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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狂客》


第二十八章 风华绝代



    姬玄华出现在门楼口,恰好和大煞乔森的眼睛对上了。
    “他娘的!送利息的在这里。”姬玄华堵住楼梯口大叫大嚷,捋衣掳袖粗野豪放:
“每天二十两银子利息,我这几天却一文都没讨到,今天可让我碰上了,妙哉!三个老
狗男女,应该可以搜出百十两银子来。”
    魔道三煞星虽则胆气旺,但也有点心中怕怕,被这些泼辣的话一激,心中的怕消失
了,代之而起的是凶性大发,气炸了肺。
    全楼大乱,食客争相走避。
    小书生也不例外,躲得远远地偷笑。
    仕绅们打架,应该没什么看头,掳袖扬拳叫嚷老半天,拉拉扯扯拳头很难挨上肉。
江南的男士很少真的打架,宁可叫骂出气了事。
    这位仕绅可是玩真的,手中的竹根拂得呼呼怪响,伸出左手那钵大的拳头,在拳头
上吹口气,要真的动手打架了。
    一声怒吼,一声厉叱,蓦地剑气迸发,三把古色斑斓的七星青钢剑,迸发出满楼雷
电。
    凳桌飞砸、破裂,杯盘四掷,人影流转飞旋。
    剑山乍合,姬玄华的身影却乍隐乍现,不但脱出剑山,而且蹑在大煞乔森的身后。
    “叭叭叭叭”四声暴响,似在同一刹那击中大煞的背腰,一记一落实,一鞭一条痕。
    一声狂叫,大煞的腰脊被一脚喘中,脊骨必定受伤不轻,重重地冲倒向前滑,剑也
失手丢掉了,直滑至壁根挣扎难起。
    老女魔三煞冷梅反应甚快,凶猛地一剑袭向姬玄华的后心,想抢救大煞,却晚了一
步,剑攻出劲道刚发,大煞已经倒了。
    眼前一花,竹筋却从侧方射到,铮一声击中剑脊,剑向外荡。
    很不妙,大拳头光临右耳门,快得不可思议,眼角刚瞥见有物闪动,拳已像千斤巨
锤,凶猛地撞在右耳门上,只感到眼前星斗满天,扭身摔倒。
    “最后一个。”姬玄华的怪叫声刺耳。
    三煞陈宗共攻了十七剑,却发现不断浪费精力攻击虚影而已,剑始终跟不上快速闪
动如鬼魅的姬玄华实体,剑出人没屡试不爽,也就无法配合两位同伴围攻。三个人原来
对联手围攻深具信心,配合圆熟,这次却三下两下就乱了手脚,变成了单人追逐虚影团
团围转。
    一声厉吼,咬牙切齿一剑猛挥,阻止迎面冲来的姬玄华接近,也要一剑砍断姬玄华
的腰肋。
    “叭叭叭叭!”四连珠抽击,全落在头部与双肩。
    “哎……”
    “叭叭!”又是两竹筋抽在肩尖上,双臂一麻,五指一松,剑脱手掉落。
    “噗噗,劈啪……”一阵拳、掌、膝,雨点似的落在三煞的双颊、双肩头、胸口、
小腹。
    “啊……噢……”三煞终于支撑不住了,口角溢血成了死蛇,只感到天昏地黑,软
倒在楼板上颤抖抽搐,口中发出绝望的呻吟。
    姬玄华把三个人拖放在一起,拍面颊捏人中,再加上用脚踢,把三个老凶魔一一弄
醒。
    几个胆子稍大的食客,躲在远处看热闹,包括小书生在内,被这一阵近乎疯狂的快
速搏斗惊呆了,附近的家俱一塌糊涂。
    还有一些人与几名店伙,在梯口探头探脑。
    “还债,还债。”姬玄华大叫大嚷,开始逐一搜身,腰囊、怀袋、袖袋、荷包……
    几张苏州本地钱庄的庄会票,共有三十余两面额,十余块碎银不足二十两,几串制
钱,加上二煞老女人的金发钗、金手镯……
    “他娘的!你们三个走狗日进斗金,身上只带了这么一点点银钱,真不像话。”姬
玄华还不肯罢手,继续羞辱三个老凶魔:“算一百两银子,两万银子五天的公道利息好
了。你们打坏了酒楼的生财家俱,该怎么赔偿损失?”
