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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刀客有情天》之“天网恢恢”


吉人天相、邪恶必亡



  远出两里外,已看不见后面的三旅客。降下一处山脚,前面小道一分为二,三岔口中
间,竖了一块木制指路牌,左面用墨写着:至浞城。右方写着:至壶关。
  他不假思索地走上了至壶关的路。所谓壶关,并不是指壶口关,而是指壶关县县城。壶
关另有一座后魏壶关,弄错了就得走冤枉路。按他所知道的行程,不需经过壶关,指路牌所
指的方向,半途必定另有岔道向东行。
  欲速则不达,果然不假。他人地生疏,急于赶路,却忽略了这一带的古道,从不安置指
路牌,而是石制的指路碑和将军箭,这有好处,不怕风吹日晒雨淋。
  而且这块光滑的指路牌上的字,似乎墨迹未乾。
  人活在世间,如果无时无刻都必须留意每一件事是否有凶险,那真是活受罪,活着真没
多大意思。
  绕过两座山,怪事,怎么路越来越狭窄,人迹蹄印都没有了。
  他站住了,循小径向前眺望。唔!大概真的走错路了。
  两里外好像是小径的尽头,树林前出现一座孤零零的草屋,屋前的一株大树下,拴了一
头小驴。
  “且前往问问路。”他心中暗忖。
  柴门半掩,他推开门叫:“喂!有人吗?”
  草堂中空荡荡,一桌四凳还有一些农具杂物,果真是四壁萧条,家无长物。
  通向后进的甬道窄小,里面突然传出苍老的语音查问道:“是哪一位呀?请先坐坐,老
朽马上就出来。”
  丘如柏毫无戒心地入室,到达桌边,刚想将包裹解下歇歇脚,突觉脚下一沉,心向上
顶。
  骤不及防,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不等他有任何反应,身子已快速地下沉,直坠下四
丈左右,他方能伸张手脚稳住落势,提气轻身以便着地。幸而陷坑深有五丈,他还来得及有
所反应,卟一声响,来一记平稳的三点着地。
  上面,陷坑已经闭上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定下神,冷静地思索,左手在摸触下,他知道这是一座深入地下,丈二见方的陷坑,
底部是石脊,石面并不怎么粗糙。
  他感到奇怪,桌和凳为何不随同下落?再一想,不由恍然,原来桌和凳都是钉在门扇形
的沉板上的,沉落至下垂状态,随即被拉升至原位,把陷坑重新封闭了。那么,沉板盖该是
木制的,难不倒他,只要能爬上去……
  他解下爬山索,索系有一只小五爪钩,运劲向上一抛,先试试盖口沉板再说。
  “铮!”钩发出一声清鸣,反弹下坠。
  糟了!是铁板。用手量索,高足有四丈五尺。
  死中求生,他必须找出一条生路来,不能坐以待毙,那位苍老嗓音的人,可能正在设法
对付落阱的他啦!
  解下包裹,他以背部贴在墙角中,手脚并用,用壁虎功一步步一寸寸向上爬升。
  底部丈余是石脊,中间是泥土层,近坑口丈余,是用巨石粗砌的,升上并不难。可是,
摸到紧贴的铁板,他心中一凉,是裹铁板盖,铁板的厚度,决不是普通刀剑对付得了的,千
斤神力也没有借力的地方将板顶起撬松。
  他试了几次,枉劳心力。除了等死,他毫无活路。
  不久,上面有了声息。
  “哈哈哈哈……”狂笑从小孔中传入:“朋友,老狼冲的爷们把你等着了。你居然没跌
死,很了不起。”
  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自己上了当,决不误落在此地好汉们的可怕陷阱中,而是对方有计
划地等候他落阱的。
  “朋友的陷阱造得高明极了。”他硬着头皮说:“任何机警聪明的人,也不会疑心堂屋
中设有陷坑,而且建造得巧夺天工,外表不露丝毫痕迹,佩服佩服。”
  “阁下夸奖。你姓丘,真是天罗丘如柏?”
  “没错。哦!大概尊驾是嵇七爷的朋友。”
  “对,算定你要走上这条路。”
  “朋友,咱们认识吗?”
  “不认识,只有嵇老兄那些江湖人知道你这号人物,在下从没听说过你阁下的名号。”
  “尊驾打算怎办?”
  “把你留给嵇老兄,已派人把信息传出了。”
  “朋友,你们是昨天在山神庙帮助嵇七爷的人?”
  “昨天有咱们三位老狼冲的弟兄参加了,知道你很厉害,所以要用计擒你。安心在下面
歇息吧,等嵇老兄到达,就可以决定你的死活了。”
  “朋友,可否平心静气谈谈?”
  没有回音,听不到任何声息,任由他不住大声呼叫,也没有任何人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一天的干粮吃完了,口渴得十分难受,坑底下的臭味越来越浓。再
拖下去,他还有一天干粮,但口渴早晚会要了他的命。
  他试爬了两次,两次都无法撼动那沉重的裹铁板盖。
  吃喝拉撒都在这暗无天日的丈二见方地洞底,这滋味真不好受,短期间也许感到新鲜好
玩,时间一长,可就成了下地狱啦!
  渴得好难受,肚子里冒烟,呼出来的气是热呼呼的,嘴唇已开始干裂。两天的干粮已经
消耗光,除渴之外,饥饿很快就要袭击他了。
  嵇七爷还没有来,上面也没传下任何声息。
  十余年来,他闯过无数次生死之门,也经历过无数次狂风巨浪与无穷的风险。他成功,
也受过挫折,但从没尝过在洞底受饥渴煎熬的滋味,这次终于尝到了。
  生死关头,勇敢的人会冷静地应付逆境的挑战,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撑着他,使他不至于
精神意志崩溃。
  当他正强按心神,抗拒抽搐痛楚的胃部时,上面降下一阵奇异的香味,等他发觉不对,
已吸入不少香气了,只感到头一晕,手脚一伸,片刻便失去知觉。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骨肉似乎已经崩散了,晚霞从前面的洞口映入,眼前席地坐着三
个陌生人。他终于完全清醒了,原来身在一座内大外小深有两丈的石洞中,自己倚躺在石壁
下,脚下被一条钉死的脚镣所管制,双手分开,分别被嵌在石壁上的铁环拉住,腕部的铁扣
厚有三分,用铆钉钉死,连大象也休想挣得脱。
  总算不错,口不渴了,大概对方不打算渴死他,把他弄上来之后,在他肚子里灌了不少
水。
  “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嗓音显得有点沙哑,有气无力,但他确知自己已恢复了一些元
气。
  三个中年大汉正在喝酒吃肉,盛菜的陶罐放在地上,酒盛在葫芦内,削制的木箸插在当
中,用手抓大块肉往嘴里送,吃相极为粗犷。
  “这里是老狼冲,咱们都是山洞人。”那个发如飞蓬满脸虬须的人扭头向他说:“要不
要吃一点?”
  他这才看清三位仁兄的长像,也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后,他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
  “给在下一点肉汤。”他说:“诸位大概一辈子没进过城镇。”
  “废话!”虬须大汉起身端来陶罐,送到他口边让他喝熬烂的鲜美鹿肉汁:“咱们经常
在城镇进出,在潞州府城和泽州都混过。”
  “但你们不敢白天露面。谢谢,够了,不能喝得太多,肚子里受不了。”他倚坐得舒适
些:“留发不留头,诸位留的是汉家发式,早晚会丢掉脑袋。”
  “没有什么好怕的,砍掉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虬发大汉回到
魇处坐下:“要我把前半个脑袋剃光,后面留一条猪尾巴,滚他娘的蛋!我宁可把脑袋砍掉
算了,那多麻烦?”
  “有种!”他叫:“心存明室,寄情草莽,可敬!”
  “去他娘的心存明室!”虬须大汉粗野地咒骂:“咱们这些人只是一些不愿受拘束,好
吃懒做的山林亡命,与心存明室无关,故老传言,大明皇朝时,咱们山里的人同样是流民亡
命,活该受罪,满人来了,咱们同样是好顺民罪该万死。姓朱的坐江山,咱们也同样过不了
好日子。不要说这些无趣的事,你也没有多少时辰可谈了。”
  “你说在下没有多少时辰可活了?”
  “对,嵇七爷一来,就是你断头的时候。”
  “他何时可到?”
  “不知道,他被一个女人一个老花子,追赶得上天无门,无法逃上山来。不过,大概快
到了。”
  “如果他来不了呢?”他知道女人和老花子是谁:“老花子和那位姑娘,本来是追踪夜
枭的,转而向嵇七爷兴师问罪,他没有多少侥幸的机会。”
  “咱们不管其他的事。”虬须大汉说:“嵇七爷送给咱们三百两银子买你的命。咱们等
了他三天,一直没等到人,所以把你弄上来。今晚他再不来,明早咱们砍下你的脑袋送到嵇
家了事。”
  “我姓丘的居然落得只值三百两银子,真是可悲。”他居然笑了:“老兄,放了我,三
天之内,我给你们三千两银子。”
  “咱们决不两边拿钱,你算了吧!这是道义,三万银子也买不了你的命。”
  “好,你们很讲义气。”他知道重利打不动这些与嵇七爷暗中勾结的人:“那是鹿肉
吧?来几块,如何?上法场的死囚,也该有一顿酒菜是不是?”
