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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宫闱史

作者: 许啸天

第95回 落花有意艳姬钟情 春水长流英雄气短

珠灯万盏,把一座大厅照耀得和水晶宫相似,画栋雕梁间,都悬挂着千丝的紬 彩,远远地望进去,花团锦簇,谁说还是人间?只怕月殿桂府,也不过这样的了! 这时堂下的乐声忽止,厅上的管弦丝竹,却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那班艳丽如仙的 美人,花枝招展般地,往来替宾客们斟着酒。一会儿便徐开娇喉,循着乐声,莺啼 鹃鸣地轻歌一阕,那种缠绵婉转,如击玉如鸣清磐的歌声,把厅上的几百个嘉宾, 都听得心迷神醉,目瞪口呆。

那主人小孟尝田畹宏遇,很殷勤地向宾客们执杯欢饮。

这样一来,总算将众宾客的灵魂,从九霄云外追转,大家定了一定神,重行欢 呼豪饮起来了。只有那位少年英雄吴三桂,依旧是呆怔怔的,时时对着歌舞队里的 一个艳姬瞧看。那艳姬也凝睇三桂,还做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姿态,弄得个血气未定 的吴三桂,身虽在席,魂儿早巳缠绕到那美人的裙边去了。

讲到那个美人,就是安徽巡抚李留云餽与田皇亲的二十四名歌妓中的一人,姓 陈,芳名一个沅字,鬻歌秦淮时,更名叫做圆圆。这陈圆圆本是太原人,确是个世 家闺秀,她的祖父,做过一任侍郎,父亲是太原名孝廉,圆圆下地,不到周岁,陈 孝廉便染痼疾,一病不起。圆圆的母亲,就矢志柏舟,抚养这圆圆成人。光阴逝水, 圆圆已是十八岁了,出落得脸似芙渠,腰同杨柳,冰肌玉骨,妖袅婷婷,真有绝代 的芳姿。圆圆的母亲夏氏,出身也是名门,识字知书,兼工琴棋,又善画山水。

她见圆圆聪颖绝伦,把自己生平的技艺,尽情传授给了女儿。

圆圆也一学便就,所谓举一反三,简直要胜过她母亲了。夏氏以圆圆聪慧,自 然格外痛爱,人家掌上的明珠,恐未必有她那样的怜惜。但有时终对圆圆说:“女 儿颖悟过人,又具如此花容貌,天生美人只怕福泽太薄。愿汝父在阴间祐你,莫应 红颜薄命那句话儿,我死也瞑目了!”夏氏说到这里,便惨然不乐。

圆圆听了,几乎流下泪来,又恐他母亲伤心,故意强颜欢笑,把她的话支岔开 去。这样的寡母孤女,守不到半年,夏氏忽然罹了时疫,大限难逃,含着一泡珠泪, 握住圆圆的一只玉臂,溘然长逝了。

夏氏一死,圆圆一个弱女,弄得举止无措,一天到晚,只知掩面哭泣。隔壁的 陈姥姥,虽和圆圆同姓,却不是同宗的。

她见圆圆弧弱,就插身进来,帮着圆圆买棺治丧,草草如仪,又替她典了祖产, 卜地安葬,诸事料理妥当。圆圆的心上,十分感激那个陈姥姥,陈姥姥也时时来照 顾圆圆。姥姥有一个儿子,年龄和圆圆相若,生得蠢笨如牛,出门不知南北,在家 不辨菽麦,除了吃饭下便之外,一点人事也不晓得的。姥姥只有这个儿子,钟爱倒 也无异夏氏之于圆圆。姥姥自谓对于圆圆有殓母的恩典,托人转告圆圆,要求圆圆 嫁给他的儿子。圆圆想姥姥太不自量,也不去得罪她,只用婉言谢却。谁知圆圆在 家守孝,还不到三个月,山西流贼大起,百姓奔窜,豕突狼奔。

陈姥姥乘这乱世时代,挟了圆圆逃往秦淮,以三百金将圆圆售去。

出三百金的人,是个著名的乐户。他见圆圆生得雪肤花貌,真是钱树子是赖了。 当圆圆张帜的第一天,便有泗水公子,愿以三千金代圆圆脱籍,怎奈鸨妇贪心正炽, 欲依圆圆为一生吃着,区区三千金,哪里能够填得她的欲壑?一场好事,中道阻断。 这也是陈圆圆应该要历许多磨折,才能留得芳名,与后人论长道短,否则英雄美人 的情史,又从哪里着笔呢?

