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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将军

作者: 张国立

五、关内侯李敢

河间王死了以后,儿子还很小,皇帝似乎已经忘了他的这个侄子,不似过去十天半 个月就会派给事中踢御厨的饮食到王府。围绕在河间王四周的官员、太学生也都逐渐散 去,俗大的王府短短两年便破败,院子无人整理,池塘杂草丛生,奴仆也多溜走。李力 连着一个多月重新收拾这个地方,他得帮着苏总管,虽然苏总管已老得忘了许多事情, 闲下来还会兴奋地提起李广打匈奴的旧事。李力没把李广自杀的事告诉老人,有空还是 跟着老人读书,苏总管对书的记忆仍一如昔日。

李力原来也想离开王府,带着娘回故乡陇西去,可是娘往往放不下王府,毕竟她在 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即使回到陇西,也怕人事全非,连可以投靠的亲戚也没有。李力没 有坚持,他得照顾苏总管,再说读读书、写写字,整理王府,日子也轻松自在。李力只 有一个决心,不再回塞北,不再回军队。

李广的丧事并不如李力当初想的,朝延把棺木送到李府后,既未对李广做表扬,电 无赏赐,是李夫人自己悄悄地办掉。出殡那天,李力赶到李府,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十多人的队伍把李广送出城到郊外下葬。意外的是卫青去了,他为李广上香,停留了很 久。李家的人以漠然的态度对待卫青的到来。这使李力颇为感慨,他不太了解卫青究竟 是以什么心情来参加李广的丧礼,但他还是在卫青步出李广家时,走上前向卫青磕头行 礼。卫育好奇地看看他,可是也许卫青早不记得李力,只是点头回礼。李力并不期望卫 育记得他,他向卫青行礼,不过是谢谢卫青还能来李府,其他的官员和将领根本不知道 李广出殡的事吧。

人生就这么回事,李力自李广的死,便放弃封侯的念头,他要的是平淡的日子,关 心姐和苏总管也就足够,关心太多的人徒然让自己迷失在愁怅里。苏总管说的,太多一 份情便多一份牵挂。

好几次李力想到公孙侯府去等若英,每次都中途折回。

投军两年,他仍然什么也没有,又要如何面对若英呢?他更不愿见到公孙敖。李厂 由前将军被调到右军,公孙敖因为是卫青的朋友,跟着大军轻松地得到战功,李力对此 很难释怀。

听公孙家的下人说,若英很红,是公孙夫人的最宠爱的侍女,上上下下都得听若英 的,而且公孙夫人还为她觅得了一个好对象,是公孙效军中的都尉,等都尉从漠北回来, 公孙夫人要为若英办喜事。

李力刚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起起落落,他甚至想即使是被人当成乞丐,他也该到公 孙家去求求。他克制下这股冲动,他仍是个奴仆,仍是个恶少。人要学会认命,李广至 死也不肯认命,他不是李广,没李广的本事,更没有不认命的道理。陪着老娘和苏总管 才是最实际的事。

骤骑将军霍去病也班师回京,长安着实热闹厂好一阵子,皇帝加封霍去病五千八百 户的食邑,严然是卫青之下的第一人。同时受封的还有霍去病的一干部将,李敢是其中 之一,由校尉封关内侯,食邑两百户。李力感到人事无常,李广一生苦战沙场也封不到 侯,如今他的儿子得到侯爵,要是李广在世,不知该喜或该优。

没有听到提莫呼的消息,按照汉军的规矩,匈奴人是很难纳入正式的军队编制里, 说不定提莫呼连随大军班师回京的资格也没有,留在右北平等着下一次的战斗吧?