  “在坑底熬了三天而不死,你是一条好汉子。”虬髯大汉拎着陶罐走近,抓块肉送入他
口中:“可惜咱们为了道义,必须砍掉你的好脑袋。”
  他连吃了五块肉,胃不再抽搐。再吃几块之后,精神来了。
  “你们的首领是谁?”他问:“是不是天王寨的混天王?”
  “你错了,天王寨在辽州,距咱们这里有十万八千里。”虬须大汉回到原处:“咱们不
是强盗,只是一些有吃有喝就是良民,缺衣乏食就是土匪的化外山民,嵇七爷吃得开兜得
转,与天王寨的头领称兄道弟,与咱们这些化外山民也交情不错。真有事,天王寨的人却帮
不了他的忙,这叫做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的首领叫张宏,绰号叫出山虎,论武艺,混天王
不见得比他强。他带人去接应嵇七爷,你会见到他的。”
  “在下真希望能快点见到他。喂!再来两口肉汤。”
  不久,天色渐暗,洞中点起了松明。三大汉少了一个,大概是出外接人去了。虬须大汉
在洞外警戒,另一位手长脚长的人,和衣斜躺在壁根,目光不时落在丘如柏身上,并不是怕
丘如柏逃走,而是躺的方向面对着丘如柏;在这种铁铐铁镣钉死的重禁制下,金刚大象也逃
不掉。
  “老兄,丢入陷坑的那种香,是谁的?”他向大汉问:“嗅到即昏,好厉害,可惜带有
香味。”
  “是一个江湖浪人的,几年前被首领在泽州宰了,得了瓶这种粉末,连猛虎都可以薰
倒,确是厉害。”
  “哦!在下的包裹和剑呢?”
  “还留在坑底,没工夫去拾上来。”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怪啸。
  “他们来了。”洞中的虬须大汉叫:“老三,把里面收拾收拾,添两根火把。”
  丘如柏的脸上,出现冷酷阴森的笑意。有水有肉入腹,他的精力恢复得很快。可是,外
表却显得委顿狼狈,胡子长出来了,脸色枯槁,嘴唇干裂,衣裤又脏又皱乱七八糟,辫子污
秽毫无光泽,狼狈已极。与在陈州冒充贝勒爷的神采相较,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人声嘈杂,伟岸的出山虎领先入洞,后面跟着气色甚差的嵇七爷,然后是五六位剽悍的
大汉。洞外也有六七个人没进来,里面容不下这么多人。
  嵇七爷看到了丘如柏,脸上杀机怒涌。
  出山虎张宏生得满脸横肉,又粗又壮,凭长相,就足以吓破胆小朋友的胆。
  “七爷,活的人交给你。”出山虎的嗓门像打雷:“这座扣人质的石洞也暂时给你安
顿。兄弟得带人到外面安排一下,准备对付追赶你的人,也许天一亮,他们就会找来了。”
  “张兄,请等一等。”嵇七爷说:“兄弟问清一件事之后,随张兄一同行动。”
  “也好,快。”出山虎毫不迟疑同意。
  嵇七爷走近丘如柏,随手拔出同伴腰间的单刀,目光凶狠地落在丘如柏的脸上。
  “咱们都是玩命的人。”嵇七爷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回答在下的话,在下给你个痛
快。不然,在下要碎剐了你,你不希望痛快的死吗?”
  刀尖在丘如柏的脸上拂动,慢慢移向他的脸胸口。
  “你如果不吐实。”嵇七爷继续发话:“七爷我要用你的心肝下酒,你最好相信,七爷
我说得到做得到。说,你找敝师妹为了何事?”
  “这是在下与令师妹之间的秘密,必须与她当面说个一清二楚。”丘如柏毫不畏缩地
说:“我天罗的绰号不是白叫的,行事虽然不择手段,但如无真凭实据,决不会下毒手置人
于死地。所以在下只能告诉你,在令师妹未承认罪行之前,在下决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该怎
么办,你瞧着办好了。你说过,咱们都是玩命的人,怎么死,没有斤斤计较的必要。我可以
明白地告诉你,武朋友恩怨分明,双方交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死了认命,你杀我我杀你算
不了什么,如果双方不死,也没有仇恨可言。但像现在的情势,你这样对付在下,这是冷血
的谋杀,你明白冷血谋杀的意思吗?”
  嵇七爷怒火上冲,怒叫一声,一刀向他的左手砍去。
  斜刺里伸来一只大手,是虬须大汉的,强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嵇七爷握刀的右臂。
  “嵇七爷,杀人不过头点地。”虬须大汉沉声说:“这位仁兄是条汉子,你不能零碎地
剁他,要嘛就一刀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知道吗?”
  “你……”
  “这是好汉们的规矩。”虬须大汉说:“英雄惜英雄,要让他死得英雄些。你零碎地砍
他,他更不会把你要知道的事告诉你。”
  “嵇兄。”出山虎接口:“他死了,他与令师妹的事也了结了,何必再让他在死前嘲骂
你?给他一刀算了。”
  嵇七爷挣脱虬须大汉的手,一咬牙,刀举起了。
  丘如柏的脸上,出现阴森冷酷的笑意。
  刀尚未落下,洞口突然传出刺耳的狂叫声,可看到一名大汉倒地,另一名大汉也飞跌入
洞。
  “哈哈哈哈……”狂笑声震耳,天涯怪乞像鬼怪般出现在洞口,右手握了一把砍山刀,
左手有一具嵇七爷的党羽们,所使用的尺二强力弩筒。
  姬姑娘也出现在老化子的身后,两人堵住了洞口。
  “你们全在这里。”天涯怪乞笑完说:“这叫做瓮中捉鳖。哈哈!冲出来吧!看谁第一
个先死。弩筒中有五枝劲弩,这种梅花神弩保证可以贯穿人体,万无一失。”
  “本姑娘也夺了一具。”姬姑娘的左手也将筒伸出:“这是第二关,看谁能过得了。”
  人都两面分开,贴在侧壁藏身。
  “老要饭的,你只能射死咱们两个人。”出山虎怒叫:“十六比二,你们拦得住咱们
吗?”
  “十六比三。”丘如柏的语音清晰入耳。
  三枝火把烟火熊熊,洞中明亮,十六个人皆贴两壁藏身,丘如柏附近没有人敢逗留,他
的位置在内壁,面对着洞口。
  他的话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不知是谁吐出一句咒骂:“这家伙真不知死活!”
  怪事发生了,他双手突然变成柔若无骨的绳索,毫无阻碍地滑出铁扣坏,手掌软绵绵随
扣环缩胀!
  没有人能相信他巨大的手掌,能滑出那么小的铁扣环,但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
阻滞地滑脱出来了。
  “克啷啷……”一双环链左右一分,荡至铁环下垂不动了。
  他伸伸懒腰,若无其事地俯身伸手,抓住了沉重的脚镣,握住巨链一拉,两枚铆钉突然
滑脱。
  他泰然站起,冷然瞥了惊呆了的众人一眼。
  “缩骨功!”出山虎骇然叫。
  “无知!”天涯怪乞大声说:“这是化金钢为绕指柔的玄门成道秘术。拉断两枚铆钉,
却是如假包换的乾罡大真力上乘内功。”
  “解前辈知道丘兄的来历?”姬姑娘惑然问。
  “不知道。”天涯怪乞摇头否认:“这只是传闻中的奇功秘术。四百年前,武当的开山
祖师张三丰就具有这种神奇的道术。”
  丘如柏背着手,一步步向脸无人色的嵇七爷走去。
  嵇七爷快要崩溃了,突然一刀砍出狂叫:“妖怪!”
  刀被丘如柏一把扣住,扣得牢牢地,刀身的前半段,突然铮一声折断下坠。
  “在下本该杀你。”丘如柏冷冷地说:“但在下并未亲自目击你害人的罪行,你情急与
在下拼命,这是人之常情,我饶恕你,夜枭走了多久了?”
  “走……走了四……四天……”嵇七爷丢刀战栗着说,浑身都在发抖。
  “到齐云山庄通风报信?”