陈圆圆悬牌应歌,芳誉日盛一日,大江南北,醉心圆圆的坠鞭公子,正不知多 少。金屋藏娇的一时颇不乏人,一者是鸨妇所索太奢,第二是圆圆选择过苛,鸨妇 愿意了,圆圆抵死不从;圆圆瞧得上眼的,又都是江淮名士,富于才而贫于资,只 能卜一夕之欢,实无买珠之力。这般耽误春光,转瞬又是两年,圆圆已二十岁了。 恰好巡抚李留云,来秦淮搜罗美貌的歌妓,见了圆圆,惊为尤物,立给鸨妇二百金, 载圆圆而去。鸨妇满心的不愿,只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不敢不从,唯有吞声忍气罢 了。李留云在各地的楚馆秦楼,把个中翘楚,一古脑儿搜刮起来,凑成二十四名, 组就一班歌剧,送往田皇亲的府中,充作侯门的歌姬。这样一来,田宏遇果然享尽 艳福,只苦了那些吟风弄月的名士,平日出入花丛,虽不获身亲香泽,、也籍些发 泄牢骚,望梅止渴。现在经李巡抚一网打尽,别的不去说他,单就醉心圆圆的一班 士人,所谓枇杷门巷,樱花依然,玉人已杳,怎不令人望洋兴叹,生人面桃花之憾 呢!这位李抚台,真要算得煮鹤焚琴,大杀风景了。

再说陈圆圆在田府的席上侑酒,见众宾客中,有个武生打扮的少年,神采奇逸, 相貌不凡,坐在嚣嚷的俗类当中,俨然是鹤立鸡群,那个少年,也频频回顾,两人 在大庭广众之间,居然眉目传情,红丝暗牵起来。可惜的韵光不住,眨眼三更,酒 阑席散。田宏遇令歌妓们进内,自己和他儿子两人,便起身送客。嘉宾纷纷离席谢 宴而散,独吴三桂却留连不忍遽去,勉强立起身来告别。回头见屏风背后,似乎隐 隐立着倩影,益令三桂恋恋不舍,几乎要一步一回头,效那长亭送别时了。

陈圆圆自那天席上,见了三桂之后,芳心中就留下一个痕迹,由是对三桂往来, 终是十分注目。那吴三桂也似不约而同地,心上时时牵记着圆圆。他进出田皇亲的 府第,更比前来得亲密了,差不多一日两三次,人家当三桂和田畹公子有密切关系, 哪里知道三桂别有所恋?

其时明朝的武将人才很缺,大学士温体仁与大宗伯董其昌,上疏请开恩科,征 拔武将。崇祯帝也以内乱日炽,满清常来寇边,老尚书孙承宗已衰年致任,如祖大 寿辈又潜降了满洲,此时总督三边,只靠一个经略史洪承畴。承畴虽称得是个将才, 怎奈兼职太多了,顾了山海关、辽苏诸地,又要去管登莱、天津等军务,又须去参 与山陕的战争。又命他督师淮扬,进兵安庆,克复凤阳诸府,又要提防浙闽海口, 以御倭寇。这许多的重要大事,恃着洪承畴一人去办理,任他有经天纬地的才学, 百战百胜的能耐,也有些顾此失彼的了。有这种种的原因,温体仁和董其昌的主张, 正合了皇上的圣意,于是下谕颁布四方,着一般武艺高强的士子,不论马上步下, 长枪短刀,只要有一艺之长,都可以考试的。这道圣旨行到了外郡,各处习武的举 子,纷纷北来应考。在这当儿,田畹便劝吴三桂也去赴试。三桂日夜地想念着陈圆 圆,哪有心思去取什么功名?怎经得田畹的激劝,又替他在董其昌跟前,竭力揄扬。

