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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春秋》


第 一 章



  嘉兴是颇为繁荣的浙北名城,一府的首会。
  近午时分。
  接近崇俭楼的西大街中段,行人往来不绝显得有点拥挤。
  八月秋风凉,但大街上依然显得闷热。
  市面各种店铺挤满了顾客,人声嘈杂。
  名震江浙的本城名人钱大爷钱森,带了八名教师爷兼打手随从,神气地沿街向西走,要
出大西门返回西门外的钱家大院。
  在江浙.提起七星太保,谁都知道是指钱大爷钱森,一个雄霸一方的,并不孚人望的豪
强。
  在武林朋友眼中,七星太保可连发七枚流星镖的武技,确有令人望影心惊的气势,内家
气功也相当精纯。
  雄霸一方的地头龙,结了不少仇家是必然的现象,豢养了不少打手护院,也是必然的现
象。
  在外行走时,前呼后拥最少也有八位打手亲随,想找他算帐讨债的人,根本就无法近
身。
  走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难免与行人保持距离接触。
  他毕竟不是知府大人,不可能鸣锣开道把行人赶开,只能靠走在前面的四名打手,将挡
路的行人推拨至一旁让他通过。
  崇俭楼东端,全是各行各业的店铺。
  一家出售瓷器的店侧,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那是古老行业中颇为精致的补瓷匠,
比补锅匠要高好几品。
  一张板凳,一张小长桌,一座支架,架上置有一只青花大瓷盘。
  盘裂成两半,本来名贵的瓷器成了废物.值得花钱补一补。
  补瓷匠心无旁骛地用十字形小巧绳钻,细心地在破裂的裂缝旁钻孔,每一孔大仅半分,
排列得工整美观,以便用两爪细铜钉把裂缝扣合。
  “吱吱吱……”
  钢钻转动声尖锐刺耳,但声音不大,瓷粉末随钻动而飘散。
  嘈杂的人声,丝毫不曾干拢补瓷匠的工作,他工作得十分专注,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
  匆匆经过的人,也懒得向一个微不足道的补瓷匠多投一眼。
  街道不宽,不过约两丈,行人却多。
  钱大爷二行九人,从西面逐渐接近。
  前面的四名打手高大如门神,一双巨臂把挡路的行人,象拨草拟的往外推,穷凶极恶面
目可憎。
  补瓷匠丝毫并不受影响,聚精会神小心地转动小钻,不理会街上所发生的事。
  钱大爷过去了,后面的四个打手也经过补瓷匠的前面的街道。
  这瞬间,补瓷匠的左手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道淡淡电虹,准确无比地从行人的缝隙中
超越,从打手的空隙中电掠而过。
  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电虹太小太快了。
  钱大爷突然伸右手向后,反抚左背助,似乎在抓痒,因为在背肋部位,似乎真有那么一
点儿痒,但脚下速度不变,依然神气地向前迈步。
  十步,十五步……
  “呃……”
  钱大爷突然发出轻叫,突然打一踉跄。
  “大爷……”后面的一名打手讶然问,抢上前急急伸手搀扶。
  “嗄……”钱大爷呼出一口长气,双目一翻,突然向前一栽。
  “哎呀……”三名打手惊叫。
  “大爷不好了!”搀扶钱大爷的打手狂叫。
  钱大爷脸色渐变,停止了呼吸。
  街上大乱,惊呼声大起。
  补瓷匠远在二十步外,不为惊扰的人群所动。
  “吱吱吱……”钻孔声的节奏也毫不变。
  “夺魄符!”
