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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作者: 高光

第三十九章

刘彻没说话,盯着刘屈氂的那张画看,全神贯注。

吴福很小心地呈上张汤的奏折。

刘彻说,念。

吴福就念,念得很用心,又有情感,一边念一边流泪。

刘彻不动声色,为什么人们都用一个方法来跟他较劲呢?窦婴自尽了,一死保住了窦氏全家。田蚡也一死,又保住了田蚡一族。难道他们都这么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吗?难道皇上就不会治他全家的罪?现在张汤也死了,自尽而死。他生气,恨,生气的是这些人都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方式。他想错了,以为人都怕死,其实没人怕死,一到生死关头,就没人肯跟他熬下去了,都选择了死亡,死亡就是解脱。

刘彻很生气,恨这些人,连刘屈氂在内,要么就是离开他,要么就是背叛他。他突然大吼:好了,别说了,我用谁做廷尉,他管得着吗?他让我用杜周,我就用杜周吗?还有你。刘彻指着司马迁,这下好了吧,你不是恨张汤吗?张汤死了,你也不用恨他了,天下的事儿就太平了。你用不用上张汤的坟墓上对他说几句,你就告诉他“张汤死,而民不思!”你跟他说呀,对他的家人说,对大汉朝的百官说。有人说,皇上心狠,我看你心更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看张汤?就是让你去看看酷吏活成什么样儿,他一家没什么好日子。我一给他钱财,张汤就送人,送的都是他那些手下的穷官、穷人,你能比得上他这个酷吏吗?大汉朝要都是他这种酷吏,天下会不会太平些?你说张汤杀人,杀了多少好人,杀了多少坏蛋,你能说得清吗?

司马迁觉得自己心里也有气,低着头,感到不平,他说,皇上因为张汤死了,就要迁怒于人,可惜我还是会写上“张汤死,而民不思!”除非皇上把我杀了,不然我就这么写。

刘彻说,好啊,写吧,写吧。不管你写什么,你把《武帝本纪》拿来我看,我就把你的《武帝本纪》存在宫内,不管你是生前、死后,我就要存它一篇,你不许给我改动一字,我看看你把我写成什么样儿。

司马迁回到家中,没想到女儿一家会来。女儿有点儿忧虑,眉宇间略带愁容。她淡淡地笑着,笑中有悲伤。

杨敞要跟司马迁饮酒,很得意,他说,岳父,我才明白人怎么才算是有骨气,怎么才叫不怕死。人要扬眉吐气,就行了,谁都怕你,你不怕别人。你看,我把张汤给拿下了,这会儿朝臣看我,那眼光……

杨敞说得很得意,司马迁和女儿斜眼看他,他们看不起他。杨敞赔笑说,皇上听了张汤的,用杜周做廷尉。杜周比张汤更坏,你说得对。他对司马迁的女儿说,我要拿下杜周,让他服罪,这是我要做的另一件大事儿。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女儿什么时候对官场倾轧有兴趣了?她怎么能成杨敞的帮凶了呢?他就对女儿说,你跟我来。

女儿笑一笑,就跟着他走出来了。女儿长得很美,有点像刘陵,与刘陵又不大一样。

司马迁问,你想干什么?

女儿说,他想当官,就让他当好了。这么干下去,像他这种人能做丞相,你信不信?

司马迁乐了,心情一下子好了,想起女儿小时总弄恶作剧,弄了一只小龟,把它粘在司马迁的桌上,龟头朝西。司马迁一见就笑了,女儿这是在骂他,他的名字就是一个向西走的大龟。他问女儿,这是什么?女儿说,这就是你,就是司马迁,是一只往西边爬的大龟。也许这就是他一生的命运,“遷”这个字就是他一生命运的谶言,他的一生就是渐渐西行,一步步爬向死亡的大龟。

女儿说,我想了好久,是我们错了。为什么只等着人来杀我们,人的一生不能等待,向前走就多了许多机会。要进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皇上也要杀人,就先帮他杀别人好了。

