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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游骑》


第四章 返乡探亲



    七月中旬,晋南地区炎阳似火。
    从解州北行的大队客商中,三十辆大车结成浩浩荡荡的行列,扬起滚滚红尘,车声
辘辘,铃声叮当,极为壮观。
    前二十部大车,有三十名官兵押送,车上载着边墙需要甚急的军械。后面十部是商
车,载着来自西安的日用品,与解州盐池启运的食盐。那年头,边墙烽火连天。春正月,
俺答进攻宣府。三月,五万蒙骑攻陷辽东广宁中前所。本月初,定犯蓟西。目下大同总
兵刘汉,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出塞反击,大军云集,军需品昼夜不停向北运。
    平阳府以南,尚称安靖。以北,迄太原府,则盗贼如毛。太原以北,兵荒马乱,民
不聊生,各地民众结寨筑堡自卫,来历不明的人经常发生意外。
    因此,往来的客商皆是要钱不要命,冒险做生意的商贾,如不是本身武艺高强,则
雇请专人保镖。但盗贼亡命太多,各地的镖局通常不接受贵重的红货,太原府的太原镖
局甚至已关了门。陕西威镇江湖的关中镖局干脆不走太原路上的这条买卖。那些要钱不
要命的商客,为了钱不能不走,只好结伙而行,有时一次集合上百部大车或百十头驮马
并非奇事。再就是随军运车队往来,送些保护费给押送的官兵,便可顺利通行,盗匪们
极少抢劫军需,那会招来大批官兵进剿,得不偿失,自断财路。同时,盗亦有道,前线
吃紧,军运是军队的命脉,军运补给不上,怎能作战?抢劫军需不啻通寇,边墙不保,
蒙骑便会长驱直入,等于是自掘坟墓。当然,盗匪良莠不齐,其中自然也有些唯利是图、
丧心病狂的贱贼,胆大妄为,抢军需品,但为数不多。护送的官兵中,也有不肖之徒与
盗匪互通声气,狼狈为奸,互相利用,大家发财,经常发生跟随军运队的客商,付出了
保护费仍受到洗劫的事件。
    这一批车队有十辆商车,每辆车有四匹健马,即是所谓四驷货车,是平阳府升平骡
车行专走解州临汾的南线客货车,赶车的车伙都是第一流的赶车好手。
    商车的货主并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兵身上,虽付了保护费,但仍然请了三名武
艺高强的人保镖随行。
    三位保护师父的来头不小,号称解州史氏三雄。解州史氏是地方上的望族,重文轻
武,却意外地有三个孔武有力的族人出现,可知必定不是什么安份人物。一双铁拳打天
下,敢斗敢拼便可成名,在解州,史氏三雄确是够硬朗,敢杀敢拼,称得上骑射刀枪门
门精通的英雄。
    史氏三雄的老大叫史龙,老二史虎,老三史豹,老大四十出头,老三年未满三十。
当然,这种人在刀口上讨生活,多少总有点自负,而且富冒险精神,少不了会以亡命自
居,在生活、言行、性格方面,也少不了有点失于检点,拆烂污自所难免。
    晚间车抵闻喜,投宿在喜来客栈。这里已接近平阳府绛州地境,至平阳府城还有两
日行程。
    军车自有官方的宿站,商车则自找宿处。喜来客栈是升平骡车行的站头,该行的车
皆在此店打尖。店伙计只负责照料牲口车辆,货物须由客人自己看守以策安全。店堂上
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货物钱财,贵客自理。丢了财货,只有自认倒霉。
    十辆大车卸掉脚力,排列在店前的广场中,由客人派了一名伙计看守,镖师史虎正
在检查车上的货物。
    闻喜城小得很,周仅五里,四座门,刚经过修整,城墙上加了砖,绕四周的河宽有
三丈,居然焕然一新,甚具规模,可惜居民不多,只有早晚过往人土启程投宿时方有点
热闹。
    暮色四起,南门城门将闭前,蹄声得得,赶到了一双年青轻英俊的少年郎,坐骑骏,
人更俊。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儿猿臂鸢肩,高大健壮。矮个儿中等身材,佩了一把剑。
两人皆穿了宽大的青直裰,腰带甚长。头戴圆顶凤翔所出的遮阳帽,人和马仆仆风尘,
马儿在店前边勒住,黄尘滚滚。
    两名店伙迎出,接过客人的缰绳,含笑问:“客官,落店么?”
    废话,不落店怎会在店前下马?高个儿抹掉口角的灰砂,笑道:“不错,落店,全
城只有贵店有上房,请替咱们哥儿俩准备一间有内间的,劳驾了。马包请代送入房内,
里面没有值钱物品,不必交柜。”
    矮个儿用马鞭掸拍身上的尘土,目光不住向四周张望,有意无意地落在刚查完毕车
上货物,大摇大摆走向店门的史老二史虎身上,从头至脚瞥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史虎
的佩刀上。
    史虎人生得挺雄壮,粗眉大眼,流露着剽悍粗犷的气息。他受聘保镖,算是江湖人,
江湖人讲究精明机警招子亮,必须经常注意可疑的人时地物。大概他动了疑,也许是看
小伙子佩着剑有点不顺眼,撇撤嘴傲慢地哼了一声,拉开襟顿现出毛森森的胸膛,顺手
在额上抹了一把汗,再随手一甩,不屑地说:“老弟,看什么?踩盘子是不是?”
    他不该存心在太岁头上动土,有意生事找麻烦,手上的汗一甩之下,点点滴滴像是
下雨一般,洒了不少在小伙子的裤管上。再就是口没遮拦,开口便说小伙子是贼眼线,
这算是最犯忌的不礼貌举动。
    小伙子先是低头瞧了瞧沾在裤管上的汗珠,信手将马鞭交给牵走坐骑的店伙,小嘴
角牵动,大眼睛亮晶晶,显然有点生气,冷冷地说:“你这人简直没教养,谁惹了你
啦?”
    语声清脆,犹是童音。史虎哈哈大笑,接口道:“喝!公子少爷的火冒起来了。你
说我没教养,大爷真该给你两耳光,打掉你满口乳牙。”
    高个儿笑笑,取下遮阳帽扭头叫:“贤弟,别和这些人生气,快进去洗漱,浑身灰
土真不是滋味。”
    矮个儿贤弟很听话,拍拍袖口的灰土说:“这人存心找麻烦,我可不想和他计较。”
    史虎得理不让人,逼上两步冷笑道:“如果你想计较,又待如何?你要吃掉我不成?
别忙,说清楚再走,”
    店门前有不少已落店安顿好的客人,尚未掌灯,都站在外面歇凉,不远处的槐树下
有几张长木凳,不少赶车伙计正在一面啃大饼,一面亮着嗓子穷聊天。所有的人,听到
这儿发生争吵,皆转头向这儿注视,人声徐止。
    矮个儿脾气好,反而笑道:“你厉害,我不和你分说。这总成吧。”
    “那么,你小子得道歉。”
    “我为何要道歉?惹事找麻烦的是你。”
    “你骂我没教养,岂有此理,不道歉,哼!”
    “你……”
    “大爷要揍你。”史虎傲然地叫。
    史氏三雄是这条路上的常客,店伙知道他专会惹事招非,喜逞强称能,都有点怕他,
不敢上前排解;有一名店伙远远地叫:“史二哥,算了,何必呢?闹起来大家伤和气
嘛。”
    见人打架可以上前拉架,见人相骂最好走远些。插上一脚必是火上添油,当事人反
反会吵得更大声。店伙一叫,史二哥面子大啦!神气地大叫道:“这贼小子不道歉,大
爷要他爬进店去。”
    高个儿淡淡一笑,举步退下一旁袖手旁观。
    史二哥更神气了,以为高个儿害怕不敢出头,胆气更壮,接着伸出粗大的手指头,
几乎点在小伙子的鼻尖上大喝道:“小子,你是不是想学狗爬?说!”
    小伙子伸手徐徐解开颔下的帽结,泰然地说:“咦!这么凶哇?如果我错了,理该
向你道歉,但是我没有错,岂能道歉?你贵姓大名?可不要欺人太甚。”
    “二爷我姓史名虎,你可以打听打听。”
    小伙子大笑,露出整齐洁白的两列贝齿,笑完说:“真是奇闻,你这人怎么取了这
么个怪名?”
    “你小子有何可笑?大爷的名字有什么可怪?”
    “你叫别人听听,像不像死虎?”
    史虎勃然大怒,大吼一声,踏进冲上,右手疾扬,向小伙子的脸颊抽去。
    小伙子一声低叱,顺手摘下遮阳帽,信手一拂,“卟”一声击中拍来的大手,史虎
脚下一虚,人向侧晃。小伙子人如狂风,跟进用遮阳帽反扫。
    “蓬”一声大响,拍中史虎的脸门。史虎“哎”一声狂叫,被拍得以手掩脸,脚下
大乱,连退五六步,终于仰面便倒。
    “起来,这次不算。”小伙子点手叫。
    史虎踉跄爬起,猛揉双目,喘过一口气,一声怒叫,“饥鹰搏兔”箕张双手猛扑而
上。
    小伙子向侧一闪,伸手轻拨,“带马归槽”加上用腿绊拦,喝声“趴下”!
    史虎真听话,“蓬”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喝彩声暴起,叫好之声震耳。
    店门口人群一乱,有人叫:“史二爷被打,大爷来得正好。”
    应声抢出一个黑凛凛大汉,一声怒吼,抢下台阶,急冲而上。
    高个儿迎面一拦,冷然道:“老兄,要排解,可以,想插手,不妨冲着我来,在下
陪你玩玩,你最好动口而不动手。”
    来人是史大爷史龙,兄弟被打倒在地,他还能不管?大喝一声,一拳疾飞。
    高个儿闪开,叱道:“你真要打?”
    史龙一拳落空,猛地攻出右腿,挑向对方的下阴。
    高个儿不再客气,身形一扭,不退反进,从踢来的腿外侧切入,手起掌落,“啪啪”
两声暴响,揍了史龙两记正反阴阳耳光,同时伸脚一勾,史龙“哎”一声狂叫,仰面便
倒,跌了个手脚朝天。
    史龙身手相当矫捷,奋身一滚,跃起伸手拔刀。
    他以为滚了一匝,至少也离开对方八尺以上,岂知手一触到刀柄,方发觉对方已在
他身侧敬候,对方两个指头捏住了他的手肘曲地穴,笑道:“放手,动刀子你会送命的,
老兄。”
    店中又奔出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高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伤了和气。”
    史龙心中雪亮,知道遇上了可怕的高手,泄气地停止挣扎,苦笑道:“老兄,在下
有限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高个儿松了擒穴的两个指头,笑道:“没什么,请别介意,出门人少不了有点意气
用事,大热天,大家情绪都不太好,说过了就算啦!老兄贵姓?”
    “兄弟姓史名龙,老弟台的大名可否见示?”