    “你……你你你……”大煞咬牙切齿厉叫。
    “脱衣裤赔偿。”姬玄华毫不客气,立即拖起大煞剥除衣裤。
    “别凌辱他们了,华竟他们也是前辈。”小书生出现在旁劝解。
    “他们算什么狗屁前辈?非剥不可。”姬玄华不加理会,剥皮一样剥下大煞青袍。
    “三把剑可以抵九十两银子呀!”小书生仍在劝解。
    “这种杀人无数的凶器,谁敢要?”姬玄华拾起一把七星青钢剑,一折两段丢掉:
“买新的也不要三十两银子。衣袍加上靴子,勉勉强强可以抵偿酒店的损失。剥!”
    拖起三煞,依样葫芦。
    “这个老女魔,不剥也罢。”姬玄华踢了二煞冷梅一脚,拖起两袭青袍两双靴,往
楼口丢:“店家,这是打坏生财家俱的抵押品,收下啦!”
    “老……老娘没……没齿难……忘……”二煞冷梅语声凄厉,鬼眼中迸发出怨毒的
光芒。
    “你们最好难忘。”姬玄华站在一旁像一座山,声如洪钟:“因为我会一直盯在你
们身后,跟你们到京师,跟你们到天涯海角,不断地收取利息,直到本利全清为止。所
以你们必须每次都带些金银在身上,没有金银就剥光你们身上的零碎抵债,决不轻饶,
务必好好给我记住,我就是你们这一辈子的永久债主。”
    “你……”
    “下次再见,诸位。”姬玄华转身下楼走了。
    他走得很慢,风从后面吹来。
    枫桥镇只有三条街,几条小巷,居民并不多,仅能算是运河旁的一座小镇,并非大
埠头,距府城太近,所以只有过境的船只停泊,不能形成大埠头。郊区的寒山寺虽则名
闻天下,但香客并不多。
    街上行人甚多,他也不想快走,在这种闹市,不可能有大批高手走狗突然出现捉拿
他。
    附近有五岳狂客的人,有不寻常的人物出现,消息必定先一步传给他,所以他是安
全的。
    走了十余步,他掀动鼻翼,嗅到了些什么,暗中留了心提高了警觉。
    再走了几步,他突然以令人难觉的奇速大旋身,食中两指出如电闪,一把将一个人
抱人怀中。
    是跟来的小书生,被他出其不意制住了七坎大穴。
    “嗯……你……”小书生惊叫。
    “你晚了一步,该早一步下手的。”他欣然说,将人扛上肩,快速地窜入一条小巷,
去似脱兔。
    钻入镇郊的一座大宅,跳墙到了广阔的后园。这座后花园规模不小,亭台假山一应
俱全,花木凋零,但气势仍在,春小必定繁花似锦,是仕女们春游的好去处。
    将人往水阁内一丢,毫不客气剥除小书生的宽大儒衫,女性的亵衣胸围子毕露,原
来是个假货。
    脱掉假书生的儒中,解开发结,披散一头柔丝似的及腰秀发。
    小书生惊恐地扭动,绝望地移动稍可抽动的手脚。
    “不……不要动……我……”小书生惊怖地尖叫。
    他站起在一旁发怔,满脸困惑。
    小书生的半裸胴体,的确让任何年龄的男人失魂落魄。年轻就是美,这种美是无可
取代的。
    “是你,没错。”他猛抓头皮:“你的面貌眼神,你所散发品流甚高的玉兰香,我
没搞错。”
    “你……你你……”
    他将剥下的青衫,重新遮住那动人的胴体。
    “恕我无礼,你几岁了?”他问。
    “我……我十……十七……”
    “你……你还是一个青涩的桃子。”他又抓头皮了:“是新娘子?”
    “咦!你……”
    “你扮成风华绝代的贵妇,盛妆下的确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我还以为你已经是
双十年华的贵妇呢!露出原形却是这么一个小女孩。”
    “你如果侮辱我,你的伴侣高黛……”
    “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我不否认我是花花公子,但决不会对任何女人用强。”
他脸一沉:“你可不要弄错了,高黛不是我的伴侣,我只是对她所从事的、周全苏州善
类的工作寄予同情,偶或插手帮助她们而已,其实她们都是我姬玄华势不两立的对头。”
    “这……”
    “鼓不打不响,钟不敲不鸣;我姬玄华顶天立地,郑重表明我的立场,不管你信是
不信,你的确劫持错了人质,你愿意改正你的错误吗?”
