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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怒其虐 作者: 龙吟 第29章 殷殷石榴花 汉之江山,自设十三刺史以“刺”天下以来,一百零三个郡国都没了军权。长安京畿之地,被定名为司隶部,下属七个地域,即左冯翊、右扶风,外加东边的河南、河内、河东三郡和东南的弘农郡,中间还是“京兆”,司隶部首领便是京兆尹。京兆直辖之地,除了长安城的近郊之外,北有新丰,西管奉明,南控杜县和蓝田,而东边则把整个临潼和华山都圈到其中,其间还有下圭、郑县、华阴、船司空四县,再往东是作为长安门户的潼关。武帝不仅让京兆尹东控潼关,而且把潼关之东黄河南岸的好几十里的湖县,也划入了京兆的辖区。那湖县并没有什么大湖,只是当年在壶口外溢时,这里的桑台变成了沧海。而壶口改道水退之后,黄河便在这儿形成了一个大肚子(今天的三门峡水库即建于此),人们也称这地方为湖。 设立司隶部之后的首任京兆尹名叫周无忌,他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功臣,却是汉家名臣名将周勃的后代。周无忌也曾在卫青的部队里参赞过军务,可卫青只让他作为参军,没让他领兵作战。也许是卫青觉得周亚夫死得太冤了,于是他坚决不安排周无忌在前线上亲自临敌,还派了自己一名得意的侍卫于己衍保护着他。那周无忌无事可做,便与于己衍一道,研习黄老学说。于己衍说,他有一个指挥过武刚车的前辈,名为孟喜,精通易学,于是周无忌又经常向孟喜求教,三人从此结下师友之谊。后来孟喜惨死于高句丽,周无忌便把孟喜的徒弟焦延寿找来,哭祭一番,询问孟喜后人之事。焦延寿说孟喜之子笃信儒学,远离道家,已被东方大人推荐给皇上,后来做了太子侍读,周无忌也就放心了。卫青死后,周无忌便得了重病,临终之前,向皇上奏上一个折子,保举自己的副手于己衍为京兆尹。武帝的用人原则是,只要有人说好,便可放手使用,一旦这个人出了问题,那就连举荐者一块儿治罪。好在于己衍也是个正直的人,一生除了崇拜卫青外,便是深信周无忌的孟喜的话;卫、周、孟三个人都过世了,他便把焦延寿视作益友,他对焦延寿说: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听东方朔大人亲自教诲一次,传上两手剑法。再后来,焦延寿为了保护孟晖而自请领罪,孟晖也被赶出京城,这时于己衍的心被焦延寿的壮举震动了,他不管不顾地收起了焦延寿的尸骨,把他厚葬湖县的黄河边上,还把那个孟晖,也安置在离那不远的名叫鸠泉里的地方居住着。半个月前,焦延寿的徒弟京房前来找他,说要去为师傅祭扫陵墓,还要看看师叔孟晖现状如何,于己衍便派一辆车马,将京房夫妇送了过去。眼下,皇上的寿辰刚过,尽管朝中还有许多大事,于己衍却带上几个卫兵,纵马向湖县奔来。反正湖县是他的辖地,皇上的分工也很明确:长安城内的治安归执金吾管,而长安以外才是京兆尹的事,为此,皇上还让京兆尹在华山脚下设立了常驻官府:名为京辅都尉。 于已衍过了京辅都尉的衙门,依然马不停蹄地向东奔去。大约一个多时辰,他们来到河边一个绿水青山相互掩映的地方,这儿便是鸠泉里。 京房和梅香、荷艳二人,正在湖边的一个亭子上下棋。见到几匹快马驰来,他们便起身迎接。 “于大人,你来得好快啊!”京房说道。 “京房,朝中热火朝天,风云变幻,你倒好,却在这儿和两个美女下棋!”于已衍笑着说。 “什么热火朝天?还不是皇上的寿辰么?京房官小,轮不上我,就要在这儿躲躲轻闲呢!” “那么朝中的风云变幻,你也不关心?”于已衍又问了一句。 “什么风云变幻?不就是东方大人又惹恼了皇上吗?京房与梅香、荷艳三天前各算一卦,早就算到了!东方大人就是不得罪皇上,皇上也还得让他去求仙!谁让我这位祖师爷摊上了神仙的美名呢?”京房觉得于己衍那儿没有新闻。 “皇上一天不成仙,东方大人这一辈子,就别想清闲!”梅香在一旁也接过话来。 “对!除非东方大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才能得到安宁!”荷艳也加上了一句。 于已衍见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便又问道:“李陵将军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京房摇摇头:“大人,我们与李陵将军夙昧平生,怎好推算他的事情?倒是苏武大人,身陷匈奴,大难不死,可他还要遭受动难呢!”京房与苏武,自乌孙国一别之后便没见面,苏武的情形确实让他挂牵。 “不瞒你们说,朝中里里外外都说,李陵已经投降匈奴了!”于已衍认真地说。 “不可能,不可能!”京房使劲地摇头:“李老将军一家,全赖李陵重振雄风,他怎么会降了匈奴呢?” “太史令司马迁也持此说,可是李广利派来的人,还有匈奴的使者全部众口一词,让人真假莫辩啊!” “于大人,不说这些了。东方大人如今怎样?”京房觉得李陵的事情,只有等待时日,他关心的是东方朔。 “东方大人处,我怎么知道?我想关心,够得着么?霍光和桑弘羊两个,谁都比我官大!我所关心的是孟晖!荷艳,你的孟郎心情好些了?” 荷艳笑了一笑,走到亭后的一个屋前,将门上的布帘子打开。 于已衍和京房等人一道进去,只见孟晖在房子里头,面对着墙壁跪坐着,口中念念有词。他对面的一面墙上,满满地,写着大大小小的字迹。于已衍举目向右首看去,只见大标题是:《春秋繁露》,下面还署着:先师董仲舒遗著。 草原之上,生机盎然。 在离单于庭仅一箭之遥的小湖边上,几顶帐篷如几片蘑菇,出现在绿毯般的广阔草野。几匹骏马在帐篷不远处悠闲地吃草。这帐篷是匈奴单于金莲花太后的帐篷,而那几匹骏马,是匈奴单于和他贴身卫士的马匹。 且鞮侯单于是当年被迫投降大汉的于单太子的同父异母之弟,他的母亲出身贫贱,只因长得美丽,在草原上牧羊时被老单于看中,叫进了帐篷。那是一个和风吹拂的夏天,老单于出了帐篷,便看到草原的绿草上遍地都是金莲花,于是就把这个女子叫做金莲花。后来戎马倥傯,风沙迭起,金莲花便被老单于忘记了。数年之后,老单于又见草原上黄花遍地,如散金于野,于是又想起了金莲花,便到那块曾生春梦的草原寻找,却见那个金莲花带着一个穿着马革的小男孩,在草原上愉快地歌唱着。于是他把这男孩取个名字,叫且鞮侯。伊稚邪篡位后,并没有杀死且鞮侯和他的母亲,而是把母子两个赶到北方的冰河,编管起来。作为庶出的落难王子,且鞮侯自小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小时候母亲对他百般呵护,而成人之后,他对母亲也是极为孝顺。有一年初春,一场暴雪将母子两个的帐篷深深地埋住了,与外界隔绝了四十多天。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母子两个已被冻死饿死,可是到了冰消雪融的时候,却发现他们依然活着。且鞮侯用仅存干粮侍侯母亲,自己从一开始就靠干草和冰雪为食,硬是撑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到了后来,母子两个只能掘取地下的草根为食。等到外人找到他们的时候,母亲还能走动,而且鞮侯已经剩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了。从那之后,几任匈奴单于都对他们母子非常善待,匈奴的民众更是拥戴他们。到了乌维单于的两个儿子死去之后,匈奴将士们异口同声地要立且鞮侯为单于。只是且鞮侯的身体自那时起,便远远地不如母亲,稍受风寒,便胃疼无比;而他的母亲金莲花太后,却是身体健朗得很。然而她生性不愿接近王庭,只带着自己的孙子在草野中独处,即使在那次被汉家使团的人图谋劫持之后,她仍坚持这种生活方式,所以且鞮侯单于只好多派些兵马,在远远的地方认真地监护着,同时自己也尽量多抽时间,来这里探视。 每当儿子前来看望自己,不管他吃饱了饭,还是饿着肚子,金莲花太后总是要将一个特制的中间空、四周可以放水的铜锅放在案上,那锅的中间放着木炭,锅里煮着滚开的水,要是儿子饿了,太后就给他煮上一些肥嫩的牛羊肉;要是不饿,她便给儿子冲上一杯奶茶,母子两个看着火锅,开始议论他们关心的事情。 “听说那个苏武,被你赶到北海,让他牧羊去了?”太后给儿子冲了一杯奶茶,然后问道。 “是的,母后。那个苏武说什么也不愿意投降,而且他对部下管束不力,差一点把母后劫持到了汉朝。”且鞮侯回答道。 “要劫持老身的事,与那苏武可没关系。听说你让牧拴是公羊,还说要等那些公羊能挤出奶来,再让他回去?” “母后,儿只是想让苏武死了归汉的念头,能为我们匈奴效力。