    “兄弟姓裴,那一位是在下的小弟。”
    文虎正晕头转向地爬起,伸手拔刀准备拼命。
    “二弟,你还敢撒野?给我乖乖地上前陪礼。”史龙大喝。
    史虎猛摇脑袋,似要摇掉昏眩感,喘息着站稳,惑然地向乃兄注视。
    奔来的豹头坏眼大汉向裴小弟抱拳行礼,陪笑道:“家兄鲁莽,老弟台尚清海涵。
兄弟史豹,不打不成相识,等会儿贤昆仲安顿停当,咱们兄弟治酒与贤昆仲陪礼,务请
赏光。”
    裴小弟淡淡一笑说:“好说好说,陪礼不敢当,咱们兄弟长途相当疲乏,要早些歇
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高个儿也笑着说:“史兄的盛情,咱们兄弟心领了。咱们兄弟到太原,诸位不像是
本城人……”
    “咱们也到太原。兄弟是解州人氏,闻喜是咱们兄弟极为熟悉的地方。”
    “呵呵!咱们算是同路,明天咱们可以结伴同行,不致于寂寞了。兄弟第一次到贵
地,人地生疏,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请诸位指引呢。得罪了,咱们明天见。”高个儿
一面说,一面入店。
    上房在西进,倒也相当清爽,客人甚多,幸好他们来得早一步,只剩下一间有内外
间的上房了。闻喜是往来要冲,也是宿站。在山西地境,驿站严禁收容没有勘合的官民
人等。勘合,也就是过往官差住宿驿站的公文凭证,如不是因公传邮的驿卒,即使是邻
驿的驿站丁夫,也不许住宿。地近边墙,军书传报有时昼夜不绝于途,驿站责任重大,
工作繁忙,因此管制得特别严。在江南一带太平地区,驿站是可以开方便之门的,只要
有钱,驿站的人便有胆量收容客人赚外快,即使被查出,打一顿屁股算不了什么,何况
根本没人去查。闻喜西关的北端,有一座束川驿,管制太严,不敢收容旅客,客人都往
城里的客房挤,因此客房皆有人满之患。
    裴家兄弟两人,正是柴哲和云笙姑娘。那年头,姑娘们怎敢明目张胆走江湖?她只
好女扮男装,女孩子在外行走,简直麻烦透顶,她与柴哲同行,孤男寡女更是讨厌,既
要防范意外,还得避免流言。同时,日常生活起居,不便之处自不必说,在情感上还得
自我约束,真够苦的。
    云笙姑娘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在乌蓝芒奈山的人,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工作,妇女们
同样辛苦,女红家务皆须亲手料理。裴家家教谨严,女孩子们哪能做惬意的千金小姐?
所以她自小便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德性,德、言、容、功都有甚好的基础。但女孩子毕
竟有点野,有点讨厌枯燥的平凡生活,尤其是少女青春期,性格不稳定而易变,富幻想,
多愁善感,逃避管束,所以她渴望到中原换换环境,其中当然也牵涉到情感问题,如果
她不是对柴哲倾心,便不会离家追随柴哲闯荡了。
    她已习惯了四海为家的闯荡生涯,安顿毕首先便伺候柴哲的洗漱事宜,她不再是小
兄弟了,而是个细心的女孩子,不由柴哲拒绝,她亲自向店伙打交道张罗,忙完了柴哲
的事之后,方进入内间忙自己的。
    旅途辛劳,早早安顿,柴哲睡在外间,久久不能成眠,近乡情怯,他心中很乱。
    故乡、亲人,六年多的岁月,目下不知怎样了?他已从黄口稚儿长成彪形大汉,故
乡少不了也有所改变吧?
    双亲是不是仍在舅舅家中避祸?恶贼罗龙文是否已忘了侯马镇柴家?
    他辗转不能成眠,心潮澎湃,前情往事依然历历如绘,那晚的风雪,暴客、刀光、
血影、火焰……纷至沓来,—一从脑海中涌现。
    一宿无话,一早,餐毕拾掇启程,店门外史家三兄弟已经准备上道了。
    打过招呼,车队启行,在北门外与军需车队会合,踏上北上旅程。
    史家三兄弟需照顾车队,由史虎史豹在车队后照顾,史龙在前面陪伴柴哲云笙。
    官道宽阔,三人策马走在车队前面一二十丈。走前面不会吃灰土,三十部大车滚动
之下,烟尘滚滚,走后面怎吃得消?三匹马并辔而行,徐徐前进,柴哲在中,史龙在左,
马儿轻快地小驰,东方天际出现了朝霞,一阵惊风迎面吹来,令人精神一振。
    “史兄对这条路定然很熟了,是么?”柴哲问。
    史龙呵呵笑,拍拍胸膛说:“不是兄弟吹牛,闭着眼睛我也可以走到太原。”
    “听说这一带道路不靖,是怎么回事?”
    “不怕贤昆仲见笑,咱们山西也真倒霉透顶,哪一年没有天灾人祸?连年兵祸民不
聊生,怎会没有盗贼?平阳府以南倒还好走,以北走到太原便不好走了,中条山、霍山,
哪座山没有蟊贼山大王?”
    “史兄三个人保这些人车的镖,不是风险太大么?”
    “呵呵!那又不同,吃咱们这行饭,哪能没有风险?七分靠朋友,三分靠运气,如
果认为凭本领便可万事如意,那就不用混了。咱们沿途都有朋友关照,遇有大队匪徒出
没时,必须停下来等风声,避免和他们碰头。万一运气不好,鬼使神差碰上了,只有认
晦气赔镖。”
    “这么说,到平阳府这条路便不用担心了。”
    “那倒不一定,有时也会碰上一些小股毛贼,便得凭真才实学别别苗头了。明天晚
上可以到平阳府,看样子不会有虚惊。”
    “怎么要明天才能到?”
    “老弟,车队是不能赶的,今晚只能到蒙城驿。上午咱们要辛苦些,五十五里到侯
马镇打尖,预计巳牌左右必须赶到。侯马镇到蒙城驿有七十里,但晚上走也不怕,那儿
管栅的人我认识,不会禁止咱们入镇安顿,何况军需来头大,谁敢禁止夜行?”
    “侯马镇打尖,不嫌早了些?”
    “侯马镇有驿站,军需车要在驿站换牲口,咱们必须跟着行动,不打尖也得打。”
    “哦!原来如此。”
    “裴老弟,到了侯马镇,打尖时请不要乱走。”
    “怎么回事?”柴哲讶然问。
    史龙摇摇头说:“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在上月中旬,来了十来个来历不明的
人,长住在侯马镇,对往来的武林人物十分注意;经常与一些年轻的江湖人冲突,一言
不合,他们便动手凑人,看谁不顺眼,便会找麻烦。”
    “哦!这些人的来路……”
    “来路不明,一个个武艺高强,不分昼夜出没无常,不知他们到底为了何事在侯马
镇逗留不走。”
    柴哲心中一动,淡淡一笑问道:“史兄既然对这条路很熟,侯马镇近来可曾发生什
么可疑的事没有?”
    “见鬼!侯马镇只有几十户人家,哪会有可疑的事发生?大概是七年前吧,镇北有
一户姓柴的人家,不知为了何事,隆冬大雪之夜,被太平关的官兵与巡检司的兵勇抄了
家,一把火烧死了姓柴的夫妇俩……”
    “官兵会放火烧死了柴家夫妇?”柴哲沉着地问。
    “官兵放火有啥希奇?房子烧光,里面有两具烧得成了灰的骸骨,自然是柴家夫妇
了。听说,柴家夫妇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娃娃,火场中没有见到骨灰,所以官兵在附近大
搜,抓走了不少人。谁知祸不单行,第三天官兵走了,又来了大批盗匪,把柴家的十六
户邻居洗劫一空,杀人放火惨绝人寰……”
    柴哲浑身发抖,几乎落马。
    “咦!裴老弟,你怎么啦?”史龙讶然叫。
    柴哲拭掉额上沁出的冷汗,脸色灰败。云笙一把抓住柴哲的手,向史龙说:“我哥
哥经常会头晕,没什么,等会儿就好了。”
    “令兄的头部,是不是受过伤?”史龙关心地问。
    “受伤?哦!不错,受过伤,伤在这儿。”柴哲上唇咬着下唇,指了指胸口,用不
稳定的声音说,噪音都变了。他摇了摇头,将遮阳帽戴上,掩住脸容说:“不要紧,等
会儿就好了。”
    已牌初,车抵侯马镇。军需车在驿站换马,史家兄弟的商车在驿旁的小店打尖。
    打尖,就是歇息和进食,投宿也称打尖,但打尖不一定住店。柴哲两人随着史家兄
弟一齐行动,但半个时辰后,车队出发,他藉故头晕,留下了。
    驿站就叫侯马驿,本来是一座古老的驿站,但十余年前撤消了,直至三年前方重新
修缮,重建驿站,以应付日渐繁忙的军报、邮务、军运。驿站在镇南,距镇相去约半里
地,军运繁忙,不许闲杂人等接近,镇里的人很少前来,以免麻烦。
    柴哲等车队去远,与姑娘暗地里有一番商量,他要打听出镇中那些人是何来路、更
要探出七年前盗匪入镇杀人放火的内情。
    姑娘了解他的心情,积极准备,她劝柴哲暂且忍下,先由她前往一探,晚上方可一
同前往,免得被人认出他的身份。
    两人离开驿站,往回走,离镇三里地向左抄出,在一处洼沟中藏身。
    姑娘用布包住剑和百宝囊,取一顶四平巾戴上,独自绕出镇北,大摇大摆地进入镇
中。
    目前的侯马镇,比七年前并无多大改变,似乎更为落败了些,镇北的瓦砾场残迹犹
存,瓦砾堆中衰草凄凄,三五座犹有炭迹的颓垣,在烈日下静静地屹立着,像在诉说着
当年痛苦的往事,留下令人哀伤的遗痕。
    不远处有一座茶亭,亭后有一株茂密的大槐树,几个村夫在树下乘凉,悠闲地低声
聊家常。三两只黄犬在街巷的阴影中伏地喘息,伸出舌头懒洋洋地无精打采。
    “叮铃铃”一阵清亮的铃声从北面传来,一个身穿皂衣,背着板袋的驿夫,大踏步
进入镇北,脚不停步疾行穿镇而去,代表身份的驿铃声仍在空间振鸣。
    一切显得如此安详、静谧,如流岁月可抹去往昔有形或无形的创伤,听天由命的苛
安心理,可令人忘怀过去痛苦的遗痕。目前,侯马镇的人,已对镇北的瓦砾场淡然处之,
即便想起来,也不过吐出一两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姑娘踏入茶亭,舀了一碗茶,泰然地离亭到了槐树下,向好奇地向她注视的五个村
夫善意地微笑道:“大叔们好,天气好热哪!”
    一位村夫含笑打招呼,说:“客官在毒太阳下赶路,确是够热的。去年六七月下了
两个月的大雨,今年该热啦!客官不像是北面的人,往南走么?”
    “是的,到潼关。小可七八年前年纪还小,曾经走过这条路,责地似乎有点变了样
呢!”
    巷角转出两个青衣大汉,敝开胸襟,轻轻地拂动着手中的柳枝儿,若无其事地往树
下走来。
    村夫喟然叹息,苦笑道:“怎能不变?想当年,侯马镇曾经一度繁华过,有过上千
户人家,几十年来,一年不如一年,眼见得荒歉频频,天灾人祸不绝,田园荒芜,走得
动的人皆先行离乡别井另谋生路,镇中十室九空,那还算得上镇?成了荒村野店啦!客
官,苦哪!”
