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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作者: 姚雪垠

第3卷 第38章

袁时中的心中十分沉重和愤意,不自禁地流露于外。他一路上信马而行,浓眉不展,默无一语。快到小袁营老营驻扎的村子时,刘玉尺站在路旁迎候,离老远看见他气色不佳,暗暗吃惊。时中的乡亲老王被闯王斩首,小袁营的老营上下都已传遍,人心不服,都在窃窃议论。刘玉尺深怕时中在将士前流露出对李闯王的不满心情,所以他独自带几个亲兵出村等候。等时中来到面前时,他满面堆笑,赶快拱手说:

“恭喜将军!”

袁时中感到愕然,奇怪他的军师对刚才在闯王面前发生的事儿竟然不知。他正要说话,却看见军师赶快向他使眼色,随即又说:

“刚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将军贺喜。我平日所担心的是闯王仍把将军作客将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担心全消了。大元帅对曹营的黄龙那样处分,对咱营的人员如此处分,正显出大元帅对曹营客客气气,看待咱营如同老府的诸营一样。他巴不得咱营处处替他争气,恨铁不成钢啊!”

袁时中是一个十分乖觉的人,恍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的完全对,完全对。”

刘玉尺又说:“闯王素日对谁愈亲,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责之最严,不稍假借。今日受闯王严责,实为难得。今后惟有我们全营更加奋勉,整饬军律,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思厚爱。”

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疑心刘玉尺已经被李闯王暗中收买。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有一个亲兵原是袁时中的表兄弟,最不甘心小袁营目前所处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个亲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说:

“起初听信刘军师的主意,去投闯王上了大当,又听军师的话向闯王求亲,中了闯王的美人计。咱们将爷一味听信军师的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

另一个亲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里说:“看吧,咱们小袁营的偌大家底儿都要断送在军师手中!”

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有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向大家扫了一眼,同军师走进大帐。

朱成矩、刘静逸和三四位最亲信的将领都在时中的帐中等候。立在帐外的头目们也有跟进来的。大家看见时中进帐时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等他坐下说话。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们和不关紧要的人们全部退出,他并且走到帐门口又挥一下手,使人们退远一点,然后在时中的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不许将士们对闯王、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

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

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

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的矮檐下,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

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说:“莫慌。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他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论何人,一律治罪,轻则吊打,重则砍头。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不要以身试法!”

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吁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

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

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

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

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

朱成矩间:“如何走法?”

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

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与读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仍然不由得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

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朱、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

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

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

“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

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

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

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个意思是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呜;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人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朗朗念道:

诞膺天命,乃武乃文。身应星宿,名著图谶。吊民伐罪,四海归心。泽及枯骨,万姓逢春。德迈汤、武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

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启东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

“牛启东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能锦上添花。”

“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未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务识天命。矢勤矢勇,尽心尽忠。拥戴闯王,早成大功。子子孙孙,共享恩荣。倘有二心,天地不容!

袁时中本来已经同刘玉尺等人决计率领小袁营脱离老府,现在见刘玉尺编出这篇文稿,明白了他的诡计,但是摇了摇头,小声问道:

“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够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刘玉尺说:“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时中问:“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说:“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当然,当然。”

“牛、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兄弟,也要杀头目。为要取得闯王在短期间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刘玉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莱,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刘玉尺说:“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差人催将军早回她的帐中,而且准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以就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因为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太帐中,她已经哭了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刘玉尺说:“我何尝不明白将军的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

时中问:“如何说我几乎误了大事?”

刘玉尺神色严重地说:“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全是为此。在此紧迫时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将军多进美言,岂可惹她生气?况太太今晚如此举动,在别人家本是恩爱夫妻之常,在她却非寻常,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也猜测不透。总之必有缘故,请将军务必快去太太帐中。刚才的话,请听我简单扼要说完,不敢多耽搁时间。”

“你快说吧。”

“今日老王因酒后失言,被闯王斩了,在小袁营将士中颇多不平。从明日起,抓几个说出怨言的头目和士兵斩首,过三天再杀几个。另外还要重责一批人。借他们的人头和血肉之身,表将军忠于闯王之心。”

袁时中犹豫地说:“这样事我不忍做。”

刘玉尺说:“情势紧迫,请将军不要存妇人之仁,误了大事。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从前只想着是在战场上死人如麻,近来才明白战场外也不免常常死人。为着事业成功,不但要杀死敌人,有时还得狠着心杀自己人,杀自己身边的人,杀身边有功的人。老子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还是圣人。该杀自己人时就得狠心,不能讲妇人之仁!’”

