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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作者: 孙皓晖 第82章 六 车城大坚壁 白起说阵法 石长城营垒陷落的消息传到长平,整个军营都沉默了。 赵括立即下令赵庄带领两万步军进入长平关做大搜索,看能否有意外发现。然则三日过去,两万士卒搜遍了民居、仓廪与所有房屋,最后便是掘地三尺,也只寻刮了十来车仓底 土谷与一些早已经风干如铁且爬满了蚂蚁的兽肉。这长平关原本是韩国上党的十七座城堡之一,因处上党腹地冲要,自然便有囤积军粮的大仓。但在秦国夺取河外渡口之后,上党的河内后援基地野王便成了一座孤城,韩国眼看上党难保,便停止了向野王输送粮草。韩国早成贫弱之国,其上党驻军历来只有两三月粮草储备。在冯亭周旋将上党献给赵国的那段时日里,十七座城堡的粮草已经是难以为继了。及至上党交接,韩国的上党民众悉数接受赵王赐爵一级,全部迁徙到了赵国腹地,上党的冲要城堡便没有了士农工商诸般庶民,全部成了大军驻扎的军营。到了秦赵两方百余万大军进入上党对峙的三年期间,更连最是靠山吃山的猎户药农都流奔异乡了。此等城堡,如何有暗藏粮草之奇迹? 便是这些实在算不得军粮的土谷铁肉,赵括也下令交付辎重营严加保管,只供断粮之重伤士兵每日一餐。此事安顿完毕,赵括便下令清点全军随身携带军食。整整查了一天,赵庄与军务司马报来的结果是:目下全军活口三十万人,大约一半将士随身军食可保三日,有七八万人大约可保两日,有五六万人仅余一日军食,还有两三万人已经断粮,全部伤兵三日前已经断粮! “伤兵食量小,为何断粮反而早了?”赵括脸色骤然便沉了下来。 “行伍生死交,伤兵军食,都让给能打仗的弟兄们了……”赵庄哽咽了。 “还有,”军务司马嗫嚅着,“方才之数,都是以每日一餐计的。” 良久默然,赵括拿开了捂在脸上的双手,咬牙切齿道:“升帐聚将!” 大将聚齐,赵括站在帅案前只凛然一句:“三日连番大战!拼死突围!诸位以为如何?”大将们没有丝毫犹豫便是同声一喊:“追随上将军!死战突围!”赵括便立即做了部署,事实上,突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北出死战,打通王陵营垒与石长城营垒,再东夺滏口陉出太行山。部署完毕,将领们便匆匆回营连夜备战去了。 一连三日,赵括三十万大军全部出动,分成两部背靠背大战:南部赵庄阻截秦军,北部赵括猛攻营垒。然则,不吃不喝不扎营潮水般猛攻三日三夜,却仍然不能攻陷秦军壁垒。到了第三日深夜,饥肠辘辘却又灌得满腹河水的赵军士卒遍野瘫卧,再也无力发动攻势了。赵括长叹一声,便下令回军。说也奇怪,赵军退兵大锣一响,南部秦军便立即收队让道,竟不做任何追杀,任赵军大队缓慢地蠕动去了。 三日大战,赵军战死十万余,全部活口二十余万,竟是人人带伤! 赵括自己也是身中三剑,头上裹着大布,臂膀吊着夹板,却咬着牙走遍了二十多处营地。所到之处,躺卧在枯黄草地上的士兵们,都只是木然地望着这位形容枯槁的上将军,不期然便是嚎啕大哭:“上将军,兵娃子不怕打仗,就怕饿死人啊!”赵括总是硬生生挺着自己,嘶声安抚着这些曾几何时还是生龙活虎的精壮后生:“弟兄们,挺住了,赵王正向列国求援,天下战国不会看着赵国大军覆灭!撑持得些许时日,赵括定然领着弟兄们回到赵国,重振雄风,向秦人复仇!”士兵们都只静静地听着,似乎是再也没有了气力做慷慨激昂地回应了。 这一日,赵括拖着疲惫已极的身子回到行辕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卫士们要他骑马,他却摇摇头:“战马也没了粮草,还摇驮着我等冲杀,让它们也歇鞋了。”卫士们要抬着他巡营,他却笑了:“伤兵都要打仗,有人抬么?”便固执地自己走路了。原本贵胄公子,动辄便是高车驷马,赵括何曾有过如此艰难地徒步生涯?一日半夜走下来,伤口火辣辣疼,身子却酸软沉重得直是要瘫倒。当那个少年兵仆为他洗脚时,捧着赵括满是血泡的一双瘦脚,竟哭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赵括朦胧瘫到军榻,一个呼噜却又猛然坐起:“来人!立即请赵庄将军!” 