    “镇北好像遭了火灾,怎么回事?”
    “火灾?那才不叫火灾呢,那是人祸,十七户人家,糟蹋了三十余条人命,只逃出
十来个。第一户柴家死于官兵,后十六户死于强盗,就是这么一回事。”
    “阳关大道的往来大镇,会有强盗洗劫?”
    “事实上确被强盗洗劫了。”
    “怪事!请教,劫后余生的人,还有停留在贵地的么?”
    两名青衣大汉阴沉沉地走近,其中之一接口道:“客官要打听劫后余生的人,有何
用意?”
    几个村夫看出两大汉的神情不友好,沉默地—一离去。
    姑娘瞥了两大汉一眼,淡淡一笑道:“小可一时好奇,问问而已,并无他意。”
    “镇东有几家新建的士瓦屋,安顿了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客官如果有兴,何不前往
一探究竟?”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来吧,我领路,去不去?”
    姑娘不在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道两位大汉,定是史龙所说的十余名神秘
人物的党羽,正好探这些人的底,转身回茶亭放下茶碗,笑道:“相烦大叔领路,多谢
了。”
    转过两条小巷,到了镇东,坐落镇边的两间房舍前,站着两个赤着上身的大汉,倚
在李树下目迎大踏步而来的三个人。
    领路的大汉相距十来丈便高叫道:“吕兄弟,快去请曹大哥来。”
    “曹大哥到蒙城驿去了。”李树下的一名大汉答。
    “那么,弘老呢?”
    “弘老到驿中去了……”
    “去请他来,说是有人要查问七年前的事。”
    大汉应了一声,拔步就走。
    领路的大汉向姑娘伸手示意,冷笑道:“请到里面坐坐,在下已派人去找你要见的
人。”
    姑娘艺高人胆大,不假思索地踏入堂屋,笑道:“你们像是忙人哩,看样子,诸位
不是种田的,不像是本地的居民,称呼用大哥二哥麻子哥,透着邪门。”
    堂屋里共有三名中年人,再陆续出来了五个年轻人,都穿了本地土著的衣着,只是
掩不住脸上剽悍的气质,每个人都生了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出,
这些人定是内家高手。
    八个人中,其中有一个大麻子。姑娘的话,是针对他说的。
    领路的两名大汉,向屋中的中年人行礼说:“这位客人从北边来,要查问七年前镇
北匪祸的底细。兄弟把他领来了,不知有人认识他么?”
    所有的人皆向姑娘注视,虎视眈眈。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卷,打开细瞧,目光
不住在卷上与姑娘的脸部转,久久方冷冷地说:“脸貌似乎有点像,只是身材不对。”
    姑娘上前两步,想着手卷上有些什么。中年人哼了一声,将手卷卷拢不让她看。
    麻脸年轻人嘿嘿一笑说:“身材可以改变的,高明的缩骨法,可从八尺大汉变为三
尺小童。只要脸貌差不多,都有可疑。”
    “等弘老回来再说,弘老神目如炬,而且是相识,等他来便可知道了。咱们不曾与
正主儿照过面,不可鲁莽。”持手卷的中年人慎重地说。
    姑娘哼了一声,不悦地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鬼鬼祟祟神神秘秘,非驴非马
不三不四,显然都是些……”
    “你贵姓大名?”中年人抢着问。
    “我不愿答复。”她强硬地回答。
    “你与镇北十七户人家有亲?”
    “无亲。”
    “有故?”
    “废话。”姑娘不耐地答,她的目光逼视着持手卷的中年人。
    “小老弟,你要规矩地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教,阁下与那十七户受害的人家,有何关连?”
    “你们与那十七户人家,又有何关连?”
    “我在问你。”
    “我还不是在问你。”
    双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针锋相对,逐渐有点按捺不住。正紧张间,门外进来了
一个中年人和两位青年。中年人踏入堂屋,便叫道:“有话好说,是怎么回事?”
    持手卷的中年人躬身道:“弘老来得正好,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弘老已看清姑娘的面貌,笑道:“周兄弟,如果真是他,你们几个人的麻烦就大
了。”
    “弘老的意思是……”
    “我既然奉命前来替换曹兄弟,此地便由我负全责。如果再像以往那样穷凶极恶地
乱来,保证会将要找的人惊跑,劳而无功。明后天后继的人便可到达,咱们将改弦易辙
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弘老一面说,一面挥手示意令众人退去,含笑向姑娘道:
“小兄弟,这是一场误会,幸勿见怪。在下姓易名弘。小兄弟贵姓?”
    姑娘冷哼一声,冷冷地说:“你们这些人简直岂有此理,凶霸霸地像强盗一般,看
你们的长相就不是好东西。我懒得和你们计较,以免伤神。”说完,举步向外走。
    堂屋的人,还有五个未曾退入内室,持着手卷的周兄弟并未移动,叫道:“弘老,
这小子出语不逊,他来打听七年前镇北十七户人家的事,相貌有点与正主儿相似,会不
会是正主儿的兄弟辈?休教他走了,可能从他身上找出些少线索来。”
    弘老挡住姑娘的去路,沉静地问:“小兄弟,你与那十七户人家有何渊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姑娘冷冷地问。
    “小兄弟,咱们好好谈,先别生气,十七户劫后余生的人,咱们都详加调查清楚了,
希望老弟坦诚相告,如真需要易某相助之处,愿为老弟略尽棉薄,幸勿相瞒。”
    姑娘心中一转,说:“多年前,在下年纪尚幼,随亲友途经此地打尖,对侯马镇民
风之淳厚,印象甚深。此次再经此地,发觉镇北已成瓦砾场,深感诧异,因此一时好奇,
向镇民打听其故,想不到贵同伴把在下骗来胡说八道,像在审问犯人,不知你们有何用
意?”
    “小老弟上次经过此地,年纪多大了?”
    “在下年届弱冠。”
    “你年已弱冠?呵呵,别开玩笑好不?你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
    “信不信由你。”
    “上次你在哪一家打尖?”
    “在……在镇北第六家。”
    “他们的户主姓甚名谁?”
    “快十年了,谁还记得?”
    姑娘到底年轻,而且除了知道柴哲的家世外,对侯马镇其他的人事地物毫无所知,
怎经得起一个老江湖的盘洁?三盘两盘便露出了马脚。
    “小老弟,你既然如此地关心他们,可知对侯马镇印象极深,决不是十年前经过此
地的旅客。”弘老仍然和气地说。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她避重就轻地说。
    “在下认为你是受人所托,前来打听消息的。”
    “难道说,你是那次杀人放火的强盗不所?”
    “你说是不是?是又如何?”
    “如果是,在下要为枉死的人索回血债。”
    “你为谁家索?”
    “为所有的人。”
    “好大的口气。”
    “是不是你们?”
    “谁叫你来打听的?小老弟,说实话。你,风尘满身,曾经走过长途,但头上的四
平巾末沾尘土。手上的长布卷,里面藏了兵刃,不是剑便是鞭锏。目光神意内敛,鬓丰
如女流,肌润如玉,全无丈夫气概,如果不是女人,便是修为所有成的内家高手。小老
弟,说实话,谁要你来的?你落脚在何处?有同伴么?”
    “在下拒绝答复。”
    “你如不答复,咱们……”
    “怎样?”
    “恐怕要得罪你了。”
    姑娘徐徐举步,冷笑道:“在下却是不信。”
    易弘尚未有所举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人抢出拦去路叱道:“站住!从实招来。”
    姑娘冷冷一笑,不予理会,仍然向门外走,不闪不避地向青年人撞来
    青年人勃然大怒,叉手向前迎,暗中运气行功,随时准备出手。
    姑娘脚下不停,一步步向前闯。
    接近了,青年人像门神般挡住了去路。
    姑娘不能向对方怀里撞,冷叱道:“让开,阁下。”
    青年人右手疾扬,劈面就是一耳光抽出。
    姑娘左手的长布卷一拂,架住了来掌,右手疾扬,照青年人的腰带中间来上一拳头,
“噗”一声打了个结结实实,疾逾电闪。
    “哎……”青年人大叫一声,倒撞而出,“蓬”一声背部撞在刚奔上接应的另一名
同伴怀里,两人皆立脚不牢,仰面便倒,跌成一堆。
    易弘大惊,闪身拦住去路,变色大喝道:“阁下好重的拳劲,竟能击散犬子的气功,
将人击退丈外,造诣之高深出人意料。阁下,通名。”
    姑娘不理他,抖开布囊的一端,露出剑把,然后冷冷一笑,举步前行。
    内室的人全被惊动了,潮水般涌出。麻面大汉刚才被姑娘出言讽刺,本就憋了一肚
子火。冲出内堂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吼一声,捞住门旁的一张长凳,冲上抢凳便猛
扫姑娘的腰背。
    长凳这玩意相当霸道,是练武人必习的基本功夫,不怕刀砍剑劈枪挑,三五种兵刃
近不了身,四条腿却是攻袭的利器,应付群殴极具威力,被击中准爬不起来。
    姑娘倏然回身,左手的剑鞘轻轻一搭,便毫不费力地搭住了凶猛扫来力道如山的长
凳,右手不知何时已拔剑出鞘,但见剑虹疾闪,叱声震耳:“你敢存心伤人?”叱声中,
鲜血涌现,有物坠地。
    麻面大汉“哎”一声惊叫,丢掉长凳飞退丈余,头上的发结下见了,顶门全是血。
发结带着一层头皮,“噗”一声掉落在长凳旁。
    姑娘缓缓转身,从容插剑人鞘,脸色一沉,阴森森地说:“姓易的,说吧!你们是
不是七年前杀人放火的人?”
    易弘大吃一惊,想不到姑娘的手脚如此迅疾,更想不到姑娘在十余名高手的围困下,
竟然那么镇定从容。他一看不对,猛地双手齐扬,六支断魂镖发如飞蝗。
    姑娘一惊,相距过近,不敢不避,在间不容发中向侧一闪,危极险极地闪开了六镖
急袭。
    易弘更是大吃一惊,退至门旁大叫道:“退远些,用暗器毙了他。”叫声中,又发
了三枚断魂镖。
    姑娘不假思索,一手抓住神台下的八仙桌,掀翻挡在身前,急退至壁角。
    “得得得得……”暗器像暴雨般钉在桌面上,有些几乎贯穿桌面,劲道骇人。
    这一带不论凳桌,皆是最坚实的木料所制,结构坚牢,又厚又重,普通的八仙桌要
两个人方可抬走,用上百十年甚至传下三两代,依然完好如故,暗器居然能贯透,可知
这些人对暗器的使用,已到了可破内家气功的地步了。
    姑娘背部倚壁,三面受敌,身陷危局,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十余名高手用暗器袭击,
怎能冲出屋外突围?
    易弘见姑娘已暂时获得安全的地势,喝声“停”!叫道:“快去找火神龙上官兄来,
用火弹逼他出来受死。”
    受伤的麻面大汉应喏了一声,从后堂走了。
    姑娘心中大急,等火弹及身,那岂不完了?她一咬牙,正想冒险突围,蓦地门口人
影倏现,喝声似沉雷:“易大叔,你带着人回辰州去吧,我不愿杀你,快走!”