李敢的名字像风般的飘过李力的耳朵,李力强迫自己忘掉塞外所有的记忆,他倒是 偶而会挂念那个匈奴女人,尤其是当车队离开村落,李力回头看到的那双眼睛,眼睛里 传达的是无辜与期待,但是匈奴女人期待什么呢?他不可能再见到匈奴女人,李力的脑 袋中,沙漠正快速地消失。

吃完早饭,李力泡壶茶提到前院给苏总管,坐在树下的老人又睡着了。

~阵马蹄在门前响起,王府的仆役面面相觑,近日来常。传出皇帝要贬去小河间王 的爵位,大家都惊恐地等待宫里来的使臣,如果没了王爵,小河间王是不是还能住在王 府?

若是没了王府,小河间王又要去哪里?做权仆的又该去哪里?

几个军士闯进来,李力壮起胆迎上去,忽然一个军土大喊着:“李力,我可找到你 了。”

是李敢,他的胡须又长了,再过几年应该会和李广一样,把胡须摆舞在风沙里。

李敢穿的不是官服,还是战地的长袍。他一把抓住李力的胳膊说:“臭小子,你居 然这样对我爹,我剁了你。”

有人拉住李敢,李力认出来,他兴奋地喊:“提莫呼,你也来了。

老人没被吵醒,他睡得很舒坦,打雷也吵不醒。李力和李敢、提莫呼也坐在树下, 一人一盅茶,茶凉了,叶片浮在水上。李敢哭了,提莫呼仰首无言地望着天,李力把李 广最后的战役清楚地述说,他脑里再展现李广自杀的神情。李敢不该来的,以为遗忘的 记忆一下子全涌现出来,但李力反而松了口气。这些日子他总觉得有两件事没办完,一 件是李敢,李广自杀后,李力急着见到李敢,好把该说的话说完;另一件事是李广交待 的,找太史令司马迁,他拖着,他不认识司马迁,他不知要怎么对司马迁说李广的事。

娘小心地走来问李力是不是要请军士吃中饭,李力点点头,提莫呼向李力的娘下拜, 李力说:“这是提莫呼,匈奴人,我的朋友,不是来抄家的。这位是李敢,李广将军的 儿子。”

李敢勉强止住泪地起身行礼,李力却发现娘瞪大两眼盯着李敢,然后什么也没说, 也没打招呼地就返身离去。李力从没见过娘的脸色如此难看,一旁的李敢竟然又哭起来。

李敢哭不停,李力和提莫呼都没有劝李敢,他们默默地陪着李敢,而苏总管仍沉溺 在睡梦里,李力不想叫醒老人。

饭菜摆在院子的地面上,不是娘送来的,而是在房里的车夫老赵。提莫呼为李敢倒 上酒,还把杯子端到李敢嘴前,李敢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硬生生地扭转心情。

“我见到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公孙家的侍女,是她告诉我你的住处。我爹答应过你, 我去对公孙敖提你的事,我说过,抢我也给你抢来。”

李力淡淡地说:

“算了吧,不管怎么说,若英总是合骑候的特大,我配不上。”

提莫呼好奇地看着李力,李敢则根本没听到似的。李敢挺起身说:“李力,以后你 跟着我,我爹就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

说完,李敢大踏步地走出去,提莫呼如李力点点头,也起身追出去。最想追出去的 是李力,他要告诉李敢不用向公孙敖提若英的事,更不用要他再去塞外。李敢投给他机 会,马蹄响起,李力追到门前,李敢和提莫呼已奔驰到巷口,在巷口李力看到了若英, 她流着单害的头发,隔着十多步盯着李力,像是那天追赶李力的匈奴女人的眼睛。

李力怔在门口,若英缓缓走来,到了李力面前,李力听到若英说:“你回来为什么 不找我?”