司马迁注视着女儿,觉得有点陌生。他能体会到,人在焦虑不安中能改变心性,但想不到女儿会变。看着女儿,他竟无话可说。

女儿说,从今天起,你别管我,我活着只为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把《太史公记》这部书印出来。

司马迁一个人站在院里,像刘彻一样眺望茂陵,在这儿可以看清茂陵。这会儿他能体味到刘彻的心意了。真是难以言说,苦涩、沉重,不知滋味。屋里女儿跟杨敞说笑着,女儿跟杨敞的心更远了,家反而和谐一些了。女儿跟他的心更近,他与女儿的人却变得疏远了。他能体会到刘彻的心思了,只剩下了孤独、衰老。

这天晚上,司马迁去宫中当值,跟吴福对坐,这情形就像好久前他跟东方朔坐在一起一样。东方朔走了,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看着皇上瞅那张刘屈氂的画,司马迁就想到了东方朔。蓬莱海边有一个矮个子老人,给一群孩子讲神仙,讲皇帝。在东方朔的故事里,皇帝跟神仙一样既好笑又愚蠢。海滩是白净的,在太阳下与海相连,跟海一样闪金烁银。司马迁笑了。

吴福问,笑什么?

司马迁说,想到了东方朔。

吴福说,好啊,他可是活得好。太子想他,皇上想他,你想他,我也想他。人能活到这个份儿上,可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我从小就过苦日子,没见过神仙,也没听说过神仙,要是死后能见到神仙就好了。

吴福就说起了他去小乐子家,他说,那回害死了小乐子,皇上恩准了,我去了他家。我一路上就想,怎么跟他家人说小乐子的死因,想了好多好多的话,到了那儿就愣了,县官州官都来了,拥着我到他家去。我告诉他们要办什么,马上就都办了。甚至把当地最大的一家院子给买下了,人马上搬走,小乐子一家人就住进去,也有人侍候了,把小乐子埋在坟地里,种了树,立了碑。我要在碑上刻字,刻“孝子吴乐之墓”,后面想刻上我的名字、他爹的名字,可他爹死活不干,说,都是你的儿了,我跟你抢啥呢?要是没你,小乐子咋有这么大的出息?死活也只能让我一个人刻上名字。司马大人,你说,我是不是真有儿子啦?

看着吴福的脸,满脸绽开着笑容,笑得快活,笑得舒心。司马迁真的就没话儿说了。他说,吴福,你的命好,有小乐子帮你。

吴福悄声说,是我告诉郭解走的,我佩服他这个人儿。其实皇上心里也明白,他是饶过了我。

从未想到,像吴福这样的人会喜欢郭解,会为郭解而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吴福说,他这一生最钦佩的人就是郭解。很难弄明白吴福为什么那么钦佩郭解,说起郭解来,满脸都是幸福神色:我见过郭解,那是在茂陵。他见了我,对我笑。我说,我不是个正常人。郭解笑,说,你比正常人还正常。我告诉他,我是宫中的人。他说,能不能和我坐下喝杯酒?他给我斟酒,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像我这种人,不死不活的,不男不女的,谁看得上?郭解请我喝酒,他还为我唱了一首歌,那首歌叫《陟岵》。他叫我跟他一块唱,我说我唱不好。他说,你唱得好,我们一起唱,肯定唱得好。他就弹着酒杯,我们两个人一起唱,唱得真快活啊。他是世上最拿我当人的,我佩服他。

过去的日子像流水,从吴福的嘴里一点一点儿的流淌出来。他喜欢郭解,有了郭解,生命就更有意义了,他愿意把宫中的一切都告诉郭解。郭解就更胸有成竹,不必匆忙。吴福满脸幸福,悄声说,他是真汉子,就是死了,也有那么多人愿意跟他。我愿意跟他死。我也想跟他走,可我怕,怕我一死,玷污了他的名声。吴福说着说着,有点儿不大对劲了,半边脸有点儿歪斜,一边的肌肉变得僵硬,身子渐渐地就要倒下去。