    易弘大骇,火速转身,骇然叫:“咦!你果然回来飞蛾扑火了。”
    柴哲站在门口,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百宝囊,脸上木无表情。叉手而立,毫不在
意屋中有十余名高手之多。他冷冷的点头,冷冷地说:“不错,这儿是在下的故乡,怎
能不回来?但不是飞蛾扑火。在下听说镇中住了不少神秘人物,便猜想到可能是会主派
人前来守候,果然料中了,只不过竟然是你,会主未免把柴某看扁啦!派你们几个人来,
说句不客气的话,简直是枉送性命。”
    易弘冷笑一声道:“你认为易某不配擒你?”
    “不错。”
    “三坛的高手正陆续赶来,十大护法有五位即将到达。会主料事如神,算定你在解
冻时便会潜返中原,至故乡探听亲人的下落,果然料中了。本会眼线满天下,你无处藏
身的,还是随我返湖广自首,或许……”
    “住口!随你们去做杀人凶手么?做梦!你回去告诉会主,他再要不明大义,柴某
便要将黑鹰会的罪行公诸天下。告诉他,我会办得到的。”
    易弘突下杀手,向前跃进,双手齐扬,六枚断魂镖破空洒出。
    柴哲双手一拂,屹立如山,脚下未动分毫,六枚断魂镖全被他接住了。
    易弘疾冲而至,在镖后跟到,拔出了鬼头刀。
    柴哲用接来的镖作势发射,叱道:“站住!你不要命了!”
    易弘打一冷战,踉跄刹住脚步,距柴哲不足六尺,伸刀可及,但竟不敢出刀。
    柴哲将六枚镖—一向下丢,一枚,两枚,三枚……一面诚恳地说:“易大叔,真的,
你该带着人走了,我不希望……”
    易弘抓住机会,踏进一步,鬼头刀来一记“力劈华山”,刀光一闪,向下疾落。
    柴哲将手中最后一枚镖发出,向侧一闪。
    易弘猝下毒手,鬼头刀下落,满以为马到成功,却突然浑身一震,钢刀一顿,脚下
收不住势,人向前冲,冲出门外去了。
    “当啷啷……”鬼头刀跌落声震耳。
    “哎……唷……”易弘的叫声传来,接着蓬然倒地。
    柴哲移回门中,向里叫:“诸位,好来好去,你们就此离开山西,不要停留,不然
休怪柴某有失地主的风度。易大叔右肩井被他自己的断魂镖射入,受伤并不重,你们把
他带走,快替他起镖上药,死不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手中都扣有暗器,但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柴哲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声说:“会主大概将西番之行的经过告诉了你们,却未将
柴某的艺业说出,你们还以为柴某是三流人物,是不?他如果都未说,便是存心要你们
前来送死。快走!难道要柴某把你们全都留下不成?”
    众人仍然迟疑不决,站在门侧最近的一名大汉突然双手齐扬,两支袖箭破空飞射,
随着一声厉吼,拔剑疾扑而上,突下杀手,身剑合一来势极为凶猛。
    柴哲右手伸出,接住了两支袖箭,大汉的剑已分心点到。他向右一扭,剑贴身而过。
接着左手一拨,切中大汉右手脉门,剑便无法收回变招了。
    大汉收不住势,撞入他的怀中。他左手一闪,一支接来的袖箭,穿透了大汉的右颊,
插在那儿两端露出的长度相等,箭尖血淋淋地。
    他随势一掌抵住大汉的胸口,向前一送。
    “啊……”大汉狂叫一声,“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滑至神案下方行止住。
    他丢掉另一支袖箭,沉声道:“会主的脸上,也挨了在下一箭,创口完全相同。诸
位,给你们三声数送行,数尽如果仍未离开,休怪柴某不留情面,每个人都得留下些什
么才行!”
    靠近内堂门的两名大汉,一溜烟走了。
    “二!”
    所有的人皆开始向内堂退,姑娘却向怀中藏有手卷的中年人招手道:“你,阁下,
留下刚才的手卷再走。”
    中年人略一迟疑,掷出手卷,急急走了。所有的人一哄而散,溜之大吉。
    姑娘吁出一口长气,推开桌面纵身而出,喜悦地叫:“哲哥,你怎么恰好赶来了?
好险。”
    柴哲上前拾起手卷,笑道:“小妹,你以为我放心让你乱闯么?从史龙的口中,我
已猜出可能是黑鹰会派人前来守候了,只不过不知来的是什么人而已,正好由你吸引他
们的注意,我便可从中取利找到他们的巢穴啦!小妹,你太大胆,黑鹰会的人皆练了各
式暗器,发时不择手段,你怎可……”
    “你坏,你不告诉我,我怎知他们是黑鹰会的人?”姑娘假嗔着叫。
    “要是先告诉了你,今天不知要出多少条人命。”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卷道:
“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他们必是黑鹰会的人。”
    手卷绘着他的像,惟妙惟肖。他并未正式入会,会中的人们大多数不曾见过他的面,
所以带了他的图形,按图索骥,搜寻他的下落。
    “绘得真像你呢,而且绘工精细,出于名家手笔。”姑娘由衷地说。
    柴哲淡淡一笑,丢掉手卷说:“黑鹰会中人才济济,文武俱备,可借不走正途,良
可慨叹。其中据说有几个人,可从第三人的口述中,描绘出正主儿的正确相貌,决不会
走样。刚才那几个家伙逃了回去,如果我所料不差,下次相逢,你的相貌定然也上了图
啦!”
    “那……那你为何要放他们走?纵虎归山……”
    “那位易弘父子两人,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再说,我们岂可在镇中杀人,让镇民吃
官司?走!”
    “走?到哪里?”
    “到姑射山莲花洞我母舅家中,家父母原在那儿避祸。”
    “好,走。”
    “我还得找个人来问问,我走后的第三天,到底是些什么人前来杀人放火,毁了十
六户居民。”
    镇中寄住的十余名黑鹰会爪牙狼狈而逃,镇民已无所顾忌,两人花了一个时辰工夫,
终于打听出详尽的消息。
    那天罗龙文一群恶贼光临柴家,邻居们虽不曾出面过问,但暗中仍有人在一旁察看
动静,看到了几名恶贼的真面目。当晚官兵前来抄家捕人,柴家已先一步失火,官兵一
无所获,仅带走了里正和附近的邻居至衙门查问,自然问不出所以然来。
    第二天,坂泉坡发现了十八具死尸,人命关天,侯马镇被官府闹了个鸡犬不宁,大
捕嫌疑犯的结果,使侯马镇整整乱了一两个月。
    镇民怎知内情?一问三不知,令官府的人大为光火,但也无可奈何。
    镇民的不合作态度,可能激怒了恶贼们,第三天晚上贼人夜侵,杀人放火,那些劫
后余生的人,确曾看到杀入镇中的贼人中,有在柴家闹事的恶贼在内。事过后,官府派
人前来勘查,草草结案,说是贼人来自霍山,贴出几张捉拿霍山贼的布告了事,镇民岂
敢出头?
    柴家的罪名也经官府公布,说柴瑞结交霍山贼,拒捕杀伤官兵,罪该灭门。
    官府并不能断定两具残骸是不是柴瑞夫妇,因尸骸已大部成灰,既不能断定,便画
影图形出重赏缉拿柴瑞夫妇归案,死活不论。
    事情比青天白日还要明白,显然杀人放火屠杀村民泄愤的人,毫无疑问他是罗龙文
恶贼的爪牙所为了。
    问清了一切,两人立即启程北上。
    次日,一队行商迤逦南下,出道关西行。这群人中,柴哲和姑娘已改装易咨成了押
货伙计。
    第一场暴风雪光临前,人马平安到达乌蓝芒奈山。大寨主裴大小姐亲率一群男女荚
雄远出十里外相迎。护送客人的人,不但有梭宗族的番人,而且有蓝鹃旗的蒙人铁骑,
浩浩荡荡迎回山寨。
    此后两年中,附近千里之内,汉、蒙、番的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彼此间和平相处,
往来不绝。
    不论冬夏,柴哲与云笙姑娘在这一带山林原野间出双人对,练功极勤,耕牧文事武
功之余,姑娘乘了神驹一笏墨,柴哲乘了一匹乌锥,双骑骋驰,感情日增。
    双方的家长,皆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侣,暗中商量好等小俩口年满二十,
方替两人完婚。
    柴哲的双亲不但来了,他的母舅一家人也一同在乌蓝芒奈山落户,这儿天高皇帝远,
永不会受到官府的迫害,他们的选择是明智的。
    昆仑三羽土在柴哲一家子到来的第二年,曾返回昆仑一走,第二年便在大积石山找
到了洞府,成了乌蓝芒奈山的近邻。他们不时至牧场作客,指导柴哲用功。
    他们并未忘怀中原,经常有人到四川成都作客,不但知道中原武林的动静,更知道
朝廷的消息。
    八爪苍龙是他们消息的供给人,老捕头有办法在府大人的衙门中,按月将一份邸报
弄出,交给来人带回乌蓝芒奈山。当然,邸报并非全份带回,而是只将重要的消息抽出,
重要的消息自然以严贼父子的动静为第一优先。
    成都府派人至京师抄邸报,邸报是朝廷每日公布的重要消息,大至沿海倭祸边墙寇
患,小至大小百官的升迁调免,无不臻备。抄报的人每月汇送,交由邮传送达成都,再
由四川各州府派来的人分发,分送各府州县。因此,京师所发生的重大消息,传至各州
府,已是将近四个月以后的事了,传至乌蓝芒奈山,已是半年以后啦!
    柴哲举家迁至乌蓝芒奈山,是三十九年冬的事。
    四十年,严嵩势衰。
    四十一年御史邹应龙劾严嵩父子。严嵩幸免,严世藩充军雷州卫。世藩子鸿、鹄,
也同被充军。爪牙罗龙文,班头牛信,皆充军边卫。奸奴严年,下牢追赃。
    四十二年夏,八爪苍龙传来了江湖朋友所获的消息。严世藩未达雷州,至南雄而归。
罗龙文亦逃伍,遁回歙县山区招兵买马,重新招引海贼图谋不轨,与海寇汪直的余孽,
准备接严世藩逃往日本。牛信充军山海关,也逃出关外,准备招引北寇里外应合。
    柴哲理头苦练,是有抱负的。侯马镇十七户乡亲的血债,仇深似海。为公为私,他
必须将罗龙文置之死地。目下严家父子势败,居然图谋不轨,防患于未然,是时候了。
    他决定重入中原,千幻剑祖孙自然不便反对,初秋,他踏上了征程。
    云笙姑娘已不是黄毛丫头了,她已是二十岁的如花少女啦!柴哲要重入中原,她岂
肯独自留下?这次她带了宝剑霜华,仍然是女扮男装,伴同柴哲踏上了征途。
    乌蓝芒奈山的长辈,暗中自有一番巧安排。他们虽说是隐世英雄,但仍然关心中原
的时局。
    十月初旬,江西鄱阳湖风浪险恶。
    九江府开出一条轻型单桅客船,乘风破浪直放鄱阳,目的地是江西的府城南昌。
    船上共有六位客人,为首的两位青年人,一高一矮,高个儿身材雄壮如狮,但眉清
目秀,齿白唇红,器宇风标不凡,洵洵温文,如同游学书生。但他穿的并非青衫,而是
平民百姓的青直裰,束发而未带冠,穿章打扮与器宇风标极不相称,怎么看也不像是低
三下四的人。矮个儿打扮像书僮,穿灰直裰,背一只剑匣,提着一个书簏儿。他的相貌
出奇地俊美,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男儿嘴大吃四方,他的嘴小
得可怜,小得全无丈夫气概,真没出息。脸蛋红扑扑。比娘儿们的粉险更嫩更晶莹更腻
滑。那年头,富家子弟养俊美书僮的风气极盛,看样子,他定是大户人家厮养的书僮。
    怪的是两人是同伴,称呼也奇怪。高个儿姓柴,双名中平。该是单字,用双名的人
不多,可能不是他的本名。矮个儿姓裴,名云笙,称中平为大哥,透着邪门。
    他们是柴哲和云空姑娘,沿途兄弟相称。柴哲年满二十岁,有了字,字就叫中平,
对外用字而不用名,以免引起黑鹰会的注意。
    沿途,他俩无法打听到有关黑鹰会的消息,三年了,黑鹰会不知怎样了?黑鹰会在
江湖秘密活动,本来就知者不多,经过西番的挫折,想来必定活动得更秘密,要打听消
息谈何容易?