那是一双充满无事和期待的眼睛,李力陷在里面,他努力地想挣脱出来,但他没有 气力,像是无数的线丝缠住他所有的关节,他无力移开视线,他跌落进去,他没有喊叫。

李敢在长安也是当红的人,一方面他是冠军侯霍去病手下的大将,一方面他在追击 匈奴王庭的战役里,斩杀敌人最多,官员对李敢不只是崇敬,更有些畏惧。在民间,谁 不知道李敢是李广的儿子,李广的传奇延续在李敢身上。

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这对舅甥简直集天下所有的宠爱。李敢向卫育提到李力的事, 提莫呼带着大将军令来到河间王府,李力充满矛盾地接下命令,成为大将军麾下的百夫 长,每天早上要到大将军府去点卯,并和其他军士接受操练,其实工作也轻松,李力也 不用离开娘和苏总官。

李力的射术不差,大将军府几次比赛,他都拿了好成绩,得到赏赐,卫青出措时还 指名耍李力同行。

卫青每个月都要出城围猎,陪同他的是亲近的几百名骑兵,这些骑兵在过去的塞外 战役中都紧跟着卫青,唯一的外人就是李力了。在府内人的眼里,李力已被收为大将军 的亲信,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李力却觉得奇怪,他问李敢,既然李敢是霍去病的爱将, 他为什么不随李敢跟着霍去病呢?

李敢没有回答他,李敢说:

“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咱们要干件大事。”

第一次出猎,卫青便特别叫李力跟在他旁边。围猎是完全按照行军布阵的方式进行, 先由左右两翼的三百多名骑兵从两侧驱赶树林里的野兽,中央的弓箭手则对四散奔走的 野兽放箭,最后是持刀的冲锋部队扑向野兽群。

卫青对李力说:

“你射给我看看。”

当一群康鹿从树林中奔驰出来时,李力一马当先地张弓上弦,连发三箭分别射中三 头鹿,周围的骑兵发出赞美的吼声。

卫青满意地点点头说:

“你是怎么练出射术的?”

李力想到李广,他直接地回答:“是李广将军教的,他说射箭要手稳;尤其是握弓 的左手,然后心要静,眼里只有猎物,就能箭无虚发了。”

卫青笑笑说:

“李广真是一代名将啊!”

李力征了怔,卫青竟然夸奖李广,而且从卫青的口气和表情,丝毫没有做作,而卫 青也无须敷衍他这个小小的百夫长呀。

“你有追上李广的条件。”

“不,”李力说:“谁也追不上李广。”

卫青偏过头看着李力说:

“为什么?”

“鹿没有攻击我的能力,我才可以静下心来瞄准,但战场上到处都是敌人,很难有 人能静下心地眼里只有一个目标物。”李力说:“李广却能把战场的敌人都视为鹿,所 以他从来不畏惧敌人的兵力多强,能够同时对付好几个敌人而不乱。”

卫青哈哈大笑。

“说得好,文皇帝说过李广若生在高祖皇帝时代,绝对是封侯封王的将才。

李力感到困惑,如果卫青欣赏李广,认为李广是将才,又为什么如此对待李广,逼 死李广呢?李力没有问,他对卫青愈来愈好奇。

当了百夫长,又跟在卫青身边,李力终于鼓起勇气地来到公孙敖合骑候府。

他和若英见过几次面,他把在军中两年多经历的事全告诉若英,也坦白地说,一个 无功名的沙漠小卒,不该对不属于他的东西抱持太大的幻想,若英却说:“你很好啊, 我和你在一起很舒服,说什么都没关系,不像在侯府,想说的不敢说,别人说的不想听 也要听。”

和若英见面,李力很想问公孙敖为她安排的婚事,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李力干脆安 慰自己,能和若英见面已经是奢侈的事了,何必想太多。

李敢和提莫呼都不同意,李敢说:

“起带你去,要果你拜不敢去,我一个人去,管他个合骑候,掐着脖子也要他答 应。”

是李敢陪着李力去合骑侯府,公孙敖的爵位在李敢之上,却也迎出门,李敢虽然也 按礼数地行礼,却只是一揖,便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见过李力,我爹来提过他的亲事, 现在我爹不在了,我李敢来,百夫长李力要娶你们家的侍女,叫若英对吧。

公孙敖笑咪咪地直说好,这大出李力意料之外。才说了几句,李敢便告辞出来,公 孙敖还送到门口,李敢说选定日子就会来下聘,公孙敖还说:“我等着和将军一同喝这 杯喜酒。”

提莫呼轻声对李力说:

“嫁一个侍女能和李敢交朋友,公孙敖怎么会不答应?

