想造反的心态完全不同,成功的机会也十分渺茫。
  他出现在门外,魁梧雄健的身材,比水龙神那种土豪装束威武百倍,像怒目金刚面对小
鬼。
  “干甚么呀?早觉最惬意,存心不让我睡吗?”他不再对水龙神表示尊敬,怒容满面虎
目彪圆:“今天我还得养好精神办事呢!看你这惶急的神情,准没有好事,是不是左邻右舍
失火了?”
  两个随从愤怒地左右齐上,要动手了。以往,水龙神的大爷地位,所有的蛇鼠谁敢不尊?
包括他在内,见面便矮了一截。
  水龙神赶忙挥手阻止随从妄动。情势不由人,早已明白江东门仁义大爷的地位,已经非
比往昔,小霸王的声威名气,早已掩盖了他水龙神的光彩,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
人.!江湖名头的起落,淘汰率是非常高的。江湖没有不倒翁,武林没有长青树。
  “正是城内失火。”水龙神苦笑。
  “城内失火,关咱们城外甚么事?”他的怒容消失了,语气调侃味:“咱们三山门的城
墙很高,中间还有西关城,烧不到城外来的,你急甚么呀?吃饱了睡足了,关心起城内的水
火,你未免太闲得无聊了吧?”
  “是王将军的黄家井街大宅失火。”
  “哦!难怪半夜三更之后,爬伏在左邻右舍瓦面,监视我的两个轻功惊人密探,慌慌忙
忙撤走了。反正烧不到城外来,别耽心好不好?咱们江东门四面都有水,不会发生火灾的。”
  八十年后,城外大火燎原,包括西关在内,直抵江东门,被火烧得精光。西关与江东门
相衔接的市街,成了火海烧成白地。淡粉楼、轻烟楼等等的名楼,秦淮十六楼中的六座教坊,
以及所有的曲院勾栏,小街巷的半公开娼寮烟花巷,被夷为平地。
  后来由中山王府出面,叩请皇帝开恩,不要再把秦楼楚馆建在莫愁湖附近,毕竟徐家的
子孙,一直是南京守备最高指挥官,家门口是教坊娼馆,至少有碍观瞻。
  从此教坊娼馆在这一带消失,六座楼也没重建,把教坊区迁入城内,在秦淮河大张艳帜,
与府学县学为邻(贡院那时已经北迁),学生士子生员,出了学舍便往教坊跑,秦淮画舫一
艘比一艘华丽。
  从此,展开娼门新页,秦淮脂粉名满天下,以后整整繁荣了四百年。
  “你怎知道他们撤走的?没睡?”
  “宿醉醒来便急,在天井的阴沟小解。右邻那位仁兄,恰好在屋脊向下瞄。我一气捧起
一只花盆想向他投掷,没想到他惊叫一声便消失了,大概怕被花盆掷中,原来是看到城内的
火光才撤走的。”他仍然堵在门外,不想请水龙神进屋:“他们只想知道我的动静,记下我
的一切活动情形以便建档而已,其实并无恶意。他们在济阳侯府,甚至派人住进宅内监控呢!
这是镇抚司的职责,无意完全隐身藏匿监视,也表示我在他们的掌握中,警告我不可着手为
非作歹。除非他们踩破我家的屋瓦,我是不会和他们计较的。”
  这表示昨晚他一直就在家中睡觉,监视的眼线可以作证,其他地方出了任何事故,皆与
他无关。城内王家大宅失火,他还在天井中小解呢!
  天色黑暗,天井下更暗,高高站在脊角向下瞧的眼线,能看到人影活动已经不错,绝不
可能分辨搬花盆准备掷击的人是不是他。
  水龙神接受他的解释,成为他第二个有力证人。
  “原来如此,难怪你要睡回头早觉。”水龙神确是接受了:“酒完全醒了吧?”