    这次他俩的行程,预定先到袁州与分宜,一探严府虚实,然后至歙具搏杀罗文龙。
严嵩是袁州府分宜县人,严世藩在袁州府城中建有巨大的府第,老贼目前在家赋闲,贼
子世藩逃伍返家,居然没将皇法放在眼下,公然露面横行袁州。这次探严府的虚文,如
果有机会,便宰掉贼人世藩。至于严嵩老贼,已经是八十四岁的老朽,杀之不武,反正
这老贼恶贯满盈,己活不了多久了,犯不着污了宝剑。
    鄱阳湖口至南康府是一百二十里水程,南康至南昌是二百五一十里。从九江府至湖
口,是五十五里。秋末北风劲烈,预计当天可到南康府夜泊。
    距大孤山尚有五六里,已是近午时分,东北角三四里外,一艘桨舟势如激箭,从斜
刺里追来。船首站着一位持红旗的人,迎风挥旗示意。
    艄公站在舵楼上,大叫道:“半帆,请所有的客人入舱。”
    船伙计共有六人,熟练地将帆降下一半,催促在舱面欣赏湖景的客人入舱。
    柴哲愕然,向一名船伙计问:“伙计,怎么回事?”
    船夫指了指后面追来的桨舟,懒得开口。
    “是盗舟么?”柴哲追问。
    “鄱阳湖强盗虽多,但不会抢劫这种没有油水可捞的船。”船夫答,苦笑一声又造:
“那是湖口县南湖营水军的检查船,诸位快入舱准备路引和货税凭单以便查验。小心你
们的货物,说不定会被他们顺手牵羊带走,那才冤呢?”
    船慢慢止住冲势,在水上飘流。半帆已失去了大半速度,再加上北流的湖水推送,
双方力量抵消,船不再前进,不片刻便被桨舟追上了。
    桨舟上有二十余名官兵和桨手,执红旗的兵勇并不令船靠上,大叫道:“船家,船
尽量向西岸靠,知道么?”
    船老大不住欠身说:“将爷,小的知道了,知道了,往西靠,好,往西靠。”
    “伊王使者的船不久可到,所以要你们尽量往西靠,以免阻碍使者的航路。快快将
船驶开。”
    “是,是,小的遵命。”
    桨舟疾冲而过,向南飞驶,八支长桨激起浪涛,破水冉冉而去。
    船老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下令开帆。
    柴哲钻出舱面,向一名水夫问:“伊王的封地在河南府,怎会派使者到鄱阳来?”
    “这……我们不知道。”船夫摇头答,扭头走了。
    船向西岸靠,船夫们不住咒骂:“见他娘的大头鬼,偌宽的湖面,容得下上万条战
舰,为了使者的三两条船,便禁止所有的民船航行中流,简直岂有此理!”
    “老三,别发牢骚啦!小心你的脑袋,多做事少说话长命百岁。”另一名船夫好意
地叫。
    船不宜折向往西岸行驶,风帆一转,从大孤山的西南斜向西航。大孤山,也叫鞋山,
相传大禹治水时,在此刻石纪功,也说刻石的人是秦始皇而不是大禹。说它是山,不如
说是石还来得贴切些,周围仅有一里,竦立百丈,四面波涛汹涌,山顶有林木,平时连
飞鸟也不在此停留。山北,属九江,山南,属南康;船已进入南康府地境了。
    柴哲两人站在船头,不住向大孤山注视。他星目中闪过一道奇光,低声道:“小弟,
看,那渔舟上的人像谁。”
    大孤山背风处,一艘小渔舟随波浮沉,相距在半里外,他居然能将人看清。
    姑娘的目力也够犀利,讶然说:“你看像不像黑大个儿文天霸?”
    “很像,我们请船家靠过去看看。”
    风险浪急,船鼓风而行,说话间,已前航一二十丈。姑娘摇摇头说:“瞧,官兵的
船还在前面,小民百姓怕官兵怕得要死,船家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转航回驶大孤山,
算了吧!”
    柴哲怎肯放过机会?说:“咱们靠岸,另觅小舟前往察看。找到了文天霸,或许可
以得到有关黑鹰会的一些消息。”
    他们并不急于赶路,姑娘自然也关心黑鹰会的动静,有人告知黑鹰会的消息,当然
很好,点头道:“好,我们先问问船家肯不肯转回去再说。”
    船老大怎敢回去?两人只好要船家靠岸,说是要在南康登岸,不要船家退回船费,
船家自然答应了。
    西岸是吴章山的余脉,衔接着庐山,距南康还有四十余里,属星子县地境。湖岸港
汊罗布,所有的树林,皆盖上了一重枯黄的秋色,只有沿岸的竹林,尚带着一丛青绿,
远远地便可看到泊在湖湾中的三五艘渔舟。湖面上,往来南北的商船帆影片片,倒也颇
富诗意。
    船缓缓驶入一座小湖湾,放下跳板,两人提着行囊一跃上岸,向下游停泊着的三艘
渔舟走去。
    大白天,湖中正是打鱼的大好时光,这三艘渔舟为何不出湖打鱼?距岸不足半里地
有一座小村,似乎村内与渔舟上,皆看不见人影。
    三艘渔舟并排系在大树下,没置放跳板,随波晃荡,舟上不见有人。柴哲放下行囊
说:“我到村子里找人,小弟,你在此稍候。”
    不远处的一丛竹林背后,突然转出五六名渔夫打扮的人。秋风带来了寒意,渔夫们
却赤着上身,不怕劲烈的寒风。
    北面的湖岸小径上,一名僧人与两名大汉,正大踏步转出前面的树林,向这儿赶来。
    柴哲心中一喜,便向渔夫们走去。
    北面来的三个人脚下甚快,先到一步。僧人身材高大,顶门光光,戒疤闪亮,年约
四十出头,暴眼阔嘴,左耳轮缺了一半。着一袭旧僧袍,袍袂挽在腰带上。胁下挂着化
缘袋,挟着一把方便铲。挂在胸前的念殊不像是木造的,乌光闪亮沉重坠手。
    两名大汉年约半百,长相十分凶猛,背了一个小包裹,腰悬单刀,雄赳赳气昂昂。
由和尚领先,急步到了渔夫们站立处。柴哲目光犀利,忖道:“看样子,这些人都不是
本份人,恐怕有麻烦。”
    六名渔夫打扮的人,一个个身材结实,相貌凶猛,一举一动皆透出一股剽悍粗犷的
气息,令人一眼便可看出不是好路数。
    和尚放下方便铲,单掌打问讯,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咧着大嘴说:“阿弥陀佛!施
主们,船是你们的么?”
    一名粗壮的渔夫双手叉腰,摆出了桀骜不驯的神色,怪眼一翻,冷笑道:“不错,
船是我们的。可惜咱们此地不信神佛,和尚,你化缘化得不是地方。你想怎样?”
    和尚脸色一沉,暴眼中凶光四射,“嚓”一声抡起方便铲,铲头入地大半,不悦地
怒叫道:“竖起你的驴耳听了,佛爷不是化缘的,而是要雇你的船。你居然敢在佛爷面
前猖狂,可是活腻了么?你他娘的再不知趣出言不逊,佛爷挖出你的狗眼来。”
    这位出家人言语之粗暴,委实令人吃惊,态度之恶劣,更是惊人。渔夫的态度当然
也不像话,双方半斤八两。
    鬼怕恶人蛇怕赶,渔夫碰上了更强的人,凶焰一敛,讶然退了两步,口气一软,说:
“咱们是渔船,不受雇的。”
    “不雇也得雇。”和尚怪叫。
    “你……”
    “佛爷雇定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另一名渔夫看出不对,上前冷冷地接口问:“和尚,你要雇船有何用处?”
    “这个你不用问,佛爷自有用处。”
    “我们没空。”
    “你们这些小子没空不妨事,佛爷要的是船而不是人。”
    “你……”
    “佛爷三个人的操舟术,敢说比你们高明。船,给佛爷用两天,银子给你。”和尚
旁若无人地叫,从怀中掏出一锭一两的小银锭,扔在渔夫脚下,举步向湖畔走。
    渔夫发出一声咒骂,伸手拦住叫:“且慢!你这贼和尚还了得?听着,你知道这些
船是谁的?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
    “闭嘴!”和尚用更大的嗓门叫道:“管他娘是谁的船,佛爷雇定了。和尚我走遍
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见过的人多矣!吓不倒的,即使是皇帝老爷的龙舟,佛爷说要就要,
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你好大的口气。”
    “我半耳僧正一大师就有这样大的口气。”
    渔夫忍无可忍,一声怒叫,劈胸就是一记“黑虎偷心。”
    和尚哈哈笑,不闪不避,“砰”一声暴响,拳捣在和尚的胸口上,如中巨鼓,和尚
纹风不动,如同未觉。
    渔夫眼中泛起一抹诡笑,第二拳再飞,“蓬”一声正中和尚的小腹。
    “哈哈哈哈……”和尚的狂笑声,在中第二拳时倏然而止,身形一颠,倒退丈外,
几乎跌倒,脸色大变。
    渔夫将拳头举至嘴前,傲然地、装腔作势地在拳头上吹口气,冷笑道:“大爷知道
你练了气功,这一记撼山拳打你不死,也会吓你一大跳。”
    和尚抢回原位,咬牙问道:“小子,你是神拳洪世芳?”
    “正是区区在下。”
    和尚双手互搓,厉声道:“你在世间的食料已经糟蹋完了,佛爷要超度你归西。”
    神拳洪世芳哼了一声,沉声道:“少吹牛了,你还不配。”
    五名渔夫左右一分,和尚的两名同伴也放下小包裹,双方让出空隙作为斗场,一比
一公平一决。
    和尚向前迈进,双掌仍在搓动,暴眼中凶光四射,双掌慢慢变成紫红色。
    洪世芳睑色一变,叫:“你……你是血掌徐元龙?”