李力,你想太多了。”

李力糊里糊涂地走出公孙家,他急着想见若英把这件事告诉若英,也急着要告诉苏 总管和娘。

分手时,李敢突然严肃地对李力说:

“李力,办完你的大事,你要帮我办我的大事。”

“什么大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娘对李力的婚事并不兴奋,娘正在厨房煮水,她用力把勺子掷进水缸内说:“力儿, 我们是陇西山地来的仆奴,娘一生只想平凡地过日子,不指望你封侯拜将,追求太高的 东西会跌跤的,像你爹,唉!”

像爹,娘突然提起爹,可是娘没再说下去,李力不懂,若英也是奴,和李力的身份 没有不同埃娘背对着李力盯着灶上滚起的水,“李广和李敢父子帮了你大忙,力儿,欠 人的总是得还我虽然穷,从不欠人,我们还不起。”

李力沮丧地退出厨房,娘的一番话说得李力一头雾水,娘的意思到底是同意娶若英 呢,或是不同意?

连着几天李力在巷口都等不到若英,她忍不住地问一个从公孙家出来的侍女,那女 侍暧昧地看看李力,终不肯开口,李力紧紧追问,最后那女侍说:“若英要出嫁了,公 孙夫人说她不方便出门。”

李力恍然大悟,显然公孙敌已经把他求婚的事告诉若英,按照习俗,待嫁的女孩要 准备女红做过门给婆家的礼,不方便出来也是清理之常。

若英在准备成亲,李力也该有所准备,他去找李敢和提莫呼商量。李敢住在家里, 正厅布置了李广的灵位。李敢不在,李力就先上前行礼,一个三十岁上下书生模样的人 在一旁答礼,并领李力坐在左侧的席子上。没多久,李敢回来,身旁跟着一个和李力年 纪相仿的年轻人。李敢招呼李力,原来守在李广灵前的是李广的长孙李陵,是李广长子 李当户留下的遗腹子,现为侍中建章监,在皇宫中当差,人很拘谨有礼。跟着李敢的则 是李敢的儿子李禹,身材和李敢相当,虎背熊腰,说起话来也豪迈不拘。

李府散布着喜气,皇帝选中李敢的女儿为太子的妃,李家马上就是皇帝的亲家了。

李敢既忙着,李力也就不方便把自己的事说出来,李陵却有礼地和李力说起话,李 陵说:“听三叔说先祖临终前曾交代,要把他的事转告太史令司马迁?”

李力不怀章从地占头,他早忘了这件事,他说:“一回长安我就想找太史令,可是 人微职轻,不知要怎么才能见到太史令,事情便拖着没办,愧对李将军。”

李陵笑笑安慰李力。

“这有什么,正好司马先生和我是同窗,我带着你去见他。听说你也是读书人,提 莫呼还念过体挂在口上的那句诗,‘治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好一段佳话。”

李力觉得两颗发烧,提莫呼真是留不住话。李陵很亲切,和李广、李敢的豪爽不同, 和李陵说话像是苏总管教他读的诗经里如沐春风般的轻松。

李敢忙,李力随着李陵步出李府去太常府看司马迁。

司马迁比李力想象的要年轻很多,才比李陵大几岁,可是看上去老成多了。他坐在 几前正低头写字,看到李陵就停下笔客气地接待两人。李力直接说到李广交待的事,司 马迁感叹地说:“我和李将军只见过几次面,他的为人正直而不善于言辞,当他死难的 消息传来,没有人不难过的,可惜呀,一代良将竟落得如此下常”李力听到司马迁这么 说,过去和李广相处的岁月又回到记忆里来,心中一阵酸疼。

司马迁站起身走到窗前说:

“幸好李广将军的子孙都是大材,才听说太子选中李陵兄的堂妹为妃,今后应该不 会再愁没有人在朝廷里为李敢说话,李敢也能一展所长了。”

李力感受到这番话里透着些玄机,李敢的善战和他女儿被选为太子妃有关联吗?