  “可能是。我……我发誓,我真的不……不知道夜枭与敝师妹的交往经过。”
  “但愿我能相信你,他们的交往与你无关,不能怪你。”丘如柏的目光,转注在出山虎
脸上:“出山虎,你应该受到惩罚。”
  出山虎将挟在胁下的开山巨斧挪出,胸膛一挺,举步走到洞中心。
  “我不怕你。”出山虎用打雷似的嗓音说:“生死等闲,玩命的人没有什么好怕的,怕
死就不是玩命。来来来,放手一拼。”
  丘如柏信手将断刀向出山虎一抛,出山虎豪气地伸斧便拍。
  怪事发生了,尺宽的巨斧,竟然拍不着缓慢抛来的断刀,反而脱手而飞,当一声大震,
斧撞在石壁上火星直冒反弹堕地。
  断刀堕落在出山虎的胸口,出山虎像个见水的泥人,两眼发直浑身颤抖,随断刀向地下
砰然坐倒。
  虬须大汉虎跳而出,挡在出口虎面前,拔刀拉开马步。
  “不要过来。”虬须大汉向举步欺近的丘如柏沉叱:“不然不是你就是我。”
  “你是这么好的一条汉子,这么好的一个好人。”丘如柏半真半假地笑说:“把你狠揍
一顿,未免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决定不惩罚你。”
  在众人呆呆的注视下,他走向堵住洞口的天涯怪乞走去。
  “解前辈,在下知道你与侠义道朋友颇有交情,对齐云庄的擎天一剑井若天存有七八分
尊敬,不会相信井庄主会收容云裳女史这个江湖女淫妖。所以,在下劝前辈不必暗中跟随在
后面看结果。”他诚恳地说:“我天罗的为人,前辈当有耳闻。在下要的是云裳女史,与擎
天一剑无关,他收容云裳女史不是他的错,与云裳女史有裙带姻缘的武林名士不止他一个
人。在下并非圣贤道学,哪有闲工夫去过问男女间最平常的私情艳事?所以前辈大可不必为
他耽心。”
  “我知道井庄主性好渔色,天下间的男人谁又不好渔色?”天涯怪乞苦笑:“凭良心
说,井庄主总算是侠义道中颇为正直的英雄人物,如果毁了齐云庄,确也令侠义道朋友惋
惜。而你不去便罢,去了齐云庄注定要被毁的。”
  “也许。”丘如柏点头:“井庄主为了面子,恐怕会不顾一切与在下周旋。”
  “所以,老弟是否可以慢一点前往,由老朽先一步和他商量商量?”
  “这个……”
  “老弟,冲老朽薄面,为即将到来的武林风暴尽一分心力?”
  “夜枭已经早走了四天,这时恐怕已经过了彰德府。前辈即使立即动身,也赶不及了。
所以在下向前辈保证,给前辈三天工夫。”
  “什么?三天?你以为我老花子会飞吗?”
  “在下的意思是前辈到达齐云庄之后的三天。之后,井庄主必须置身事外,不干预在下
的行事。”丘如柏郑重地说:“保护云裳女史的人,吉凶祸福自己负责,如何?”
  “好,老朽答应你。”
  “一言为定,前辈,后会有期。”
  天涯怪乞转身便走,没入黑黝的山林中。
  丘如柏站在洞口,转身注视着一群好汉。
  “出山虎,今晚在下要借你的石洞歇息,不管你愿不愿意。还有,劳驾派人到陷坑,把
在下的包裹和剑捡回来。你没收在下那些江湖人的防身小玩意,也请一并壁还。喂!这附近
有水吗?”
  “何不到山后的宾馆休息?”出山虎凶焰尽消:“咱们交你这位朋友。”
  “呵呵!做江湖浪人已经够糟了,想拖在下落草做强盗吗?不干。”他大笑:“这石洞
很不错,冬暖夏凉,住一宵就走,能送些吃食来更好。”
  “在下这就派人准备。”出山虎说:“右面有条小溪,方便得很。”
  “谢谢。”丘如柏转身,向惑然盯着他的姬姑娘笑笑:“姬姑娘,你的梅花弩筒可以收
起来了,这些强盗很讲理的,保证不会再招惹你。哦!你要赶回府城吗?”
  姬姑娘射出筒内的五枝弩,丢掉筒闪在一旁,让出山虎和嵇七爷几个人出洞,让那些人
救助被她和天涯怪乞出其不意击昏的八个强盗。
  “我不认识路。”姬姑娘说:“和老花子在穷山恶水中追逐了三天,真辛苦!
  “老花子不相信夜枭走了,转回去找嵇七,恰好碰上嵇七带了人往城外逃,就这样追来
追去,追到此地来了。天亮再说,大概有你在,这里安全得很。”
  “你一个年青美丽的大姑娘,在什么地方都不安全。”他往洞里走:“当然,你在外面
乱闯更危险。角落里有干草,做一个窝住一夜好了。”
  “如果在天罗身边都不安全,天下间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姬姑娘毫无机心地说:
“火把的烟讨厌,熄掉两枝,怎么样?”
  “不熄也烧不了多久。姑娘,谢谢你和老花子缠住嵇七爷三天。”
  “不缠住他你也不怕……”
  “不然,他们可能把我弄死在阱底再拖上来。”
  虬须大汉带了一个人,把他的包裹、剑、一包从他身上搜走的随身杂物送来,还有一个
食物篮,两根牛油烛。
  “丘兄,真想不到宾馆安顿吗?”虬须大汉说:“请相信咱们的诚意……”
  “我这人谁都不相信。”他拒绝了:“老兄,谢谢,这附近千万不要有人逗留,免生误
会。”
  “丘兄请放心,没有人敢和你这个妖怪接近。”虬须大汉傻笑:“你根本不是人,可
怕。没有事,在下告辞,明天见。”
  “明天见。”
  送走了虬须大汉,丘如柏解包裹取衣裤杂物。
  “姬姑娘,你先吃喝,不要等我。”他带了衣物出洞走了。
  回来时他换了一个人,大袖子水湖绿色博袍,湿漉漉的发辫盘在头上,除了仍可看到裂
痕的嘴唇,已看不出三天苦难所留下的痕迹,出现在姑娘面前的,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与往昔贝勒爷的气慨差不多,多了一份潇洒飘逸的气质。
  姬姑娘已将食物摆好在食篮盖上,困惑地打量着他。
  “你真是歹徒们闻名丧胆的天罗吗?”姬姑娘用不相信的目光注视着他:“怎么可能
呢?你看,你像不像一位富贵人家的豪门子弟?”
  “听你的口气,好像天罗会吃人似的,我真有那么可怕吗?”他在旁席地坐下:“要想
把事情办好,像出山虎那种野人似的装束,是决难成功的。进食吧,我得好好睡一觉。”
  姬姑娘在草堆中睡得很不安静。天没亮,她就出洞到溪边洗漱。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在石
洞中安歇,在她来说,这是又刺激又耽心的经验,不难想像她心中的奇异感受是如何强烈
了。
  早膳后,出山虎亲自带人送他们出山,直送至老狼冲外,指明东西路途方殷殷道别。
  他们是向西走的,西面四十里就是壶口关。他在一处三岔路口止步,路旁竖了一根将军
箭,上面指向东北的一端刻着:到虹梯关九十里。
  “在下改走虹梯关。”他向姬姑娘说:“不送你了,姑娘珍重。”
  “丘兄。”姬姑娘迟疑地说:“你真的不需要帮助吗?单人独剑闯齐云庄?”
  “是的。”
  “加我一把剑,如何?我是当真的。”
  “姑娘,这一来,令姨父天外流云柴大侠,不传侠义柬找我算账才是怪事。”
  “胡说……”
  “事实如此。”他打断姑娘的话:“如果姑娘肯相助,那就请将这里的事,向令姨父说
明经过,以免令姨父听信井庄主的一面之词,声援齐云山庄。”
  “我会办到的。”姑娘说:“我这就赶回去。”
  “那就谢谢你啦!珍重再见。”
  姬姑娘不胜依依地目送他的身影去远,方喃喃地自语:“我相信他一定有正当的理由找
云裳女史,我一定要说服姨父不过问他与齐云庄的纠纷。”
  半月后,齐云庄。
  这里是兖州府阳谷县安平镇,当地人称为张秋镇。往南行百余里,便是已经干涸了的水
浒梁山强盗窝。
  镇位于阳谷、寿张、东河三县的三不管地带,西至阳谷仅二十余里。因此,新设了两座
衙门:粮、捕通判衙门。闲杂人等,最好不要在这里讨野火。
  齐云庄在镇西五六里,地当至阳谷大道的南首。
  江湖怪杰天涯怪乞是近午时分到达阳谷县城的,不落店出朝阳门,沿大道风尘仆仆奔向
奇云庄,远在五里外,便可看到路南半里外高大的庄门楼。
  半里长的笔直大道衔接官道,比官道还要宽阔。井家是当地的大地主,百余年前便是本
地的大家族,庄中建了五六十栋房舍,真算得是钟鸣鼎食之家。
  距岔路口还有里余,便看到三名巡捕从庄道折出官道,策马驰向安平镇。
  天涯怪乞一怔,脚下一慢。
  “糟了!夜枭比我早到。”他不安地自语:“井老兄既然借助于官府,那么,他收容云
裳女史的事是真的了,我该怎么说?他如果肯把那女妖打发走,就不会求助于官府。看来,
我老花子恐怕无法说服他了,难道他居然与夜枭这种江湖蟊贼也有来往?”