    “不错,三年前血掌徐元龙出了家,目前叫半耳僧正一,不叫徐元龙了。”
    洪世芳向后退,说:“你等一等,在下去请当家的人与你交涉。”
    半耳僧冷笑一声,厉声说:“你用诡计打了佛爷一拳,就此罢了不成?乖乖让佛爷
还你一掌,再去找你当家的人前来交涉不迟。”
    洪世芳突然向后飞返,撤身疾走。
    半耳僧一声怪笑,如影附形逼进,一掌拍出。
    洪世芳知道走不了,向右一闪,大旋身疾攻一拳。
    半耳僧左掌拂切对方的脉门,洪世芳恰好变招沉拳,掌拳接实,“噗”一声暴响,
人影乍分。
    “哎……”洪世芳惊叫,斜退八尺,撒腿就跑,拳举不起来了,整条膀子软绵绵地。
    另五名渔夫一看不对,呐喊一声,四散而逃。
    半耳僧得理不让人,大喝一声,一跃而上,掌按在洪世芳的右肩后,吼道:“一拳
换一掌,扯平!”
    洪世芳直冲出两丈外,“砰”一声冲倒在丛竹下,“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狂叫
道:“咱们无冤……无仇,你……下……毒手……”话未完,昏厥了。
    半耳僧大踏步转身,回到原处拔起方便铲,一脚将银锭挑飞,“噗”一声跌在洪世
芳的身侧。
    “走!弄一条船再说。”和尚向两位同伴叫。
    不远处观战的柴哲已先一步往回走,接近在水滨等候的云笙姑娘,他不知这些人的
来历,事不关己不劳心,反正双方都不是好路数,他懒得管闲事。
    和尚三个人跟随在他们身后不远,走向系舟的树下。
    船突然摇晃不已,一名大汉叱喝:“正一大师,船上藏有人。”
    三人脚下加快,一纵两丈。正一丢下方便铲,领先抢出。
    “噗通通!”水声乍起,三艘渔船的舱中各钻出一个人,跃入水中逃命。
    柴哲来不及与姑娘商量,找船要紧,急走两步腾空跃起,纵上最右首的渔舟,往舱
中一钻。
    这一带的渔船都是活舱;盛鱼的活舱下面用的是竹栏,水始终是活的,以保持鱼鲜。
如果将舱壁折毁,湖水便从活舱灌入,船便会下沉。
    他已听到船上发生的折裂声,知道船上人已弄手脚沉船,因此登船抢救。
    内面的船板已经搬开,舱壁已被击毁,湖水汹涌而入,已无法抢救了。他钻出舱面,
和尚刚好跃上船来。船在打旋,摇摇摆摆逐渐下沉。
    和尚不由分说,大吼一声,掌出“巨灵开山”,迎头劈落。
    舱面窄小,无法闪避,除了接招别无他途,而且必须硬接硬拼,功深者胜。和尚志
在逼柴哲接招,下手极重。
    柴哲有容人雅量,猜想和尚误会他是洪世芳的党羽,因此怀忿出手袭击,他不想无
端树敌,上身微晃,斜迟半步,间不容发地避开一掌,喝道:“住手!请勿误会……”
    和尚怎肯听他的?话未完,掌已削到,袭向他的腰肋。
    他不得不接招了,沉掌一拂,捷逾电光石火,“噗”一声佛中和尚的脉门。
    和尚的掌向外荡,但另一掌已当胸拍出。掌风直逼心脉,掌力重如山岳。
    柴哲不得不出手反击了,左盘手崩开来掌,右掌疾飞,快得令人吃惊,但见掌影连
闪,只听响声震耳。“噗噗”两声,劈在和尚的左右颈根,恍如电光疾闪,如中败革。
    “哎!”和尚惊叫,禁不起这两记沉重无比的劈掌打击,被打得连退四五步,立脚
不牢,仰面向水中倒去。
    岸上的两名大汉吃了一惊,替和尚带着方便铲的大汉一声大吼,抡铲向上跳。
    姑娘恰好从侧方截到,快得像鬼魅幻形,伸出两指头“卟”一声敲在大汉的膝弯大
筋上。
    “噗通!”水花四溅,和尚落水。
    “砰!”水花再起,向船上跳的大汉身子已腾空,突然像是中箭的雁,扔掉方便铲
人向下坠,也掉下水去了。
    水满及腰,两人居然无法站稳,在水中一阵翻腾,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挣扎良久方
始狼狈地俯身站起,手忙脚乱地向岸上爬。
    柴哲已纵上陆地,水中的船快沉至湖底了,由于水不深,船底搁浅,水恰好淹没舱
面,可漂浮的杂物正随水漂流,船已无法使用了。
    岸上最后一名大汉已被姑娘拦住,大汉招子雪亮,怎敢妄动?站在姑娘面前发证。
    和尚狼狈地爬上岸,成了个落汤鸡,依然凶横万分,一步步向柴哲逼进,厉叫道:
“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两掌之耻,陈爷誓必洗雪。岸上宽阔,正好动手,不是你
就是我。你们毁掉船,佛爷可饶你不得。”
    柴哲冷然屹立,冷笑道:“大和尚,我劝你别自讨没趣。你这人简直其蠢如驴,眼
睛怎不睁大些,不分青红皂白,糊糊涂涂便下手揍人,岂有此理!在下也是找船来的,
你为何不问情由便向在下递爪子?你要是不服气,在下再让你洗一次澡,不信就试试。”
    和尚不听解释,不知厉害,正待扑上拼老命,远处人声嘈杂,来了十余名黑衣大汉,
还有先前逃走的五名渔夫,一名渔夫大叫道:“就是那个和尚。洪大哥昏倒在地,吉凶
难料。贼和尚胆大包天,竟然还在此地,似乎仍不想走。”
    和尚见有十余个提刀带剑奔来的人,立即丢下柴哲,奔入水中摸索,捞起了沉在水
中的方便铲,奔上岸来叫:“这些家伙都不是好东西,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被姑娘用手敲中膝弯大筋的人,上得岸来便一直坐在一旁揉动腿部,用推拿术活动
被击处,这时俯身站起,拔出鱼刀叫:“正一大师,何不先用铁念珠先打几个再说?他
们人多,敌众我寡,慈悲不得。”
    来人渐近,刚伸手摘取宏珠,半耳僧神色大变,手僵在珠串上,恐惧地说:“糟!
是这个老魔头,咱们完了。”
    两大汉也看清了来人,情不自禁地打一冷战,骇然变色,不住倒抽着凉气,口中频
频叫道:“是他!是……他……”
    领先飞掠而来的是一个黑袍花甲老人,短须褐黄,脸上皱纹深而且多。鹰目炯炯,
鹰鼻薄唇,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森森气氛,似乎他那鹰目中的厉光,可以穿透
人的肺腑,长相也令人望而生畏。
    姑娘也睑色一变,向柴哲低声说:“柴哥,我们走。和尚要遭殃了,想跑也跑不了
啦!”
    “那些人你认识?”柴哲问。
    “认识前面那位黑袍人,他叫黑煞鬼王程启。”
    “咦!你在西番……”
    “柴哥,别忘了,在遇见你时,我到乌蓝芒奈山不足三月,我是在中原长大的。”
    “哦!我几乎忘了。”
    “在随爹爹奔走江湖期间,我认识不少人哩!”
    “这位黑煞鬼王为人如何?”
    “凶残恶毒,性好渔色,双手沾满了血腥,人神共厌,是个道道地地无恶不作无所
不为的魔头。”
    “半耳僧呢?”
    “名不见经传,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我们且袖手旁观。”
    “你要为世除害?这魔头艺业可怕哩!”
    “我会善为应付的。”
    姑娘喜形于色,将剑匣递过说:“你用霜华剑斗他,他的剑也是宝剑,必须小心。”
    柴哲微笑着摇头说:“暂时不必用宝剑,动不动就用兵刃,不好。”
    说话间,黑煞鬼王到了,冷然在三丈外背手而立,用冷厉可怖的凌厉眼神,扫视和
尚和两名大汉一眼,再转向柴哲两人注视片刻,然后阴恻恻地问:“秃驴,你打了老夫
的人?”
    半耳僧打一冷战,期期艾艾地说:“彼……彼此误会,贫……贫僧并……非有……
有意……”
    “呸!贼和尚你找死。”
    “贫僧……”
    “你要强雇老夫定下的船,对不?”
    “我……”
    “船给你弄沉了,误了老夫的大事,你怎么说?”
    “不……不是贫僧弄……弄沉的……”
    “是他们么?”黑煞鬼王指着柴哲两人问。
    “贫……贫僧不……不知道,只……只知道船上有……有人跳下水走……走了,船
便……”
    “没有旁人在,船上怎么会有人?这贼和尚不敢承认,瞧,他身上还是水淋淋的
呢。”一名渔夫怪叫。
    黑煞鬼王阴阴一笑,阴森森地说:“没话说,定然是你们弄沉的。老夫网开一面,
你们五个人,自己动手砍下一条右臂,割下左耳,然后给我滚!”
    “半耳僧打一冷战,急叫道:“施主,请……请……”
    “呸!你要老夫替你动手么?”黑煞鬼王厉叱。
    一名渔夫冷哼一声,接口道:“程老爷子,这贼和尚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洪大哥
曾说出船是你老人家的,贼和尚不予置理,口气之狂,令人难以忍受,他还说即使是皇
帝老爷的龙舟,他说要就要。他说他走遍了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谁的名头也吓他不倒。
哼!贼和尚哪会将你老人家放在眼下?”
    这位渔夫鹦鹉学舌,可把半耳僧坑苦了。
    “施主,你……你怎么……”半耳僧急急分辨。
    “吠!”黑煞鬼王用一声暴叱,打断了半耳僧的话,冷冷一笑道:“贼和尚,你非
死不可。”
    “施主请……”
    “用你的方便铲自碎天灵盖,快动手!”
    半耳僧的手在发抖,“蓬”一声响,方便铲失手跌落,害怕得握都握不住了。
    “捡起来,在你自己的天灵盖上,用铲子来上一下。到西天乐土成佛去。”黑煞鬼
王阴森森地说。
    半耳僧脸色灰败,浑身发抖,刚想发话,黑煞鬼王又叫:“你还不动手,要老夫活
剥了你不成?”
    柴哲突然叫道:“半耳僧,自杀也是死,剥了也是死,何不抬起方便铲,放胆一拼
或许有生机,即使拼死了,也死得光彩,是么?”
    黑煞鬼王大怒,厉叫道:“小辈,你好大的胆,你也得死,你姓甚名谁?”
    “在下姓柴,名中平,无名小卒,有污尊耳。”柴哲若无其事地说。
    “你知道老夫的名号么?”
    “你大概是什么黑煞鬼王程启吧?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
    “你死定了,要和老夫一拼么?”
    “既然死定了,为何不拼?”