没等李力开口问,李陵先开口:

“司马尼的啻恩县,我祖父报效国家,驰骋沙场,却因无人在朝中为他说话才落得 总是无功无赏,甚至怀恨弃世?

司马迁回过头,用严肃的口吻说:

“李陵兄,你我相交多年,我老实地告诉你,李广将军是不得皇上的欢心埃当大将 军和源骑将军出征前,皇帝原是不同意李广随军,是因为皇帝认为李广的命不好,才屡 次苦战匈奴却得不到大成就,他不愿意李广的苦命连累到卫青。后来李广几次请命,加 上李广在军中声望高,皇帝才不得已同意,可是也交待卫青,绝不许李广做前锋,这是 后来卫青把李广调到和右军赵食其配合的缘故吧。如果李广平常在朝中有人替他说话, 他过去苦战匈奴的功劳又怎么会被皇帝认为是没有成就呢。”

司马迁叹气说:

“出征前我在朝中,李广叩头请命,没有一个官员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由此可见 一般。可惜我是小吏,负责的又是整理历史,连表达意见的机会也没有。”

李力对司马迁为卫青开脱很不服气,他插嘴说:“可是如果我们有向导,李敢和提 莫呼不被调走,说不定建大功的是我们右北平军。”

司马迁摇头说:

“李力兄,你想,大军的情报集中在大将军处,他能掌握匈奴单干和大军的动态, 他当然会把一切力量用在主战场上,李敢和提莫呼了解匈奴的战法,把他们调到第一线, 你能说是不当的安排吗?”

司马迁说得有理,但李力还是不服。

“北征军每个人都知道李广将军善战,也都知道公孙敖畏战,但卫青还是把公孙敖 用在中军,公孙敖不费力就得到大功,这岂不是卫青偏袒良己人,存心欺压李广将军?”

司马迁微微牵起嘴角:

“李力兄,你说得好,天下人皆知卫青和霍去病的关系,也知道卫青和公孙敖的关 系,要是轮到你,你会先提拔外人还是自己人?”

李力哑口无言,司马迁解开了长期积压在李力心中的困惑。

司马迁转身对李陵说:

“陵兄也志在沙场,凭陵兄的文章、武功,无论在朝在军,必然都会有所成就,既 然选择军旅,我也只能奉上几句话,光会打仗是没有用的,你曾拜当今宰相为师吗?你 到大将府送礼吧?你认识几个皇帝身边的侍中?”

李陵低着头沉思,三个人不再说话,斜阳的光线打在屋内人的背脊,使得每个人的 脸益发阴暗。

很久,李陵才抬头向司马迁一拜。

“多谢先生一番指导,李陵心内的结才豁然而解。不过人生自有定数,我李家历代 都志在沙场,和朝廷官员交际却始终做不来,这是先生说的命啊!”

司马迁笑了。

“不过你堂妹嫁到太子家,也许你不用烦恼殿堂上的事了。”

辞别了司马迁,李力和李陵步在大街上,李陵说:“好了,你的两件心事都了结, 接下来就是第三件迎娶若英了。”

李力本来以为把李广交代的事都办妥会很轻松,没想到反是更加沉重,他终于明白 封候不是想像中在战场上杀敌报国就能取得,他是个奴仆,官场上没有半点关系,他李 力凭什么封候呢?他后悔不铁下心拒绝李敢的好意,当了大将军府的西夫长又能怎样, 真该陪着老娘平静地过日子。

又是几天试着在巷口等若英,依然不见若英的人影,李力急着要找个人聊聊,找个 人告诉他对未来该做什么打算,苏总管原会为他盘算的,现在他不能指望苏总管,他直 觉想到的就是若英。他希望若英告诉他,喜欢一个在战场上争取功名的军人呢;或是说: “李力,我愿意和你回陇西去。”