  好大的一家齐云庄,从庄门伸向大厅的驰道,足有一里长,演武场设有各式练功的器
械,自石担石锁至规模宏大的梅花椿,一应俱全。
  从昨天起,齐云庄突然发出了戒严令,戒严的理由是将有不明来历的武林高手前来寻
仇,全庄的子弟如非必要,严禁外出。敌楼上升起了五色旗,白天是旗号,夜间是灯笼,以
牛角传声相辅,外敌不论从哪一方向进入,皆可从敌楼传出的信号指挥拦截。
  天涯怪乞一走进通向庄门的大道,便被庄门楼的了望发现了,三名中年人及时越过吊
桥,在桥头迎接来客。老花子是江湖名流,在里外便被庄中人判明了身份。
  他受到热烈欢迎,几位老朋友把他请至大厅,庄主已先一步降阶相迎,客套一番,宾主
欣然升阶入厅。
  庄主擎天一剑井若天年约五十开外,国字脸膛红光满面,留了三绺须,狮鼻海口,双目
神光炯炯,威严之中,透着八分和薏慈祥,不愧称当今的武林风云人物。
  双方分宾主落坐,仆人献上香茗,老花子的包裹不让仆人们取走,就搁在自己脚下,已
明显得表示出随时可以告辞的意思。
  “老哥风尘仆仆,似是经过长途跋涉。”井庄主欣然说:“三年不见,老哥精神更旺健
了。听说老哥哥近来在河南行道,可曾与天外流星柴兄把晤?”
  “是跑了好些路。”天涯怪乞笑笑说:“你知道,柴老弟福寿双全,在家纳福从不过问
外事,老花子却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讨厌鬼,怎敢登门自讨没趣?倒是在山西碰上了他的爱
徒,是姬家的小姐。人不错,武功也到家,年轻嘛,免不了管管闲事。她追逐在河南杀人劫
财,逃向山西仍沿途做案的夜枭冯浩,帮了老花子一点忙,可惜仍然被那恶贼逃掉了。”
  他一面说,一面留心察看井庄主的神色变化,提到夜枭冯浩,井庄主脸上毫无异状。
  “夜枭冯浩?这家伙十几年前曾经在山东做了几次案,被泰山双杰赶得上天无路,捣了
他的秘窟,起出了他全部家当,足有数万赃藏,从此便销声匿迹,据说已伤重毙命,怎么在
河南山西做案?”井庄主泰然地说:“恐怕不是他吧?老哥看清他了?”
  “没看清,追到山西,从他的朋友口中,证实了他的身份。老弟,你不认识这个人?”
  “没与他照过面,听说这恶贼白天从不在人前露面,据泰山双杰说,这恶贼生得耳尖脸
圆,天生的獠牙又尖又利,做案必定伤人,又贪又狠。”
  “恐怕他已逃到贵地附近了。”
  “真的?哼!他最好不要在敝地三县做案。”
  “那可不一定。”天涯怪乞说:“老弟,听说过金陵双艳两个妖女吗?”
  “听说过,但最近几年,已经没有人提起她们啦!”
  “云裳女史郝桂贞呢?”天涯怪乞直攻核心。
  “兄弟听说过,从未谋面。那女妖其实并没真的吃过风月饭。对,她也失踪十几年了,
最后有人见到她,好像是在金陵。咦!老哥问这些妖女,有何用意?”
  “查证一件令人困惑的事。”天涯怪乞苦笑说。
  “与兄弟有关?”
  “看贵庄戒备森严,颇不寻常。”天涯怪乞另起话题:“是不是有麻烦?”
  “前一晚上来了夜行人,轻功之佳,武林罕见。”井庄主脸上有了怒意:“闹了半个更
次,最后寄柬留刀,从容远遁,兄弟咽不下这口气。过惯了太平日子,敝庄真也该提高警觉
了,必须乘机磨练磨练,也会会各地的友好。”
  “没有线索?”
  “没有。”
  “柬上说些什么?”天涯怪乞追问。
  “只有八个字:人不交出,小心狗命。”
  “交什么人?”
  “谁知道呢?这简直是兄弟平生所受的最大的侮辱。这狗东西一定会再来的,不来便
罢,来了,哼!”
  “唔!疑问重重。”
  “老哥哥是否听到什么风声?不是途径敝地和兄弟叙旧的吧?”井庄主惑然问,若有所
悟。
  “请坦诚回答老哥哥的话。”天涯怪乞正色说:“老弟真不知道云裳女史和夜枭的
事?”
  “老哥哥,兄弟以人头保证,所知的刚才已经告诉老哥哥了。”井庄主凛然说:“这十
几年来,皇上经常下江南巡幸,每次都经过这附近,兄弟为避免引起朝廷的注意,几乎闭门
谢客,根本不敢外出闯荡。夜枭和云裳女史这种小人物,兄弟还不屑去注意他们呢。”
  “老哥哥相信你。看来,是嵇七那狗东西存心嫁祸,那该死的东西大概是活腻了。”
  “谁是嵇七?”
  “是云裳女史的师兄,鹰爪神钩嵇永胜,宇内三奇的老大。”
  “我听说过这号人物,所知有限,他……”
  “老弟先不要打岔,老哥哥说完你再说。事情是这样的……”天涯怪乞将在山西与天罗
丘如柏见面的经过说了,最后说:“除了嵇七有意嫁祸之外,另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云裳女
史可能掩去本来面目,隐身在尊府避祸。老弟只要彻查全庄的女人,看哪些人是最近十年来
到贵庄的?只要用点心机,不会找不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这些狗东西该死!”井庄主拍案大骂:“天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凭什么敢来向我
索人?岂有此理!哼!他来好了,他好大的狗胆。”
  “老弟……”
  “就算兄弟查出云裳女史的下落,兄弟也不会告诉他。老哥哥,你就别管这件事了,他
如果敢踏入齐云庄一步,我必定埋葬了他。”井庄主暴怒地大声叫嚷。
  “老弟千万不可激动,事关老弟的声誉,必须冷静应付。天罗不是不讲理的人,在无凭
无据之下,他是不是会向老弟用非常手段的……”
  “让他用非常手段好了。”井庄主越说越火:“我同样会用非常手段对付他。这家伙吃
了几年粮食,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老哥哥请留驾三五日,看兄弟怎样打发这种不知自量的狂
妄之徒。”
  天涯怪乞心中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面对激怒的井庄主,他更不敢将丘如柏的武功如
何可怕说出来,以免引起井庄主更大的反感和好胜的念头。
  天涯怪乞留下了。同时井庄主立即进行查证的大计,详查十年来入庄的女人,其中包括
三少庄主的新婚妻子在内,虽则井庄主的三媳只有十六岁,而云裳女史已是快四十岁的徐
娘。这也难怪井庄主太过小心,因为据传说,云裳女史的易容术已臻化境,在江湖有千百化
身,不难安排假身世制造合情合理的身份。
  这件事进行得很慢。因为十年来,来来往往的长工家眷数目相当多,井家的子侄数目也
不少,买丫头请仆妇娶媳妇数目可观,要想寻根究底真不是短期间可以办妥的事。
  □□□□□□
  当晚二更初,一个黑影从庄东的泄污水小沟爬出庄外,消失在黑暗的田野里。
  而潜伏在庄东小溪旁的一个黑影,也悄然隐去。这个黑影已来了三晚,三晚都潜伏在同
一地方。
  五六里外,便是安平镇(秋张镇)。
  粮捕同知衙门,是乾隆二十年建成的,位于镇北,规模相当大,衙门、官舍、仓房、马
厩、车场、囚牢……应有尽有。迤西一带的西街,便是本镇的商业区,百十家商号,百物齐
全。
  西街的街口,也就是运河码头。由于这一带日渐淤塞,南面的沙河每年带来大量的泥
沙,往昔的盐船和漕舟,皆以本镇为起卸停泊的大站。
  目前已每下愈况,盐船和漕舟皆改在东河县码头停泊,秋张镇已失去往昔的繁荣,但行
走运河的小型舟船,也偶或在此地停泊。
  有些闲客,甚至从济南专程乘船前来,只为了看一看季札挂剑碑,在徐君墓拔一把挂剑
草带回留作纪念,据说该草可以治疗心疾。这种草叶皆一横一倚,形如挂剑,只有徐君墓生
长有这种草,算是本镇的特产。
  其实,这处古迹与其他胜迹一样,令后世的人糊涂,天下间在不同的地方有同样的古
迹,是真是假那是考古家的事。
  一艘小舟溯河而上,近午时分泊上了张秋码头,一位英俊潇洒的书生,轻摇着描金摺
扇,飘逸地踏上码头。后面一位年约花甲的老苍头,带了一位书僮,一背书簏一背行囊,随
在书生身后往镇里走。小舟半个时辰后解缆返航,邻舟的舟子打听出这艘船是从济南来的,
客人送到空船放济南,不用等候书生回埠,老苍头和书僮是随船下放的。
  东昌客栈是本镇颇有名气的老店,东主骆海招徕有术,把客店装璜得雅俗共赏,旅客大
部分是些有身份的人。
  这位书生一落店,便博得店伙们十分好感,因为这位自称白士俊的书生不但对人和气,
没有盛气凌人的公子少爷恶习,而且出手大方,赏给清理房间的店伙十两银锭,这间店的有
套间上房,一天宿费含膳费仅一两银子,是本镇最贵的一家。
  东昌老店的掌柜叫吴风,二掌柜是吴风的妻子吴焦氏秋娘,专负责接待女眷。秋娘年已
四十出头,她的大闺女吴珠将近年华双十,偶或充作乃母的副手,本镇艳名四播,极为出
色。双十年华的美丽闺女还没有婆家,难免招惹闲言闲语。但吴风是个老实人,半百年纪已
是老态龙钟,平时沉默寡言,作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与他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妻子
活跃情形比较,一天一地形成强烈的对照,因此对那些风言风语,从不放在心上。对那些成
群结伙追逐在爱女身侧的惨绿少年,从无抱怨的意思。
  店占有三间门面,右首是食厅兼茶坊,不但卖酒卖茶,也经常有从济南来的卖唱者在座
助兴,客人比住客的还要多,成为本镇最好的消闲处所。秋娘母女除了招呼旅客之外,经常
在食厅张罗。说难听些,她们好像在招蜂引蝶。
  白书生第一次出现在食厅,立即引起小小的骚动,他那丰神绝世的仪表,吸引了所有食
客的目光。
  未牌时分,不是进食的时光,店伙对住店的客人,当然要热诚些,将书生引至临窗的雅
座。
  “公子爷请坐。”店伙拖现条凳客气地说:“公子爷如果要进食,小的会吩咐厨下另备
锅碗菜肴……”
  “咦!为何要另备锅碗菜肴?”他含笑问。
  “公子爷不是在教吗?”