到了应试的日子,崇祯帝命董其昌为主考官,田畹为副考官,曹腾蛟为检阅。 三人奉了上谕,都全身披挂,齐齐地到御校场来。那时天下的武生,已是人山人海, 只等检阅令下来,大家摩拳擦掌的,准备争取锦标。这天的吴三桂,也扎靠紧身, 打扮得整整齐齐,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他父亲吴襄率领着京营中三百名劲卒,在 校场的四围照料弹压。检阅官曹腾蛟下令校技,那数百名武举,陆续进场,一个个 的献技已毕。董其昌点了名儿,记着一二三等级数。武举之后,便是武生,也一个 个的试讫,主考官宣布休息。午后又经一场复试,试过之后,那些武举武生,始爷 自散去,只要明日望发榜就是了。第二天上,武榜张挂出来。武举中的头名,是马 宝。武生头名,便是吴三桂。其他如吴问如、周遇白、马壮图、马雄图、董国柱等, 也都是臂力过人,弓马精熟。由董其昌把取中的人名上达,崇祯帝御笔亲点,以马 宝为蓟州副总兵,周遇白、马雄图、马壮图、董国柱、吴问如等,一例授指挥职, 令赴洪承畴处着承畴分发各要隘驻守。吴三桂授为游巡使,即在京营,都督吴襄部 下供差,有功再行升赏。

那时吴三桂新捷高魁,又授显职,少年得志,越发觉得目空一切了。田皇亲府 中的陈圆圆,闻得吴三桂已授职京营,更起了一层羡慕之心。那三桂因在他父亲的 部下供职,虽说是在家为父子,授事为君臣,而比较别个将士,当然要一点面子。

所以他授职以来,差不多一个月中没有三两次到营。终日在田皇亲府中,借着 讲论学问的美名,实在是为了陈圆圆罢咧。日月流光,又是冬尽春来,恰值田皇亲 的花圃里碧桃盛开。田畹便大张筵宴,请同僚至府中赏花。

到了那天,皇亲府门前,车马接踵,自有一番的热闹。酒到了半酣,田畹提议, 佳日无多,高会良朋,不可没有点缀,应请来宾们,各咏七绝一首,并不限定题目, 悉以眼前的即景,随意吟咏。众宾客听了,大家齐声道好,尤其是那班墨客骚人, 三杯下肚,正诗兴勃勃的当儿,有了这命令,恰中下怀,便各自铺纸润毫,摇头摆 尾,在那里(扌右)韵押字地哼了起来。

吴三桂是不湆诗韵的,呆怔怔地坐在席上,似乎不好意思,就起身离席,负着 手闲步各处。只见园亭的东偏一带,碧桃如锦,望去又像一片的彩云,映着日光, 在山中出岫。三桂赏览了一会,一步步地沿着桃林,向东南上走去。正南的松林下, 却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山下是个三丈圜圆的一口石池,池中的金麟跳跃,五色斑斓, 十分可爱。池边围绕着白石的字栏杆,来宾当中,也有倚栏在池边观鱼的,也有散 步林木荫深处,摘寻诗句的。三桂无心看这些景色,仍傍池慢慢踱过去,转过了假 山,路便折而向西。三桂本来借此解闷,原没一定的方向,所以就循着园路,往西 前进。路的两边尽是千红万紫的花草,芳香馥郁,令人胸襟为畅。

这条西向的道上,又有一条小径,可以折向东面的。那小径比较低去尺余,须 拾级下去,人立在径中,两旁的花木,高出人顶,人在里面行走,外面是瞧不见的。 三桂不禁赞道:“好一个幽僻的所在!”说着就循小径,向前约走了有三百步,是 一所棕叶盖成的八角小亭,亭上设有竹椅床榻,都是湘竹编就的,又光滑,又美观, 想是暑天纳凉时所用的。经过这座小亭,又有一个石池,也一般的石栏圜着,距离 石栏半尺许,便是一座石台。台上凿着石椅石墩,上达碧瓦斜披,匾题着“钓鱼台” 三字。钓鱼台的右偏,又有一条石径,光洁润滑,三桂就绕过了石台,竟望那石径 上走去。走完石径,一字儿立着五间楼房,朱扉碧窗,极其幽雅。三桂走得脚顺, 不问东西南北,早已走进楼房的下面了。

只见室中陈列的都是古董玉器,香炉鸭鼎,金盆玉壶。照形式上看起来,不像 什么客室,大约是田畹自己游息之所了。

三桂展玩了一遍,再跨进第二室去,那摆设越发精致了。壁上悬的名人书画, 琴剑丝竹,无一不具。案上玉狮喷雾,金灯银缸,备极华丽。三桂正细看名人遗墨, 偶然回顾,见对面室中,珠帘下垂,不知是什么地方,索性游一个爽快,竟回身向 着第三室走去。一手才掀起珠帘,便觉一阵香气,直扑鼻管。再看室中,金漆箱笼 堆列,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露出牙床来。三桂到了这里,才知是女子的闺闼,不 觉如梦方醒,寻思道:“俺怎么似这般糊涂,倘被田皇亲撞见,叫俺有何面目对他?”