  人丛中突然传出行家的惊叫声:“天道门杀手十大信记之一。”
  片刻,一名青衣小伙计,经过补瓷匠的小桌旁,伸手轻叩桌面三下,笑嘻嘻地向东走
了。
  补瓷匠依然聚精会神工作,老眼中冷电乍现乍隐。
  同一期间,千里外的杨州府城。
  一艘小乌蓬船,泊上瘦西湖的绿杨码头。
  这里是游客最稀少的小码头,游湖船通常不在这里泊舟,附近没有名胜区,三里之内也
没有村落,只是一处本地农户往来的小码头。
  船上有两名舟子,两名仆人打扮的壮汉。
  插上篙,四个人跳上码头,沿湖岸向北走,到达五十步外一株巨大的绿杨下,并肩一
站,面向着湖,发出两声短呼。
  片刻,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四人并没回头,也同时轻咳了一声。
  “都在船上。”一名壮汉沉静地说。
  “本门的规矩是,花红须事前一次付清。”
  “是的,已全部带来,五只银箱,每只十两十足纹银一百锭,半文不少。”
  “好,十天之内,你们主人可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报酬。’身后的语音阴森无比。
  “敝主人翘首相望。”
  “你们可以走了,沿小径东走,不要回头。”
  “遵命”
  四人转身急步走了,船留在码头。
  不久,船驶向对岸,有一位老舟子撑篙。雨笠戴得低低地掩住面孔。
  老舟子是如何登舟的?没人知道。
  第七天,杨州武林世家江北第一豪杰,赛孟尝韩伟韩大侠,午正时分死在杨州最豪华酒
楼太白居的门楼口,背心留下一把锋利的双刃飞刀。
  脚下,留下一块白银铸制的符牌。
  有人认识这种符牌:天刃符。
  天道门十大使者之一,天刃使者的信记天刃符。
  九月天。湖广大江北岸的大城:黄州府城。
  府城北郊七星有座小湖,湖东岸的红叶庄,是大江私枭集团湖广五首领之一,一个最凶
狠,最狡诈,最强悍的黑道领袖人物,闹江孽龙欧阳江的山门。
  湖广是全国的精华地区,大江在湖广流程最长,上起夷陵州,下迄江西九江。
  这段千余里江面,共有五位私枭首领,各尽地盘,经常因利害攸关而你杀我代,江上陆
地各显神通。
  红叶庄警卫之严密,江湖朋友有目共睹,没有任何了位江湖人士,能平安地接近庄外围
三里内而不被发现,如敢不听警告再行深人,有死无生。
  闹江孽龙的师父,是早年威震江湖的飞云神龙孙旋的得意门人。飞云神龙为祸江湖,好
色如命。
  闹江孽龙不仅承受了乃师的凶横性格,也承受了好色如命的嗜好,甚且过之。
  这位私枭头头,到底有多少妾侍情妇,恐怕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反正稍不如意,就将这个可怜的女人赐给那些替他买命的手下党羽,自有党羽替他弄来
另一个补充,甚至补三个四个,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午后不久,三艘小船在湖中缓缓划行,船上的莺莺燕燕一个比一个娇,一个比一个
艳。
  她们都是欧阳庄主的女人或待女、丫头。
  欧阳庄主今天难得清闲,居然有兴趣带了大群女人游湖。
  这座湖,是欧阳家的私产,湖滨岸畔,长满了荷菱,残荷中水禽众多,船过处群鸟争
飞,引得这些美丽的女人兴高采烈地大笑大叫。
  蓦地——
  左首的小船传出一阵惊呼,两位划浆的女人二不小心浆下重了些,左舷突然入水,船顺
势翻覆,船底朝天,群雌落水。
  两艘船向中聚集,七手八脚抢着救人。
  闹江孽龙一代水中强人,双脚稳住船,俯身伸手将落水的女人往船上提。”
  一个,两个……
  左手一抄,抓住了水下伸出的一只纤纤玉手,向上一提,提上一个水淋淋的彩衣美娇
娘。
  他虽然不知道妻妾的数目,但对所拥有的女人面貌,多少有些印象。
  这个女人他似乎没见过。
  心中刚动疑,美娇娘的右手,已射出三道细小的晶芒,全部没人心坎要害。
  “哎……”
  他叫出半声,巨大的拉力传到反而将他拉下船,船立即跟着翻覆。
  美娇娘当然也沉入水底,形影俱消。
  谁也没看清变化,谁也没留心那些美娇娘是不是自己的人,更弄不清庄主为何覆舟落水
的,混乱中,这种错误是必然的。
  而且,变化太突然。
  一阵大乱,在湖岸警戒的人纷纷赶到,跳入湖中救人。
  闹江孽龙号称大江上下水性第一,潜水五百步不需换气,水底可以力搏蛟龙,活捉大鱼
生吞活剥。
  可是,今天却一下水就声息全无。
  结果,廿一个女人,淹死了十四个。