也想过直接去公孙府找老英,李力倒不怕别人笑话,他讨厌公孙敖的嘴脸,万一公 孙家的奴仆给他脸色看,对若英也不好。

到大将军府去点卯,都尉通知李力,第二天一早要陪大将军出城去围猎。李力无可 不可,他想,能分到猎物回去给娘和苏总管打打牙祭也不错。

李敢出现在大将军府,他笑着拉住李力:“明天的围猎我也去,李力,我们可以比 比本事。”

李敢叫李力下午去他的府宅,李力恭谨地答应。

没看到李陵和李禹,提莫呼陪着李敢,两人紧绑着脸。

见到李力,李敢先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李力,你明白我安排你进大将军府的用 意吗?”

李力也对这个安然很不解,他该归属的是源骑将军或是关内候的部队。

“为了明天,”李敢咬着牙说:“我等了很久了。明天我要为父亲报仇。”

李力吓了一跳,李敢要为李广报仇?难道是对卫青下手?李陵回家没对李敢说司马 迁的话?

李敢的计划是利用明天的围猎,趁围猎时的混乱,李敢找空隙射卫青,不过卫青周 围的军士不少,即使李敢射不中,也会吸引住卫青身边军士的注意,李立就可以出奇不 意地再发箭射卫青。

“我是豁出去了,我不服这口气。”李敢激动地说。

一分提莫呼没吭声,他不是卫青的人,根本不能参加围猎,他留守在府里。提莫呼 说:“我会替你们收尸的。”

李力脑袋有点晕眩,李敢要他做的大事竟然是这桩,早几个月李力或许会干,此刻 他实在没有准备。

“我是想你成完亲以后再干,可是卫青主动邀我去围猎,机不可失。李力,你要原 谅我,不过我想你也一定想为我爹报仇。我交代过李禹,你娘是我娘,放心吧。”

李力什么话也没说,他不能拒绝。

提莫呼陪李力出来,两人找间小酒馆,提莫呼举着酒杯说:“算是我为你送行吧。”

两人喝着闷酒,几杯下肚李力就有醉意,他把拳头握在桌上,即使醉,他的手依旧 很稳,他有信心可以射中卫青,只是他下不下得了手呢?

提莫呼好像看穿李力的心事:

“你有老娘和没过门的媳妇,李力,明天如果你下不了手,我不会怪你的。我是匈 奴人,全家老小全给单于杀了,我的仇人是单于,我能体会李敢的心情。至于你,不用 想太多,明天要射不射到时候再决定,现在是想不通的。”

李力的心情不是提莫呼能了解的,他想到老娘和苏总管,想到若英,牵挂不是能随 时割舍掉,更令他难过的是,李敢根本没考虑李力的牵挂,在李敢心中,李力也是个奴 仆,商量也不用商量,他注定是奴仆的命,到了塞外投军逃不过这个命运,封了官也还 是奴。

苏总管早睡,李力独自坐在院子里,娘来收衣服,看到李力也坐了下来,她说: “你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娘存着点老本,明天拿去添些要用的东西。王府里的空房多, 我已经和夫人说过,厨房前的那间房就做你的新房。”

李力没回答,他不知要怎么告诉娘明天早上的事。爹死后李力才出生,这一生心中 只有娘,娘也只有李力,明天是明知的死路一条,杀了卫青要死,杀不掉卫育更得死, 他不能留下娘一人,他割舍不下呀。他应该告诉娘的,但李力尚未开口,娘却叹气地说: 关于你爹的的事,也是该说给你听的时候了。我们是陇西的羌人,不是汉人,你爹也是 军人。那年汉军来剿羌,你爹手下不过几百人,明知打不过汉军,他还是去,临行前他 对我说,他的牵挂就是我和我肚子里的你。仗没打成,你爹后来决定投降,因为汉军答 应他,不杀一人,日子和以前一样。你爹从来不信汉人的话,偏信了那一次。我清楚, 依他的脾气绝对和汉军死拼,是为了我和你哪。没想到你爹投降的三天后,他和他的人 全被汉军杀光,一个活的也没有,我们也被罚成奴仆。是苏总管到军队里看到我大肚子, 他老人家是慈悲心,救了你我,把我征到河间王府为奴,才能平安地生下你。”