苏武可是个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干有才干的人才啊!母后放心,儿臣决不会亏待他!”且鞮侯说出了心里话。 “那个李陵,果真诚心诚意地归顺了你?”金莲花太后又问道。 且鞮侯单于摇了摇头。“他在军帐之中,终日沉默寡言。儿臣让灵王卫律终日劝他,可他不说降,也不说走,终日喝着闷酒。” “儿啊,要想服人,必须让他心服!李陵是飞将军李广之后,如你能让他也像卫律一样臣服于你,那你的功德,就在先人之上了!”太后深有感慨地说。 “母后,儿臣正在想办法。” “听说汉皇又派多路兵马,压在边境之上?” “母后放心,汉家能打仗的,都是六十多岁的老将,心有余而力不足。统领大军的李广利,只会叫嚷,没什么能耐。只有公孙敖带着不许人马深入到我境内,看来他也不是想打,而是要控听李陵的消息。” “那你想怎么办?” “儿臣采用卫律的计策,让几年前随赵破奴投降我们的汉人李绪,打着李陵的旗号,在公孙敖前来的路上,训练士卒。卫律说,李陵能否归顺我们,要看汉皇如何对待他。如果汉皇让李陵没有归路,那么这位汉家最有出息的将军便会诚心诚意为我所用。而李陵与苏武又有兄弟情谊,只要李陵真心投降,再由他去说服苏武,岂不是汉家文武栋梁之才,全成了我们匈奴的左膀右臂?” 金莲花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卫律这个主意不错,难为他的一片苦心啊!计策虽好,还得看汉家皇帝能不能识破呢!要是李陵苏武都能诚心归顺,你就想法与汉家和解了,哪怕是当臣子之国,也无所谓。再打下去,都是罪过啊!来,再喝一杯暖茶,别到了夏天,你就忘记了自己胃的毛病!” 长安东市街头,人群熙熙攘攘。 珠儿身穿男人的报装,独自一个,来到东市。 在终南山上呆了几日,珠儿觉得甚为烦闷,道儿家的羊屎蛋儿送来的东西,还有傅介子从霍显那儿拿来的东西,也让珠儿吃得腻腻吃。昨天她便告诉傅介子,要他明天别再来了,自己要去舅舅家呆上几天,看看刚生完孩子的舅妈去。傅介子当然高高兴兴地走了。按道理今天该是羊屎蛋儿来送吃的,珠儿醒来,觉得天还刚亮,便又放心地睡了下去,反而羊屎蛋儿一来就要大声嚷嚷。如今道儿家的羊羔儿已经成家,羊屎蛋儿也都十五、六岁,长成大小伙子了。想到这儿,珠儿觉得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容颜,确是一件美事。她就这么美美地重返梦乡,再一醒来,太阳已是老高老高,羊屎蛋儿影子也没见到。珠儿没饭吃,穿起她昨天晚上准备好了的男装,将剑一背,便出了山门。本来她想直奔大行令府而去,无奈肚子中饿得咕咕直叫。进了长安南门,只见日已当千午,阵阵喷喷香味,从四周向她袭来。在纷纭飘溢的香味之中,珠儿突然想到了田鸡的扒猪蹄子。于是她三转两拐,便来到了东市。 进了东市,走到尽头,便是东门。只见一个两层半高的楼房屹立在东门之内,房檐下挂着五人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有一个大字,连缀起来,便是“东门大酒店”五个金字。而在大门之前,还有一个伸得老远的杆子,杆子上挑着一个大大的猪蹄。那猪蹄儿红里透紫,迎着日光看去,外边是透明的,愈往里层次愈深,仿佛是一块琥珀雕在那里。珠儿听田鸡说过,他们老板朱八有个规定,每天清早,第一拨扒猪蹄儿必须成功,必须从第一锅里头取出一个最大的成色最好的猪蹄儿挂在大门前,这个猪蹄儿谁也不卖,到了晚上打烊时,把它取下来,洗干净,剔出骨头,切成细片,让每个店员都尝上一口。田鸡说,这个时候吃到的这片猪蹄儿,才是天下最好的猪蹄儿! 珠儿看了看门前的那个猪蹄,觉得甚是漂亮。她咽了一口唾沫,走进酒店之中,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她不想让田鸡发现自己,尤其又是女伴男装的时候。于是她点了一个中等的猪蹄儿,要了一块馍,一碗美味猪蹄汤,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朱八的扒猪蹄儿,不仅看上去很美,吃到嘴中更是外焦里嫩,连骨头都是酥的。珠儿将蘸着一些平时吃不到的姜末蒜汁,吃得个风卷残云。她满意地抹了抹嘴巴,然后往身边一摸,糟了!今天匆匆忙忙出来,换了男装,却忘记了腰上的钱袋。如是直奔舅舅家,也就罢了,偏偏肚子里的馋虫子,要吃什么扒猪蹄儿! 珠儿笑了起来。看来这回非找田鸡田鸿鹄请客不行了,不然自己怎么走得出去?她抬起头来看看,满屋子十几个跑堂的,楼上楼下,还有的到半地下的操作间里跑来跑去,就是没有那只田鸡。 珠儿无奈,便又向跑堂的要了一块馍,还让他给自己碗里头再加一些汤,她一边用掰着馍往碗里扔,一边把眼睛抬起,认真地搜索着田大领班会从哪儿出来。 突然,珠儿发现稍远的地方,在店门的另一侧,有四个人坐在一个桌子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猪蹄,一边在拼命喝着杜康,眼睛也不断从敞着的大门中向外张望,口中还不时地说些笑话。再看看他们的面前,早已放着一大堆吃剩下的猪蹄骨头,少说也有十几个,珠儿想,这几个人也真能吃,这么大的猪蹄,我一个就够了,他们倒好,一人能吃三四只,猪一样的胃口,真是吃什么就长什么。 这时,她突然见到侧对着她、面对着外的一个黑脸汉子,手向外一指,叫道:“来了!”坐在他右边和对面的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急忙起身,就往外跑。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个人从外边押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他们将那女孩往黑脸汉子的右边的凳子上一按,胖子往她凳子的外边一坐,将那女孩一下挤到了黑脸人的身边。 “哈哈哈哈!”黑脸汉子伸出满是猪油的手,在那女子脸上摸了一把。“嘻嘻,小丫头,老子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怎么?你爹爬不起来了?还有那个野小子,也不陪着你了?” 那女孩泪流满面地说:“你们还让不让人活哇!昨天你们把我爹腿都打断了,今天我来给他买点东西……” “哈哈哈哈!只要你跟着我们张爷,还愁没人替你买东西?真是穷命。”对面的那个瘦子大声嚷着,引得满屋子食客都向他们看去。 黑面男人有点烦了:“蚂蚱!你胡说个啥?” 被称作蚂蚱的人不吭声了,拿过又一只猪蹄儿,又啃了起来。 这时从店的二楼上走下一个黑衣打扮的人来,珠儿一看,正是田鸡,不,正是田鸿鹄,田大领班。 珠儿笑了。她心想,我不叫你,却有人叫你下来。 田大领班看了桌边的几个,显然都是熟面孔,于是他 满脸陪笑说:“张爷,你们给点面子,别在这儿……”话还没有说完,他看了那女孩一眼,惊讶地问:“朱环儿?是你?” “田大哥!你帮帮我吧!”朱环儿哭着站了起来,她要走到田大领班身边。 黑脸汉子一抬手,便把她按了下来。 田大领班急忙给黑脸汉子陪笑:“张爷,这个孩子是朱大锤的女儿,朱大锤是我们老板的本家。就看在朱老板的面子上,饶他一回吧。” “哈哈哈哈!我还是张良的本家呢!那张良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也不来提拔提拔我张安世!”黑脸汉子没有好气。 听说他是张安世,珠儿的心头不禁一惊,原来这个黑面人,就是闻名久远的长安恶少张安世,张汤的逆种张安世?看来那小姑娘难脱魔掌,也要田大领班的好看呢! 田大领班倒是不急。“张爷,朱大锤虽然与我们老板不太亲近,可他在东市好歹做了几十年,还有那么几个朋友,大家都要经常见面的,何必伤了和气?” 对面的大蚂蚱跳了起来:“田大领班,你别狗拿耗子,瞎管闲事行不行?昨天张爷给足了朱大锤的面子,说好了给他十两黄金,娶他女儿的,不料那老杂毛自以为能打几根铁链子刀叉的,就了不起了,还要与张爷对练两手。他的一条腿,早让张爷给弄折了!还有一个小王八蛋,居然从炉子中拣出一个烧红的铁块,抛向张爷。张爷飞起一脚,那铁块就飞回到那坏小子身上了!” 田大领班大吃一惊。“张爷,朱环儿自小没娘,与她爹相依为命,她爹要是不能动弹了,还得她养着。张爷,你就饶过她吧!” 一旁的大胖子叫了起来:“咳咳!张爷今天就是等着接她回府,还专门叫个人来扶侍老丈人呢!”说着,他向对面的一个矮子指了指。 那矮子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给田鸿鹄鞠了一个躬。 