    “老夫成全你。”
    “在下无所谓。”
    黑煞鬼王尚未举步,一名黑衣中年人纵出叫:“割鸡焉用牛刀?晚辈收拾他,为启
老分劳。”
    “好,先弄他个半死,留给老夫用他的心肝下酒。”
    中年人哪将年轻的柴哲放在眼下,应喏一一声急抢而出,飞扑而上。伸手便抓。
    姑娘突然迎上,一腿急扫中盘。快如电光石火,“噗”一声不偏不倚正中对方的小
腹上中极要穴。
    中年人“嗯”了一声,扑在柴哲身上,像是见了水的泥人,向下挫倒,想抓住柴哲
的衣衫支撑身躯,但五指已用不上劲,滑倒在柴哲脚下,浑身抽搐,闷声呻吟。
    柴哲泰然地伸脚将中年人拨开,举步向前走,一面说:“名家交手拼死活,生死须
臾,功深者胜,不知自爱的人,最好不要逞能张牙舞爪。老鬼王,咱们玩玩,徒手相搏,
看谁高明。”
    黑煞鬼王吃了一惊,小个儿书僮打扮的云笙姑娘,一脚便将一名高明的爪牙击倒,
沉着从容的大个儿岂是好相与的庸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不敢再狂傲,挽起
袍衫塞入腰带,拔剑说:“老夫有事,谁愿与你徒手拼搏虚耗?撤兵刃。”
    剑芒似电,光可鉴人,果是一把断金切玉的好剑。姑娘揭开剑匣,取出霜华剑前抛,
叫道:“大哥接剑。”
    柴哲反手一抄,接剑在手,拔剑出鞘,将剑鞘插在腰带上,立下门户点手叫:“老
鬼王,在下恭候,领教高明。”
    黑煞鬼王一怔,对方的剑更佳,兵刃上占不了便宜啦!一声冷叱,踏中宫逼进,轻
飘飘地点出。
    柴哲伸剑虚搭,向左移走。这瞬间,黑煞鬼王一声低啸,剑气迸发,剑幻出无数虹
影,像网股洒出,向柴哲突下杀手。柴哲步法轻灵,剑以游龙,潇洒地挥剑接招,冲入
罩来的剑网中,霎时风吼雷鸣,人影急旋,双剑凶猛地纠缠,发出轻触的清越振鸣,此
进彼退,险象横生,三丈内无人敢近,剑气将地上的枯草全部震断,向四面八方激射。
    缠斗三十招左右,双方皆已摸清对方的剑路,大致可估料出对方的造诣了。
    柴哲心中大定,不再虚耗,蓦地一声低叱,用上了家传绝学雷霆剑术,剑动风雷发,
奇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霜华剑更是发挥了威力,与剑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光华
以空前猛烈的声势,向对方胸腹要害攻去。
    “铮铮!”黑煞鬼王架开了攻近胸前要害的两剑,突然加重的压力令他大吃一惊,
封出三剑急向后撤。
    “着!”柴哲的冷叱声震耳,剑虹乘虚紧迫跟进便一闪而入。
    “嗤”一声裂帛响,黑煞鬼王的腰带断了。
    剑虹再吐,“啪”一声响,黑煞鬼王胁下的剑鞘落地。
    黑煞鬼王骇然向左飞退,但剑虹锲而不舍,随形而至,他狂乱地封架,却封不住柴
哲的剑影,光华从空隙中切入,封不住架不开。
    “嗤……”他右手的大袖随风飞落两丈外。
    他心胆俱寒,拧身暴退狂乱地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
    柴哲倏然止步,目光扫视一匝,四周的人皆骇然变色,呆如木鸡,被刚才的激斗惊
呆了。
    黑然鬼王暴退两丈外,方俯身站起,脸色苍白,头脸大汗如雨,戾气全消,威风尽
失,像煞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柴哲徐徐收剑入鞘,冷冷地说:“老鬼王,你的声誉不好,作恶多端,人神共愤。
当然,在下不能听信流言而将你置之死地,今后你如果再为非作歹,除非不犯在柴某手
中,不然柴某必定杀你。”
    黑煞鬼王提着剑;叫道:“姓柴的,以毒攻毒算不算为非作歹?”
    “那得看情形而论。”
    “去年严嵩老贼事败,向伊王朱典去求援,允给黄金五万两为酬。老贼返乡,伊王
的使者不绝于途,至分宜县老贼家中坐索。老贼拖宕至今,方将黄金交与使者运赴河南
府。使者的运金船今晚可达湖口,老贼不甘心,已派出百余高手准备在湖口动手抢回黄
金。早些天风声外泄,咱们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也准备劫这五万两不义之财。你,艺
业精湛,如果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参加一份,如何?老朽等你一句话,交你这位武林后起
之秀为友。”
    柴哲心中一动,笑道:“在下算一份,但不敢高攀你这位魔头朋友。”
    “得了金子,老朽改邪归正,也是你的功德。”
    “这个……”
    “老朽发誓改恶从善,愿断指为证。”黑煞鬼王扬剑大叫。
    黑煞鬼王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而且是成名的武林高手,既然能自贬身价要断指发
血誓,保证劫金之后改邪归正,任何人也会相信他的诚意,柴哲自不例外,笑道:“一
个人只要存心改邪归正,何用断指发誓?免啦,柴某相信你就是。不过咱们话可讲在前
面,劫金算咱们兄弟俩一份,你我只是利害攸关的临时同道,看在黄金份上的暂时合伙
人,却不是朋友,先说明以免混淆不清。”
    “好,依你,咱们一言为定。”黑煞鬼王皮笑肉不笑地答。
    柴哲瞥了半耳僧一眼说:“半耳僧,你可以走了,船已沉没,趁早到别处去找。和
尚,希望你日后说话谨慎些,太狂了会得罪人,将会自取其辱。”
    半耳僧如逢大赦,心中大定,欠身道:“贫僧承教了。咱们三个人,也是闻风而来
抢劫黄金的,施主是否允许咱们三个人参加?咱们三人艺业虽不见佳,摇旗呐喊总该有
用吧?”
    “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柴某无权阻止你们参加。你们是否参加,也用不着征求他
人的意见。”柴暂不动声色含糊地说,目光落在黑煞鬼王身上。
    黑煞鬼王嘿嘿笑,接口道:“闻风赶来劫金的人,为数甚众,可说已集天下黑道高
手绿林巨盗的大成。而听说伊王的运金使者中,有几位艺业奇高的人,严老贼派来劫金
的人更是一时之选。因此,不三不四的江湖小辈,最好自爱些,弄不巧掉在鄱阳湖里喂
鳖,未免不值。”
    “据贫僧所知,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其中好手不多。在水中搏斗,贫僧与两位同伴
洞庭双蛟申家兄弟,与水上称雄的高手相较并不逊色。”半耳僧傲然地说。
    “下潜百丈,水底可远视十丈,三天三夜不上岸,小事一件。”
    “你真要参加?”黑煞鬼王冷冷地问,但脸上掩不住喜容。
    “当然要参加。”半耳僧答,语气极为坚决。
    “好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真要找死,那也是无法勉强的事,算你三人一份
好了。”说完,又转向柴哲问:“老弟,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五万两黄金,足有三千多斤,就是再加上三个人,恐怕也带不完。
分金同利,独食不肥,反正我也要不了那么多。”柴哲若无其事地答。
    黑煞鬼王不再多说,立即向同伴们叫:“你们快去找船,要快。”
    “运金船今晚一定可到湖口么?”柴哲问。
    “是的,消息相当可靠,咱们的时辰不多了。”黑煞鬼王极为自信地说。
    “他们用的是什么船?”
    “红色驿船,极为显眼。”
    各地水驿船,船身均漆红色,与一般船不同,极易辨认。驿船所经处,除高官,大
吏的船只外,其他的船只皆须回避,决不可与驿船争先或阻挡航道。如同陆驿的驿马驿
车驿夫一般,驿铃响处,路上行走的人、马、车,皆须让道,不然将送官严办。假使不
留神使急报站的驿夫发生意外,或者耽误了驿夫传邮的时限,更是罪加一等,严重的可
能会被判死刑。
    柴哲笑笑,转过话锋说:“既然要晚上方能到达,那么;咱们晚上在湖口碰头。在
下兄弟有一位朋友在大孤山,急需找船前往相会,告辞了,晚上湖口见。”
    黑煞鬼王点点头说:“好,咱们晚上见,老弟要早些到达,但切记不可暴露形迹。”
    “为什么?”
    “闻风而来的高手甚多,恐怕会起冲突,避免打草惊蛇,免得白跑一趟。”
    “在下理会得,在湖口何处见面?进城么?”
    “不,不进城。驿船定然停泊在南湖营,咱们在幞头山下见面。”
    “好;咱们入暮时分幞头山见。”
    柴哲向众人拱手而别,沿湖滨北行,找船至大孤山。
    姑娘一面走,一面问:“哲哥,你相信那老魔头的话?‘”
    “谁相信他的鬼话?他比一头饿狼更靠不住。”柴哲笑道。
    “你……”
    “小妹,想想看,一个诚心改邪归正的人,还会动心劫金么?一个为非作歹的人,
大都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只做这次坏事,下不为例,做完这件坏事便洗手。但下一次
还会有下一次,这下一次永远不是最后一次,老魔头就是这种货色。”
    “那你……你为何不让他断指发誓。”
    “傻妹妹,他怎会断指?发誓倒会,他不是一个心有鬼神的人。我已经说过不杀他,
他乐得大方表示发血誓。即使他真肯断指,届时自会有爪牙出面说好说歹阻止的,我怎
能逼他?同时,我还要利用他,所以也乐得大方了。”
    “你打算……”
    “打算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必要时,咱们为何不顺手牵羊捡捡便宜?”
    北行五里左右,终于找到了一条渔船,以五两银子高价雇船过湖,条件是必须经过
大孤山,或许在大孤山会友。
    可是,船到大孤山,先前所看到的小渔舟已经不见了,两岸船只往来不绝,小舟穿
梭往来,谁知载着文天霸的船驶向何处去了?