  闹江孽龙欧阳庄主的尸体,从湖底的污泥中打捞上来了。
  查验的结果,在心房找出三枚特制的小针。
  针长一寸二分,粗仅半分,、但锋尖头部却粗一倍,长四分,尾部延伸的触稍向内凹因
此象是倒锋,能进不能出。
  也由于八分长的尾部细一倍,前重后轻,不需要加装尾丝,便可保持直线飞行。
  在湖岸泊舟的码头栏干上,找到一块刻了符禄的银牌。
  有人认识这种符牌:天道门十大使者中的追魂符,追魂使者的信记。

  初春,郑州依然风雪交加。
  本城的名仕绅东方尚义,绰号称及时雨。
  据说,他是少林的俗家门人,但从不与人争强斗胜,虚怀若谷,甚至从不承认自己会武
功。
  东方尚义人如其名,疏财仗义慷慨大方,对登门求助的人从不拒绝,排难解纷甚得各方
人士尊敬。
  他本人暗中经营粮行油坊,也就是所谓暗东,以免失去仕绅的身份,经商的人是下等
人。
  这种疏财仗义排难解纷的人,被人称作豪侠,妒嫉他的人必定不少,尤其那些土豪劣
绅,更是恨之切骨,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这几天风雪交加,天一黑,全城在风雪中沉寂如死城,交通完全断绝,没有人敢在外行
走。
  只有一些更夫不敢懈怠,忠实地按时打更。
  三个身穿白的人影,从北面跳进了东方家的后院。
  后院北面,是另一户姓陶的人家,恰好约了几位石匠朋友,在客堂中围炉小酌。
  姓陶的是有名的石匠,石匠们普通有几斤蛮力,有蛮力便好勇斗狠。
  说巧真巧,一位石匠,便急,冒风雪冲出院子小解。
  突然发现屋顶出现三个白影,石匠已有了五六分酒意,以为见到了鬼,为了表示自己胆
大包天,不假思索地抓起一盆景,奋力向屋顶的白影猛扔。
  “有鬼……”石匠同时大叫。
  糟了,一个白影接住花盆,立即飞跃而下,刀光一闪,石匠人头落地。
  三个白影同向堂屋冲,里面的其他石匠也恰好闻声启门向外察看。
  第三个白影重行外出,屋内却留下十三具死尸。
  白影跳落东方泉的后院,三面一分形影俱消。
  一声鬼啸传出,压下了劲烈的罡风。
  片刻,鬼啸声再起。
  东方家院深宅广,连五进共有五六十间房舍,每座院子都有一座小型花园。积雪盈尺,
草木凋零。
  罡风所经,枯枝发出慑人心魄的呼啸声,再加上尖厉刺耳的鬼啸,更是令人心底生寒
的。
  第三次鬼啸传出,三进院有了动静。
  先后出来了五个人,站在院廊下冷然静观其变。
  “那一路的朋友,可否现身赐教?”主人及时雨东方尚义沉声问。
  前面廊角的暗影中,踱出一个黑袍人。
  雪光朦胧,黑得十分抢眼刺目。
  所穿的是双面怪袍。一面白一面黑,如果将白的一面向外,往雪中一伏,不是行家决难
分辨人雪。
  黑影一晃,便到了院子中心,站在雪中不言不动,象个从黑暗地狱逃出阳世的鬼魂。
  五人冒雪踏入院子,两面一分。相距约三丈左右,东方尚义独自上前。
  “朋友请了。”东方尚义抱拳行礼:“大驾风雪光临寒舍,东方尚义深感荣幸,请教朋
友高名上姓。”
  黑袍人不言不动,毫无反应。
  “朋友想必有难言之隐,不便亮名号。”东方尚义修养到家,不再追问:“请移玉客
厅……”
  “哼!”黑袍人总算发出了声音。
  “朋友……”
  一声鬼啸,黑袍人突然扑上,一记现龙掌劈面吐出,飘雪被强烈的掌风激得折向而飞。
  出手便是霸道的内家掌力,东方尚义难免怒火上冲,但强忍怒火移位避招,吸口气功行
百脉,拉开马步。
  “朋友……”他同时急急喝止。
  他的一位同伴及时掠出,一记佛云拨雾挡开了黑袍人跟踪追击的第二掌,双方的掌力皆
浑雄无比,同向侧飘出八尺,似乎势均力敌。
  “咱们后会有期。”黑袍怪人沉声说,似乎这一掌占不了便宜,不再逞强,及时撤走。
  黑影凌空骤升,倒飞出两丈后,再一鹤冲霄跃登前面的屋顶,积雪纷纷下坠。
  “不要追了,这人的来意可疑。”东方尚义拦住作势追赶的四位同伴:“追也追不上,
这人的轻功已臻化境,追上去要吃亏的。”
  五人从容转身,向廊厅举步。
  谁也没料到厅阶两侧潜伏在雪中一身白,即使走至切近也无法分辨。
  刚登上阶顶,暗器如暴雨般光临背心。
  阶右的石鼓顶端,遗留下一块银牌:血符。
  这块银牌所刻的符录,以朱漆填底,所以叫血符,天道门十大使者中,血符使者的信
记。
  五个人一个也没救活。
  东方尚义中了两把飞刀,向抢救的亲随说出事故的经过,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南京,大明皇朝的南都,天下第一大城。