司马迁叫:吴事,吴事,快来呀,他不行了。

吴事就跑过来,拽吴福,尖声叫:干爹,干爹,快起来,你别闹了,你别闹了,行不行?别吓坏了我,你快起来呀。

吴福斜着眼,有一眼能动,那眼里满是哀求,瞅着司马迁。

吴事从身后抱住了吴福,说,司马大人,快想个办法呀,快去喊郎中啊。

司马迁就去叫郎中。

郎中来看吴福,说,快把他扶上床榻。

吴福瞪着眼,直瞅司马迁。

司马迁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告诉皇上。可我不敢去,皇上这会儿正在李夫人宫里。可他不愿意听这事儿,你能坚持,坚持到天亮,皇上就会来看你了。

这是夜深,离天亮还早着呢。

刘彻这会儿正躺着,跟李夫人说闲话。他说,近来觉越来越少,总是睡不着。李夫人说她也睡不着,也总做梦。刘彻说,是啊,想的事儿多了,就做梦,就睡不着。

李夫人满面是笑,说,皇上,是不是要给我一点儿惊喜?

刘彻问,什么惊喜?

李夫人说,皇上能封我做个什么,封我做皇后,好不好?

刘彻看着她,看她这样子,真像李广利,就想起来李广利长得也很瘦小,他怎么能当将军呢?还要他带十几万兵马,真是可笑。刘彻笑着说,你就那么愿意做皇后?

李夫人说得很明白,不是我喜欢,是你宫中没有一个主事儿的女人,这对大汉可没什么好处。我要是做了皇后,宫中的事儿,就有安排了,我可以帮你管管后宫的人。你想想看,乘坐羊车出巡的主意,还是我出的呢,皇上是不是很快乐?

刘彻笑了,说,我是很快乐。刘彻心里更加反感了,乘坐羊车出巡,这是别人的主意。每逢他坐上羊车,总想着这件事儿不是他自己要做的,是别人强求他这么做的。为什么要强求他呢?他是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羊车巡幸,什么上天的旨意?上天公正,就不会让他吃这么多苦,不会让他这么不如意,就会早早让他得道成仙。李夫人不说,他也要废弃羊车,李夫人这么一说,他更是决定,从此不再乘坐羊车。刘彻还是笑着问,你能做皇后吗?为什么你要做皇后?

李夫人说,母以子贵嘛。

刘彻说,好,我就封你,现在就封你。

李夫人喜出望外,但又有点儿犹豫,册封皇后是一件大事,不是说封就封的,要刻制皇后印玺,要举行册封大典。这会儿怎么封?但一想,也许皇上是先封她,再颁诏。就跪下,说,那就听皇上封我。

刘彻拿起李夫人的鞋子来,说,你的脚这么小,走路是不是站不稳啊?我就封你为钩弋夫人好啦。

刘彻哈哈大笑。

李夫人羞得脸通红,又一阵阵白,她想哭,又咬住了银牙,惨淡地一笑,说,谢皇上封。

刘彻也有点儿不忍,就说,你可以管后宫,后宫的事儿就归你管了。

刘彻站在门口,发现有点儿异常,今天来宫门外迎接他的人,不是吴福,而是吴事。他就问,吴福怎么啦,怎么没来,病了?

吴事跪下说,皇上啊,干爹他,他快不行了。

刘彻问,怎么回事儿,怎么不早告诉我?昨晚发病?昨晚发病就该先告诉我,郎中怎么说,要紧不要紧?

吴事直抹眼泪,干爹不行了,一半身子不能动,眼巴巴地等着皇上呢。

刘彻说,走啊,去看看,还愣着干什么?

皇宫的清晨很清静,只有几个人在广场上走动,那是要当值去的虎贲。他们打开宫门,朝臣们就会进来,一天的公事就开始了。刘彻急慌慌地走,心慌,吴福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能活下来?

他来到吴福榻前,大声喊:吴福,吴福,你怎么了,能不能站起来?

吴福睁着眼,这眼睛一直睁着,从夜里睁到天亮,这一只眼能看清皇上。吴福的嘴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吧嗒吧嗒嘴,一只眼里就流出泪来。

刘彻心如刀绞,大声喊:郎中,郎中在哪儿?