田鸿鹄满心的事儿都从脸上流露了出来。“张大人,小的求求你,放过朱环儿吧!” 张安世将手往桌子上一拍,桌了上的盘盘碗碗和猪蹄猪骨头全跳了起来:“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老子在你们朱八的店里,从来没短过一个铢,是因为你们老板有点来历!你小子想吃不了,兜着走吗?蚂蚱,给他钱,我们走人!”说完,他提起朱环儿一只胳膊,就要动身。 对面蚂蚱拿出一串钱来,扔到田鸿鹄的怀里。田大领班一时不知所措。 “慢!”一个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珠儿早已飞身来到门前。 张安世一眼便知这人手段非同一般,也就停下了脚步。 大蚂蚱可不吃这一套,看这个人说话像女的,个头也不高,还又瘦瘦的,于是一个“蚂蚱扑蝶”,想将珠儿扑倒。 珠儿一个闪身,将脚一伸,向上一挑,那大蚂昨蚱便“扑通”一下,扒到了满是猪蹄猪骨头和骨头汤的案子上。 张安世大怒,抬起腿来,向案子猛地一扫,那案子连同大蚂蚱,便向门口的珠儿移去。 珠儿大吃一惊,急忙跳起,手扒着大门上框,将身子提起。只见那案子带着盘盘碗碗,早以旋转着,冲到店门之外。而大蚂蚱的一条腿却被门挡了一下,没能在案子上扒稳,连同几个汤碗,哗哗啦啦地迭在地上。 田大领班早已惊醒了,他认得突然出来打不平的是什么人!于是脱口大叫一声:“珠儿!” 珠儿没有理他,她纵身一跳,落到地上,然后刷地一声,从身后拔出那把寒光剑来,便向张安世冲去。 张安世听田大领班叫那人“珠儿”,早就吃了一惊,再看一眼倏然疾至的寒光宝剑,--可不是么,正是东方剑法中的“疾风劲草”!张安世带着朱环儿,急忙一闪一挡,朱环儿的头发,已被珠儿的剑削掉了一绺。 珠儿急忙止剑,她不愿伤着无辜。 张安世看了看珠儿,又看了看田大领班,一脸的杀气全然散开,他绷着脸,对田大领班说:“何必,这又是何必呢。田大领班,张爷今天给你留个面子。大蚂蚱,起来,走人!”说完,他将手中的女子往珠儿身上一推。 “张爷,您在长安可从来没这样……半途而……废啊!”大蚂蚱一面从碎碗渣子上爬起来,一面结结巴巴、迷惑不解地说。 张安世伸手将大蚂蚱提了起来:“什么废不废的?再多说一句,老子废了你!”说完疾如旋风地离开了屋子。 田大领班急忙走过来:“珠儿,你真厉害!连张安世这恶少都怕你!” 珠儿先没有理他。她一边看着眼前的女孩朱环儿,一边为张安世匆匆离开而纳闷儿。 正在这时,傅介子踏着盘子冲了进来:“珠儿,珠儿!你在这里!和谁打架呢?你没事吧?” 珠儿感激地看了傅介子一眼,她知道,自己没能如期到达舅舅家,傅介子可能到山上没找到,又跟着找到这儿来了。真难为他。 正在这时,外边跌跌撞撞地又跑进一个人来,只见他头上包着一大块白白的布,白布上还渗着鲜红的血!他刚进门,便大叫道:“环儿!环儿!我说不让你出来,你偏要出来,他们没把你抢走,真是万幸啊!” 那人一抬头,不仅看到了朱环儿,也看到了珠儿,他的嘴张得好大好大,再也说不出话来。 珠儿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田鸿鹄和傅介子也盯着那个血色大头,看了一眼,也大笑了起来。 原来这个人,正是羊屎蛋儿! 不须多说,三言两语,大家全都明白了:朱环儿是羊屎蛋儿的相好,张安世昨天要抢朱环儿,朱环儿他爹朱大锤和羊屎蛋儿两个没让他抢走,却也没打过张安世,一个断腿,一个包头,还得让朱环儿回家伺侯着。怪不得田鸡今天一大早就听道儿的胖老婆在家里骂,说羊屎蛋儿又滚到朱大锤家中去了,而且一夜未归!道儿的胖媳妇认为朱大锤与他杨家并非门当户对,因此对这门亲事很有看法,还逼着道儿去把羊屎蛋儿找回来,要拿着家法--打狗鞭儿好好地教训他一番呢! 太史令府,静俏俏的。 司马迁面对着一堆竹简,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那竹简的开端上,写着“李将军列传”五个大字。司马迁拿起一块新和书简,想在上面写些东西,可提笔老半天,又将笔放到一边,他拿起那此早已写好、已用线编成一串的竹简,又看了起来。 司马迁没事的时候,喜欢看自己的文章。尤其是他在文中用自己的语言,或借别人的语言,对某些人物的评议,他更是看之再三。“李广将军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李信,秦时为将。……”李广的祖先叫李信,可在李陵之前,又出现了个赵信,这里面有什么关系么?李广年轻时,曾随文帝射猎,他冲锋陷阵,搏击猛兽,英勇无敌,文帝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到了景帝的时候,李广有幸跟随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李广破寨拔旗,功勋卓著,应提升为将军,可惜这个任命却被大军统领、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压了下来。后来匈奴屡屡犯边,景帝才想到有个英勇的李广,于是让他去上谷当太守。这一下李广有了事干,只是哪里有匈奴出现,他就在哪里与匈奴战斗,大仗小仗,能打起来他就高兴,总之不能让匈奴占便宜,可李广也没有什么大的战绩。公孙贺的叔叔公孙昆邪当时从边关回来,曾对年轻的武帝哭着诉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也!”当时不是打仗的时候,武帝怕李广真的在小打小闹中失去了性命,于是便将他调到离匈奴稍远一些的上郡。没想到李广到了上郡,匈奴也就突破上谷,侵犯到了上郡。武帝那时正让卫青和公孙敖在上林苑中秘密训练士卒,与此同时也将身边一位名叫荣章的大内高手,派到李广那里熟悉战阵。不料那个荣章也是个急于邀功之徒,有一次他在上郡山中发现了三个匈奴人,便带着几十个人马去捉拿。没想到那三个匈奴人十分了得,带着汉兵三拐两绕,进了山中,于是三人不时地放箭,竟将荣章所带去的几十人马,一一射死射伤,最后只有荣章一人,拉着个瘸腿,回到李广身边求援。李广听了这事,大声叫道:那三个匈奴人肯定是射雕的英雄!于是李广亲自带着十多个铁甲士兵,再去追赶,在边境地带,终于发现了那三个勇士。李广让士兵们从两边围着呐喊,他自己却在百步之外的地方与匈奴的射雕英雄展开了对射。结果匈奴三个人的弓力有限,射不到李广站的地方,而李广一副强弩,势如破竹,却将三个匈奴人中的两个射死。剩下的一个举手投降。正在这时,突然出现匈奴数百铁骑!荣章和汉军们惊慌失措,劝李广快点儿撤离。李广说:此时我们若要撤退,匈奴快马追来,我们个个都是他们囊中之物。我们不如下马解鞍,在山头上睡大觉,吃东西,拉屎撒尿!这样匈奴会以为我们还有许多埋伏,绝对不会出击!荣章等人觉得有理,于是便抖着身子,率先在山头上撒了一泡冷尿,哆哆嗦嗦地装起引诱匈奴的样子。匈奴果然不敢进军,到了夜晚,李广便和荣章等人撤回了上郡。那是何等快意的壮举啊!司马迁每每写到这儿,读到这儿,热血都要沸腾一番! 然而李广将军毕竟死了,死得是那样无声无息。司马迁知道,李广生来性情率意,带兵打仗,从来不讲究布阵,也没有什么统一的号令,军士们行军爱怎么走就怎么走,打起仗来,怎么有利就怎么干。他曾经在深夜里,把石头当作猛虎,一箭过去,訇然石开。然而天亮之后,再去查看,那只箭的箭头已钻到了石头里面,两个士兵都没拔出来!李广对待士兵犹如父子兄弟,渴了同饮一飘水,病了先让士兵们用药,他甚至给受伤的兵士亲自洗伤疗病,让士兵们涕泪横流。所以我司马迁要在你的传记中说:“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别看这些士兵平时像乌合之众,随由自便,可一旦打起仗来,却个个都不要命,英勇无敌。想到这儿,司马迁明白了,李广和卫青比起来,卫青是个彻头彻尾的阵地战大师,他那严明的号令,严肃的军纪决定着只有卫青才能成为统率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而李广只能做一个孤胆英雄和游击将军。是的,李广所打的每次战斗,都不是大仗,他自己从来不去统计自己的部队消灭了多少敌人,以至于每次皇上表功,都觉得李广虽是勇猛可佳,却战绩不明不白。尤其到了卫青、霍去病这两位后来者大破匈奴的时候,老李广要么被匈奴俘去再逃回来,要么自己负气而走,不要说战绩难比卫霍,就连公孙敖、苏建、李息、李沮、张次公之流都无法提并论,老将军啊,就像出猎一样,每次收兵回来,人家的马上都驮着成堆的战利品,而你却在领略了射杀过程中的惊险和快意之后,双手空空地回到皇上身边,还时不时地让人为你捏一把汗,你让皇上如何赏赐你,给你立功,给你封侯呢?