赵庄匆匆来了,见赵括肃然端坐在帅案之前,惊讶得连参见礼节都忘记了。赵括却只一摆手请赵庄席地坐在了对面,便淡淡一笑道:“我军粮尽兵疲,秦军却不攻我,将军以为其图谋何在?”赵庄思忖道:“秦军虽则困我,却也是伤亡惨重,显是不想逼我军做困兽之斗,却要生生困死我军……除非,我军降秦。”赵括冷冷一笑:“王龁好盘算!只可惜还没到山穷水尽处,我还有一法撑持,力争拖到战场外有变。”“上将军是说,拖到列国援兵来救?”赵庄兴奋得声音都变调了。“正是。”赵括沉重道,“举国之兵皆在长平,赵王安得不心急如焚?平原君定然也在列国奔走,我便将计就计,以拖待变,若撑持得到那一日,诚赵国之大幸也!”说着便是一声粗重喘息,“我军首战大胜后,平原君回邯郸报捷未及归来,此不幸中之万幸也!否则,我军便是无救了。” “上将军但说,何法可固守待变?” “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 “正是。” “闻得这是孙膑阵法,早已失传,上将军如何通晓了?” “人言赵括熟读天下兵书,当真汗颜也。”赵括淡淡一笑,却是百味俱在,“少时曾得《孙膑兵法》一读,与老父论争车城圆阵之效用,至今言犹在耳……”骤然之间,赵括眼圈红了,“老父言说,此等阵法唯守不攻,绝地之用也;孙膑生平未曾一试,实效如何,却是不明……如今我军已是绝境,赵括也是尝试,将军多有实战,若以为可行便试之,否则……”赵括骤然打住不说了。 “只要上将军记得此阵摆设演化之法,自当可行!” 赵括顿时精神一振:“孙膑有言,此阵山岳难撼,摆成无须演化!至于摆设之法,也是简便易行。你来看!”顺手拖过一张羊皮大纸,提起笔便画了起来。赵括原本智慧过人才思敏捷,边画边说竟是条缕分明,不消半个时辰,便将这车城圆阵说得个淋漓尽致。 “大哉孙膑也!无愧实战兵家!此阵大是有用!”赵庄啧啧赞叹,不禁便是一声感喟,“若在寻常时日,便当为此阵浮一大白!” “好!”赵括一拍帅案,“那便明日摆阵!” 次日清晨,赵军开始轮番忙碌轮番歇息,将长平城堡内所有老旧战车与可用物事都搬运了出来,整整五日劳作,一座旷古未见的车城圆阵终于巍巍然矗立在了长平大战场! 赵军只要不出营激战,秦军便不做理会。然则车城圆阵一起,立即便惊动了秦军。远处秦军竟涌满了山头营垒观看指点,人人啧啧称奇。白起接报,立即带领众将登上狼城山最高处了望。远远看去,这座大阵几乎便是方圆十余里的一个巨大的火焰圆圈,旌旗错落,金鼓隐隐,马鸣萧萧,若非赵军杀气已经大减,这座军营城堡当真震慑心神! 细看半个时辰,白起下得望楼竟是一声感喟:“秦赵大决,此其时也!若赵括此战不死,必是天下名将,大秦剋星!”王龁便笑道:“武安君却是高估这小子了,此等劳什子经得甚折腾?有五万铁骑,两个冲锋便踹翻它!”白起却扫视着将军们淡淡冷笑道:“诸位都是百战之身,谁能说出此阵来历?所长所短?如何打法?”又目光炯炯地看着王龁,“五万铁骑踹翻?只怕五万铁骑死光了,你却还是一片懵懂。身为大将,便是邦国干城,盲人瞎马便踹将上去,能打胜仗?今日诸位便说,谁能说得个子丑寅卯,便是我秦国大幸,我秦军大幸也。” 虽然白起并不激烈,甚至从来没有过声色俱厉地指斥将士的个例,但却有一种谁也说不清的威严,便是高爵如王龁、王陵、蒙骜一班大将也对白起敬畏有加,从来不敢公然谈笑。然则,最重要的却是全军上下对白起的无比信服。发于卒伍的白起,做卒长时便是铁鹰剑士,骑战步战以及各种器械无不精通,但在校军场走得一圈看谁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艺有差。寻常大将但有此长,士卒便服。然则白起又远远不至于此,战场算计之精到,战法部署之高明,杀敌勇气之丰沛,决断胆识之果敢,几乎是样样炉火纯青!三十多年来,只要是白起领军,任是大战恶战,秦军都是战无不胜。久而久之,秦军士兵们都将白起说成了上天派来秦国的军神。军营便流传开一则兵谣:“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战死,天命如斯!”说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却是从来没有狂躁倨傲之气,永远那般冷静,永远那般清醒,永远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敌人。