  “你不是来管我是否睡早觉,是否宿酒已醒的。程大爷,到底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希
望你知道人情世故,大清早报喜不报忧。”
  “是喜是忧,得由你的心态与看法而定。天地双杀星赶回城去了,白无常常老兄要和你
谈谈,赶快穿妥衣裤,千万不要带剑,跟我去见他。”
  “他娘的,他该来找我,难道他不认识路,不认识我的家?”他粗野地拒绝。
  “他忙得焦头烂额,调动人马抓疑犯脾气特别暴躁,你行行好,跟我去别惹他生气好不
好?那家伙恶毒阴险,惹火了他不会有好处的。”水龙神几乎在哀求了:“不要让我为难,
我也算是京都一雄,沦落成传话跑腿的人,已经够霉够可怜了,不要再落井下石好不好?”
  “好吧好吧!你等一等。”他见好即收,进屋准备。
  ◇◇◇◇◇◇◇◇◇
  白无常在码头区长街,征用一座房屋作为临时指挥所。镇抚司的人,不需以任何名义,
便可任意征用一般的民宅,作为处理事故的指挥所。他是密探三头头之一,拥有生杀予夺的
特殊权力,要说他可以代表皇帝,一点也不夸张荒谬。
  堂屋里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一个个神色肃穆、阴沉、紧张……神情各异,气氛慑人。
  白无常的狞恶面孔,比往昔更难看了,挥手赶走了厅中的同伴,阴森森地抬手示意四位
来客落坐。
  “李季玉,出了事故你知道吗?”白无常刺耳的嗓门,今天显得更为刺耳,开门见山日
气凌厉。
  “事故?我知道甚么?”他的嗓门也不小:“老天爷!你以为我是神仙?掐指一算仙眼
一转,就知道过去未来,皇朝的兴衰?昨晚没睡好,大清早程大爷几乎把门拍破,惊醒了我
的连床好梦,十万火急把我揪来,我能知道甚么?不会是天坍了一半吧?”
  “少给我耍嘴皮子。”白无常拍案怒叫:“怨鬼失踪了好几天,你知道一些风声吧?”
  “前天傍晚,酉牌末左古,他带了六七个男女,在三汊河镇码头,化装成舟子和水夫,
先后登上一艘中型百石货船,向下游驶走了。”他把预先编好,颇有根据的消息坦然说出:
“如果我所料不差,目下他可能在黄天荡某处睡大头觉。那艘货船是水贼的。何时重返京都,
我就不知道了。我的朋友虽多,却没有在水贼卧底的人。”
  “真的?”白无常的吊客眉锁得紧紧地。
  “我的消息多数是正确的,我现在已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必须努力发展我的局面,
消息必须保持灵通。这个强盗精明阴险,你们最好不要让他卷土重来。哦!到底发生了些甚
么事故牵涉到他?”
  “我怀疑他伙同水贼,昨晚在城里明火执仗,扮千幻修罗,杀入王指挥家放火杀人报复。
你的消息如果正确,他就涉嫌不大了。”
  “谁也不敢大拍胸膛,保证自己的消息绝对正确无误,我不想负误导你们追查方向的责
任,你们最好加派人手追查线索。你们无缘无故向他大张挞伐,而且碎剐了他的朋友,向你
们肆意报复大有可能。消息传出江湖,他怨鬼的声威,将扶摇直上九霄,不但可跻身超等高
手之林,而且升上天下级的豪强宝座。没获得确证,最好不要让谣言传播,长他志气灭你们
的威风,日后更难对付他了,可得小心处理哪!”
  “我们会派卫风快船到黄天荡找他,哼!”白无常显然听信他的消息,也可能是一时气
在头上的话:“听说你与平江土地的瓜葛,愈来愈复杂了。”
  “平江土地是你们的人,你该去问他呀!”他冷冷一笑,虎目中冷电一闪即没:“老实
说,我不见得怕他。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使他是超级强龙也无奈我何。惹火了我,我会到苏
州挖他的老根。你替我警告他,最好放明白些,我京都小霸王已经站称脚跟,他休想摇动我
的根本。他手下那些江湖高手名家,用辛苦一生得来的名头声誉,和我这种初入江湖的后生
晚辈赌命,实在愚不可及,”
  “你和他今天有约会?”
  “那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哦!投书要求约会的人是他吗?你的消息正确?”
  “猜想而已”。白无常支吾其词:“如果怨鬼不在,就没有其他的人,打收服你的主意
了。不贪和尚那些江湖魔道人物,本来是要捉你领赏的,他们已投入本司,不会再对你不
利。”
  “你们真放弃了?”他笑问。
  “事实如此,你其实对本司毫无威胁,咱们的卧榻之旁让你鼾睡,够意思吧?”