倒有你死之后,你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皇上的怜悯,给你那个无能的弟弟李蔡换来了拜相封侯的良机。尽管李蔡没得好死,可他毕竟做过几年天下笑骂的丞相,可老将军你坎坷一生,留下的却是陇西戈壁滩一样的桀傲不平!您的儿子李敢冤屈地死去了,没能继承和光大您的事业;只有您的孙子李陵,才是您的生命光芒的延续。李陵他有您的勇猛果敢,同时又在卫青大将军的手下受过训练,只有他,才能将您的灵活与机智与卫大将军的严整与周密结合起来,成为我大汉卫霍之后的又一个擎天之柱啊!天下别人可以不知,可我司马迁却深深理解,李陵在无奈之际身陷匈奴,就像老将军您当年被匈奴人用网子套住置于二马之间一样,只要发现可乘之机,李陵会和您一样,割破身上的绳索,机智勇敢地、让人瞠目结舌地飞回来的! 想到这儿,司马迁用手捶了一下案子,将桌上的笔和几块竹简全都震落到地上。司马迁没有去捡它们,他不想写了,他要等待,等待他盼望的奇迹出现之后,再接着完成这篇《李将军列传》! 随着司马迁的拳声消失,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些被震落的笔和竹简。司马迁以为是女儿虹云,便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那少女抬起头来,红着脸,注视着司马迁。 原来她不是虹云,而是任安送来的江南女子,她比虹云只长那么一点,她的名字叫随清娱。 “姑娘,对不起,我以为是虹云呢。”司马迁有些抱歉地说。 随清娱的脸上更红了。“大人,您何必这么说呢?自从任安大人将妾送给你,妾便是您的人了……。” “不,不……”司马迁将自己的手从清娱的胳膊上拿开。“清娱,你还是个孩子,你才十五、六岁。” “大人,清娱可没把您当作父亲来看……虹云虽把我叫姐姐,可她悄悄给我说过,只要大人你愿意,她随时都会改叫我姨娘……。”随清娱说着,脸上的红云迷漫起来。 “不,不,再等一等,等任大人送的那盆石榴花,开了以后再说吧。” “爹爹!任安大人来看你了,还带着一位伯伯!”虹云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过来。 司马迁急忙放下随清娱,从里屋走了出来。走到外屋,他便吃了一惊,马上纠正女儿的话说:“虹儿,这哪里是又一个伯伯,你该叫爷爷,叫东方爷爷!东方大人,该子长前去看您才对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子长,你如今是皇上重点看管的人,怎么可能出门看我呢?老夫到是无官一身轻,想到哪儿去哪儿!”东方朔好像是在提醒他。 司马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失去了自由的人,而东方朔则是彻底自由了的人。他苦笑一下,然后请东方朔和任安就坐。 草原之上,苍鹰翱翔。 公孙敖带着他的三千精兵,昼伏夜出,从受降城向西北方向悄悄进发,两夜之间走了几百里路,终于来到狼居胥山东侧的一个林地里。黎明时分,公孙敖命令部队不准点火烧饭,他们身上带着足够吃上一周的干粮。 天近中午,战士们都睡得昏昏沉沉的,战马也在树林中卧着休息,公孙敖睁开了眼睛,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公孙助和郭昌的儿子郭穰。他们睁开眼睛,随着公孙敖悄悄走向树林边缘。 按时公孙敖的计算,脚底下这座山一过,就应该是当年被催毁了的赵信城。这儿虽然没有多少匈奴驻军,但肯定会有亭幛存在,在那里捉上一两个匈奴斥侯,弄清情况要紧。别看公孙敖已经六十四岁了,白发皤然,大有当年李广老将军的风采;可是打起帐来,他的主意并不多。是的,他小的时候听哥哥公孙贺的,大了以后听皇上的,再往后听东方朔和卫青的,到西域打仗就听霍去病和张骞的,一旦让他自己做主,他就死守。他上次领兵守住了受降城,让匈奴儿单于白白地包围了许多天,最后不仅没有攻下城来,儿单于自己还病死城外。这次公孙敖没法守了,武帝命他孤军深入,要弄清楚李陵到底是真投降了,还是被匈奴关压着! 公孙敖看了看眼前的公孙助和郭穰两个年青人,于是想到了东方朔和卫青。才几天啊,他与东方兄长设计把卫青从断头台上救下来时,自己也就是公孙助和郭穰的年纪,可是如今卫青已经与世长辞,而东方兄长又和皇上闹翻,唯有我公孙敖还像一个老马仔一样,四处奔波!公孙敖对李广的情感虽没有其兄公孙贺那样深厚,但他对老英雄还是十分敬佩的,尤其是李广至死都没能封侯,让他心中大为叫屈;再加上李敢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公孙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皇上纵容霍去病,公孙敖没有什么说的,可皇上后来又用李蔡当丞相,弥补自己对李老将军的歉意,公孙敖心中颇有微词。李陵与李广利争着上战场时,公孙敖还劝过李陵,他觉得这个小将军虽然拥有其祖李广的英勇,但也有一些李广的草率和意气用事。当听到李陵孤军深入匈奴的涿邪径时,公孙敖急得直瞪眼睛,他知道李广利决不会伸手相助的!可是公孙敖也不是年轻有公孙敖了,没有卫青、霍去病,也没有东方兄长在身边,公孙敖决不敢主动请缨。即使他像路博德将军一样在李陵身边,又能怎样呢?李陵会听自己的么?后来又听说李陵大胜了匈奴,公孙敖觉得那是奇迹。果然,时间不久,李陵便败下阵来,没入匈奴!当皇上命令他为因【木于】将军,要他深入匈奴寻找李陵时,公孙敖没有半点犹豫。“因【木于】”二字是匈奴的地名,皇上让他做这个特殊的将军,就是要他深入匈奴境内,找回李陵啊!公孙敖想,如果李陵果真活着,果然被匈奴关押着,自己哪怕是和儿子们战死疆场,也要设法把李陵救下来,因为卫青兄长曾经对他说过,年轻人里面,只有李陵才是大将军的材料,只有李陵才是汉家未来的长城啊! 公孙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突然,他身后的公孙助说:“慢!爹爹,你看,那个小山包上,有个亭子!” 公孙敖笑了。这正是匈奴人经常建在山包上的侯亭,专门了望远方有没有军事情况的哨所。 “你们两个摸上去,不许出声,一定要捉活的!”公孙敖压低声音说。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飞快地跑了过去,公孙敖也大步流星,跟在他们后边。然而公孙敖毕竟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没走几步,便被两个年轻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公孙敖来到小山包上,公孙助的郭穰早将亭子中的那个匈奴斥侯绑了起来,只见他光着脚,一块裹脚的布,被他叼在嘴中。 公孙敖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个匈奴人。公孙敖在边境上呆了三四十年,早已熟悉匈奴的话,便向那匈奴士兵说道:“我是汉家因【木于】将军公孙敖,快说实话,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匈奴士兵听到后,急忙点了点头。 公孙敖用剑挑掉那人口中的裹脚步,然后问道:“你说,汉家的李陵将军,他在何处?” “李陵将军?李陵将军正在山那边,帮助匈奴单于训练兵马,准备打入汉家的受降城中,活捉您公孙敖将军呢!” “什么?你胡说!”公孙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公孙将军,小人不敢胡说!你们可以爬到亭子上看,赵信城中只有一面大旗,就是你们汉家李将军的大旗啊!”那匈奴士兵一边说着,一边眨动着两只小眼睛。 公孙助和郭穰早就钻进了亭子,从亭子上方那个小方洞里,向北边看去。 二人大惊失色,一句话也不说。 公孙敖也进了亭子,拉开两名年轻人。 一杆大旗在残破的赵信城中迎风展开,一个大大的“李”字,汉隶写法,正是李陵的军旗。 郭穰在一旁点了点头说:“将军,您听!我能听见人声,还有马叫!” 公孙敖离开那洞口,他不想听。他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不好用了。