    俩人登上湖东岸,取陆路奔向湖口,先察看湖口的形势,探探动静。
    湖口县,属九江府管辖,扼出口的咽喉,地位极端重要。鄱阳湖像一个长颈瓶,总
纳十川之水,地跨四府,又称彭蠡湖。按地域分,南康以南,叫落星明湖或德星湖。靠
南昌地界,叫宫亭湖。都昌西南,称扬澜湖。至于其他的名称尚多,左蠡湖、东鄱湖、
西鄱湖……不胜其繁,其实只是一个湖而已。
    瓶颈的出口,西是九江,左是湖口,像是扼住瓶口的大铁钳。当年太祖高皇帝与汉
王陈友谅大战鄱阳,陈友谅六十万军瓦解冰消,从瓶颈口突围,终被流矢射死,未能如
愿,无法逃出,湖口被扼,退路已绝。
    湖口县负山面湖,城南北各有一座颇有盛名的石钟山。各距城一里。北面的叫下石
钟山,南面称上石钟山。皆高约五六十丈,周围十余里,连峰叠嶂,壁立峭峻,三面皆
水,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若洪钟。山下水深不见底,石穴甚多,白波撼山,鸣声自
然惊人。
    幞头山形如幞头,在上石钟山南面,两山相连,峰峦秀逸。再往南则是旗山。
    上石钟山与县城之间,有一座湖口镇,原是湖口巡检司的所在地,不久前司衙门移
至上石钟山的西北角。而上石钟山与幞头山之间,是大兵驻扎处的南湖营,南湖营,原
设在湖对岸九江府首县德化东面四十里的南湖嘴镇,首建于成化十三军,正德六年废除。
由于最近几年,大江和鄱阳湖水寇日增,有重置的必要,去年开始驻兵,仍称南湖营。
目前由于东南沿海倭寇肆虐,西北俺答猖獗,大军无法抽调,南湖营的官兵少得可怜,
船只不敷应用,湖地广至数百里,委实无法照应,江与湖仍然水寇横行,陆地上强人出
没,南湖营只能欺负那些安份守己的小民百姓,连地痞流氓也镇不住。
    假使伊王使者的运金船要泊在南湖营,小民百姓自然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江湖
好汉却敢在老虎口旁拔毛——南湖营的官兵不是真老虎,是纸扎的。
    湖口镇巡检司迁至上石钟山下,镇中还有一座彭蠡驿。要打听消息;在驿站附近最
为理想。柴哲与姑娘先在湖滨察看形势、然后进入湖口镇打况消息,行囊藏在僻静处,
大摇大摆入镇察看动静。
    天色不早,太阳已接近了湖岸的庐山峰颠,彭蠡驿是水驿,向南有一条小道通都昌,
向北的路也小,片刻便可进入县城,因此除了必须留下看守船货的水客外,便是船夫伙
计留在镇中,客人大多数皆入城投宿。
    城门未闭,往来的人夫甚多,镇中相当热闹,但所有的人,打扮皆有靠水为生的特
色,柴哲两人的衣着显著的不同,一眼便可看出不属于这里的人。
    刚踏入镇口,行人摩肩接踵,街道窄小得可怜,与河南山西一带街宽路阔完全两样,
走在这种小街道中,想避免与人接触是不可能的。
    蓦地,身后匆匆赶来两个水夫打扮的中年人,左右一夹,将两人夹在中间,低喝入
耳:“老兄,识相点,不许声张,跟咱们走。”
    扶住柴哲右膀的人,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右胁下。旁人只看到两人亲热地
挽臂而地,无法看到抵在胁下的匕首。
    挟住姑娘的人,似乎不屑用匕首制一个小书僮,仅扣住了她的左手曲池,嘿嘿阴笑,
力道不轻不重,认为她不可能脱出掌握。
    姑娘瞥了柴哲一眼,见他毫无反抗的神情流露,仅用左肋轻碰了她一下示意,她也
就不作任何反抗静候变化。
    柴哲停下步,故意装出惊骇恐惧的神态,讶然低叫道:“老兄,你……”
    “阁下的肋胁要害,有一把吹毛可断的匕首,如果我是你,便乖乖听命。”那人低
声说,语气奇冷。
    “你们……”
    “不许再问,也不必做笨事大惊小怪叫喊,匕首入体,你连叫半声的机会都不会有。
走,转头。”
    “我……我跟你走,拜托拜托,拿开刀子好吧?”
    “别废话!只要你乖乖听话,死不了。”
    两人被挟持着出镇,沿山麓南行。走了三四里,到了旗山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乱葬
岗。
    一丛丛灌木,三五株白杨,东倒西歪的断碑残碣。冰冷的秋风,刮下一阵阵黄叶,
枯黄的野草高与腰齐,鼠狐在草中奔窜沙沙有声。有些荒坟被野大挖出一个个坑孔,不
时可看到散落在草中的残骨碎骸。
    四个人钻进一丛灌木,到了一座荒坟前。坟旁有一座破败得无法再挡风雨的茅棚。
坟侧目十步左右,一座破亭孤零零地在秋风中颤抖,歪歪斜斜眼看要崩坍,远远地,仍
可看清褐色的亭额,漆了三个已泛灰色的大字:“一别亭。”至于亭柱上的对联,早已
经无法分辨字迹了。
    据说,这儿是当年鄱阳大战后,地方百姓将从水中捞获的浮尸,全送到此地收埋。
但荒坟大小不一,又有一别亭给送丧的人歇息,恐怕不是掩埋无名浮尸的地方。
    破茅棚中,或坐或立共有二十个船夫打扮的人,一旁的荒草中,藏着走近方可看到
的三艘梭形快艇。
    棚中的人早就发现来了人,但谁也不在意。
    踏入棚中,押着姑娘的大汉一把抢过她的剑匣丢在一旁,打落了她的书簏,叫道:
“你两个小辈,快拜见咱们的当家。”
    声落,上首斜靠着一个年约半百的人,这家伙有一双慑人心魄的胡狼眼,狠狠地,
丝纹不动地打量两个俘虏,久久地用阴阳怪气的声音,向押俘而来的大汉问:“这两个
小辈怎么了?”
    押送柴哲的大汉拱手欠身行礼,恭敬地说:“属下在镇口提了他们,他们可能是前
来踩盘子的人,属下看他们形迹可疑,因此擒来请当家的发落,拷问他们的来历。”
    当家的似乎不耐烦,挥手道:“还有什么可拷问的?半天中先后来了五批踩盘子争
食的小辈,他们碍手碍脚误事,不用问了,拉出去砍了岂不省事?拉走。”
    “属下认为,还是送至曲老前辈处拷问一下比较妥当些,免得曲老前辈怪罪下来,
咱们大家都有不便哩!”大汉迟疑地说。
    “拷来拷去,还不是些无名小辈?算了。”
    “但……曲者前辈必须摸清闻风前来的人物中,到底有些什么人物……”
    “好吧,少噜苏,你带给曲老前辈发落好了。”当家的不耐烦地挥手叫。
    大汉应喏一声,押着俘虏走向一别亭。亭东南有一座树林,钻入林中前行半里地,
沿途不时有人从隐蔽处闪出查问,似乎附近警备十分森严。
    林尽处,出现两栋破败的上瓦屋,屋顶瓦片凌落,连蔽风雨也派不上用场,别说住
人了。
    里面居然住有人,屋前歪歪斜斜的门廊下,分站着两名穿黑劲装的大汉,腰悬长剑,
站在那儿像门神一般。
    右面那位左眉梢有一块青胎记的大汉等四人接近,笑道:“杨兄弟,又捉来两个小
辈么?”
    押解柴哲的是杨兄弟,抱拳笑道:“不错,又是两个,这两个嫩得紧,大概只有十
来岁,丝毫不敢反抗,乖乖地跟来了,曲老前辈在么?”
    “在里面,正和不久前到来的南荒八魔会商联手事宜,你们可在外面稍候。”
    杨兄弟向柴哲冷笑道:“小辈,你两人就在此地坐下。我警告你,安静些,千万别
乱来,如果有逃走的念头,趁早打消。”
    说完,令两人就地坐下,与押解姑娘的大汉一起上前,同把门的警卫聊天等候。
    姑娘有点心焦,低声道:“哲哥,怎办?眼看天色已黑,我们……”
    “先看看那位姓曲的是何来路再说,不必着急。”柴哲也低声说,稍顿又道:“这
几个家伙小看了我们,连剑匣也不打开来看看,可知他们平时狂妄到何种程度,由这一
点也可猜出这位姓曲的老家伙,定是江湖上极为自负的人物了。”
    “但……我们与黑煞鬼王之约……”
    “放心,咱们可以赶上的。看来,运金船今晚并未按期到达,不然那位当家的怎会
如此轻松?他们的船仍未放下水,可知今晚将平安无事,黑煞鬼王不会不等我们的。”
    “运金船既然有高手押送,他们……”
    “他们的消息自然比任何人都灵通。”
    “那……”
    “运金船决不会在湖口泊旋。”
    “你是说……”
    “撇开安全防险的事不谈,想想看,伊王远在河南府,那么,金子必须运至湖广汉
阳府,起旱进入河南。请问,船该走湖东还是湖西?”
    “湖口有南湖营的官兵保护……”
    “南湖营仅有个空架子,伊王的使者怎能不知?再说,午间官兵的船向民船提出警
告,四出张扬,目的何在?湖口地当要冲,湖滨有湖口镇巡检司、南湖营、湖口税厂、
彭蠡驿等等,全都是船舶必泊之地,商贾如云,人多口杂之外伊王的运金船会在此地夜
泊么?见鬼!”
    “你的意思是……”
    “鄱阳湖不禁夜航,他们如果要停泊,大可到湖西岸出口处南湖嘴镇停泊,预先可
派人要求九江府派官兵前来保护。总之,怎么算也不会在湖口停泊,想发横财的人,枉
费心机。”
    “那……我们……”
    “见机行事,我们岂可轻易放过机会?”
    “等会儿……”
    “等会儿留意我的举动,也许咱们得好好利用一下这些想发横财的好汉,以免人孤
势单。”
    等待间,黄昏已临。
    屋中掌起了灯,不久,堂屋中笑声震耳,步履声橐橐,有不少人外出。
    首先,出来了两名掌着气死风灯的黑衣大汉,出门便门在两侧,伸出灯照路。
    接着,涌出八名穿灰饱花衫,带兵刃,高矮不等、有男有女的怪人,共是五男三女,
年纪皆在半百以上。三个女的偌大一把年纪,居然穿了花衫花裙,头上戴花。首饰珠光
宝气耀目,那股劲真令人恶心。
    送客的人也有八名之多.领先的是一个年届古稀,穿一袭紫袍的老家伙,一双鹰目
精光闪闪,满面春风将客人送下台阶,抱拳笑道:“诸位好走,老朽不送了。诸位请静
候消息,大概不会等得太久。”
    柴哲突然站起,哈哈大笑道:“诸位,在此地等,等到铁树开花,等到日从西出,
也是枉然。”
    十六名主客双方的人,全都一怔。
    两名押解俘虏的大汉大吃一惊,不约而同一跃而至。
    柴哲伸手接住大汉伸来擒人的手,笑道:“老兄,客气些好不好?”
    姑娘却不够斯文,左手拨开大汉抓来的手爪,右手闪电似的抢回挟在大汉左胁下的
剑匣,起有足登住对方的腰腹,轻轻一踹。
    “哎……”大汉狂叫一声,“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滑出丈外挣扎难起。
    被柴哲反擒住的大汉很幸运,站在原地发僵,额上大汗滚滚,敞牙咧嘴被定身法定
住了。
    “什么人胡说八道?”紫袍老人厉叱。
    两名警卫正待扑上,其中一人赶忙答道:“是朱当家派杨兄弟押送前来的两个人,
这两个小辈到湖口镇踩盘子,被杨兄弟不费吹灰之力擒来,想不到却一下反倒制住了杨
兄弟。”
    紫袍人冷哼一声,向身后一名黑衣人喝道:“元震,拿下他们,要活的。”
    元震闪出行礼,恭敬地说声遵命,大踏步而上,在丈外止步,傲然点手叫:“小辈,
你两人一起上。”
    柴哲背着手走近,笑道:“老兄,先别动手,在下有事与诸位商量……”
    元震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由分说,踏进抢先出手,一掌向柴哲左颈根劈去。
    柴哲直等到掌将及体,方左手一抄,捷逾电光石火,半分不差地扣住了对方的脉门,
向后一带。
    元震身不由己向前栽,左手就指急探柴哲的双目,下毒手自保,“二龙争珠”出手
奇快。
    柴哲的右手一扬,崩开取自的双指,顺势连劈两掌,不由对方闪避,“噗噗”两声
闷响,劈在对方的左右颈根上。
    “哎……”元震闷声叫,摇摇晃晃屈膝跌倒在柴哲脚下。
    柴哲放手举步,跨过元震的顶门,从容地说:“要动手也不争在一时,说清楚再计
较,料亦无妨,是么?在下是存心送财物来的,何不平心静气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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