    “你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吗?”
    “不可能,小女孩。”他肯定地说:“我与她本来就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她们工
作的同情是有限度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会为了她,做出危害我本身工作目标
的事,何况我即将离开苏州,挥手再见遥遥无期,一别天涯各奔前程,日后是敌是友须
由上苍安排,小女孩,我说得够明白吗?”
    “我……我怎能相信你?”
    他俯身拍活了假书生的穴道,背转身避至一旁。
    “我心中存疑,所以出其不意计算你,我道歉。”他朗声说:“高姑娘是一个没有
心机、相当可爱的女孩,所以我在心中决定,我在苏州一天,就关切她一天,尽可能替
她尽力,帮助她所进行的工作。你如果不释放她母女,我今天晚一定会到荀秋阳南货行
走一趟的。”
    “你有把握成功吗?”假书生在他身后问。
    “我只问自己是否尽了力。”他笑笑:“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谁也不敢保证
所进行的事一定成功,我只知是否曾经全力以赴。一个经不起失败的人,永远是个失败
者。但要做任何事,必须具有强烈的成功信心,要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信念全力以
赴,这是成功的不二法门;要不,就不要进行,缺乏信心和力量,万事无成。”
    “你能胜得了我的九成六合解脱神功?”
    “小女孩,你算了吧!不伦不类。”他转身,假书生已穿着整齐,脸有如西天的晚
霞:“六合为玄门,解脱是佛门,两门同参,必将非驴非马。所以,只能称魔功。你不
信是不是?”
    “我……”
    “我们换三掌,一试便知。”
    换三掌,可不是开玩笑,你一记我回敬,两不相亏,先出手的人当然占便宜。男女
换招,当然女的有先出手的优先权。先一掌把他打死,那就天下太平啦!
    “不要!”假书生扭着小腰肢拒绝。
    他一怔,心急跳了两下。
    这哪能算是敌人?假书生脸上的表情丰富,可爱极了,根本就是向玩伴撒娇嘛!那
种不自觉而流露的表情很美。
    “那你要什么?”他忍不住笑,故意扳着脸问。
    “我要你去把她母女接走。”假书生亮晶晶的明眸向他凝视:“除非你没有接她们
的能力。”
    “我去。”他不假思索肯定答复。
    “不怕危险?”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冒险。”他泰然说:“三家走狗都知道。碰上我
的刀,十九会送命的,但他们能逃避我的刀吗?除非像闹湖蛟那种二三其德的水贼,风
声不对就想抢一些金银溜之大吉,哦!在何处?”
    “你知道伏龙山?”
    “唔!好地方,在胥口附近。”姬玄华在太湖胥口附近潜伏了两天,再偷偷返回府
城察探,所以不算陌生:“左抱头岩,右带穹窿,前瞰太湖,中俯平畴万顷,满山苍松
乔木林荫蔽天。我的船在湖湾泊了一天,和渔夫学钓鱼收获不差。”
    “山中有座颇有名气的隐园,当地的人叫隐园唐家。”
    “我没登岸游览,对当地民情风俗一无所知。”
    “你去隐园接她们,吉凶祸福自负。”
    “哦!我可以挟持你做人质。”
    “休想,嘻嘻……”
    悦耳的轻笑声中,假书生人化飞隼,穿越明窗猛地翻腾,像是突然在窗外中止冲势,
脚一钩水阁的飞檐,翻上瓦面去了。
    “好身手!”他脱口喝彩:“妖精化身。”
    他并不追出,追也追不上了。
    他出了小巷,踏入大街,心中迟疑难决,感到有点进退维谷。
    他不能凭假书生一句话,便呆鸟似的远赴伏龙山,乘船绕道从太湖接近,水程有四
十余里,来回要两天,这里的事他怎能丢开?
    生死一笔一群恶贼,正在紧锣密鼓准备动身离境,他一离开,岂不失去恶贼们的踪
迹了?
    这是说,债讨不到了,预定要抢劫专使珍宝的大计也泡汤啦!怎能甘心?
    又不能不去看究竟,高黛母女的安危他不能不担心。
    “我带你去。”身后传来假书生悦耳的嗓音。
    “那就谢啦!”他转身,愣了一愣:“你这不男不女的小妖精,你这样笑像话吗?”