袁时中无可奈何点点头,叹口气说:“你替我斟酌办吧。说实话,今日老王冤枉被斩,我现在心中还十分难过。”

刘玉尺说:“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得说杀得很是。”

“这个……很难。”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大面前露出来你的不平。汉光武的亲哥哥被更始杀了,光武赶快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不自称昆阳战功,不敢替哥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没有杀他,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何况老王只是你的部下,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为他的被斩难过?”他将那份文稿塞进时中手里,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快去太太帐中。”

袁时中默默起身,在亲兵们的护卫中往慧梅的住处走去。

自从见过闯王以后,慧梅对闯王听信宋军师和牛先生的主意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事,增添了谅解。另外,她觉察出自己已经怀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张鼐时候,忽然想到腹中胎儿,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声轻叹中风消云散。她甚至责备自己不应再回想往日同张鼐之间的若明若暗的两好情意。她认为再这样在感情上藕断丝连,不惟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对不起腹中的胎儿。她开始为着闯王的大业,为着腹中的胎儿,也为着忘却毫无用处的缱绻往事,半勉强、半自然地爱起自己的丈夫来了。她愿意在沙场上能同他一起杀敌,在家中多给他温柔体贴。

今天下午,她从邵时信的口中听说了老王被斩的事,起初她认为闯王斩得好,假若她遇到小袁营中有谁敢酒后骂闯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斩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时中对手下人管教不严,纵容了邪气上升。但是过了一阵,她的想法变了。她认为,既然时中真心拥戴闯王,率部投闯,又同她结为夫妻,就不会对闯王怀有二心。她仔细思忖:他在她的面前从没有流露过对老府不满的话,更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不忠于闯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结成夫妻的日子来说,他对她也算得上十分满意,每次来到她的帐中,不管她自己有时冷淡,他总是恩恩爱爱,甚至为得到她的欢心,几乎是低三下四(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由得暗暗发红,眼睛里饱含着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头去)。她想着,尽管他在同她成亲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妾,可是近来他为了同她夫妻情笃,如胶似漆,他压根儿不去孙氏帐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帐中。根据以上想法,她断定老王的不满意闯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时管教不严罢了。在心中作出这样判断之后,她同吕二婶商量,准备几样使他可口的荤素菜肴,几盏美酒,为他解闷,也趁机规劝他往后应如何管教部下。

本来,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妆,也往往注意晚妆。慧梅出嫁以来,由于对婚姻怀着隐痛,念念不忘张鼐,所以从来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间挂着三尺宝剑,至少是挂一把短剑。可是今晚,她摘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一身桃红绣花短祆,下穿葱绿百褶裙,脚穿大红绣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云鬟,香散雾鬓。这在当时中上层社会的年轻妇女原是日常淡妆,但是慧梅生长在闯王军中,除非逢年过节,又无战事,才同高夫人身边的姐妹们稍事打扮。来到小袁营后,像这样为丈夫从事晚妆,实是初次。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梳洗打扮完毕,慧梅对着一把新磨铜镜,向正面和左右照看一阵,心情十分愉快。吕二婶站在她的背后从镜中看她,忍不住低声称赞: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爷看见了一定喜欢!”

慧梅回头看了一眼,佯装嗔怪:“二婶,你也对我取笑!”当她将铜镜交给吕二婶时,又忍不住举起铜镜看了一眼。

袁时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闯营”(他也是这么称呼!)时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乱。他忽而想着今晚刘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谋,能否在不久之后顺利逃走,他心中没十分把握,万一被号称英明无比的李闯王识破机关,反而会促使祸事更快临头。他忽而想着因为娶了慧梅,军中近来议论纷纷:有人从好的方面看,说他是半个驸马;有人从坏的方面想,说他是中了宋献策定的美人计;还有说得更坏,竟说他已经受制于新夫人,以后休想有什么大的作为。这后边的讥讽话不完全是从小袁营将士中冒出来的,仿佛最初是从曹营传出的闲言讽语,传到小袁营就马上扎了根,发了芽。这些话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觉得近来很对不起她,而今晚本来答应宿在她的帐中,又不去了。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较,想着金氏有一些可爱的地方而慧梅没有。金氏处处体贴他,当他有苦恼时百法儿逗他喜欢,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总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着他。她不会武艺,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艺,天天弯弓舞剑?她不识字,但是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她心儿灵慧就好啦。他想着金氏与他同床共枕时是那样有情,热得似火,这一点长处慧梅偏偏没有!他不喜欢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装,剑不离身;不喜欢她不施脂粉,纯凭天然生得俊俏;特别是不喜欢她对他总是以礼相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热火劲儿。不管他有时被她的美貌打动心魂,如何对她爱得如癫似狂,而她总是默默地接受他单方面的狂热。起初,他认为她是害羞和生性庄重,尽量体谅她;可是如今日子长了,显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庄重,而必是有些不满意这门亲事,自以为是李闯王的养女而轻看了他。他想,倘若日后逃走,她愿意随他逃走便罢,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胆敢阻挠,他就不惜一狠心将她杀掉,消灭了“小闯营”。他暗怀着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驻地。