  以往,这里叫金陵,好几朝世代的皇都。
  奇怪的是,在这里建都的,都是短命皇朝。
  说穿了并不奇怪,这里是江南的代表性地区,太富裕了,太富裕便令人懒惰,奢侈,腐
化,贪生怕死,汲汲于争名夺利……

  雍不容在新年过后,就感到每天都烦恼。
  比方说:上赌坊手气奇差;与混混们在秦淮河风月场所打架总是输:帐房交下的滥帐一
直算不清出差错;等等、等等…
  六年前,他将本名雍有容改成雍不容,从大胜关老家进都城混日子,在龙江船行做小伙
计。
  他一直就默默无闻,六年了,还混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段新年过后的日子里,他的烦恼似乎有增无减。因为,也许寒冷的缘故,气氛不太
对。
  他发觉南京暗流激荡,有许多高手名宿象是来赶集。
  他的代步小鳅船,沿中新河向南上航。
  过了新江关码头。船只渐稀。
  上游的终站是大胜关的大胜港,这一带偶或有些图方便贪便宜的中型船只,从大胜港驶
人中新河,不是大江,可以节省半至一个时辰的航程。
  向西望,江心洲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七八里外大江的壮阔景色,但仍可看到大型船只参
天而起的巨大风帆。
  那些三桅大船的主桅,有些高有十三丈,三或四段风帆大得惊人,还在卅里外都可以看
得一清二楚。
  活在江上,看多了就不以为怪,在大江上下,各地的船只型式各异,但在他眼中,一瞥
之下便可分辨出是何处的船只,何型与何种用途他一清二楚。
  后面,一艘八浆快船行将接近。
  两浆与八浆,相差太远了,追及自是意料中事。
  不经意地扭头四顾,看到了那艘船。
  “我看,麻烦又来了。”他暗自嘀咕:“天杀的!这段时日里,我一定冲了某一位太
岁,得罪了某一位神佛,不然为何光走霉运?”
  他右浆加了一分劲,船向左岸靠,贴岸行驶,应该可以避免麻烦吧?
  他认识那艘快船,镇南徐家的,没错。
  大胜镇分为三部份:大胜关、大胜港、大胜镇。
  关,是南京廿六卫中的一卫,派有一位千户长坐镇,负责陆上的防务,配属有江防水军
一小队十二艘巡江船,负责江防治安,缉私,捕盗……
  港,是往来船舶的码头区,但长程客货船通常不在这里停泊,除非避风或发生意外才驶
入港中暂避。
  码头区也就是商业区,最复杂的龙潜虎伏地段,设有巡检司衙门。
  镇,是本地老居民的居住地,位于港的南面。
  南郊,星罗棋布散落着一些田庄,这些田庄的主人,才是镇的名流,地方上的爷字号土
豪或权势人物。
  大胜关是南京的南面门户,原来叫大城港镇。
  本朝定鼎初年,陈友谅从这里进兵威胁京师(那时的京师在南京,朱洪武派杨景扼守,
在这里大破陈友谅的大军,从此,奉圣旨改大城为大胜。
  两百多年来,这里的人已经不知道“大城”的故名了。
  大城镇徐家,就是大名鼎鼎的本镇田庄主人之一,叫徐定还徐大爷。
  据说,徐大爷是莫愁湖中山王徐家的族人
  两百多年来,中山王除了世袭的庄爷仍在之外,权势早衰,徐家的众多子孙星散各地各
谋生路,有些后裔似乎忘了自己的显赫家世。
  徐大爷绝口不提中山王徐家的事,当然不承认是中山王的后裔,此徐非他徐,不需抬出
功臣王府家世来唬人,事实上他在大胜镇已经拥有最高的财势。
  与豪强为邻,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雍不容的家,就在徐家田庄的东面三里左右,是一片比徐家小十倍的小农舍,合当然比
不上庄,雍家的田产也比徐家少十倍有余。
  三里,目力可及,中间隔了青葱的稻田,有小径可以往来。
  平时,雍家的子侄,根本不敢经过徐家田庄,往来镇港,绕走另一条小径,远了两里左
右。
  雍不容也一样,宁可多走两里路,以免碰上徐家的子侄。
  徐大爷的三个儿子:徐忠、徐勇、徐义,不但是大胜镇有名的恶少,也是大胜港的地头
龙,没有人敢招惹他们,惹上了保证日子不好讨。
  从小,徐家三兄弟就吃定了雍不容。
  从小,徐大爷也吃定了雍不容的老爹雍永和。
  与豪强为邻,必须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不忍也得忍。
  也许,这就是雍永和把儿子定名为“有容”的缘故吧!有容乃大,大则无所不包容,肚
大量大才能活得愉快。
  但他离开家园独自出外谋生,却把名字改为“不容”。意思是天地不容,人为刍狗!