    假书生笑吟吟站在他身后,穿了男装青衫,笑却是绽起笑涡纯女性的撩人娇笑,三
分得意三分俏皮,且还有四分令男人怦然心动的娇媚。
    “不笑就不笑。”假书生脸一沉,变着男人嗓音说:“你去不去。”
    “我谢过了,不是吗?”
    “有条件。”
    “拜托拜托,不要用这种怪嗓子说话,你要装鬼吓我吗?”他又好气又好笑:“有
什么条件?”
    “我只是一个带路的,不负任何责任。”假书生改用女性的嗓音说话。
    “这……”
    “你劫持不了我。”
    “凭你那变化多端的妙身法,我相信。”
    “怕实力不足,你可以邀神魔费文裕相助。”
    “他有更重要的事待办,我不能耽误他的事。我答应你的条件,何时动身?”
    五岳狂客一群人,目的是保全善类,东厂贼一走,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
    而费文裕的目标,却是痛宰东厂恶贼。先后来了三批专使,已经宰光了两批,这一
批也必须歼除,不许这些恶贼活着回京,再屠杀其他的忠臣义士。而恶贼们即将动身,
费文裕怎能离开?
    “随时可走。”假书生说。
    “好,咱们立即动身,我去雇船。”
    “我有船,码头。”
    “走。”他的语气坚定沉着。
    “不后悔?”
    “去你的!”
    “我领路。”
    “请。”他一面傍着假书生走,一面用手在身后打出一连串暗号。
    他知道,五岳狂客的人与费文裕,都可看到他不断打出的手式暗号,他们在暗中留
意他的举动。
    船是轻巧的单桅单舱快舟,轻灵快捷,在湖上如果有中等微风,一个时辰可驶三十
里以上。像这种寒烈的初冬时节风浪甚大,一个时辰扬帆飞驶,五十里只多不少,真是
名副其实的水上飞舟。
    在漕河行驶,这种风只能挂半帆,往来船只甚多,速度快相当危险。
    他发现扮舟子的两个人,原来是两位侍女。
    舱仅可容纳五六个人,不分内外,舱板面加铺了天蓝色锦褥,一张矮案,明净清洁,
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看便知是女性味十足的自用轻舟。
    “是你家的船?”他盘膝坐下,有脱掉靴松散一下的欲望,觉得穿了靴踏在这种雅
洁的锦褥上,未免太煞风景暴殄天物。
    “是的。”假书生微笑着整理茶具,宜兴的紫砂壶小巧古朴,船像天鹅般平稳破水,
茶具毫不晃动:“船身用猪油薰烤,破水力极佳,而且用轻帆,所以速度甚快。你猜,
我沏茶的是什么水?”
    操舟只需一个人,一手控舵一手操帆。另一侍女在后舱面,生起了小火炉烧水。
    “唔!是龙井茶。”他取过茶缸,揭盖嗅了片刻:“不会是去年留下雪水吧?”
    “这里哪像你们北方人,到处掘窟藏冰?”假书生白了他一眼:“我用的是第二泉
的水。”
    “你真会享受,天下第二泉在哪里?”
    “在无锡西门外惠山寺,叫惠山泉。用船去运,很方便的。”
    “北方人也不是处处掘窟藏冰,只有会享受的大户人家才有此能力。据我所知,紫
禁城那位皇帝,在京城四周,建有上百家藏冰窟,还有不少官吏经管,夏天不小心冰溶
化了,要被杀头的。”他有无限感慨:“你用船运天下第二泉的水沏茶,也不是普通人
家所能办得到的。我也有此能力,但我不会做这种事。”
    “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这草莽狂夫配吗?我真不明白,你们家一定富甲一方,生活富裕如意,你扮起
绮年玉貌雍容华贵少妇,不需做作就自然流露出逼人的富贵风华,这种气质的养成是学
不来的。但是,为何要做荀秋阳南货行的司命保护神,能得到些什么好处?你们家需要
这些好处吗?”
    “为了师门的一点小渊源。”假书生说:“我们家不需要别人的好处,几乎可以说
与世无争。”
    “师门渊源?潮音魔尼,假尼姑梁丘七忘?”
    “是我的师祖,你真知道他老人家?”
    “家父知道。好像他们早年曾经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却不是仇敌,意见相左少
不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拌嘴吵闹当然不愉快啦!”