郎中早就来了,站一旁等待着,悄声说,他不行了。

刘彻大吼:你才不行了呢,你给我救活他。救不活他,你跟他一起去死!

郎中说,吴福太累了,积劳成疾,他一夜只睡三四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不行了,油尽灯干了。

刘彻说:吴福,你怎么搞的?吴福,你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还要一块儿去蓬莱,要你跟我一块去成仙吗?我们一起去做仙童,好不好?我也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吴福,到那时,咱们就都无忧无虑了。刘彻轻轻地拍打着吴福的面颊,想要拍醒他,但吴福只是瞪眼儿看他,说不出话。

刘彻回过头来,走到一边去。朝臣都来了,公孙弘和太尉,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御史大夫杨敞、中书令司马迁都站在面前。

公孙弘说,太尉和御史大夫去告诉百官,今天早朝就罢了吧。

屋内只剩下了司马迁和公孙弘。公孙弘说,皇上,吴福不行了,谁都难过。皇上还是要保重身体,吴福只是一个奴才,不那么要紧。

刘彻大吼:胡说,你才不那么要紧呢!谁不是奴才,哪一个不是奴才?奴才还有好奴才和坏奴才。大汉朝有的是奴才,可吴福只有一个。

公孙弘看看司马迁,想要司马迁帮他说几句话。司马迁没出声,想着跟吴福的闲聊。吴福在发病前那一刻,十分幸福,十分快乐,回顾与郭解的交往。那神态就闪在眼前,要他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想说。

刘彻说,一定要治好吴福。

公孙弘说,皇上一定要吴福好起来,为什么不去求栾大、游水发根,要他们来为吴福治病呢?

刘彻说,好啊,好,就叫他们来。

司马迁刚要去叫人,刘彻又叫住了他,叹息地说:算了,算了,别去叫他们了。他们又要说吴福没有仙缘,救不活,叫他们来也没用。

司马迁有点儿惊讶,刘彻这时很清醒。他不肯叫栾大、游水发根来,不想把吴福的弥留时刻弄成一场玩笑。皇上心里一定也怀疑栾大的方术吧?

刘彻要公孙弘去命人为吴福准备后事,他就坐在床榻前,看着吴福。吴福的一只眼睛有灵光,眼里的光彩渐渐暗淡了。刘彻抓住吴福的一只手,这手指又短又粗。这只手扶过他,背过他,他也抓过这只手。这手不再湿润,不再是热的。刘彻说,你该好好的活着,没几个老人儿了,都走了。他哽咽着,转身走出去,来到外面宫墙,双手放在宫墙上,遥望着远处的茂陵。冬日的茂陵满目凄凉,那条大道竟然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刘彻双手放在宫墙上,突然哭起来,号啕恸哭。

吴福死了。

这天晚上刘彻没去后宫,坐在书房里,不看书,呆呆地坐着。他的桌案上放了一篇《平准书》,还有一个烧残了的金屋檐。《平准书》使他成为历史,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成为了历史。金屋檐扯着他走,让他回到过去,回到他魂牵梦绕的童年。他的命运也许从要用一个金屋子藏起阿娇开始,就注定是一个美好的神话,是一个好听但不现实的神话,他的一生都活在神话中。他创造了两个神话,一个是战胜了匈奴,一个是缔造了太平盛世的大汉王朝。这两件事儿都非人力所及,都是神话般的成果。如今大汉王朝有点困窘了,仓库里也没那么多钱了。自从造出白鹿皮币,铜钱就变贱了,日子就不那么富足了,大汉的太平盛世就要过去了。眼瞅着两个神话要破灭了,这会儿他身边的人也快死尽了,连吴福也死了。

身后站一个人,他问,谁?原来是吴事。刘彻说,你站这儿干什么?

吴事又流泪,干爹早就告诉我,万一他有爬不动、走不动那一天,就让我来服侍皇上。他还给了我一堆竹简。

刘彻说,拿竹简来,我看看。一大堆竹简都说刘彻的起居、嗜好、吃东西、穿衣服,甚至包括幸女人,都写得详详细细。刘彻心又一酸,落泪了。

吴事哭着说,干爹告诉我,他要死了,我就改名。但我想,我不能改名。

刘彻问,他要你改什么名?