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翘起脚尖,双双将耳朵贴到洞口上,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将军!是匈奴人和汉人在一起训练兵马!” 公孙敖觉得自己的心隐隐发痛。他的白胡子翘得老高老高。许久之后,他突然拔出剑来,对准那匈奴士兵,猛地一剑,刺了下去。 那匈奴士兵眨了眨眼睛便死去了,居然一声也没吭。 公孙敖仰天长叹一声,大叫道:“李老将军,没想到你英雄一生,还是被儿孙辈玷污了名声啊!”说完老泪纵横。 “爹爹,我们怎么办呢?”公孙助问道。 公孙敖擦了擦泪水,没有说话。 天边飞来一只苍鹰,一只在上空周折盘旋的苍鹰。这种苍鹰叫做雕,它飞得很高很高,能射中这种雕的人叫做射雕手。 公孙敖的眼睛看着那只雕,然后对儿子和郭穰命令道:“你们两个,把那只雕给我射下来!” 公孙助没说二话,把箭对着空中,瞄准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射。 那箭在不远的树林中落了下来,苍鹰却在空中一动不动。 郭穰也很生气,他拉了拉手中的强弩,对着那鹰,有力地放了一箭。 那鹰的翅膀扑闪了两下,又鼓起双翅,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滑翔起来。 公孙敖拿过自己的弓来,搭上一只带有长长羽羚的箭。 可他的弓,再也拉不满了。 公孙敖再度长叹一口气,将弓交给儿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踉跄跄,离开侯亭,向远处的丛林子中走去。 长安城中,太史令家中。 东方朔和司马迁任安三个,说说笑笑谈了半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们谁也不愿提起李陵的事情,因为谁也不愿相信他真的会投降匈奴,谁也不敢保证他就不降匈奴。东方朔的话,一直围绕着老太史和《太史公书》书的话题,而任安则不时地把话岔到劝司马迁纳妾和为司马氏传宗接代上来。司马迁当然愿意多接东方朔的话茬,而且他还就《非有先生论》那篇文章,与东方商榷起来。 “东方大人,小侄觉得您的《非有先生论》一文,没有《答客难》写得好呢。”司马迁笑道。 东方朔点点头:“是啊。《非有先生论》是从子虚乌有谈起,尤其是;‘贫民无产业者’那个说法,我一时也没想透。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发现天下‘贫民无产业者’处处都是,可除了让皇上施恩减赋以外,没有什么好更好的办法。而《答客难》一文,说的是我自己内心的感受,说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小侄要为东方大人作传,定要把这两篇文章,都收入您的传记之中。”司马迁笑着说。 “别,别!子长,你千万不要给我作传,也不要在《太史公书》中提我的名字!我只怕我这一生,早就铸成了无法挽回的过错呢!有的人可以青史流芳,有的人可以遗臭万年,可我觉得自己的是是非非,到今天都没有定论。你千万不要为我立传啊!”东方朔请求似地说。 “那我写乌孙公主远嫁西域,总不能不提您的名字啊!”司马迁笑着说。 “那你就用‘汉使’二字!出使西域的是除了张骞,就是‘汉使’;在昆仑山上找到黄河源头的,你还用‘汉使’,不就行了吗?”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小侄眼下连当今皇上的本纪都没法写呢!”司马迁说道这儿,苦笑了一下。 “留着吧,不要着急。看清了再写,总比胡里胡途地写要好!”东方朔告诫他说。 任安在一边,还要把话题引向自己关心的事情。“东方大人,任安以为,子长他的脾气近来好些急躁,这与他自己独处,不近女色,可能很有关系呢!”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子长,既然任敞先生和任安有此美意,你何必自己去苦自己呢?在这一点上,老夫可要劝你向我学学,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上一个人独处,可是长安最风流的人物哟!” “东方大人,不是小侄太苦自己,只是任安兄送来的那个女孩,和我的小女虹云大不了多少。再说,任安兄,您送来的那盆石榴花,还一直没有开过呢!” “哈哈哈哈!子长,你来看,这盆石榴花,如今可是长了不少小小的花骨朵……”任安笑了起来。 “到那时候,小弟再请你和东方大人前来,喝我的喜酒还不成?”司马迁只发点头应允,面上还是微微一红。 “那时,你去请任敞那个老头子来罢,老夫还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既然你要远走,何不再向小侄指点一番?”司马迁真诚地请求到。 “子长,为人不可太刚。古人云:‘【山尧】【山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汲黯那个老头,不可谓不是刚者,可他最终还是明白了屈与伸、曲与直的道理。你对李广老将军持有一片敬佩之情,老夫和你也是同感,然而谁也不敢对现在的年轻人作保证啊!”东方朔说得语重心长。 司马迁点点头,然而他认为,由于年龄比较接近,他对李陵的见解要比东方朔深一些。可是任安曾是李陵的上司,要说对李陵知道得更多,我能比得上任安么?为什么任安在朝堂上也是一言不发呢? 东方朔见司马迁不说话,便又笑着说:“眼下,你的身上,阳刚之气积聚得太多。阴阳五行之中,所谓积阳而生阴,积阴而生阳的说法,不无道理。你还是快点娶妻纳妾,使自己阴阳协调吧,人过五十岁,不能动不动还要直着脖子与人争论。你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不要以为汲黯不在了,老朽也不在了,朝中没人敢于直言了,就是天将大任于斯人,就该由你司马迁来匡正皇上了。今天的皇上已不是昨天的皇上,他也处于一种阴阳失调的状态,你决不能再和他顶撞。说句心里话,老夫都觉得无法再扭转他了,还是让皇上自己撞去吧,他这个人,不把大墙撞倒,不让自己撞得个头破血流,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吧,东方大人,小侄听您的,试着忍一忍看。小侄一直以为,男儿在世,要能够顶天立地。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可有的人死了,却轻于鸿毛。那李陵就是想轰轰烈烈地打仗,不论是活是死,都要像泰山一样,屹立于世间;可他此时若是死了,若是沉没了,不就像鸿毛一样,无足轻重吗?所以我为他感到惋惜,希望皇上多给他一点时间。”司马迁辩解道。 “子长,这就是你心底的直实想法!可老夫不这么认为。人既然都有一死,何必非要追求重于泰山呢?霍去病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吧?可它却把许多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泰山是很雄伟,可它的雄伟,是在他人心目之中;泰山自身还是那个样子,并不因别人以为它雄伟而再增高一分;也不因为有人说它不如昆仑山高大而减低一寸。人活着,天地和父母造就你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一棵草的种子,给它再多的水肥,也长不成参天大树;一只乌鸦,你非要他长成天鹅,到头来不仅它累,你也要被它而身心憔悴啊!泰山因其崇高,而让人们敬仰;可皇上偏偏要去封禅,要竭天下财力而供而奉之,泰山如有灵魂,泰山也要为自己悲哀;而鸿毛若能成为天下风流之士和美若天仙的人作为饰物,又何必因为身轻而自卑自弃呢?所以老夫要告诉你,天下万物,生有其因,死得其所,生生死死,万世不竭。圣人之道,便是因势利导,使之长得有益而无害;若强令土堆耸为泰山,乌鸦化作凤凰,势必违反了天道人道。这是老夫一生思考之所得,但愿这些话,能使我们共勉!”东方朔滔滔不绝,一说起来,便又说了许多。 “东方大人,您的话让小侄茅塞顿开。然而小侄总觉得李老将军、李敢将军和李陵小将军,他们三代人的一生都太不走运,而李陵的结局,不能再是那样惨了!” 任安在一边听了好久,可他觉得李广、李蔡、李敢、李陵等人,在他的心目之中是一笔糊涂账,永远也难以说清楚。东方大人和司马迁也不可能争论出个眉目。于是他要把话题叉开,便向东方朔说道:“东方大人,家父听说您又要远离长安,特让小侄转达他的意思:请您多多保重呢!” “人老啦,就由着他去吧。