  “在教?”
  “公子爷姓白。”店伙加以解释:“白、花、沙、马各姓都是教门人,不吃猪肉……”
  “哦!你说回回,我这个姓白的不在教,不必费心。还不饿,先沏壶茶再说。”他表明
身份:“不要蒙阴茶。”
  “蒙阴茶本来就不是茶。公子爷请稍候。”
  茶来了,人声一静。
  吴小珠出现在后厅口,荆钗布裙,但掩不住颜色,眉目如画,胸部饱满小腰一握,巧笑
倩兮艳光四射。她手捧漆花托盘,一壶两杯,袅袅婷婷沿过道缓步而来,有如捧花龙女,成
为全厅二十余位茶客目光的焦点。
  “公子爷请用茶。”她笑盈盈地说,声如黄莺,放下茶具替白书生斟茶:“我叫吴小
珠。”
  “喝!谁怜酒姬颜如玉,婢婷落落自奉茶。”白书生禁不住喝采:“谢谢你,姑娘。”
  “唷,白公子,你客气。”吴小珠媚笑如花,媚眼儿流露出绵绵情意,大方的在横首坐
下了:“公子爷,你是捧我呢,抑或是损我?好像这两句诗你用错了典,也改得不伦不
类。”
  “哦!我真是班门弄斧,该打该打,信口胡诌,姑娘休嫌唐突。姑娘在这里照应,有多
久啦?”
  “三年。”吴小珠不假思索地说:“从济南跟爹娘来的,东主骆爷是家父的好朋友。公
子爷也从济南来?”
  “是的?”
  “在学?”
  “读书不成,学剑也不成,好在小生志不在圣贤,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鸣,头悬梁锥刺
腰。姑娘听说过济南铁佛巷白家?就是南泉西首的那一家?”
  “哦!听说过,济南有六位靠河工起家的富豪,白家是其中之一。”
  “对,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称富豪,治黄河的河督,管盐的盐务。姑娘如果回济南,小
生必尽地主之谊。”
  “公子爷光临小镇,有何贵干?”
  “游季札祠,回程时顺便在东阿买些真阿胶。有朋友需真正的阿胶治痼疾,在阳谷反而
买不到真品,听说东阿可以用重价收购。”
  “东阿也买不到真品,都是用死马皮熬制的。去年闹旱灾,熬胶的阿井水深不及尺,有
不少人为争井水打破头,哪来的真胶?吃了不但病好不了,可能把命都送掉。公子爷如果想
买,我替你想办法,如何?”
  “真的?那就谢谢你啦!”
  “但……公子爷,货真……,价可是……”
  “我知道,真品一两换一两金,小生愿以五两金换一两。”他一面说,一面取出绣金荷
包,打开往桌上倒:“折银是一比六,请姑娘代购五十两真阿胶。”
  所有的食客,皆被桌上的珠光宝气愣住了。
  六颗指大的滚圆珍珠,几块镶金宝石,几件翡翠小饰物,七八张银票。
  他信手打开一张,口中念念:“一千两。”念完放下,又打开另一张,笑笑递给小珠。
  “够了。姑娘,能在三天内办妥吗?”
  “两千两,常丰银号的即期庄票。”小珠念出庄票数字,并不感到惊讶:“三天尽够
了。哦!这颗珠子的成色很好,真正的南海珠,珍贵处在它的圆,毫无暇疵。”
  他将一颗珍珠递至小珠眼前,含笑让小珠察看。
  “还好。”小珠点点头,眼中毫无惊讶的神情,似是司空见惯:“找到识货的,足值三
万金。”
  “小珠姑娘,你不识货。”他笑笑:“京师和中堂每日早起,以珠粉作晨餐,作珠粉的
珠没有这颗一半大,价钱是两万金,供珠的人是苏州姓石的,他一年最少也赚百万金以上。
姑娘的芳名是小珠,这颗珠很小,姑娘拿去玩吧。”
  食客议论纷纷,不知哪一位仁兄,突然冒出一句话:“败家妖孽!”
  他不加理睬,将珠往小珠手中一塞,连包珠的绒布也递过,收紧荷包带。这瞬间,他看
到小珠注视着那位发话的人,凤目中冷电一闪即没。那位发牢骚的食客,却匆匆会账走了。
  “公子爷!谢谢你啦!”小珠的目光回到他脸上,粉颊绽起无限风情的醉人微笑:“改
天,我置酒谢你。来,我替你添茶。”
  “谢谢。”他喝了一口茶站起:“我要到季札祠走走,看挂剑草是不是已被游客拔光
了?”
  “其实挂剑草的药效有限,我可送你一些真正的青州刘烬草,那可是真的起死回生圣药
呢。走,我陪你到季札祠游玩。”
  两人一走,食厅突然人声鼎沸,咒骂声此起彼落。
  齐云庄中,正忙得不可开交,盘查女人身世的事,闹得鸡犬不宁。随着时光的飞逝,警
戒随西沉的日色而加强。天一黑,庄内外断绝了正常的交通。
  次日,井庄主的武林朋友陆续赶到,官府里的朋友也明暗中帮忙,眼线遍布,搜寻夜枭
与天罗的踪迹,当然也留意假装云裳女史的女人。齐云庄群雄毕集,彻底的封锁网已布置停
当,天罗休想进入,云裳女史也休想出去;尽管井庄主并不相信云裳女史真的藏身在庄中。
  秋张镇当然受到严密的监视,过境的江湖人如果身份和来踪去迹交代不清,必定受到表
面客气,但骨干里强硬的盘诘,拒绝合作的人必定自找麻烦,来路不明的人皆不敢逗留,匆
匆过境。
  风暴在蕴酿,井庄主对付天罗的决心表露无遗,搜寻云裳女史以表示自己清白的努力,
获得侠义道朋友的热烈支持,远道的朋友纷纷赶来相助。
  第三天,也就是天涯怪乞答应天罗暂缓发动的最后一天。阳谷和寿张两地,侠义道朋友
布下了重重警戒网,其中有几位高手过去曾与天罗打过交道,希望能先一步与天罗接触见机
行事。井庄主的声誉甚隆,而天罗的口碑却不见佳,侠义道一些立场超然的人,衷心希望天
罗不要踏入齐云庄的势力范围,以免引发不可收拾的武林风暴。
  东昌客栈安静如恒,从运河码头来的旅客,依然一如往昔进进出出,正当的旅客通常不
会受到武林人的骚扰。
  午后不久,两位巡捕带了两名中年人,踏入东昌客栈的店堂。店堂旅客进进出出,隔壁
的食厅中,已经有旅客进膳,有些仍在喝茶聊天。
  骆东主与吴掌柜夫妇,谦恭地上前迎接。不怕官,只的管,捕房的人光临,开客店的怎
敢不巴结。
  “张爷李爷好。”吴焦氏笑吟吟地招呼:“请堂屋里坐,请。”
  张巡捕未加理会,瞥了食厅一眼。食厅中,白书生的桌上摆满了酒菜,十余种菜肴,有
些还未动箸。每次他都叫来十余种菜肴,但吃起来有如小猫进食般吃得很少。
  “你们不必招呼。”张巡检挥手说:“我带两位朋友四处看看,有事再找你们。哦!今
早贵店来了两男一女,从船上下来的。”
  “是,张爷。”骆东主欠身答:“两位男客一姓柴,一姓姬,女客是姬姓客人的妹妹,
现住……”
  “他们呢?”张巡检截住话头问。
  “在二进……哦!他们来了,一定是要午膳。”
  厢廊踱出两位二十五六岁年轻人,高大雄伟一表非俗。后随的是穿劲装,刚健婀娜的美
丽小姑娘。三人不知道店堂发生了什么事,仅有意无意地瞥了两位穿公服的巡捕一眼,举步
向食厅走。
  “诸位请留步。”张巡捕伸手虚拦,目光凌厉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诸位从何处来,
来本镇有何贵干?”