吴事更哭,说,干爹要我叫吴福。我不是吴福,我是吴福的儿子吴事。

刘彻哽咽着说,好啊,你就不叫吴福,就叫吴事,叫吴事好。刘彻心头一闪念,他做了几十年皇帝,身边的人先是吴心,后是吴福,这回是个吴事。无心不大好,无福更不好,无事才好啊。人生一世,小到一家,大到一国,最难得的,不就是无事吗?太太平平,平平安安,那就最好。刘彻这时突然省悟了,母亲王太后一个劲地叫他遵循黄老之术,着迷于黄老之术的心意。黄老之术的精髓就是平淡、无事,无事才有福。他听了董仲舒的话,不再遵循黄老之术了,天下从此会不会再也没有了宁静?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会争竞得愈来愈紧张呢?

公孙弘对司马迁说,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到了,如果这三天内,他不把《武帝本纪》呈上,就只能把杨敞送与刘屈氂的那一卷递上去。

司马迁笑了,笑得很轻松,说,丞相,你也不想背一个骂名吧?有人说《太史公记》是被丞相送上去毁掉的,你可不愿意啊。是不是还是我送上去被毁掉更好?

公孙弘说,好啊,好啊。

司马迁决定,等吴福的葬礼一过,就递上《武帝本纪》。他晚上把《武帝本纪》和修改过的《平准书》,还有《酷吏列传》交给了朱乙,也给了杨恽一份。他对朱乙说,我不再改了,就这样啦。

朱乙说,司马大人,保重啊。

司马迁说,你答应给我的毒呢?

朱乙把竹简放在地上,双腿跪下,手捧着那只小小的玉石瓶。

司马迁笑着问,你不会又弄一些麻沸散吧?害得我上次死不成。

朱乙流泪,大人没死,是天意。这一回可是毒药,大人小心。

司马迁送朱乙走了,心里很平静,有几件事儿一直咬他心思。其中有一件就是张汤之死,他在《平准书》上改写“张汤死,而民不思!”后来他又打开《平准书》,想改掉这一句,他不想写张汤,但没有这一句,张汤的死也就没分量。想着张汤死时,在绢帛上写了那么多“酷吏”,一定心里很难过,也许他一生不愿做酷吏,却不得不做酷吏。他没法儿修改,只好把《平准书》收起来。他对自己说:史书不是我写的,是历史写的。史书不是司马迁写的,是你张汤自己写的。这样说过了两句,就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宫里刚葬过吴福,把吴福的灵柩送到茂陵山下,让忠心的吴福去服侍王太后。这会儿又有一件大事儿在忙,那就是栾大、游水发根带着大量人马,要去蓬莱求仙了。这一次是大举动,准备了许多礼物、珠宝,足足装了上百车。

栾大说,这次神仙一定能来迎接皇上。

刘彻笑着问,你怎么知道呢?

栾大说,凡是神仙做事,大都是看人在阳世间做事,是不是功德完满。皇上这会儿真的是功德完满,神仙一定会度皇上成仙。我们去蓬莱,把人间的奇异珠宝献给神仙。神仙不会在意这些珠宝,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但皇上的诚心感动上天,更能感动神仙,那时皇上就可以和神仙同游,与天地同寿了。

刘彻说,好啊,好啊,你们就去吧。只是别让我盼得太久,像秦始皇,到最后盼了个一场空。

栾大说,哪会呢?皇上可绝不像秦始皇,皇上是圣德君王。秦始皇是暴君,暴君想成仙,那可太难了。皇上要成仙,神仙人人愿意,个个喜欢,争着来度皇上还来不及,哪会让皇上失望呢?

这一天是吉日,栾大和游水发根辞别刘彻,去东海蓬莱求神仙去了。刘彻站在宫门前眺望他们,看到栾大回身和游水发根说了一句话,两个人好像都笑,笑得有点儿得意,就回头问司马迁,你说,他们两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呢?