    “多久的事?”
    “我也不清楚。老一辈的人,提起往事通常只谈得意愉快的一部份,其他部份留待
带进天堂,留给自己背负。哦!她该有近百年纪了,在何处参修?”
    “家师祖已仙逝十六年,我周岁她老人家就升天了。”假书生黯然:“她老人家在
胥母山缥渺精舍参修二十年,缥渺精舍便是上一代的荀东主,赠给她老人家隐居的。她
在武山,生活所需与照料的人,由家父派遣供奉。哦!她老人家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起
因是不是你讽刺我六合解脱神功的意见?”
    “我想,也许吧!”他接过假书生送上的一杯茶嗅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清楚,只
从家父口中,由不以为然的语气里,知道家父对混和垃圾式的练功法颇为反感,种因也
可能涉及其他的事故。”
    “会不会涉及情爱纠纷?”
    “不害臊!姑娘们就会往情爱里钻牛角尖吗?”他大笑:“哈哈……家父年方半百
呢!令师祖如果在世,都快近百大寿了。家父十六岁遨游天下,与令师祖碰头,令师祖
该是年近古稀高寿的老太婆了。年轻人眼高于顶气傲于苍,向老前辈的所谓绝学挑战,
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想,老少两人一定难分胜负,却又死不承认对方的优点,因此尔后
不见面则已,见则必将吵闹不休,所以……到底他们是否已经分出胜负,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我爹没说,也很少提及。”
    “姬兄,你真要波及荀东主的船,荀东主怎承担得起这大灾祸?所以不得不……”
    “我并不想波及他的船。”他有点意兴阑珊:“你帮他用挟持胁迫的手段应付我,
反而促使我激烈地介入,不但毫无好处,而且适得其反。我希望你能让我把她母女平安
地带走,不伤和气。我觉得你装腔作势扮得很传神,还真被你雍容高贵的风华唬住了,
相处之后,却发现你温柔敦厚脱俗可爱的一面,我真的不愿和你兵戎相见,保持这份友
谊。我答应你,决不在荀秋阳的货船闹事,其他方面就无法保证了,毕竟情势不是我单
方面所能控制得了的。”
    假书生看出他情绪低落,了解他之所以答应不在货船闹事,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多
少有点在被迫的情势下低头意味,心中仍有不满,答应得相当勉强。
    “我会让你把人平安带回。”假书生像是向他保证:“姬兄,你对旱天雷这个人,
曾否有些风闻?”
    “你也要管旱天雷的事?”
    “好奇而已。我足迹不曾到过江北,最远仅及南京,对天下的英雄人物,仅限于耳
闻。这位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在这里做了这件大快人心的大案,事先仅露过一次面,
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切动静,果真是神出鬼没,可把苏州的各方人马吓坏了。我担
心。”
    “担心什么?”
    “他会不会向荀秋阳货行下手?”
    “旱天雷从不抢本份人家。飞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临苏州,甚至故意申斥一
剑魂飞胆小造谣,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来了,凭他那些走狗绝对应付不了,干脆
不派人侦查,当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动静了。苏州有两百万市民,过境的旅客每天成
千上万,想查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大盗,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担心,他可能已远出千
里外了,我讨完债。也要继续我的游程。”
    “你下一站是何处?”
    “过江。腰缠银万两,乘船上扬州。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复活了,也许能见到这
绝了种的旷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琼花观的琼花怎么可能复活?你上当啦?那座观已改建了好几次,地皮都翻了好
几遍,就算有根,几百年岁月早就化为腐泥了。不过,琼花并没绝种。”
    “别说笑话了,那只是传说中的花。”他总算把话题加以转移,怎能与假书生谈旱
天雷:“最大的花我见过,河南府的牡丹,山东曹州的牡丹,与异种芍药,也不过大如
海碗,世间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传说,的确有这种花,而且不曾绝种。”假书生正色说:“家父的朋友,曾
在嘉兴和赣南,看过这种称为琼花的花,我还专程到嘉兴去找过呢!”
    “找到没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场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证实的传说呀!”
    “希望不是传说,绝了种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没能看到太
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你不怕晕船,我请你体会浪涛排空的滋味,有兴趣吗?”