老太史走了,任敞大人也不出门了,我东方朔也是老朽了!如今我还能四处奔波,还算比他们兴运。哈哈!只怕皇上要的不死之药还没找到,老朽自己就死去喽!”东方朔说到这儿,没有伤感,反到笑了起来。 “东方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您不会死的!要是连您都死了,那世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的不死之药不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吗?”任安不会绕弯子,说的是大实话。 “说得好!任安,你说得对!老朽还真得想一想,要是连老朽都死了,世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不就彻底打消寻找不死之药的念头,不就不再想当神仙了吗?” 司马迁和任安听了这话,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老朽告辞了!多多保重吧,任安!尤其是你,司马迁!”东方朔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走去。 霍光家中,婴啼阵阵。 珠儿坐在床沿上,看着霍显料理着她的新生的孩子。她笑了一笑,然后对霍显说:“显儿,不,舅妈!看着您料理孩子,珠儿就在想,怎么女人一旦成了别人的老婆,就要染上生孩子的瘾呢?看看你,先是生了个女儿,当中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是一个儿子!不到七年的功夫,你生了三个。你自己不老,就被这些孩子给催老了!” 霍显笑了起来。“反正这些孩子用不着我来带,家里奶妈多的是。你舅舅喜欢孩子,我就给他生!” “舅舅喜欢孩子?我才不信呢!我在这儿呆了好几天,没见他来看过一次!”珠儿的嘴翘得好高,露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舅舅事多,太忙!不瞒你说,都三个孩子了,你舅舅还想要呢!” “还要,还要,舅舅让你当老母猪,你也要当?”珠儿对霍显说话,从来不忌讳。 霍显笑了。“可不是吗!我就成了老母猪!你舅舅说,孩子也能帮他的大忙。你看,老大才八岁,已经许给了上官桀的儿子;老二今年五岁,公孙度早就把女儿的帖子送上了门!如今这个老三啊,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舅舅做主,我可是看好了金日石单的女儿,那孩子一头金发,长得像西域的娃娃一样!本来我就想把老大许给金日石单儿子的,没想到上官桀插了一杠子。珠儿,你想想看,满朝文武这么多,我就是像老母猪一样,一窝生出十八个来,也不够与朝廷那些官员联姻用的!” “哈哈哈哈!显儿,不要你一回生下十八个,再生三个,就把你生老了!”珠儿一边笑着,一边提醒显儿。 霍显认真地看了珠儿一眼,然后羡慕地说:“珠儿,我真的羡慕你啊!你比我小九岁,说起来也该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你还像十五、六岁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了!东方大人到底给你什么药吃了,能让你容颜常驻?” “何首乌,何首乌!”珠儿一边回答着,一边又笑起来。 “珠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愿嫁给太子,那就再选个更好的人家。你看,傅介子整天想着你,念着你,他都二十六岁了,说什么也不娶妻,他也在等着你啊!”霍显的观点,与霍光如出一辙。 “好啦,好啦!显儿,你不是要让我在这儿多住几天吗?再说这些话,我可要回终南山了!”珠儿有点烦。 “不行!终南山你不能常呆!太子还经常去那儿找你!你知道吗?太子的儿子刘进,都快要生孩子了,可皇上还不同意把史良娣立成太子妃呢!东宫之位,一直空着,皇上和太子都在等着你呢!” 珠儿听了这话,心中觉得无比沉重。她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终于又向霍显问道:“显儿,你说说看,到底我该不该嫁给太子?到底我能不能嫁给太子?” “不行!”霍显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又觉得,我娘和皇上没有什么关系!”珠儿想推翻霍显带给她多年的那个故事。 霍显沉默了。霍显觉得问心无愧。自己当年并没有成心要骗珠儿,是珠儿自己把众人都反对她嫁给太子,联想到自己的娘与皇上之间有些纠葛的。不管怎么说,皇上是云儿有仇人,是郭大侠的仇人,这深仇大恨至今还在霍光的心中燃烧着,也在霍显的心中燃烧着。霍光和霍显两个,有时深夜中被这种烈火烧得睡不着觉!可是霍光再三叮嘱霍显,千万不要将这让珠儿知道。然而他们在面对珠儿婚姻大事上,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好在珠儿永远像个孩子一样,就让她跟着东方大人满世界疯去吧! 珠儿见霍显陷入了沉思,一股想解开诸多谜底的念头再度涌上她的心头。她此刻不再想什么宫中位子空着的太子,也不想对她痴迷着的傅介子,她想起的是另外一个人,据说是杀死自己母亲的仇人。 “显儿,你告诉我,杀死我母亲的,是不是那个朱安世?” “你问这些做什么?”显儿有些吃惊。 “我母亲是被人杀死的,我一直是这么想!我要杀死那个打死我母亲的人,为我母亲报仇!”珠儿高声叫了起来,一下子吵醒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霍显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对珠儿说:“珠儿,夫人是被朱安世误伤的。可朱安世是郭大侠的徒弟。夫人临死前,已经原谅了他;这么多年了,东方大人都没追究他,你何必再提起他?” “这里面有问题!那朱安世是郭大侠的徒弟,我娘就是他的师母,那他为什么要打死我娘?他又有什么方法,让我娘原谅了他?还有我爹,他要真的是我的亲爹,他要是真的爱着我娘,就该给我娘报仇啊!可他连提这个朱安世都不提!”珠儿一脸的疑惑,满心的烦闷,全像显儿倒了出来。 一种痛恨从霍显的心中涌起。都是我显儿惹的祸!要不是那个朱安世死死地追我,郭夫人怎么会惨死呢?而那个挨千刀的朱安世,现在还要当京畿大侠,到处惩治着别人!想到这儿,显儿的手发起抖来,泪水也从她的脸上洒了下来。 “显儿,显儿!我就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秘密!显儿,你别哭,告诉我,我去找那个朱安世!”珠儿见一向老成的霍显都哭了,知道事情很不简单。 霍显从床上随意拿过一块布,擦了擦泪水,然后说:“珠儿,凭你现在的武艺,你能打败朱安世吗?” “能!眼下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珠儿的眼睛闪出了亮光。 “那好,那显儿就告诉你。都是那个朱安世!那个朱安世打伤了你的母亲后,才知道你母亲就是郭大侠的夫人,于是便跪下求饶,而夫人知道朱安世的父亲曾经救过郭大侠的命,便又原谅了他。那朱安世信誓旦旦地说,要给郭大侠报仇,要杀死张汤;没想到他后来却认贼作父,改名叫了张安世!”霍显一边说着,一边愤愤然在大怒起来。 “这么说,长安街头的那个痞子加混混张安世,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安世,就是京畿大侠朱安世?”珠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张安世见到自己就躲,原来他就是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仇人! “对!这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有霍光和我,还有东方大人知道。”实际上杜周赵禹都是知情人,可霍显觉得连她都不认得杜周赵禹,更没必要向珠儿说出这么多。 “那我爹怎么让皇上处死了张汤,却不处死这个张安世呢?听说皇上也让捉拿朱安世呢!”珠儿很不理解。 显儿觉得不能再向珠儿说得太多了,就把话收了回来:“珠儿,你爹有你爹的难处,你爹有你爹的道理!