司马迁可不想答实话,如果他站在栾大和游水发根身后,肯定能听清这句话。两个人一定说:这个傻瓜、蠢货。司马迁不想说,刘彻盯着他,眼光很特别。他觉得刘彻越老,对别人的猜忌心也越大。自己知道许多事儿,刘彻不喜欢别人知道得太多,越来越多地对司马迁有些猜忌了。他时常猜想,司马迁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不笑,为什么多说话,为什么不说话?这猜忌越来越多,而且总得由他自己给出一个答案来。

刘彻等着司马迁说话。

司马迁说,他们大概是说,这次一定会遇上神仙吧?这句话不光刘彻不信,就是司马迁自己也不相信。

司马迁一早就起来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编织一条五彩丝线,他用五种颜色各二十根丝线织成了一条彩绳,再做一条同样的彩绳,把这两根绳拧在一起,就编成了一条同老妻编织的一模一样的丝线。他像老人一般念叨着:你看看我,编得一点儿不差吧?跟你编的一样。不对,不对,我编的没有你编的那么密,那么匀,你看你的,五种色彩那么鲜明。我的就不一样了。不过也没什么,这一本《武帝本纪》是给皇上的,我送给他,他就会处死我,《武帝本纪》也会给烧了。家中的这一部书,也会给他烧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刚抄写的《武帝本纪》重新编起来,这回用的是回环扣,竹简之间的缝隙大了些,这一卷用的是他专门留下来的田蚡送的那些好竹简。他像要上战场,对自己说,好啦,要上路了。本来想出门时对老仆说一声,但想一想没说。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皇上真杀了他,把尸体扔到上林苑去喂虎,说什么也没用了。皇上能放过他,他早就跟女儿说过,他愿意把自己埋在韩城城外的那高岗上,从那儿能看见龙门。大禹凿的龙门是人类的奇迹,躺在那里能眺望这奇迹,又能眼瞅着后人子孙世代繁衍起来。

他举着竹简,向皇宫走去。

宫门前虎贲、郎中静静而立,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从宫门走到阶前,司马迁出汗了。他从来还没出过这么多汗,是不是有点儿紧张?但心跳很平缓,脚步也很正常,踏上台阶时,眼前闪着所有的古人。那些在书中跟他一起悲痛、一起欢快、一起愁苦的古人。他看到了张良,张良背着书走了,他背的是三卷《黄石公兵书》。从张良背书隐居之后,这书就再也没有露面,也许哪一天天下大乱了,就又会出来这么一套书。他又看见了韩信,韩信做了齐王,回到了家乡,寻找当年给他洗衣服的女孩。人们说,因为她跟韩信眉来眼去,没人要她,她就自尽了,投了水。韩信就命令兵卒们把金银珠宝都扔进河水。司马迁笑着,一步一个台阶走进了皇宫。

刘彻觉得很虚弱,他的身体不大好,咳嗽了一夜。他就喊着,吴事,吴事。

李夫人就醒了,问他,无事,你还喊什么?

刘彻不想跟她说话,她甚至都不知道,吴事是吴福的干儿子。

刘彻斜倚在榻上,看着司马迁走进来。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司马迁不像从前了,腰好像直了,人也变得高大了,他双手捧着一堆竹简。刘彻凝视着他,这就是《武帝本纪》,就是他好几年前想看的东西,他的一生就给写成了这一小堆竹简?

司马迁走到刘彻面前,他是高傲的,自豪的,说,皇上,这就是《武帝本纪》。

刘彻没说话,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漫长的生命有一个期待,期待无极,成仙可以达到这奢望。但突地就明白了,期待一生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期待。结果是什么?就是司马迁《太史公记》中的这一篇《武帝本纪》吗?他漫不经心地说,好啊,放这儿吧。

司马迁在等待,等待疾风暴雨,等待霹雳雷霆,可没想到刘彻会说了这么一句。他静一静,把竹简放好,走出去。

站在台阶上,司马迁看到了朝官。公孙弘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杨敞。杨敞斜着身子,向前探着脑袋,急急忙忙地对公孙弘说话。太尉在另一边跟着走,不像杨敞那么巴结公孙弘,身后的百官都能看出杨敞真累。

司马迁觉得有点儿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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