    船已驶出胥口,船逐渐进入风浪区。茶具早已撤除,船颠簸转剧,天色昏暗,云沉
风恶,一阵阵浪花扑上舱面,紧闭的舱窗,被浪花打得响声震耳。
    他不怕晕船,只感到有点不安,这种小轻舟只能在河中行驶,使用风帆就不能靠湖
岸航行,万一钻入湖底,那就麻烦大了。
    “没兴趣。”他往舱壁一靠:“现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张最舒适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书生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感觉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绵绵
地注视着他。
    “半个时辰就可泊岸。”黑暗中传来假书生柔柔的语音:“船很安全,请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游三两个来回。”他的轻松口吻表示情绪稳
定:“也许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闻说江南花似锦,我却只看
到刀光剑影中的莽莽红尘,无视于烟雨中的妩媚青山。谁也不知道人应该用何种颜色的
目光,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代。”
    说着说着,他倚在舱壁上朦朦胧胧梦入华胥。也许,他正在梦中挥舞着刀或雷锤。
风浪如雷鸣,他不可能梦入江南烟雨路。
    朦朦胧胧中入睡,也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睁开双目,看到从明窗透入的金色阳光。
    他倏然清醒,只感到浑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静的睡眠,这是他极为难得
的享受。
    处身在一间明窗净几的雅致卧房内,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叠放着他的青袍、裤、
袜、巾……都是经过洗涤,曾经用烘烫处理过的。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涛声,似乎仍有摇晃的感觉,仔细一听,不是风涛,而是松涛,
处身在明净的雅室,怎么可能像在船上一样摇晃。
    雅室有内间,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农舍,根本不能比,分别有如人间天上。
    洗漱毕,他启门外出。
    “公子爷早。”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请至花厅右首的茗
坊早膳,小婢领路。”
    他一楞,怎么成了公子爷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与士子的青衫相差不远吧!小侍
女明眸皓齿灵秀可爱,他真弄不清身在何处。
    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面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栏,太湖石短墙,由于时届初冬,外
面用活动的巨型封闭式屏风,围成三面挡风的墙。屏风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线依
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节,撤掉屏墙,便可看到坊三面的景色,太湖石堆彻的假山型短墙,留
有通向外面有朱栏的悬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洁的地板置有织锦蒲团,一位同样秀丽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炉
上烧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圆形矮桌上,摆了六式精美点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请安,
请他就座。
    “老天爷!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上?”他心中赞叹:“据说江南人好奢,果然不
假。”
    他却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贸易中心,但赚钱容易,去得也快。不论是豪绅大户或
升斗市民,早晚会被苛捐杂税榨光的,与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松、苏、常、湖、嘉五府,缴送朝廷的税金,占了全国财赋七成以上。最近三
十年来,田赋共先后加了七次。长工失业,小地主若破家田归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绅所
兼并,豪绅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复始,官府永远是胜家。
    经商的更糟,官府决不容许他们自我膨胀。
    府城最早的拙政园,从御史王献臣始建,随即落入陈家之手。留园也换了几个主人。
几乎所有的名园,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这次浩园遭劫,主人仅传了一代。
    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抚必须重建,珍宝必须重新搜购,钱从何处来?苏州必定
有许多人,被搜刮得叫苦连天了。
    有钱就先享受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小女孩,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伺候他的小侍女。
    “这里是迎涛轩。”小恃女乖巧地解释:“后面山上苍松如海,前面是太湖的风涛。
这里,也是老太爷招待贵宾的地方。”
    “哦!贵主人……”
    “公于爷不久自知。”
    脚步声轻盈,水湖绿连身八褶裙,外加钩花垂珠小坎肩,绣带轻舞,裙袂飘飘。头
上不是盘龙髻,改梳了代表闺中少女的三丫髻,天然国色不施脂粉,没有人会把她与那
位风华绝代,雍容华贵的少妇联想在一起,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唷!你真会变化。”他开心地笑:“名震江湖的五夜叉,有三个是女的,她们也
会千变万化,但品流都不高,变不出什么贵妇淑女气质下乘。你……”
    “我怎样?”假书生落落大方在他身旁的锦蒲团落坐,嫣然一笑颇为得意:“变得
不错?”
    “岂仅是不错而已?你……不说也罢,说了可就百无禁忌要挨骂啦!哦!昨晚你在
茶里面,弄了些什么玄虚?不会是麻沸汤吧?”