  “从河南来,准备在此地访友。”那位姓姬的年轻人沉静地说:“请问诸位有何指
教?”
  张巡捕用目光向两位中年人看,两位中年人同时摇头,表示不是所要我的人。
  “小姑娘穿一身白。”另一位巡捕不识趣强出头:“是不是姓郝?”
  “怎么,你替我改姓?”小姑娘不悦地反问。
  “咦!你比我还凶?”李巡检冒火了。
  “小妹,不可无礼。”姬姓年轻人含笑阻止乃妹生事:“大概他们把你看成云裳女史
啦!”
  “你难道不是?”李巡检不肯善了。
  “瞎了你的眼睛。”小姑娘大发娇嗔:“本姑娘姓姬,在河南中州……”
  “咦!姑娘是中州姬家的人?”一位中年人讶然接口:“姑娘可知道天涯怪乞?”
  “十几天前,曾与解前辈在山西办事……”
  “哎呀!原来真是姬姑娘,柴大侠的姨甥,失敬失敬。解前辈现在齐云庄,没料到姑娘
也赶来了。说起来不是外人,诸位何必落店?镇西有船,可否请诸位移玉前往齐云庄?”
  “这位大叔是……”
  “在下车毅,十余年前曾见过云裳女史的本来面目,因此自告奋勇,协助井庄主前来查
看。”
  “哦!原来是神手客车大侠。”姓柴的年轻人接口:“在下柴贤。”
  “哦!柴大侠的长公子,失敬失敬。”神手客欣然说:“到齐云庄要不了片刻,诸位这
就走好不好?”
  “好,理该前往拜望井庄主。”柴贤欣然同意。
  众人有说有笑往店外走。食厅中的白书生向替他斟酒的吴小珠笑笑,毫无顾忌地托住了
那又白又嫩的玉手。
  “谢谢。呵呵!好险是不是?”他放涎地捏捏小珠的手:“他们走了。”
  “什么好险?”小珠用另一手在他放肆的大手上轻打一下:“他们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什么人,我一个也不认识,那两个穿公服的是巡捕错不了,他们好像在找人,
我熟悉的人。看他们的神情,不会是找你吧?”
  “找我?啐!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轻狂!”小珠撅起红艳的小嘴,恨恨地白了他一眼:
“如果你也把我看成粉头,最好是少惹我,免得有玷你白公子的门风。”
  “咦!小珠,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半真半假地说:“我的意思是见过你的人很
多,像朋友一样见见面聊聊天,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一定要把男女间的事弄得那么复杂
吗?我不否认我有点轻狂?但轻狂是有限度的,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恶形恶像,是吗?你
我这几天相处,我曾否对你说过不礼貌的话?曾否毛手毛脚……”
  “你呀!不要假撇清,刚才你就捏我的手。”小珠一指头指在他的额头上,贝齿咬着下
唇似嗔似喜,那媚态真令人心荡:“总之,你并不怎么道学。少喝些,今晚有人送阿胶来,
我治酒请你赏光,亲自下厨,怎样?”
  “我这里先行谢过。”他春风满面:“等会儿我叫店伙去雇船,明天回济南。”
  “哦!就走?不多玩几天?”小珠黛眉深锁:“这样好了,晚上我们好好谈谈,雇船的
事我去安排。”
  整个下午,齐云庄的人与官方的巡捕密探,在秋张镇进进出出,镇民脸上的神色越来越
明显,到处都可以发现目光犀利的人徘徊。
  齐云庄的警网正步步收紧,注意力似乎有集中秋张镇的迹象,傍晚时分,码头上引发一
场小规模冲突,四个来历不明的江湖人,与井庄主的好友兖州穿云燕赵裕,展开一场势均力
敌的恶斗,结果是四位江湖人吃了一点小亏,愤愤地雇小船走了。
  监视入境离境的人,都是江湖上的知名好手,凭经验和犀利的目光,全神贯注寻找可疑
的猎物。
  白书生是济南的豪门公子,以三十两银子买一两阿胶,以及以值四五万金的珍珠当玩具
玩的事,已成了轰动的新闻。粮捕衙门的人不但不敢查他的行动,反而派人暗中保护他的安
全,万一出了意外,那可不是好玩的事,豪门与官吏彼此一家,上峰追究下来,那还了得?
齐云庄的江湖朋友,更不敢自讨没趣找他的麻烦。
  吴风的住处在店后的一排住宅内,是安顿店中伙计的一排土瓦屋,天黑后不久,白书生
成了吴风夫妇的上宾。
  两进厅,后面另有内室。内堂前一座天井,两侧有走廊,酒筵设在内堂,可见吴风夫妇
并没把白书生当作外人。这种向礼教挑战的安排,是极为罕见的。
  吴掌柜敬了客人三杯酒,便推说要到店里照顾告辞走了,只剩下母女俩陪客。在普通人
家来说,这是十分犯忌的事,吴焦氏是风骚入骨的半老徐娘,吴小珠是双十年华的大闺女,
而白书生却是豪门纨绔子弟,这算什么?在在皆表明吴焦氏母女不是什么好东西,存心不
良,有意勾引良家子弟。
  再喝了两杯,吴焦氏也藉故走开了。
  吴小珠已有了三分酒意,这是闺女们最动人的时光,春色眉黛,一举一动皆表现出万种
风情,粉颊酡红,一颦一滋味,一笑一销魂。
  “白公子,上次听说你到京城,游玩了将近百天。”小珠牵起衣袖,露出羊脂白玉的皓
腕替他斟酒:“想不到你的游兴如此浓厚,把家中一妻两妾丢下守空房,你这是为什么?”
  “咦!你怎么知道我到京城游玩?”他似乎极感惊讶:“我是上月杪返家的,至今不过
十二日,连济南的亲友也很少知道我来张秋,你怎么知道的?”
  “济南到这里乘船只要两天。”小珠移坐过来嫣然微笑:“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
里。”
  “算你厉害。”他笑笑:“那次上京,其实是替家父搜购禁品长白老山参。你知道,这
是大内的御用品,搜购冒的风险很大很大。汉人禁止出关,所以非向旗人设法不可,只要走
漏一丝口风,那可是天大的祸事。”
  “弄到了没有?”
  “弄到两盒共七枝成形老参,共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哦!小珠,阿胶……”
  “今晚恐怕无法送到,可能明早凌晨到达,放心啦!公子爷。要是不放心嘛,今晚你就
在我家歇宿相候。”
  “在你家歇宿?出门就是客店的后院……”
  “你这大笨牛。”小珠媚笑着捏了他一把:“不瞒你说,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呵呵!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说什么拜托不拜托。”他一点也不笨,将小珠的手捉
过来温柔而又贪婪地摩娑:“只要你开口,我如果能办得到,赴汤蹈火……”
  “唷!瞧你多会说话。”小珠被他拉近,乘势娇躯一歪,倚在他肩上了,笑得媚极,神
情艳极:“你很容易办到的,我怎肯让你去赴汤蹈火?”
  “到底是什么事?”他的手挽住不胜一握的小蛮腰,暖玉温香抱满怀:“有钱可使鬼推
磨,有势可以叫人去死;济南白家没有办不通的事。”
  “这可是你说的。”小珠半推半就地像征性推推他在腰部往上移的手:“我要和爹娘到
济南游玩十天半月,而我们在济南无亲无故人地生疏,你能替我们安顿吗?”