娘停住话,李力看到娘的两眼在夜里发光。娘忽然激动地提高嗓子说:“力儿,你 知道杀死你爹,让我们成孤儿寡妇的人是谁吗?就是李广。”

雷击在李力额头,他感到推心刺骨地痛,没想到李广一生最后悔的事就发生在李力 身上,李广竟然是杀父凶手。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投军到李广的部队去,又和李广这么亲近。我憋着不说,希 望你和李家赶快脱离关系。我不指望报仇,是我们的命哪,可是我受不了你跟着李广。 李广死了我有多高兴,谁晓得又来了李敢。力儿,娘也不愿意委屈一辈子做奴仆,娘更 不愿意你为了做官和仇人家搭在一起。”

娘的泪水从两颗滴到李力的手背,李力第一次见到娘哭了,娘一直是那么的坚强, 即使被人责骂殴打,也从不掉泪,如今娘的泪滴在李力手背上,李力紧紧抱住娘。

李力没有逃避,他一晚没合眼,挺直身躯持弓站在卫青左侧的队伍里。五百名骑兵 全部技戴整齐的战甲,左右各一百名,三百名为中军,其中的三十名是卫青的贴身卫士, 绕在卫青的两边。鼓声响起,左右两翼呼喊地冲杀出去,李敢全身披挂,他应卫青之请 任先锋。一群鹿被骑兵追得惊慌乱奔,李敢飞马上前,连发三箭,三头鹿倒在地上,突 然,李敢拉住马级,人在马背上扭转大半个身子,一箭直向卫青射去,弓弦响处,卫青 左臂已中箭,两边的军士马上围过去,上百支的矛遮挡住卫青,也指在李敢胸前。李力 看到卫青的背正在自己眼前,不过二十步远,弓和箭在手上,他有绝对把握能一箭射穿 卫青。李力没有把箭放出去,他松下持弓的手,李敢正瞪大两眼望着他。

事情在一瞬间结束,李敢被押在卫青马前,李力也扔下弓和箭,走到李敢身后也跪 下。卫青诧异地看着他,那对眼睛李力看过,在匈奴女人脸上,在若英的脸上,是同样 的眼神。李力终于明白那无辜眼神中的期待和惊讶,匈奴女人为什么惊讶李力的离去, 他原不会留在那个无名的村落。若英为何要惊讶,若英不明白李力是个什么也无权要求 的奴仆吗?卫青又为什么要惊讶,李力本是李广的部下,是李敢推荐才到大将军府的呀。

卫青捂着中箭的左臂伤口,他对李敢说:“我不怪你。没事了,回去吧。”

其他军上放开李敢,卫青一带马,领着他的部队把衣沙踢进树林里。

李敢站起来,他没说话,连看也不看李力地翻身上马离去,留下李力。李力孤独地 继续跪在发沙里。

李力在看见卫青背部的时候,他脑子里是一片炙热的火,他想到李广,想发箭直射 卫青;但他又想到爹利娘,想到司马迁的话,想到卫青毫不掩饰对李广的称赞。犹豫之 间,李敢已被卫青的士兵押下,而李力也看不到卫青无遮掩的背部。李广教他的,射得 准要手稳心静,李力的心无法平静,他连弓也握不稳。片刻的犹豫,在李广自杀那天, 李力也是犹豫,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拦阻,李广的刀已抹在脖子上。

那天的犹豫,李力不愿承认他认为自杀对李广是好的。今天的犹豫,李力也不愿承 认他是为了报仇。

李力跪在迷蒙的灰沙中,他看不清卫育队伍,看不清李敢策马往何处去,他甚至看 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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