  “够意思够意思。”他怪笑:“只要你们肯遵守承诺,我小霸王绝不会威胁到你们的权
势。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告辞。”
  “这期间不要在外乱跑,有事我会找你,你走吧!”白无常本能地流露出主宰者面孔。
  “我已经是江湖人,规矩是规矩。”他站起大手一伸:“你买消息的钱还没付呢!我的
价码并不高。”
  “去你的,你滚吧!”
  “哈哈哈哈……”他大笑而走。
  镇抚司与一般蛇鼠打交道,颇为公平,舍得花钱,收买线民列有专款开支,奖金也高,
所以蛇鼠们乐于和镇抚司打交道。蛇鼠们眼中只看到钱,对镇抚司的残暴视若无睹。在京都,
正义感不值半文钱。跪着养猪,看在钱的份上的人多的是。
  ◇◇◇◇◇◇◇◇◇
  李季玉与白无常见面,所表现的强者气势,让水龙神产生更强烈的危机感,江东门仁义
大爷的地位,摇摇欲坠眼看要拱手相让啦!
  “昨天在茶坊那个杂碎,查出来路吗?”李季玉往回家的路走:“你认识他,是吗?”
  “失足跌倒撞中后脑,成了大白痴,怎能查出来路?”水龙神避重就轻:“书信上说了
些甚么?”
  “要我等他们的消息,等他们的指示行动,带我去会见欧阳大小姐,就是这么一回事。”
  “你有何打算?”水龙神进一步试探。
  “关我甚么事?汉府的人自会和他们了断。汉府已得到一些消息,有人要全家老少上雨
花台法场了,那绝不会是我。天知道是那一个混帐狗王八出的找死主意,掳劫汉府的女人向
我胁迫,一定是鬼迷心窍,活得不耐烦了。我回去就进城逍遥去也,他们找不到我传达消息
的。”他手舞足蹈,表示是局外人,心情愉快,根本不屑理会胁迫他的人,这件事丝毫不影
响他的情绪,欧阳慧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关。
  他镇定,对方就会着慌了。
  其实,他心中极感焦躁不安。
  他喜欢欧阳慧是无可置疑的,欧阳慧并没用不正当的手段拉拢他。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
十之七八会喜欢热情如火的女人,他也不例外。
  “你最好妥为处理。”水龙神却流露不安的神情:“汉府知道事故因你而起,是不会放
过你的。如果对方的条件不苛,你可以考虑接受呀!先恢复欧阳小姐的自由,再谈其他尚未
为晚。”
  “没有谈的必要。一句话,那不关我的事。有如城内失火,我在江东门一觉睡到天亮。
该分道走了,再见,程大爷。”
  不久,有人看到他大摇大摆进城。
  约会的时间在午正,他居然在巳牌时分进城,足以表示他无意赴约,那不关他的事。
  ◇◇◇◇◇◇◇◇◇
  城内沸沸扬扬,气氛紧张有如戒严,看到一队队官兵在街上巡逻,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巳牌正,一队甲士出现在太平巷申家的大门外。
  这里是平江土地主要的落脚处,千幻修罗在这里劫走了十件奇珍异宝。
  四面大包围,严禁任何人出外走动。
  甲士们也不进屋,不说出理由,仅禁止屋中人外出,却允许任何人进入。
  出来想问原因的人,必定一开口就鞭子临头。
  屋前屋后,竖立了四面旗帜,那是汉王府的王旗和军旗,等于是表明身分。
  看盔甲的装饰,京都人都知道那是亲王的护卫。
  皇帝有御林亲军,有侍卫。
  亲王的三卫亲军,称三护卫。贴身的不能称侍卫,改称护卫。
  汉王世子随御驾亲征漠北不在家,并没把所有的护卫带走。再就是汉王在京读书,还没
有封地,不想就藩,所以还没有自己的亲军三护卫。可知把关的甲士与官兵,除了甲士是汉
府护卫与家将之外,都是临时借调来的,目下汉府没有大批官兵可派。
  借调来的官兵,是锦衣卫的人。
  屋内有些甚么人,平江土地是否在家,官兵毫不介意,毫无派人入内查问的意图。
  完全封锁,下一步是甚么?屋里的人心中有数,一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平民百姓与王室有纠纷,后果将令人不寒而栗。
  ◇◇◇◇◇◇◇◇◇
  同一期间,江东门横街的胡家大宅,以及刘家的宅院,也被甲士和官兵包围了,情况与
太平巷申家完全相同,把守得像铁桶。
  不同的是,这两处的官兵,编组相当完整,有强弓、硬弩、校刀手、戟力士……长的短
的,远的近的各种武器,一应俱全,屋里的人,插翅难飞。
  ◇◇◇◇◇◇◇◇◇
  白无常带了两个随从,在胡家西面不远处,走来走去已经兜了五六圈,似乎在思量该不
该离去呢,抑或硬着头皮接近打交道?