除了一个“神”字,当真是解无可解也。 今日白起如此肃然,大将们方才还浮动在心头的那种对败军之将的蔑视,便是荡然无存了。一时寂然无声,王龁便红着脸抓耳挠腮道:“嘿嘿,武安君如此考问,肯定是谁也不行,还是请武安君明示了,我等只管打仗便是。” “也好,借这里看得清楚,我便说说这阵法了。”白起在地上点着那口战时总是拄在手里的长剑,“古战无阵。战而有阵,发于春秋之期。晋平公大将魏舒于晋阳山地骤遇戎狄突袭,毁弃战车,将甲士与步卒混编为方队大败戎狄骑兵。阵法之战,由此而生。然则春秋以车战为主,无铁骑,阵法仅为非常之用。故春秋之期,常战无阵,《孙子兵法》亦无战阵之说。进入战国,战车淘汰而铁骑大盛,天下兵争皆成步骑野战。步骑快速多变,是故阵法应时而生。所谓阵法,即以兵士之诸般队形变化,或辅以地形,或辅以器械,而列成整体为战之势。小如我军铁骑之三骑配伍,大如中央步军成方而两翼骑兵突出的常战之法,皆为阵法。阵法之变,以三形为根本:一曰方,二曰圆,三曰长。天下所有阵法,皆以方圆长三形相互组合,再借地形、器械、旗帜、兵器之特性而列成。然则,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阵战有长处,亦有短处。阵战之长,首在能将全军结为整体,尤其能使兵力单薄之一方,依靠整体之变化配合,而抗击兵力优势之一方。三骑配伍精到,可抗十骑。是故我军三百铁鹰骑队能抗击赵军一千飞骑也。大阵之短,在于僻处一隅,过份借重地形与已成器械,不能快速转移作战,缺乏对战场全局胜负板荡之影响力。战国之世,大战频仍,却无一次大战为阵法之战,更无一次为阵法制胜。此中根本,便在阵法之短也。惟其如此,非常阵法便多为兵处弱势而用以自保,却无法改变战场之大势。” 将军们听得入神,无不频频点头,却有王陵突然问道:“武安君,末将曾听得人说,孙膑兵法有十阵之说,不知赵括此阵可在这十阵之内?” 白起看看满身包裹白布犹自血迹斑斑的王陵,目光中流出一片欣慰:“战国之世,孙膑为实战有成且兵法有著之唯一大家。然孙膑一生,未曾一次用阵战,唯留下十阵之图形,其用如何,未尝明也。所谓孙膑十阵,即方阵、圆阵、一字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行阵、钩形阵、玄襄之阵、水火阵。此十阵者,前三阵为常战阵法,实是孙膑以实战入书也;最后之水火阵,也是实战中水战火战之法,并非阵形也;其余六阵,当为孙膑所创,然如何使用,却是没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变化多多也。目下赵括此阵,便是依据孙膑十阵,以圆阵配以壕沟、战车、步军而成,名曰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威力大么?”桓龁便是摩拳擦掌。 “你等便看。”白起长剑遥遥一指,“这大阵共是五层:最外围一道壕沟鹿砦,第二道便是战车固定相连的车城围障,战车后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间隔的步兵阻截方阵;第四道是连绵军帐,驻扎换防士兵与伤残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余丈高,有一面“赵”字大纛旗的金鼓军令楼,主将居上号令全军。车城圆阵之威力,在于结全军为配伍,全军将士流水转圜之间相互策应;我军若集中兵力攻其一处,则其余卷来攻我侧后;我军若全部包围而攻之,则兵力拉开成数十里一个大圆,顿时分散单薄,何能攻破营垒?” “如此说来,便奈何不得这小子了?”王龁顿时大急。 白起冷冷一笑:“天下兵争,胜负常在战场之外。任他金城汤池,我只不理会他便了。”转身又是长剑拄地,“传我将令:全军营垒坚壁防守,封堵百里之内所有隘口!赵军不出圆阵,我军不战!赵军但出圆阵,我军全力逼回!但有轻敌而疏于防守者,军法从事!” “嗨!”方略如此简单,大将们顿时胆气,便是齐齐一声虎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