    “不是啦!你……”
    “休怪休怪,故意逗你的啦!麻沸汤那股怪味,放在天下第二泉的龙井本山茶里,
能喝吗?谢谢你,我这辈子从没睡过这么甜美的一觉。”
    “你……你一直没把我当敌人,我好高兴。”
    “我也感觉出你对我没有敌意,本能地……本能地……”
    “怎么啦?”
    “本能地觉得,我可以信任你,像是……像是经常在一起无拘无束的玩伴,永远不
需要提防的朋友。”
    “你并没有把我当朋友呢!”
    “废话!”
    “你对我一无所知。”
    “交朋友不需要查朋友的三代履历。唔!我忽略了一件事。喂!你贵姓芳名呀?”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假书生白了他一眼:“唐,唐季华。我有两位兄长,
孟华,仲华。”
    “哦!隐园唐家。”
    “你无视于危险的存在,勇往直前来救高黛母女,你和她的情谊必定颇为深厚,你
会成功地把她们带走。你把我当作朋友,我很高兴能帮你。”
    “谢谢。但你要知道,我救她们,与情谊无关,我只知道我有责任为她们尽一分心
力,成败得失,我心目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尽了心力。”
    “不要谢得过早了。”唐季毕斜睨着他。
    “你的意思……”
    “替荀家出面是家父,他老人家负责策划一切。我这方面没有问题,我放弃了我该
负责的一部份工作。现在,你只要通过家父那一关。”
    “令尊一定非常厉害。”
    “三十年前的混世金刚唐天威,当然厉害。”
    “好哇!原来混世金刚是你老爹。”姬玄华几乎要跳起来:“北天王,南金刚;天
王杀贪官,金刚诛恶霸,纵横天下十载,江湖两岸烈火焚天。喂!唐姑娘……”
    “谁要你叫我唐姑娘?花船的粉头……”
    “抱歉,唐大小姐,你老爹放下他那魔杵有多久了?”
    “十一年。”
    “重新擦亮了降魔杵?”
    “家父只负责策划,我两位兄长按计行动,目下在府城布置,恐怕不能赶回来。你
只要说服我爹,就可以把人平安带走了。”
    “这么简单容易?”
    “是呀!家父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你讨债,而且说你是条好汉,只怕你对荀家造成伤
害,所以把你引来。高黛母女所受到的优待比你还要好,你大可不必心疼。”
    醋味十足,甚至还撇撇小嘴作不屑状。
    他猛地伸手,在红嫩的粉颊轻拍了一下,大笑整衣而起。
    “你老爹早年号称火爆金刚。”他将袂掖在腰带上:“一言不合,就会抡降魔杵打
破对方的脑袋,要想他变得和蔼讲理,除非日从西起。”
    “咦!你……你似乎对我爹有相当了解……”唐季华姑娘大感困惑:“你来苏州以
前,就曾经调查过……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家三代都是殷实的所谓在家地主,在外行
走从不用本名本籍,没有人知道家父唐公家昭,是混世金刚唐天威,你……”
    “刚才是你说的呀!我根本不知道伏龙唐家,唐老太爹唐家昭是老几,也没有人向
我提及。但混世金刚唐天威,当代的江湖人物却耳熟能详,你一提,我岂不就明白了?
你别疑神疑鬼穷紧张好不好?小女孩。”
    “你……”姑娘打了他一下,眼中仍有重重疑云。
    “好啦好啦!带我去见你爹。”
    姬玄华拉了她往外走。
    “你是倒急得很呢!”姑娘亲昵地挽了他的臂弯:“急着见高黛,是吗?”