慧梅的驻地,外圈的前后左右是男兵帐篷,路口有男兵警戒,里圈是女兵帐篷,环绕着她的较大的帐篷,旁边是一个马棚。今晚袁时中来慧梅这里住宿,他的亲兵们像往日一样,只能走进兵营的外圈,到女兵帐篷前就被挡住,赶快返回。在往日,袁时中对这样的情况并不生气,有时反觉有趣。可是今晚,他已决计叛闯,对慧梅的感情随着发生变化,几乎不能忍受这样待遇。他怀着一肚子怒火,勉强装出平常神色。

吕二婶听见他的沉重的脚步声,赶快从慧梅的大帐中出来迎接,笑着说:“姑娘在帐中等候多时了!”随即她一边替时中掀开帘子,一边向帐中禀报:“姑爷大驾来到!”袁时中因为心中暗怀恼怒,对吕二婶不打招呼,昂然进帐。可是他突然被眼前的景象一惊,不禁心旌摇晃,片刻之前对慧梅的恼怒心情登时化为乌有,不停地打量着站起来用温柔的笑脸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说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清,只是痴痴地看她,忘记坐下,在心中惊叹说:

“十个金氏也抵不上一个她!”

慧梅被时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吕二婶就站在他的背后伺候,多难为情!她向一侧转过脸孔,心里打趣说:“他好像不认识我!”吕二婶已经风闻袁时中是一个好色之徒,平时当着亲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瞒住慧梅。她担心时中忍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开,倒反不美,所以她赶快笑着问道:

“姑娘,酒菜快凉了,就端上来吧?”

慧梅说:“快端吧。”

吕二婶退出以后,袁时中又像馋猫似的望着慧梅。慧梅对自己的丈夫如此爱她,既觉得甜蜜,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回避他的眼睛。尽管他们是夫妻,但毕竟是封建时代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实际是刚开始爱他、开始尝到爱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那样望她,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脸红心跳。她深怕丈夫会猛然忍耐不住,跳起来将她搂住,被帐外的女兵们从门帘缝儿或小窗孔儿看见,于是她在心情极不平静中温柔地看丈夫一眼,轻声说:“我帮吕二婶端菜去。”赶快走了出去。

一会儿,慧梅同日二婶将四个冷盘和四个热盘,两把盛着热黄酒的喇叭口锡壶,两双红漆筷,两只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鸳鸯戏莲瓷酒盅,摆在从村中富户家找来的半旧小方桌上。吕二婶笑眯眯地退出。这是她随嫁以来第一次出自内心的宽慰的笑。

慧梅替丈夫斟了满杯酒,双手递给他,然后为自己斟了半杯。时中一直看着她的温柔轻盈的动作,她的每一举手,每一个有意无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静静儿绽出的甜的浅笑,鬓发拂动,云髻上的简单首饰的银铃摇响,加上红烛高照,红袄和旁边的绣被都似乎有微香散出,这一切都使他心神飘荡,未饮酒先有醉意。他举起杯子,笑视慧梅,说:“请!”慧梅嫣然一笑,轻举杯,浅入唇,只算是尝了一下,却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着丈夫将满盅酒一口喝尽。看见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福,赶快又替他斟满一盅。时中笑着问道:

“太太,你今晚怎么想起来陪我饮酒?这可是咱俩成亲以来的第一遭呀!”

慧梅说:“我听说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吕二婶帮我亲自准备几样小菜,两壶黄酒,替官人解闷。”

袁时中心中说:“啊,你是为着这个!”尽管在转瞬之前他狂热地爱慧梅,此时却不能把她当做心腹人儿和共命运。同生死的好夫妻。他故意问:

“我有什么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还瞒我?我听说闯王杀了你的一个乡亲老王,他是你老营中的一个头目,你也受了责备,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么?”