  当然,镇上的人,大多数不知道他在外面混,改有容为不容的事。徐家是知道的,却不
探究改名的因由。
  聊可告慰的是,两家世居三代以来,除了小时候彼此吵过打过架之外,长大之后,便不
曾发生过真正不愉快的事故,所以倒还相安无事。
  这得归功于雍家能忍让,所以才能相安无事。
  这几年,徐忠和徐勇已经有了子女,不再狂傲嚣张,但老三徐义刚好二十出头,似乎比
两位兄长早年的行为更狂傲嚣张,更喜欢欺负乡邻。
  而且,更多了一位女暴君:徐霞。
  这位大小姐其实并不大,十七岁多一点,正是性情最不稳定,最易变,最会挑毛病的尴
尬十七岁黄金年代,会做梦的年龄。
  问题出在徐家请了教师爷,教儿女练武。
  徐家本身就具有家传武艺,再肯花重金聘请名武师做教师爷,可知必定兼具备名家之
长,拳剑大佳自是意料中事,一拳就可击毙一头大牯牛不算夸张。
  大多数殷实家户,讲的是耕读传家,而徐家却正好相反,耕武传家。
  八浆快船渐来渐近,不久便到了后面二三十步。
  一点不错,中间坐着徐义、徐霞兄妹俩。
  他心中暗叫不妙,他就怕碰上这两难兄难妹。
  去年他回家,在大胜港码头。就碰上这一双难兄难妹在码头,向一艘外地来的小客船旅
客挑衅。
  他恰好鬼撞墙似的把船靠旁停泊,遭了无妄之灾,徐义硬指他是那艘船几个倒楣的同
伴,有理说不清。
  结果,他挨了一顿揍。
  冤家路窄,怎么今年又碰上了?
  每年的清明前三五天,他必须回来扫墓祭祖,仅在距客州里的南京干活,清明不返家扫
墓,那还得了?他老爹不揍他个半死才怪。
  他想躲,躲近岸行驶,应该躲得过的。
  是祸躲不过,半点不假。
  “喂!雍有容,回来啦?”徐义突然大叫。
  八桨快船慢了下来了,而且向他的双桨船靠。
  “是呀!清明快到了哪!”他只好陪笑。
  快船中间没建有蓬或舱,双桨代步小船也没有任何遮蔽物,所以双方都看得真切。
  徐义高大健壮,象头大牯牛,剑眉虎目,确也一表人才。
  徐霞从小就是大胜镇的小美人,愈长愈漂亮,有江南美女的妩媚俏丽,兼有北地女郎的
高挑身材,刚健婀娜兼而有之,所以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于作弄镇上的年轻子弟,她兴趣甚
浓。
  刚眉开眼笑听对方说着中听的奉承话,很可能立即变脸给对方两耳光,甚至赏一记粉
腿,毫无大闺女的风度。
  所以这两年来,大胜镇的年轻绅士们,虽知道徐家有女怀春,但谁也不敢再引诱这位女
强人了,碰上了就躲得远远地,敬鬼神而远之。
  八桨快船傍在他的右舷外侧,采同一速度齐头并进,有意与他纠缠。
  徐霞那双亮晶晶的明眸,无所忌惮地直盯着他,眼神怪怪地,总算比去年杏眼睁圆狠盯
着他好多了,女强人发起威来,委实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今年你没带同伴回来呀?”徐义盯着他笑,是一种恶作剧的,不怀好意的笑。
  “徐三爷,你饶了我好不好?”他委委屈屈地苦笑:“去年的事你已经弄清楚了,我冤
枉挨了一顿,看到你们两位,我好象骨头又开始发痛了。”
  “哈哈!该说骨头发痒,皮肉也痒了。”徐义得意地大笑。
  “我怕你,三爷。你看,我只有一个人。”
  “还好,我今天心情好。”
  “阿弥陀佛。”
  “你信佛?”