    “我与你爹见面,可别让她母女在场。”姬玄华郑重叮咛:“还有,千万别让她们
知道你们家的底细。”
    “我明白。你等一等,先喝壶茶。我去安排,真的不能让她两人在场。”姑娘将他
按坐在茶案的蒲团上,欣然急急走了。
    苏州附近的豪门大户,喜欢把自己广大的宅院称为园,表示有广大的空间栽种花木,
建筑假山亭台,不但气派而且代表身份地位。
    伏龙山唐家的大宅,建在面对太湖的山麓下,称为隐园。在似海的苍松古柏乔木重
重围绕下,不接近便很难发现其中别有洞天,所以称为隐。
    太湖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隐园唐家,对拳剑颇有成就,但仅是“颇有”而已,勉可
自保家宅田地的安宁,宵小毛贼尚可应付裕如。
    其实,横行太湖的八大水贼,就不敢打伏龙唐家的主意。能洗劫也所得有限,所付
出的代价却可能太大。唐家算不了真正的大户,还轮不到唐家的人做粮绅。隐园本身的
建筑就坚固古朴,没有真正宏丽的楼房,根本就是一座屯垦般的塞堡型建筑,易守难攻。
    唯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就是远离隐园,远在三里外湖滨的迎涛轩,是接待贵宾的地
方。所以人们认为主人利用那迎涛轩充场面摆阔而已,骨子里外强中干,距豪门大户的
份量还差得太远,也就很少引人注意。
    看到设有碟墙垛口的高高围墙,姬玄华有点心惊,这位园主把北方的所谓“围”的
建筑,搬到江南来了。垛口是箭手和标枪手的防御位置,可知园中必定具有弓箭标枪一
类武器,难怪水贼不敢前来撒野。
    姑娘偕小侍女春,伴同姬玄华进入园门,老门子含笑相迎,一双神光内敛的老眼,
似乎有看透人体的力量,把来客看得一透二彻。
    园内静悄悄,似乎很少有人走动。不久踏入大院子,厅阶上已有七个男女相候。
    姑娘兴奋地拉了他的手,忘了所穿的淑女装,喜悦地飞奔过院子,裙袂飘飘像蝴蝶
在飞舞。
    姬玄华到了阶下,正要向上行礼。
    “上来,进去说话。”那位爷魁梧如金刚,剑眉虎目留了八字胡,比三十岁壮年人
更健壮,威风八面声如洪钟:“你小子胆气不错,想必不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晚辈把贵地闹了个天翻地覆,岂是虚有其表所能办到的?”他大踏步往上走,随
人群进入大厅。
    礼不可废,他执晚辈礼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姑娘在一旁替他引见,又恢复了淑女的
风华。
    主人唐家昭、女主人李氏、隐园总管石磊、田庄管事花兴豪、船舶主事冯翔、管家
许江、迎涛轩知客徐丹枫。这些人除了女主人唐夫人李氏之外,恐怕都不用真名,姓也
许不假,是否有绰号也不得而知。
    客套一番,仆人献茗,客主双方倒也一团和气,撕破脸之前得保持风度和尊严。
    姑娘是小辈,没有座位,倚在乃母椅后,满脸春风,但眼神难掩内心的紧张。
    见面时,姬玄华那两句豪气风发的话,的确让她担心,可能把她老爹惹火啦!
    “小子,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主人不多客套,火爆金刚的性格表露无遗。
    “令媛不小心透露,晚辈并没存心打听。”姬玄华说:“前辈曾经是威震天下的一
代之雄,晚辈久仰威名,只恨无缘识荆,今日幸……”
    “少给我掉文逞口舌之能。好小子,知道我是谁,还敢气大声粗昂然充好汉,你凭
什么敢登门索人?”
    “晚辈如果低声下气,前辈肯放人吗?当然,我知道前辈肯放,但决不是冲晚辈薄
面而放,混世金刚不是善男信女。”
    “好小子,你以为把苏州闹得天翻地覆,就敢无法无天得意猖狂,欺我苏州无人?
要放人可以……”
    “谢谢前辈金诺。”
    “可恶!你听活只听一半断章取义的?”
    “那你怎么说?”姬玄华大声说。
    “我可以放人,但你必须立即远离疆界。”
    “办不到,我还有两万银子的债要讨,还有利息。”
    “你可以在路上讨。”
    “荀家的船一定遭殃。”
    “你敢?”
    “东厂专使躲在货船上,我不敢还能讨得回债吗?”
    “不可以,你必须等机会。”
    “晚辈坚决拒绝,你的要求不符合我的利益。”
    “荀家答应代偿你两万银子,我不反对,你更应该知足,别给脸不要脸。”主人厉
声说。
    “晚辈不是勒索的混混,荀家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我为何要他的银子?冤有头债
有主,东厂的恶贼,也不需要他挑冤担债。”姬玄华的嗓门更大。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了。”
    “客随主便。”
    “院子里见。”主人倏然拍扶手而起。
    “恭敬不如从命。”姬玄华也离座。
    “爹……”姑娘惊叫。
    “丫头,没你的事。”主人怪叫,大踏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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