袁时中又饮了一满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着说:“嗨,我没有想到,咱俩是恩爱夫妻,心连着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无话不谈,你竟然到如今还不明白我这个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着说:“我是忠心耿耿拥戴闯王,随闯王建功立业。可恨的是,我的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样想法,还想过草寇生活,酒后有怨言,对闯王大大不敬。闯王斩了老王是应该的,不斩几个人不能够压住邪气。闯王今日一动怒,我的事儿就好办了。从明日起,我要通令全营:凡敢对大元帅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轻则责打,重则砍头,决不姑息!哼,我不信有谁的野性子我驯不熟!”

慧梅看见丈夫对闯王一片忠心,十分感动,涌出泪花,在心里说:“唉,不枉我嫁给了他!”她用筷子夹了一段焦炸八块的鸡大腿沾了点椒麻盐,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里,微带哽咽说:

“你倘若肯这样,闯王一定会高兴的。”

夫妻俩边谈边吃,感情十分融洽。慧梅频频替丈夫敬酒,暗中抱歉过去自己不该对丈夫冷冷淡淡。袁时中吃了一阵酒后,看出来慧梅确实十分爱他,随即从怀中掏出来刘玉尺拟的文稿,递到慧梅面前说:

“你在闯王老营读过书,识文断字。请你看看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么稿子,不免感到奇怪。接在手中,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道:

“我的天,这唱词儿编得真好!是你编的?”

“是我命刘军师起的稿子,我又帮他推敲推敲。你看行么?”

慧梅心中十分赞赏,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挂着快活而激动的微笑,用光彩照人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首饰上的小银铃随着点头发出十分悦耳微响。这笑容,这眼神,这热烈而含蓄的点头不语,只有作一个年轻妻子独对着心爱的丈夫时才有。当她不自持地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时,她想着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去看高夫人,将时中的这一片忠心说给她听。

袁时中将凳子移到妻子身边,问道:“你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够?那些写闯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没有写得不对的?”

慧梅重新细看稿子,同时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开从背后搂在她的腰中的一只手,悄声说:“帐外有人!”当那只强壮的胳膊和大手从她的腰间缩走后,她又说:“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时中问道:“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着丈夫,轻轻摇头,将稿子还给他。虽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并不实在,但是她没有说话。例如:稿子里写闯王生下时有红光照屋,她从来没有听说。关于闯王的母亲梦见穿黄衣人进屋,惊醒后生下闯王,她知道原来军中只说闯王的父亲到米脂县一座也叫做华山的小山上庙中求子,生下闯王,所以闯王的乳名叫华来儿,讹成黄来儿,又附会成黄衣人进屋生闯王。近一年多来,军中只说黄衣人人屋生闯王的故事,祷小华山求子的事儿少人提了。关于荥阳大会的事儿,也是捕风捉影的话。她从前只听说众多义军首领在荥阳会商过军事,但是并不是义军被官军包围,当时官军分散数省,调集不起来,所传闯王在会议中说的话全是虚的,到高闯王死后,李闯王兴起,闯营中才渐渐传开了荥阳大会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慧梅正像老府的众多将士一样,十分爱戴闯王,忠于闯王,巴不得闯王早坐江山,所以凡是颂扬闯王的传说都不辟谣,反而热心传播,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了。她现在对袁时中拿给她看的稿子,只关心颂扬得是否到家,其他全不在意。她多情地望着丈夫,赞叹说:

“这稿子写得真好!”

袁时中说:“只要你说不错,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军师,请他们二位过目。倘若他们二位也认可,我就下令咱们小袁营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问:“要印出来张贴么?”

时中回答:“何止张贴!我要下令小袁营三万将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滚瓜烂熟,牢记不忘,不许忘记一个字儿。我要小袁营全体将士从今往后,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视丈夫,眼睛里又一次涌出来激动的泪花,在心里叹息说:“我的天,他是多么好啊!”她很想站起来扑进丈夫的怀里,同他搂抱一起,亲他的脸,亲他的浓眉,亲他的手,也让丈夫尽情地搂她,亲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礼教熏陶,使她只能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随即她更加后悔过去的那些日子不该对丈夫那样冷淡,不禁滚下了两珠热泪。

袁时中看见刘玉尺的妙计已经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兴,又加慧梅的美貌、温柔、善良,处处使他醉心和动情。近两三年他同刘玉尺等读书人天天谈话,也懂得了“妩媚”一词的意思。他开始发现他的妻子过去在他的面前只有庄重和矜持,而今晚是庄重里带着妩媚,这后者简直有不可抗拒的魁力,使他不能自持。他在心里说:“我临脱离闯营时,非把她活着带走不可!”