  距列队戒备的官兵仅百十步距离,急走几步便可与官兵接触。官兵并没禁止行人往来,
仅要求行人尽量向街对面靠,因此仍有市民走动,只是行色匆匆不敢停留而已,这些官兵相
当讲理。
  两名大汉逐渐走近,并肩往街旁的檐下抱肘旁观。
  白无常的死鱼眼,冷冷地瞥了两大汉一眼,爱理不理地微微颔首,之后便掉头他顾,重
新往复踱步,似乎仍没下定决心。
  他只是三队密探中,最大一队的密探头头。密探十之八九是江湖牛鬼蛇神,仅有少数人
出身军户。他也是江湖牛鬼蛇神,白无常的绰号颇为响亮,在江湖有颇高的地位,是邪道名
气不小的人物。因此他与锦衣卫的官兵少有往来,在官兵面前毫无地位。所知道的一些锦衣
卫人物,仅限于曾在镇抚司任职的人。要他和这些正式锦衣卫官兵,以及王府的护卫打交道,
真提不起勇气,他一个地位有如鹰犬的密探,算那一根葱?
  挨上几皮鞭,脸往何处放?
  “常老兄,你不赶快设法化解危机吗?”两大汉之一,终于忍不住走近发话了。
  “阁下,看情势,我有化解的份量吗?”他不安地在原处转来转去,脸色难看已极。
  “天地双杀星该出面呀!”
  “他们忙着善后,那能抽身前来化解?王指挥伤势沉重,右肋右臂肉裂骨伤,在床上躺
十天百天,能否痊愈只有天知道。”他诉起苦来:“我上前找他们打交道,他们会听我的?
本司的人与汉府的骄兵悍将,面和心不和各展神通,出了如此重大事故,他们不打上镇抚司
衙门,已经是相当明理了。他们知道本司与你们是同路人,我敢放心和他们打交道?”
  “那……你有何打算?在这里走来走去进退维谷,解决不了问题呀!”
  “别催我。”他不胜烦恼。
  “如果他们一声令下,潮水般杀进屋去……”
  “那就会有一些尸体,一些待审待决的绑架犯。只要有一个人熬不了刑,你知道结果
的。”
  “这……不会有人熬不过……”
  “是吗?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任何人落在本司的刑室里,保证连前生后世的事也会招
出来。任何铁打铜浇的好汉,也会在预先写好的罪状上画押打手摸脚印。罪状包括他老娘偷
了一千个汉子,他老爹扒了几个媳妇的灰。他招不招无关宏旨,只要在供状上打手模脚印画
押就行。”他乘机大发牢骚,骂得恶毒自怨气。
  “你……”大汉要冒火了。
  “我怎么啦?”他死鱼眼一翻,一头白发无风自摇:“你们自己闯的祸,必须自己承担。
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得怪你们自己无能。本司根本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也曾警告过你们,
不要做得太过火,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你们太估高自己了。”
  “常老兄,我们也没料到会发生失控的意外呀!”大汉不敢再催促埋怨:“敝上也急白
了头,完全失去控制,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完全失去他们的踪迹。就算知道,也奈何不了他
们。”
  “他们是谁?”