  “冲免挨揍份上,信又何妨?”
  “真没出息!”徐霞突然不屑地说。
  “人贵自知,贤兄妹的拳头重,揍起人来象千斤大铁锤。我没出息已经被打得受不了,
再有出息,恐怕身上就没有几根骨头是完整的了。”
  “你放心,不会有那么严重,我的拳头有分寸,这就是内家拳的奥妙,力道收发由心,
我不会真的把你的骨头打碎,毕竟咱们是一起长大的邻居。”徐义得意洋洋,为自己吹嘘
着。
  “哦!徐三爷,什么叫内家拳?”他傻傻地问,怪认真的。
  “这……你不懂也就算了,反正说也说不清。喂!你在龙江船行干了几年的活呀?”
  “六年。”他说:“十七岁就去了。家里的田有我哥哥照料,我总不能在家吃闲饭
呀!”
  “你在船行的差事是什么?”
  “开始是在帐房打打杂,两年后跟着两位夫子整理散帐,这两年随周东主往来各埠头,
处理各分行的特殊事故,管理零星运栈单等等琐事。再过两年,我可能升任夫子的助理呢!
承受周东主看得起我,我总算快要熬出头来了”。
  “哼!再熬出头,也是个玩笔杆的究夫子。”徐霞撇撇嘴红艳的樱红小嘴:“你还真有
出息。”
  “能充任夫子,那可了不起哪!”他正经八百地说“一年赚个三二百银子,比种田强两
三倍呢!何况不用受风吹日晒,逍遥自在夫复何求?”
  “哼!你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心愿?”
  “是的人……”
  “人贵自知。”小姑娘学他的口吻接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呀!”他无意中扭头回望:“咦!那是浪里泥鳅快船呢!怎
么驶入新河来了?那十个桨夫好壮。”
  后面半里左右,有艘窄长的,专在大江行驶的十桨单桅快船,正破浪向上急驶,十只长
桨急而深,船速十分惊人。
  徐义转头一看,脸色大变。
  “赶快离开!”徐义向八名船夫急叫:“那些混蛋竟然胆敢赶来,哼!到码头再收拾他
们!快!”
  八桨齐动,船向上游破浪飞驶。
  “哼!他们如果追上来,我要用逆水行舟钻心针,送他们去见阎王。”徐霞恨恨地说,
秋水明眸中,突然涌起浓浓的杀机。
  雍不容耳力极为锐利,对方的船虽已象劲矢离弦,但他已将小姑娘的话,听了个字字入
耳。
  徐家的快船轻而短,所以虽然少了两只长桨,速度并不比浪里泥鳅逊色,逆水上航快逾
奔马。
  雍不容的船慢,他不想卷入漩涡,心中明白是徐家兄妹的仇家赶来了,这件事与他无
关,船保持原来的速度,缓缓沿河岸旁向上划行。
  浪里泥鳅船首微摆,竟然向他的船接近。
  “天杀的!似乎麻烦又来了。”他低声咒骂:“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看样子,这
几个混蛋知道不易追上,转而打我的主意了。”
  果其不然,浪里泥鳅发疯似的从他的右后方急撞而来,显然有意撞翻他的船。
  “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慢来慢来……”他大叫,船向河岸急靠,保船要紧。
  这一带河岸没建河堤,岸旁生长着嫩绿色的短芦苇,二月末,芦苇仅抽出幼苗,去年的
枯苇仍在,船靠上去,响起一阵芦枝折断声。
  船搁上了河滩,浪里泥鳅也在右面贴牢了,把他的船挤在滩岸旁,动弹不得。
  除了十名健壮的桨夫之外,乘客是两男一女,男的粗壮结实,满脸横向。四十来岁的壮
汉气概不凡,都佩着分水刀。
  女的卅岁左右,徐娘半老姿色不差,穿墨绿劲装,佩剑,成熟女人的体态,在劲装的衬
托下,极为诱人,隆胸细腰,加上媚目流波粉脸桃腮,挑逗力增加十倍,比一般的女人更具
强烈的吸引力。
  两大汉一跃过船,两端一堵气势汹汹。
  “你—一你们……”他惊恐地叫,而且在发抖。
  女的这才跳过船来,迎面俏立,醉人的香风人鼻,美丽的面庞直逼至切近,吐气如兰中
人欲醉。
  “不要怕。”女人用平和的语气安抚他:“你认识那两个姓徐的男女,没错吧?”