  “哈哈!你在说笑话。”他大笑,手终于占领了禁区:“城内城外,我家没有一百栋房
舍,也该有五十栋,你爱住哪里就是哪里,住一辈子也无妨,这算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唷!你说得真轻松,无亲无故的,住到你家去,你爹娘和你家的人怎么说呢?”小珠
颊红似火,贴在他肩上吐气如兰:“人言可畏……”
  “鬼话!什么人言可畏?家父母从不管我的事,我那些妻妾更不敢过问。这样吧,就说
你是……是一门表亲好了,反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多着呢。”
  “表亲?好啊……”
  “那你就是表妹罗!我们可就说定啦!何时动身,你只要派人捎个信来,我立即派人派
船来接你。”
  “不,我要明天走,等送阿胶的人一来就走。”
  “这……听巡捕们说,本镇的人好像最近暂勿离境……”
  “哦!你怕他们,好吧,既然你有困难……”
  “这是什么话?”他拍拍胸膛:“这位同知老爷天胆,也不敢干涉我的事,只要将家父
的名贴往布政使衙门一送,保证他丢掉官还得坐牢。好,明天一起走,看谁敢拦阻,哼!我
要他吃不完兜着走。”
  “嘻嘻!我知道你靠得住的。”小珠在他脸上亲上一吻,吻得他忘了生辰八字,忘了
形。
  他老实不客气,把小珠抱得结结实实,火热的嘴唇,掩住了那双红艳红诱人犯罪的樱桃
小口,上下其手恶形恶像。
  春满内堂,绮旖风光不足为外人道,反正是酒令智狂,脱略形骸,男有心女有意,就是
这么一回事。
  东厢的室内,两双怪眼从秘孔中监视堂中的一切动静,终于,两人满意地离开了。
  这一顿酒,直拖至三更天,两人衣衫不整,衫裙凌乱。最后是白书生醉得像死尸,身上
的荷包、夹袋、靴统等等存放物品的地方,皆被小珠母女搜遍了,除了价值巨万的珍玩,没
发现任何可疑事物。母女俩将所有的珍玩放回原处,由吴风将白书生背回客店。
  破晓时分,码头来了一艘船,一名中年人与两名船夫,携有一只柳条篮登岸。暗影中踱
出两名巡检,两位劲装的中年人,劈面拦住了。
  “什么人?站住!”一名巡检低喝。
  晓色朦胧,不易看清面貌。中年人谦卑地行礼,说:“小的是阳谷段家的段义,奉东昌
客栈吴掌柜的嘱托,特地带来五十两纯正阿胶。”
  白书生买胶的事,可可说尽人皆知,巡检毫不留难地大手一挥,示送放行。
  街口的暗处也有两个警戒的人,也就不再现身留难。
  片刻,对岸的渡船靠岸,上来了十二个人,其中有姬姑娘兄妹,那位神手客车毅佩了
剑,一上岸就向两巡捕和两位中年人急急地说:“曹州传来消息,天罗曾在曹州逗留,按行
程,今明两天可能赶到。庄中清查的事还没有结果,夜枭上次夜闯齐云庄寄柬留刀,可能是
声东击西的诡计,他和妖女很可能藏身在镇中,庄主要加派人手严密封锁,再逐一清查可疑
的人。诸位请多费心。姬姑娘认识天罗和夜枭,咱们请她把他们的长像特征,向驻镇的人解
说清楚。”
  “那就请姬姑娘到鸿记栈号与其他的人见面详谈,请随在下一同前往。”中年人说完,
领先便走。
  进街口三二十步,对面来了七个人。是刚才过去的送阿胶的三个人,另四人是白书生、
吴风一家三口。白书生似乎宿酒仍未全醒,由小珠半拉半扶而行。吴风则提了白书生的包
裹,与送胶的段义有说有笑地跟在后面。
  双方虽相错而过,但皆无法看清对方的面貌,街道暗沉沉,距天亮还有半个时辰。
  留在码头的两巡捕和一位中年人,很负责地拦住察看,看清了所有的人,巡捕一怔,
说:“咦!吴掌柜,白公子怎么啦?”
  “我没醉。”白书生大声说:“那些阿胶是假的,真的黝黑光洁,可鉴人毛发,轻拍即
碎。哼!两千两银子买这些假货,吴掌柜,你把本公子当什么人?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
不要命了,你活腻了。”
  “公子爷,不是小的经手,小的事前并未过目。”吴风惶恐地解释:“小的没想到段家
的人会黑良心……”
  “我唯你是问,还有小珠。”白书生声音更大:“你们今天都得到阳谷,弄不到真货,
本公子送你们进大牢,本公子说到做到。姓段的,你的船呢?”
  “公……公子爷……”段义不住发抖,语不成声。
  “我说段义哪!”巡捕摇头苦笑:“你们阳谷段家是殷实的商号,去年今年河井都不出
水,所以没出胶,没有货,怎能贪暴利骗人?而骗的却是伸一个指头,可以要你死一百次的
济南白公子,何苦?走吧,快回去找你们的长辈出面解决,不然……”
  “不然,本公子要他段家后悔八辈子。”白书生怒叫。
  “这……公子爷,船……船就在码头。”段义慌乱地向码头一指。
  就这样,七个人上了船,船驶离码头,顺水顺流走了。
  辰牌末,大批高手涌至码头,拥上了两艘快船,领先登舟的是井庄主、天涯怪乞,还有
姬家兄妹。
  “咦!怎么一回事?”一名巡检讶然向随来的同伴问。
  “吴掌柜一家子挟持白公子逃走了。”那位巡捕说:“捉住了三个船夫,其中一个叫段
义,他们都是在东河受雇的坏船夫。这是说,接白公子走的三个船夫是假的。如果其中有夜
枭,白公子完了,报应。但愿井庄主能追得上。”
  船轻,水急,天一亮,船急驶过东河,顺流急放。
  舱内,白公子与小珠腻成一团,美人在抱,乐昏了头。
  巳牌末午牌初,船抵平阴北面的东流店,这里是东昌府地境。北行三四里,白公子突然
向窗外望,说:“船走得好快,小珠,你听过平沙溪吗?”
  “知道,就在前面两里地。”
  “哦!驶入平沙溪好吗?往里五六里,有座望霞别庄,那是我家的产业,有几位长工看
守,里面窖藏有白银六十余万两,那是家父任淮安河工时赚来的。”
  “好啊!”小珠欣然说:“到望霞别庄住两天岂不甚好?爹,船驶入平沙溪。”
  “爹听到了。”在前舱面的吴掌柜说。
  平沙溪宽不过五六丈,但小船仍可行驶。驶入五里左右,溪面越来越狭窄,水越来越
浅,两旁白了头的芦苇密密麻麻。溪面一折,前面北岸是一处平坡,泊了两艘乌蓬船,不见
人迹。
  白书生已出舱,挽着小珠的柳腰状极亲昵。
  “靠岸!”他高声说:“坡那边有条大道,可直抵望霞别庄,步行两里左右。”
  船靠上了溪岸,众人下船。后舱钻出那一位自称段义的船夫。段义这时没带帽,露出本
来面目,特征是尖耳圆脸,真有点像猫头鹰面孔,两颗特尖的虎牙却像狼。
  登上平坡,后面突然传来两声惨叫,众人扭头一看,大吃一惊。
  那两艘乌蓬船中,突然钻出八名中年大汉,以奇快的速度跃登段家的船,迅速地击倒留
守的两名船夫。
  吴掌柜从衣底拔出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正想张口招呼,突觉背脊一震,直挺挺地向前
一栽。
  “咦!你……”小珠骇然惊呼。
  击倒吴掌柜的人是白公子,难怪小珠惊骇。
  “我,天罗丘如柏。”白公子笑笑说:“扬州荻村的事犯了,云裳女史,你躲得真
稳。”
  “你……怎会是你?”小珠大骇:“你……你……”
  “在下比夜枭早到一天。”他泰然地说:“夜枭夜入齐云庄向你示警,次日晚间,你把
真正的吴小珠送入齐云庄装病替代你。你本来可以远走高飞,但为了安排运走你的窖藏而耽
误了。等天涯怪乞赶到,封锁了张秋镇,你走不了啦!其实,你该发觉凶兆的,夜枭并未寄
柬留刀,是我为了要利用井庄主迫你们现出原形的绝着,但你竟然忽略了。不要往下抢船,
那八位仁兄都是天地会的高手刺客,对你们这些汉奸仇深似海,落在他们手中,可怜!”
  本来想冲下夺船的夜枭和吴焦氏,如中雷殛般站住了。
  “你……我为何要找……找我?”小珠问。
  “夜枭三个人知道荻村反清复明志士的秘密,由你派白娘子与孙巡检连络。白娘子从孙
巡检处盗走五万两银子,却被赵三吞没了。领路杀入荻村的人,一个是夜枭,一个是吴掌
柜,另一个是谁?”
  “是我。”吴焦氏取出了短剑:“咱们的所为,该是忠君爱国的表现……”
  “呸!你敢对在下说这种话,你忘了你是大汉的子孙?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利令
智昏的汉奸。孙巡检得了五万两银子,你们想必不少于五万,能出得起十万银子的人,决不
是官方人士。志士们谋刺皇帝,受累最重的人就可能是主使者,在下判断必是扬州八大盐商
之一,招出来,在下可替你们讲情,说!谁?”
  “没有人会告诉你。”云裳女史说:“你死吧!”
  玉腿扬处,崩簧乍响,原来她右腿外侧藏有弩箭,但没有弩箭射出。
  丘如柏左手一伸,丢下三枝八寸铁弩箭。
  “你身上的每一部位我都摸过了。”他邪笑:“袖底的喷管已变了形,喷不出什么歹毒
玩意来了。”
  河下上来一名大汉,在二十步外咬牙说:“丘大侠,凶手已经都在,交给咱们好了,由
咱们逼出主使人来。”
  “你们对付不了他们。”他说:“逃掉了一个,我天罗的信誉岂不扫地?你们退,我会
把他们交给你们带回扬州。”
  云裳女史一跃三丈,突然大叫一声,砰然摔倒。
  丘如柏双手齐扬,三枚乾隆通宝有如电光一闪,云裳女史倒了。夜枭侧跃四丈,也倒
了,另一名船夫打扮的人,刚纵出便挨了一钱。
  “我要你招出主使人。”丘如柏向吴焦氏厉声说:“希望你不要让天地会的人用残酷的
手段对付你。”
  吴焦氏银牙一咬,挺匕冲上拼命。
  一匕落空,第二匕尚未攻出,丘如柏的打击已雷霆似的光临,一脚踢掉匕首,反掌劈在
吴焦氏的耳门上。
  两艘快船出现,长桨破水,船疾射而至。
  八名天地会的人,似乎已料追赶的人该是些什么人。八人一拥而上,擒住五个人立即上
绑。一名大汉上前,将一把连鞘长剑恭敬地奉上。
  “你们先在一旁相候,不必理会他们。”他接剑说:“这是在下的事,必须由在下解
决。”
  三十余名武林高手,在坡上面面相对。
  “丘兄,果然是你。”姬姑娘讶然叫:“可否平心静气与井庄主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井庄主怒火上冲:“他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阁下是天罗丘
如柏?”