  “这……”
  “是谁?”他声色俱厉追问。
  “我真的不便说……”
  “你们去乱搞吧!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你们自己去解决吧!”他愤愤地向随从举手一
挥,脚步沉重大踏步向街口走了。
  两大汉僵在当地,进退失据。
  ◇◇◇◇◇◇◇◇◇
  大驯象门位于凤台门和大安德门之间,绕过雨花台南面的丘陵,便可看到那座不起眼的
孤零零小城门楼,和左右两小段土城墙。
  城门内是市街,本来是市郊的外围小村,约有两百户人家,十之七八是农户。中间最大
的街道,就叫驯象街,都是些小店馆,无法形成繁荣的大市街。
  街道外围的农宅,星罗棋布零零落落,每户人家都有几栋房舍,外面有绿树翠竹围绕,
外人如果沿田间小径接近,老远便被发现了。
  江东门胡家大宅的主人胡百禄,家在西面至凤台门的小径南端,栽种十余亩菜圃,每天
用手推车载至城中菜市贩买,一大早就在聚宝门外等城门开启。
  一个小农户,突然托女儿的福,女婿慨赠一座巨宅,那不是幸福,反而是灾祸。
  请三二十个临时工,整理一次庭院房舍,三五天不见得能清理完竣。卖半年菜,也不够
付工资。
  全家搬进去住?免谈,白天都可能鬼打死人。
  出租?也免谈,租得起偌大巨宅的人,早就自己置产啦!
  古人的婚姻强调门当户对,确有道理存在,乞丐一旦被公主招为驸马,那日子怎么过?
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全见不得人上不了台盘。
  反对的人举不出反对的理由,就走邪门巧立名目,指院门楣的装饰是对,檐口的横木头
雕饰是当,所以两家的门户相对,当然会对对对,当对当,统称门当户对,与两家的家世名
望相等对无关,花子可以娶公主,乞妇也可以嫁公仆,门当户对简直是身分歧视,必须抗议
这种蹂躏人权的习俗。
  已牌正末之间,李季玉出现在至胡家农宅的小径上。
  他完全换了往昔的装束,不是豪少,也不是水夫,也不是混世蛇鼠。
  青紧身,佩剑挂囊,半统快靴,头上有一顶雨笠形的两用遮阳帽,可以挡雨,也可以挡
太阳,品质极佳,是厚缎子漏桐油精制的,帽檐低,加上一圈如意流苏装饰,对面来的人,
不可能看到他的整个面庞,只能看到他的下颚,他却可以技巧地看清对方的面貌。
  江湖豪客的打扮,而且是成名的豪客。这是说,他已经正式把自己定位为江湖成名豪客
了。
  他是早上从三山门进城的,有目共睹,却没有人看到他从聚宝门出城,神出鬼没来去自
如。
  农宅距街口不足两百步,小径向凤台门。农舍距小径约卅步左右,自辟一条小路与小径
衔接,到了岔路口,便可看清农宅的院门。主宅院门外有晒谷菜场,四周栽了些桃李杏果树。
  折入路口,宅内家犬汪汪叫,却不见狗外出,想必已被拴住了。
  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家禽悠闲地觅食。胡家想必人丁少,难怪不敢搬到江东门大宅居
住。
  一口
  晒谷场路口,生长着一株合抱大的银杏树。他急走两步?便到了银杏树下。然后从容不
迫坐下,背倚树干双腿一立一舒,既不是五岳朝天式,也不是禅坐,任何时候,皆可以挺身
快速地站起来。
  久久,久久,太阳逐渐接近中天,即将巳牌将逝,午初光临。
  他不一言不动,像个坐化了的人。
  看谁的耐性到家,他不急。
  农舍内即使没有高手名家在,胡家也必定有人出面打招呼。
  这是说,他找对地方了。
  久久,他开始换腿。犬吠声已止,仍然没有人出来。、
  支呀呀怪响,粗糙的院门拉开了,有人沉不住气啦!
  踱出两个出色的男女,衣着装扮一看便知不是农舍的人,穿绸着缎那能下田耕种?