  “这……?”
  “不要说谎,说谎会送命的。”女人话中的含义可就不平和了:“你们并船行驶有说有
笑,瞒不了人。还有,我只要看着你,就知道你心中在想些什么。现在,你就在打说谎的主
意。”
  “姑娘,你错了。”他突然镇定下来:“我在想,你们是些什么人。”
  “是吗?你能知道些什么人?强盗?”
  “不,你们不是强盗。”他不再发抖:“我知道不少人,因为我在大江这条水路上,整
整混了六年,对英雄好汉与牛鬼蛇神,有颇为深人的了解,不敢说见识广博,至少不算外
行。”
  “真的?认出我们的身份来历吗?”
  “你们是徽山湖腾蛟庄的人。”他暗中戒备,但神情镇定:“如果我所料不差,你是腾
蛟庄二庄主夫人,离魂仙姬范春萱:宇内三妖之一,鬼母凌三姑的得意门人。你的测心术火
候已有七至八成。”
  “咦!你……”
  “我是一个冷眼旁观,不管闲事的人。现在,你已起了杀机。吴夫人,请不要在我身上
打任何主意,那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你是说……”
  “一个冷眼旁观者,宗旨是不管闲事,事实上不可能不牵涉人一些意外事故中。一旦牵
涉到某件严重的事,必定危及自身的安全,如果不得不起而反击,那将是石破天惊,雷霆万
钧的暴烈行动,后果将只有一个。”
  “你死我活?”
  “不错。”
  “你行吗?”
  “行。”他信心十足,虎目中突然涌现慑人心魄的奇异冷电。
  似乎,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普通的船夫,而是自天而降的天神,威严,勇
猛、坚强、冷森。
  这瞬间的气势突变,真有脱胎换骨的不可思议蜕变现象发生,令人惊然而惊。
  两名大汉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各退了两步,被他突变的气势所惊。
  离魂仙姬也心中一震,也脸色一变。
  “我不相信。”离魂仙姬沉声说。
  “我知道,你已经用行动来求证了……”
  两名大汉突然冲进,四条铁臂象虎爪般聚合。
  离魂仙姬则中食二指戟立刺出,捷逾电闪,直戳七坎大穴。
  看劲势,不象是制穴,简直就是以手指当刀尖,要刺人他的胸腔。
  惊叫声传出,两名大汉在他的双手微动下,手虽未触及两大汉的双手或身躯,两大汉却
在惊叫声中,倒滚翻飞起,远出两丈外,在水响如雷中,掉落滚滚江流。
  离魂仙姬的手指,贴在他的七坎穴上。
  “我要震断你的手指。”他双手叉腰屹立如山,语气冷森。
  “不……不要……”离魂仙姬脸色泛青,右手点穴的手指血色全无,手臂在发抖。
  “我要毁你的内丹。”
  “请放……我一马……”离魂仙姬噪音完全走了样,丰满的身躯开始颤抖。
  “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不……不了……”
  “好,你可以走了。”
  离魂仙姬踉跄退了两步,几乎要摔倒。
  十名雄伟的桨手,一个个惊呆了,全用惊疑的目光,在雍不容和离魂仙姬两人之间审
视。
  他们似乎还不明白,何以会发生这种不可议的变故。
  “咱们回……回龙江关……”从船尾爬上船的大汉,用惊怖的语气叫。
  “掉头,走!”离魂仙姬跳回船匆匆发令。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另一名大汉由同伴拖上船,浑身冷得不住发抖,水的确太冷,片刻便会冻僵。
  浪里泥鳅驶离,掉头,十桨齐动,顺水顺流去势奇疾。
  他摇摇头,苦笑一声,架好桨,不徐不疾驶上归程。
  雍家农庄规模小,比起邻居徐家差得太远了,除了牲口厩与栏之外,正屋只有三进两座
四合院而已,雇请的长工也只有十个左右。
  雍家的主人雍永和,附近的人皆称尊之为雍老爹,为人随和颇孚人望,但谁也没把他看
成特殊人物.他只是一个殷实老成持重的老农。

  三代以来,耕箱着祖传下来的三四百库田只能算是小康的农家,小康当然属于令人羡慕