  “正是区区在下。”丘如柏冷冷地说:“在下已经给足了阁下的面子,不但遵守解前辈
的约定,而且将人诱离贵地数十里外下手……”
  “住口!你侵入敝庄寄柬留刀……”
  “那是给你留面子,你知道吗?”他沉声说:“云裳女史化名为济南宣家的闺女,做了
你井家东庄总管尚永平的妻子,事前早已安排李代桃僵妙计,危急时由安排在东昌客栈的吴
小珠替代。阁下,尚总管的妻子是否突然得了急症?上吐下泻整个人变了形?四年的夫妻,
尚总管应该可以分辨出妻子身上的特征,阁下回去一查便知。在下的手段虽然有欠光明,
但……”
  “你承认有欠光明就好办。”井庄主抢着说,拔剑出鞘:“这是井某平生所受到的最大
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必须还我公道。当此地武林朋友的面,井某向阁下挑战,公平决
斗,你我必须有一个人躺下来。”
  “井老弟。”天涯怪乞伸手虚拦:“请三思,丘老弟的行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何不
问问他擒云裳女史的理由,再……”
  “老哥哥,不要让他的天罗名号愚弄了。”井庄主固执地说:“这种在江湖神出鬼没的
浪人,如不好好教训他,日后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灾祸来,老哥哥你就别管啦!”
  “阁下号称擎天一剑。”丘如柏也冒火了:“在武林位高辈尊,在地方称豪道霸,在江
湖武断是非,早就看我这种不畏权势的小人物不顺眼。同样地,在下也看你不顺眼。在下擒
捉云裳女史的理由,也不可能告诉你,老实说,你还不敢听,听了你将有滔天大祸,听了你
将每天晚上做恶梦。日虞大祸之将至,信不信由你。你上吧!看你擎天一剑的绰号是否名符
其实。”
  他说的是实情,这种事不论官方或反清复明志士,都不会置之不理,井庄主有家有业,
怎担得起此种风险?
  他这番话,听得群雄人人变色,敏感的人,心中油然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但井庄主是
当局者迷,认为这是他自圆其说的信口胡诌的狂语,咬牙说:“姓丘的,你狂吧,你将永远
永远后悔。”
  丘如柏拔剑出鞘,丢掉剑鞘举步到了下首,神色庄严地举剑立下门户。剑尖徐徐下沉的
瞬间,他的神色变了,整个人似乎被一重神秘阴森诡异的气氛所笼罩,秋风从他前面吹来,
袍袖迎风飘举,不远处的树林,落叶飞舞向坪中飘落,本来刺目的阳光,突被一阵乌云所掩
盖。
  九月秋风寒,深秋了,该冷啦!
  他的剑,徐徐指向十步外的井庄主,全身每一条肌肉都是松弛的,握剑的手似乎毫无力
道。但他那双本来清彻、明亮、平和的大眼,却变得阴森、冷酷、奇寒,黑的瞳孔更黑、更
大,焕发出肉食动物特有的光芒,那慑人心魄的杀气,一阵比一阵强烈,像怒涛般向对手涌
去。那闪烁的剑身光芒,也发出令人心寒的气势。
  井庄主冷静下来了,六合如一屹立如岳峙渊停,强烈的信心,可抗拒任何外界所加予的
压力。
  以神御剑,擎天一剑的绰号决不是浪得虚名。
  丘如柏迈出第一步,第二步……
  井庄主位高辈尊,屹立待敌。
  相距已在丈二,空间里散发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剑尖遥遥相对,双方都没有移位争取空间,制造攻击机会的打算。这是说,双方都是剑
道通玄的高手,不击则已,击则有敌无我,以凌厉无匹的强攻,击破对方无懈可击的防守,
功力相当,不可能移位制造机会,移位却是暴露自己弱点空隙的致命伤。
  双方的神意,早已在作生死存亡的凶险缠斗,任何一方的意志和气势减弱,便注定了失
败的命运。
  天涯怪乞长叹一声,向身旁的姬家兄妹低声说:“姬侄,你们三剑合壁,由柴贤侄主宰
聚力,或可替他们拆解,免去两败俱伤的可悲的局面。”
  斗场距河滨约有五十步左右,按理,老花子的话声太低,不可能传抵河滨。
  “老花子,你叫他们三个人上,不但解不了围,反而送掉他们的命。”河滨突然传来银
铃似地语音:“柏哥哥,你一定要摆出那种村夫俗子的鬼样子,引诱这些所谓武林高手名宿
和你斗剑消遣吗?”
  众人大惊失色,扭头一看,怔住了。
  一艘轻舟不知何时已靠上了吴风的船,四位金童似的小娃娃,正在搬船上的金银箱笼。
船头上,站着一位明眸皓齿,有如仙子临凡似的绿裳少女,正微笑着向上眺望,清新秀丽的
面庞毫无火气,似乎这一大群武林高手并不是杀人放火的可怕人物。
  “我就来。”丘如柏说,慑人心魄的杀气消失了:“我的夜明珠还在妖女身上呢。”
  “你没有毛手毛脚取回来?你从来就没老实过,骗人。”少女跳上岸:“我要看看妖女
到底怎样美,居然使你变成了柳下惠。”
  这瞬间,井庄主突然发起猛烈的攻击,剑气突然迸发,剑发似雷霆,锋尖光临丘如柏的
胸口。
  怪事发生了,丘如柏左手大袖一挥,井庄主的剑随袖出偏门,马步一乱,而丘如柏的剑
尖,却毫无力道地点在井庄主的胸口。
  “树大招风。井庄主,你该明白的。”他收了剑:“幸而在下相信你不至于收容妖女,
所以,小心策划以保持阁下的声誉,手段容或有欠光明,尚请海涵。”
  井庄主脸色苍白,额面沁出冷汗,突然将剑一丢。
  “老弟,擎天一剑即从江湖除名。”井庄主失声长叹:“我井若天在练了一辈子武艺,
只用在武林争强斗胜上,与不务正业的人并无不同。老弟,在你面前,我感到惭愧。你做得
对,大仁大义,你本来可以把齐云庄搞个烟消火灭,在下深感盛情。奇怪,老弟能在山西快
速赶来,而你的这些同伴,怎么也来得这么快?”
  “在下早就料定这妖女必定潜伏在运河两岸,所以早两月已经布置停当,消息一发出,
飞骑传讯信鸽传书,千里外旦夕可及。不瞒庄主说,解前辈到达的前七八天,贵地附近已经
布下了天罗地网,信息同时传抵扬州,来接人的朋友却是昨晚赶到的。”
  “老弟这些朋友……”井庄主指指守俘的八大汉。
  “请不要问,恕难奉告。”
  “在下多问了。”井庄主总算不糊涂:“这位小姑娘秀慧如仙……”
  “井庄主不要奉承我,我只是一个野丫头。”绿裳少女轻盈地走近,笑容十分动人:
“请相信我柏哥哥的话是诚意的,如果依我的意思,恐怕早就把贵庄闹得天翻地覆了。你知
道,让柏哥哥和一个自称女史的妖女打交道,那是最危险的事,柏哥哥不是什么圣人。”
  “你不要嘴碎,坏丫头!”丘如柏笑骂:“就是你多嘴。武林剑术三大名流,井家霸
道,柴家诡奇,徐家浑雄。目下井柴两家俱在……”
  “丘兄,我们不会陪你练剑。”姬姑娘含笑接口:“我才不会上你的当,那天十一个一
等一的武林高手和太行山悍寇,十一具梅花弩筒布阵围攻,没有一个人能有机会出招,一个
个在你的气势压迫下形同失魂。井柴两家联手,能占得了便宜吗?”
  “那可不一定,只要你们心中不生杀机,我柏哥哥是不会认真的,保证你们可以斗成平
手。”小姑娘向丘如柏伸纤手:“你还不打算走吗?你不带我去扬州玩,我给你没完没
了。”
  丘如柏举手一挥,八大汉扛起俘虏往下走。八个人面无表情,一看就知不想与这些武林
高手名宿打交道。
  丘如柏向井庄主施礼,说声抱歉,挽了小姑娘的手,亲热的并肩往下走,上了船,四小
童四桨齐动,如飞而去。
  三十余位高手,你看我我看你,久久,像是僵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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