  男的像金童,女的像玉女,年在十五六左右,打扮得粉装玉琢。少年穿玉色长衫,肩前
有剑靶,大概身材不够高,用的是儒生佩剑式。
  少女也穿了玉色连身衣裙,外加有流苏的小坎肩,剑连鞘握在手中,因为小蛮腰仅有鸾
带,没有何佩剑的皮护腰,只好改用手握了。
  幸好少男少女都没施脂粉,不至于成为小大人。
  两人并肩走近,晶亮的明眸中,有强烈的警戒神情,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把怪剑上。
  剑身长两尺,锷窄,云头铸成螭(音吃)头像。
  靶长一尺,缠蛟筋。
  阔锋,鞘用鲨鱼皮。
  重量很可能有三斤以上,比江湖朋友所用的狭锋剑重一倍,比法师们所用的法剑重两倍。
  如果长度减少六寸,便可称为雁翎刀了。
  能将这把剑直臂平伸片刻,已可称大力士了。格斗时挥动十下八下,保证手软脚抖气喘
如牛。
  即使是江湖超级的剑术名家,看了也心中发虚。剑向前一伸,想接近切入攻击,有如痴
人说梦,根本近不了身,只能用花招迅速移位制造切入的机会,兜了老半圈子,也无法近身
发出致命一击。
  “喂!你是干甚么的?”少年高声问。
  他坐在地上,遮阳帽更低,整个头部藏在帽下,两男女只能看到他胸以下的身躯。
  “等人。”他丝纹不动,简单吐出两个字。
  “等谁呀?”
  “等要等的人。”
  “在这里等?”俊秀少年缓缓接近至伸手可及处。
  “对。”
  “约好了的?”
  “我找来的。”
  “你是谁?”清丽的少女也挪近,取代俊秀少年发问。
  “不久自知。”
  “也许我认识你。”清丽少女丢掉剑双手齐出,左手抓遮阳帽,右手食中两指点向他的
胸中七坎穴,出手如电,速度超出少女所具有的最大体能。
  他的双手更快,向上一伸,奇准地用指敲中少女的双脉门,顺势右手横挥,扣住了少年
伸来的手爪。
  是铁爪功,少年的五指像是铁制般坚硬,却在他的大手中,似乎快速溶化了。
  两声惊呼,少男少女分左右摔出。
  摔出之前,每个人的胸蔽骨尾端的鸠尾穴,挨了一指头,倒下便身躯发僵,抖了几下便
动弹不得,张口结舌如见鬼魅惊骇莫名。
  他重新安坐丝纹不动,耐力超人。
  屋里的人,不得不出来了。
  人群涌出,两个雄壮英俊的廿余岁年轻大汉,与八名艳丽矫健约双十年华的俏女郎,拥
簇着一位貌美如花,有贵妇气质的女人,罗衣胜雪,裙带飘飘,如果称她为王妃贵妇,绝不
会有人怀疑,所流露出的气质风华,甚至比真的王妃贵妇更高上一品。
  所有的人全佩了剑,武林朋友使用的狭锋剑,装饰华丽,剑的品质必定甚佳,杀人必定
十分俐落。
  香风颇为浓烈,盛妆的一群美女衣裙飘举,像御风飞舞而来,似乎双脚不沾地,飞越宽
约三四十步的晒谷场,速度不徐不疾,景象十分悦目,也令人惊骇,几疑青天白日,看到一
群仙女降临。
  心中有仙或妖观念的凡夫俗子,很可能跪下来虔诚地膜拜。
  两位美女郎最先飞到,伸手急急抱起少男少女,突然嗯了一声,脚下一软,抱起的少男
少女脱手掉落,两美女也向前一仆,仆倒在少男少女身上。
  两美女以为仙女降临的景观,会把坐在地上的凡夫俗子吓傻,因此毫无戒心,没看到在
俯身抱人的瞬间,从他手中飞出的小型暗器,速度太快,看不到形影,轻而易举击中脐下一
寸半的气海穴。
  向漂亮女郎的小腹攻击,他实在恶劣得很。
  女郎的腰间鸾带,宽度只能护住肚脐上下各一寸半左右,小型的颗粒状暗器,非常准确
地贴带下缘着肉,认穴之准,令人难以置信。
  “救……我……”两美女身躯发软发僵,但口中仍可出声呼救。
  他安坐如故,但双手开始移动了。
  从百宝囊中抓出一把拇指头大的米状怪珠,一握中可能有十枚以上,从左手一颗接一颗
跳入右手,右手抓满之后,再逐一跳回左手,像是小孩玩弹珠,自得其乐,一直不曾抬头欣