的对象,但还不至于引人妒忌。
  雍老爹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雍不容是老二,老二在家庭里,通常是最俏皮捣蛋的一
个。由于继承权的传统有利于长子,老二最好能早些为日后创业打算,任何富裕的农家,三
代之后,能分的田地就没有几亩。
  后进的东厢,有一座雅室,是主人的书房,书不多,种田人不需要读太多的书。其实,
主人在这里,打坐的时间比看书的时间多。
  近后壁有一座大型长柜,里面放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器物,外面有两把怪异的圆环形怪
锁,只有主人才能开启。
  其实,这间雅室不可能有外人闯人,根本不需要加锁,长工们不可能进入内院范围内。
  天黑了,雅室灯光明亮。
  年已近花甲的雍老爹,依然红光满脸,发须漆黑,目光样和,举动沉稳。
  父子俩隔着书案品茗,神态安详和蔼。
  “徐家的老二老三,经常在府城好勇斗狠,早晚会出纰漏的。”雍老爹微笑着说道:
“惹上了鬼母的门人,那会有好处?幸好他们跑得快,不然麻烦大了。”
  “跑得不够快,他们以为那些人不会追来。”雍不容说:“也幸而有我无意中替他们挡
灾。”
  “跑得快,是保命的不二法门呀!”雍老爹笑笑:“鬼母的一气指,是指功中的一绝,
你真承受得了?”
  “那女人只具有七成火候,用来抓痒还不错。爹,龙江船行这几年来,一直就一帆风
顺,周东主人手众多,足以支撑局面,不可能有意外的棘手事故摆不平。孩儿想,已经没有
留在他身边,替他分忧的必要,孩儿该独自闯荡历练……”
  “不可以!”雍老爹正色说。
  “是,爹。”他急急应喏。
  “俗语说:受人之恩不可忘。”雍老爹郑重地说:“想当年,周东主无意中助为父一臂
之力,免去为父一场牢狱之灾,为父当时在心中许诺,要替他度一次生死劫难。你仅在他身
边耽了六年而毫无表现,岂可半途而废?”
  “是,爹。”
  “清明过后,立即回去。”
  “是,爹。”
  “腾蛟庄的人,很可能牵涉到龙江船行,你必须特别留意。”
  “孩儿知道。”
  “我还是一句话,如非生死严重关头,严禁暴露身份。”
  “可是……孩儿已和离魂仙姬照了面……”
  “办事时,你不会用易容术吗?”
  “孩儿留心就是。”
  “那我就放心了。你内丹已成,突破了不可能的境界,为父颇为放心宽慰。但武学深如
瀚海,天下间,具有奇技异能之士大有人在,一切自己小心。”
  “孩儿当特另小心。”
  “徐家的人,可能还会找你,如何应付,你自己瞧着办好了。你走吧!和你哥哥商量扫
墓的琐事。”
  “孩儿告退。”
  采办日用品,必须到镇上或港埠区购办。
  已牌左右,雍不容出现在镇上。
  刚转过街口,便感觉出不平常的气氛。
  十余名徐家的长工,其实是徐家的打手,分列在街两旁,虎视眈眈,似有所待,气氛颇
为紧张。
  街口,是通向港埠区的起点,镇与港中间,有一段约两百步的小石子路,事实上镇与港
是分开的,往来却十分方便。
  他心中明白,徐家已经有应付来人寻仇的准备。
  这些打手不是用来对付他的,徐家的人根本不知道雍家会武,一个打手对付他足矣够
矣!
  不需劳师动众派大批人手在镇上等他。他所料不差,打手们的注意力,并不是在他的身
上。
  他匆匆越过打手罗列的地段,身后却传来徐义的叫声。
  “雍有容,你回来。”徐义的叫声有怒意。
  他不能逃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爷,有事吗?”他转身怯怯地问。
  徐义与徐霞,站在一家住宅的院门外向他招手。
  接着,老二徐勇随即从院门踱出。
  “你过来。”徐老三毫不客气招手叫。
  他苦笑一声,畏畏怯怯地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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