你要真想为你娘报仇,你要想解开你娘还有什么心愿,就想办法擒住张安世吧,捉住他,你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那好!说什么我也要擒住这个狗贼!”珠儿把剑拔在手里,眼里射出一股复仇的凶光。 桂宫之中,武帝端坐。 尹夫人抱着三岁我的盖公主来到他的身边,小公主伸出双手,要扑向武帝怀中。 武帝一把将孩子接过来,用一只手报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搂着尹夫人。尹夫人坐到他的身边,双目深情地向武帝看着。 武帝忍不住尹夫人那火辣辣的眼睛,便把目光移开,然后小声地说道:“受妃,朕已老了,不中用了……” 尹夫人急忙伸出纤纤玉手,堵住武帝的嘴:“皇上,您说什么啊!臣妾有了小公主,也就知足了!” 武帝看了看尹夫人,又看了看小女儿,不禁苦笑了一声。 “皇上,听说刘进生了个孩子。”尹夫人说。 “是吗?是男的,还是女的?”武帝警觉起来。 “也是个女的。”尹夫人笑着说。 武帝松了一口气。“爱妃,你看看,不管是男是女,朕的孙子都生了孩子,朕怎么能不老呢?” “皇上,可臣妾以为,皇上您有时候还像小伙子一样。”尹夫人说着,脸上泛起一片飞红来。 武帝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时,有时,朕只能有时还像小伙子,只怕再过两年,连有时也没有了!” 尹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突然江充和苏文两个一道,从一边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江充,苏文!有什么事情?” 江充看了尹夫人一眼,没有说话。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武帝有些不快。 “皇上,李广利等人出师无功,公孙敖也从匈奴回到了长安。”江充小声说。 武帝一看江充那副样子,便知道没有什么好消息,便将孩子往尹夫人的怀中一放,叫道:“快命丞相和诸位大臣,快到未央宫中议事!” 未央宫中,群臣肃然。 公孙贺佝偻着腰,领着群臣站在皇上龙案的前边。天气很热,而老丞相却有些瑟瑟发抖。 公孙敖站在他老哥的身后,脸上茫茫然,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霍光和众人也都静静地站立着,他们一会儿看看皇上,一会儿又看看公孙敖和公孙贺。 “丞相,是不是出击匈奴的几路大军,一无所获?”武帝没有先问公孙敖,却先问起了公孙贺。 “是的,皇上。据老臣所知,匈奴听说皇上发了十几万人马,便把涿邪谷用石头塞死,堵住了汉兵的道路。李广利和路博士德将军屯兵边境,无法与匈奴交战。”公孙贺虽然人老背驼,可说起话来,还很利索。 “那卫伉呢?” “卫伉率领五万大军,北出雁门之后,也没有遇见匈奴,他在那儿等待西路军的消息,等待皇上的命令。” 武帝这时才猛地转过身来,问公孙敖道:“公孙敖,你说说看,到底李陵是死是活,是降了,还是被关着?” 公孙敖“扑通”向前一跪,泪水顺着他那花白的胡须流了下来:“皇上!李陵他没有死,也没被关起来,他正在赵信城一带,帮着匈奴单于训练士兵,准备向汉家的受降城发动进攻!” “这是你亲眼所见吗?”武帝大叫起来。 “是的,皇上!老臣的心里,如万箭钻心,老臣只觉得说了这话,无颜面对李广老将军,可实情就是如此,李陵的军旗插在赵信城的破墙上,臣看得清清楚楚;臣抓到一个匈奴斥侯,他也是这么说的啊!” 武帝痛心地看了公孙敖一眼,只觉得心像刀扎一样的疼痛。 众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未央宫中,静如遥夜。 武帝突然站了起来,转过龙案,走到公孙敖的面前,将他一把拉了起来,然后对上官桀叫道:“上官桀,那个前来报信的陈步乐,他在哪儿?” 上官桀低着头说:“皇上,陈步乐已经自尽了!” 武帝怒吼道:“传朕的旨意,快将李陵的全家老小,全部拉到东市之上,斩首示众!” 上官桀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皇上!臣怀疑此中有诈,您要三思而行啊!”人群中闪一个人来,正是太史令司马迁! “此中有诈?司马迁,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李陵?你说,李陵一家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武帝大怒起来。 “皇上,臣从来没有拿过李家一点东西,臣与李陵,连一次酒宴都没有共同饮过。臣只是以为,李陵纵然降了匈奴,也应该带着匈奴兵马找李广利复仇,他怎么会去攻打受降城的公孙将军呢?”司马迁自有司马迁的道理。 “疯子,疯子!”武帝怒吼起来。他以为李陵疯了,司马迁也疯了,不是疯子,李陵为什么要帮匈奴?不是疯子,司马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抓住李广利不放? “皇上,您就权当李陵是疯子吧,再过几天,他就会清醒过来,就会返回大汉的!”司马迁跪在地上,乞求着武帝。 武帝只觉得头脑嗡嗡地叫着。“哼哼!你还要朕再等几天,再等几天,李陵就带着匈奴的军队,打到受降城了!来人,将司马迁也给我拉出去,一块儿砍了!” 听了这话,公孙贺和霍光急忙给皇上跪下。众大臣也都跪了下来。公孙贺颤抖着说:“皇上,司马迁一时激动,顶撞了皇上,请皇上息怒,饶他一死吧!” 武帝愤怒地看着司马迁,一言发不发。 公孙贺转过身来,对司马迁说:“子长,您还不快向皇上认错!” 司马迁只觉得一种顶天立地的气息,从他的体内涌了出来,一直涌上头顶。他抬走头来,看着皇上,然后又看了看周围齐刷刷跪着的众人,居然昂着脖子,一声不吭! 武帝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内,也有一股怒火在燃烧,那怒火从丹田涌起,冲向头顶,然而渐渐地,丹田中的内力却跟不上了。 而司马迁依然直得腰板,气宇轩昂地看说他! 公孙贺爬了过来,爬到司马迁的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脖子:“司马子长,你还不向皇上认罪,你真的要找死么?” 司马迁不再说话,仍把脖子挺得好高好高。 武帝在几天前,还向霍光详细打听过司马迁的情况。武帝对一向文雅的司马迁,竟敢在朝廷之上顶撞自己大为不解,便和霍光商讨这个问题。霍光说:司马迁终日整理老太史留下的东西,他一心都扑在《太史公书》上,可能是李广老将军的事情,让他太激动了。武帝问:听说司马迁的夫人去世了,现在新娶没有?霍光说:司马迁嫌自己的女儿还小,便没再娶。霍光还说,原任大鸿鸬任敞大人专给司马迁送去了一个江南女子,没想到司马迁把那女孩交给女儿做伴了,自己一心去写史书。武帝笑着说:男人不近女色,阳气积聚过多,也不是好事呢!霍光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武帝当时笑着给霍光说:看来只有“伟弟”药还不行,还要想法弄一种“萎弟”药来,像司马迁这样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还有汲黯那样直筒筒地不知道拐弯的人,关键时候就让他们服上几粒…… 想到这儿,武帝的面色稍好一些。 霍光知道,武帝如不是在盛怒之下,决不会杀掉司马迁。此时他察言观色,发现皇上面色稍霁,于是便又向皇上磕了一个头,恳切地说道:“皇上,司马迁一时欠考虑,冲撞了您。请皇上念他身为史官,从无过错,您就饶他一回吧!” 武帝对司马迁怒目而视,却不吭声。 公孙贺抱住司马迁的脖子,老泪纵横地说:“子长,你怎么这么倔啊!你有脖子,难道就不能对着皇上弯下来?看着老臣和老太史是至交这一点上,你就低低头吧!” 司马迁看了一眼公孙贺,又看了一眼皇上,他仍不愿把自己那高贵的头低下一分。 武帝再次大怒。“司马迁,你不要以为自攥着史笔,朕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了!你的脖子就那么硬,硬得过朕的剑么?” 司马迁还是直直地跪着,一声不吭。 武帝直想大骂:司马迁!你以为你的阳刚之气比朕强么?朕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阳刚百倍!好,好!朕让你硬下去,让你硬到底!