赏美丽的仙女,遮阳帽始终把头部完全掩盖住,除了双手活动之外,全身其他部位毫无动的
象迹。
  所流露的形象慑人,气氛也慑人,呈现的妖异形象,与群仙降凡的神奇景象,形成强烈
的对比。
  中年美妇娇喝一声,香风徐逝,飘舞的衣裙恢复下垂的状态,所有的男女脚踏实地止步,
眼中涌起惊疑警戒的光芒,距李季玉所坐的位置约三丈左右,半弧形面对着他,六位美女手
中,出现一条折叠成两尺的半透明洁白丝巾,宽度可能有六寸,如果拧紧,必定粗仅一指
  所有的目光,皆投注在他双手跳来跳去的怪珠上。
  珠跳动的速度慢,仍可隐约看清外型。
  拇指头大小,不像米,倒像缩小的蛋,一头稍圆,一头尖,体积椭圆,稍长些,重量不
轻,是铁铸的,不曾打磨,粗糙的表面呈灰暗色。
  由于体积小,速度到了某种程度,对面的人很难看得到形影。
  两美女的身旁,就有两颗这种怪珠。
  这是枣核镖、打穴珠、弹丸、飞蝗石等等四种暗器的混合体,尖的一端如果力道够,可
以贯入人体。
  他面前倒了四个人体,没有空间容纳再接近的人落脚啦!对方必须先派人把同伴拖走,
才能向他动手脚。
  在手中跳来跳去的怪珠,表示他是用这玩意把人击倒的,谁敢上前,就得小心他的怪珠。
  “你是甚么人?为何而来?”美妇终于发话了。
  怪珠仍在跳来跳去,他不理不睬,怪珠在手掌汇聚时,发出令人心中发毛的金属转动磨
擦声。
  “说你的来意。”美妇得不到回应,嗓门提高了。
  仍然得不到回应,他像又聋又瞎的人。
  “我的……穴道被……被制……”回答的是被制女郎的哀叫声。
  “你到底是甚么人?”美妇声音转厉。
  小霸王是豪少,是练了几天武的地头蛇,众所周知,所以不会让人把一个可怕高手看成
小霸王。
  他那一身江湖成名豪客的打扮,当然不可能是小霸王。
  知己不知彼,心理上已输了一半,因此美妇急于知道他的来历,先问清再说。已有四个
人被摆平,在气势上已输掉半壁江山。
  他置若罔闻,逐步增加对方心理上的压力。
  美妇凤目中的惊疑神情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阴森冷厉的光芒出现。
  罗袖一挥,左右四女郎衣裙再扬,两面绕出,右手的丝巾飞旋,长度有两丈左右,绕体
舞动幻化为光圈笼罩全身,形成护身的光罩。
  左手,悄悄掀开如意香囊的盖口。
  两个雄伟英俊的年轻大汉,拔剑从正面一步步接近,虎目中冷电湛湛,举起的剑发出出
隐隐龙吟,刹那间从英俊书生型的年轻俏郎君,变成杀气腾腾的英雄好汉,御剑的内力,可
从剑吟声看出端倪。
  剑一发,必定剑气迸发劲道无可克当。
  正面挑战必定吸引他的注意,从左右接近舞巾的女郎很可能是助攻。
  女郎的舞技可圈可点,柳腰摇曳衣裙飘扬,绸质的罗衣因而把浑身的曲线若隐若现呈现
眼前,令人从美感中产生要抱一抱的兴奋情欲。
  光圈愈转愈快,快得见光不见巾影,舞动的玲珑透突娇躯,像在光芒中现迹的仙女飞天,
令人目眩神移。
  醉人的浓烈异香散逸中,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散发。
  “站起来。”右前方的俊男声如沉雷,剑尖遥指蓄劲待发,剑气开始涌腾,剑光因日光
的折射,而出现形体波动现象。
  他不但不站起来,上体反而向下微沉前伏。
  双手的怪珠,却活动依旧。
  两条丝巾突然化为淡虹,向他倏然飞射。
  丝巾形成的护罩自然撤除,怪珠的依稀芒影乘隙贯入。
  双方相距仅丈余,怪珠比射来的丝巾,速度快一倍,甚至两倍,已非目力所能及,两美
女怎能看到怪珠的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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