想着忙转身搴帘,要待出去,不防帘外已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急得三桂走投 无路。躲避又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冲将出去。

一揭帘儿,两下里打了个照面,那美人见是陌生男子,也呆了一呆。三桂已瞧 得清清楚楚,不由地木立着发怔,原来那美人正是三桂日思夜想的陈圆圆。圆圆骤 见了三桂,初时很为惊骇,此刻见三桂木鸡般的,立得一动不动,两眼连神也定住 了。圆圆心里暗暗好笑;不禁看着三桂,低头嫣然一笑,盈盈地搴帘走进去了。三 桂这时也目眩神迷,不知不觉地那两条腿儿也随了圆圆走进房中。

两人互相羡慕,隔墙相思已久,今天英雄美人,第一次叙首,这机会岂肯轻轻 放过?于是由圆圆请三桂坐下,并亲自去倒了一杯香茗来,递给三桂的手中,三桂 一面接茶,眼看着圆圆一双玉腕,白嫩得和粉琢一样,尖尖的十指,真是雨后的春 葱,娇柔细腻,无论什么东西,总比不上她那样的娇嫩。三桂看得心痒痒地,这时 恨不得把她捉过来,尽兴捏她几下。圆圆见三桂慢吞吞地接着茶盏,两只眼珠,只 管骨溜溜地看着自己的手上,很觉不好意思起来,忙垂手立在一边,低垂着粉颈, 不住地抚弄她的带子。三桂在未见圆圆以前,好似有满腔的心事,在心上人的前面 一吐,及至和圆圆见了面,反觉得没话可说了,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话来。正是 拿了一部廿四史,不知从哪里说起。还是陈圆圆到底在秦淮名列花魁,对于应酬谈 吐,本是她们的惯技。当下便搭讪着,向三桂问长问短。三桂虽说是个男子,因心 里迷乱已到了极点,和圆圆一问一答,转有些生涩涩的。这样的两人讲了一会,渐 渐地得劲起来,不到一顿饭功夫,两人已并坐在一块儿,唧唧哝哝地谈起情话来了。

三桂一头和圆圆说着,一手紧紧握住她的玉腕,觉得柔软温馨,滑腻如脂,荡 人心魄。圆圆却浅笑轻颦,故意缩手不迭,三桂哪里肯放?引得圆圆吃吃地笑了。 这一笑不打紧,直把个自称英雄的吴三桂,顿时骨软筋舒,几乎坐不住身了。

两人正在甜蜜的时候,不料田宏遇忽地掀帘进来,见了这种形状,心里怎样会 不气?立即就放上脸儿,吓得三桂和圆圆,都慌急不知所措。田宏遇大喝道:“长 白三桂表字!咱不曾薄待于你,还当你是个有为的青年,谁知你是个好色之徒,不 成器的禽兽。算咱瞎了眼珠,结交你这种人面兽心的败类,好,好!咱此时也不来 得罪你,快快替咱滚了吧!”这几句话,说得吴三桂面红耳赤,心下似小鹿撞的, 十分难受。你想三桂平日很是自负的,今日被田宏遇一顿的当面训斥,他怎肯低心 下气!况事已弄到这个地步,还顾他怎么脸儿不脸儿。于是也老羞变怒,大声答道 :“俺三桂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明人不做暗事,俺和圆圆本是旧识,在未进你门以 前,俺已和她结识的了。

今天偶然相逢,叙一会儿旧情,于你也毫无损益的。而且圆圆原本歌妓,谁能 禁止她不再结识别人?“说罢三脚两步地走出房门,悻悻地竟自去了。田宏遇对圆 圆冷笑了两声,也怒冲冲地回到园中客厅上。其时宾客已大半散去,宏遇叫仆役们, 连声说道:”打轿!打轿!“不知田宏遇坐着轿去做甚,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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