朕的心肠比你的脖子,比你的意志,比你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要硬!他心里一边这么骂着,一边泛出一个在自己看来是特别绝妙的主意:我把你给阉了,看你的阳刚之气从哪儿再来!我要让你成了阴阳人,还要给朕写记录历史!想到这儿,武帝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霍光抬起头来,不知皇上想做什么。 “哼哼!司马迁啊司马迁,你想逼朕杀你?你要朕留下杀死史官这个千古罪名?算了吧!朕清楚得很!来人!” “有”众侍卫见武帝说不杀司马迁,也都松了一口气。 “把这个屡忤朕意,替卖国奸贼鸣冤叫屈,还想以死来协迫朕的司马迁,给拉到后宫蚕室,把他阉掉!看他还有多少阳刚之气!”武帝大声说道。 司马迁惊呆了。他的脖子一下子弯了下来,那颗高昂着的头,委屈地触到地上,他大声叫道:“皇上!臣宁愿一死,也不愿下蚕室!” 公孙贺惊呆了。他没想到,皇上会施出这种刑罚来。 霍光先也惊呆了,可是慢慢地,他明白了皇上的这个主意,决不随便说说而已。他妒忌司马迁身上的阳刚之气,他要让司马迁萎缩下去,在精、气、神上比不上皇上他自己,还要为他记载着伟大的历史。 公孙贺还没想明白,于是他又向着皇上跪着乞求:“皇上,您收回成命吧!这样的话,司马迁还怎么做人啊!” “哈哈!丞相,你老糊涂了!你们看,江充不是很好的人吗?公孙卿不也是很好的人吗?朕不让司马迁死,要让他好好地做人!公孙卿,江充!你们两个把他给看好了,司马迁要是有一点失,朕要你们的命!” 公孙卿和江充对视了一眼,一齐欣喜地向前跪下:“臣等遵旨!”然后对侍卫们叫道:“多来几个人,将司马迁抬走!” 司马迁大叫一声,对着皇上的龙案,一头撞了过去。 公孙卿和江充早有准备,二人向当中一并身子,来了个“关门”,早将他挡住,并拉了回来。 司马迁没能再动,他昏了过去。 武帝对着门边的上官桀喊道:“上官桀,传朕的旨意,将李陵全家全部斩着,人头挂在长安北门示众!”说完,他轻轻地抬起双腿,向后宫走去。 草原之夏,黄花遍地。 金莲花太后支起火炉子,又给儿子煮了一锅汤。她昨天接到下人来报,说匈奴知道了李陵全家被汉皇斩掉的消息,李陵大哭一场,然后向且鞮侯单于跪降了。 金莲花太后一阵高兴,然而她又想起了李陵的老母也被汉皇斩杀,不由得心头一阵悲痛。 她一夜都没安睡,天不亮,便让人点起火锅来。他知道,他的儿子今天肯定会来看她。 果然,辰时刚过,且鞮侯单于便处理完事情,来到母亲的帐篷之内。 金莲花太后见到儿子一脸悲伤,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 “儿啊,为娘的也为李陵老母被杀而悲伤。可那不是你的过错,那是汉皇暴虐无道啊!”母亲以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且鞮侯单于点了点头,端过母亲给他冲好了的奶茶,无声无息地喝了起来。 “你怎么安置李陵?”太后问道。 “儿已封他为右校王,让他领着五万精兵。”且鞮侯单于说着,仍然闷闷不乐。 “用人不疑,你这么做是对的,怎么还不高兴?”金莲花太后觉得儿子有些异样,以为他的胃又痛了,于是再给他冲了一碗热汤。 “母后,李陵昨天晚上,带着管敢等几个亲兵,把前天回朝报信的左校王李绪给杀了。”且鞮侯单于慢慢地说道。 金莲花太后吃了一惊,但她没同吭声,她觉得李陵这么做,是有些过分,但这也是公平的。 “母后,李陵同时还杀了灵王卫律。”且鞮侯单于接着说道。 “混账!”太后手一哆嗦,手中的热汤洒了一地。 且鞮侯单于急忙拉过母亲的手,看到她的手没有烫伤,才又接着说道:“母亲,孩儿知道你最信赖卫律。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儿一大早知道此事,也很伤心。” “不行!”老太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李陵,如此意气行事,将来不会让你放心的!你快派人,把他处死算了!” “母后!”且鞮侯单于站起身来,扶着母亲。“李陵永远回不了汉室,他只能在匈奴呆着!再说,臣昨天一时高兴,已将儿臣的女儿蓝草儿嫁给了他。” “唉--”老太后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好久之后,她才说道“那你就让李陵离我远远的,只要我老婆子还活一天,我就不想见到他这种人!” “母亲,儿臣今天已经下令,把李陵贬为北海校尉。”且鞮侯单于慢慢地说。 老太后看了儿子一眼,他知道儿子的用意。让李陵镇守北海,是要他照看着苏武,劝降苏武。如果他能劝说苏武也投降了匈奴,那卫律的死,也就找补回来了。反过头来说,要是他劝降不了苏武,那李陵的心,等于在千万匹烈马的铁蹄之下践踏着…… 长安城内,太史令家中 司马虹云像小妹妹一样依偎在随清娱的身边,她盼着父亲归来,已经盼了好几天。 自从父亲被关进狱中,家用便没有人来过。昨天,任安伯伯带着一位叫杨仆的老将军和杨老将军的儿子前来看望虹云,任安告诉虹云说:你的父亲顶撞了皇上,皇上要杀他,却被大臣们保了下来。你父亲在狱中只受一些皮肉之苦,再过一两天,皇上便放他回家了。 而任安将军却把随清娱叫到一旁,问了几句什么。从那以后,随清娱再也没有笑容了。 虹云盼着父亲回来。这几年来,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的,多么不容易啊!自从随清娱来到之后,父亲才轻松一些。虹云和清娱是那样好,好得像亲姐妹一样。然而虹云已经十四岁了,她知道,清娱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姨娘。她盼着爹爹快点回来,回来之后,她就要把清娱姐姐赶出自己的卧室,要让她和爹爹住在一起,任安伯伯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虹云懂得“妾”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盼着清娱姐姐能给自己生个弟弟,免得任安伯伯他们老要逼着爹爹!到了那个时候,虹云想方设法,也要把口改过来,不再把清娱叫姐姐,而是叫声妈妈…… 可清娱姐姐一天到晚泪汪汪的,知道爹爹要回来了,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难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将要许给一个男人,都会这样悲悲戚戚地么? 天快黑了,终于大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人把大门打开,虹云见到任安伯伯和杨仆将军两个人,带着几个士兵,面色沉重地把爹爹抬了回来,抬到了家中的正厅里面。 虹云一下子扑上前去,边哭叫着边说道:“爹爹!他们打您打得狠么?您的伤重么?来,让女儿看看,女儿要帮您上点药,快把伤治好!” 随清娱早已躲到了一边,面对着墙,双手掩面而泣。 任安把虹云拉到一边,说道:“虹云,你爹没有什么伤,过几天就会好的。你要多多逗他开心,不要让他胡思乱想,你懂么?” 虹云懂事地点了点头。 任安转过身来,对司马迁说道:“子长兄,你在家里静养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史公他老人家对你有多少重托啊!你自己要挺得住才行!” 司马迁面色蜡黄,他看了看任安一眼,点了点头。 杨仆也走上前来,对司马迁说:“子长兄,有什么事情,派人给任大人说一声,给我杨仆说一声!我家的儿子,正没事做,要是有什么重活儿,我可以让他来侍侯你!” 司马迁又向杨仆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任安和杨仆起身正要告辞,虹云突然发现天井里那盆石榴花,正在阳光之下,灿然开放着。她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前兆。她想逗引爹爹高兴一下。 于是虹云转过头来,对着大人们叫道:“爹爹!任伯伯、杨伯伯,你们看,任伯伯送来的那盆石榴花,全都开了,鲜红鲜红的,多好看啊!” 让她吃惊的是,任安伯伯和自己的爹爹不仅没笑,却是满面戚然! 随清娱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子,扑到司马迁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