帐帘外轻咳一声,吕二婶及时地笑眯眯地进来,问道:“酒还用么?时光不早,姑爷忙了一整天,该安歇了。”

袁时中巴不得赶快就寝,说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还有事哩。”

慧梅帮助吕二婶收拾杯盘,忽然想起来张鼐,心中微觉惘然。但是她随即想着她往日同张鼐之间仅仅是心中互相有意,见面时并没有吐过一句越礼的话,那情意原是冰清玉洁,已经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开绣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时中忽然不能忍耐,吹灭蜡烛,将慧梅搂到怀里。在往日,慧梅会推他一下,接着是低下头去,没有别的反应。而今晚她一反常态,紧紧地偎依着他,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时中狂热地吻她几下,小声问道:

“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打仗,你肯跟随我么?”

慧梅说:“夫妻本应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时会不肯跟随我去。”

“瞎说!为闯王打江山,你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远同你一道!”

袁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声说:“让我取掉首饰。这小银铃一动就响!”她取掉首饰,放在枕边,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钮扣。袁时中抚摸着她的肩膀,悄声说: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爱我!”他又搂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绪紧张地说:“官人,你莫搂我。我有一句体己话,体己话……”

袁时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说他的坏话,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绪也紧张起来,催她快点说出。她忽然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嘴唇凑近他的耳朵,用轻微颤抖的悄声说: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将她抱起来,快活地小声问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

商丘扒毁城墙的工作,继续了三天。扒城之后,闯、曹大军又有五天停在商丘未动,继续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县火急地催征粮草,以备大军长围开封之需。

在这几天之内,袁时中和小袁营突然被数十万大军所注目,变成了拥戴闯王的榜样,尤其获得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当然,曹操和吉珪对袁时中的忠诚并不相信,李岩兄弟也有怀疑,甚至刘宗敏和李过也感觉袁时中不是个正派人,但是没有人肯对闯王明言。曹操和吉珪既不愿劝谏自成,也不愿得罪时中,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等待看笑话。老府这边的将领如刘宗敏等因为袁时中大做拥戴闯王的文章,纵然有些看法,也不好在闯王面前说出没有把柄的二话。

刘玉尺写的那篇颂扬李自成的稿子,以袁时中亲自编写的名义,请宋献策和牛金星看过,略有修改,无非增加些歌功颂德和“天命攸归”的话,又由宋献策呈请问王审阅,然后迅速地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几套木版,印成小书。好在商丘城中的杂货铺虽经抢劫,仍可以搜罗很多细麻纸和白绵纸,而颂扬闯王的小本儿只有数页,足可以大量印刷。袁时中传下口谕,集中许多随军眷属,边印刷边叠成小本,用针线缝好,切了毛边,散发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背诵。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都得死背口歌,不能背错一字,背好的有奖励,不用心的受斥责。还没离开商丘城外,在小袁营中已经出现了背诵《将士必读》的热潮。老府将士是闯王的嫡系人马,又多系陕西人,纷纷向小袁营索讨此书,争相传诵。曹操不肯叫自己的将士诵读,但是为着敷衍一下,他当着闯王面嘱咐袁时中:“小袁啊,你印的那个小本儿编得很好,可得赶快给我曹营几千本。你给老府将士不给我曹营将士,这样偏心我可不答应!”

时中欠身笑着说:“眼下赶印不及,所以没有恭送宝帐。日内定当送上,不敢有误。”

曹操又说:“你只要记在心上就好。你的夫人是大元帅的养女,就跟我的侄女儿一般。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给我几千本,我不但要责备你,见了我侄女儿的时候,也少不得要数说几句。”

包括闯王在内,这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后来直到袁时中叛变逃走,他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儿。

袁时中一边下令全营将士背熟《将士必读》,一边陆续处分了十几个头目和士兵,因为他们在人前说出了对闯王不敬的话。其中有的被枭首示众,有的割去耳朵,有的挨了鞭子。还有一个小头目,平日喜欢说俏皮话,在河南叫做松话,人们替他起一个绰号叫松话篓子。一次,一些人在说闲话,他也在场。当有人说李闯王有帝王之分,几年后要称万岁,他忍不住眨眨眼睛,说道:“人只能活几十岁,上百岁的极少,千岁万岁都是空话。”随即有人将他的松话禀报了袁时中,打了他五十鞭皮鞭,又将他插箭游营。一时小袁营处处小心,深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但是人们的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不然。.

在离开商丘之前,袁时中在闯营的地位大为改观,他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腹爱将,也真正受到了“乘龙快婿”的看待。为着他的骑兵不多,李自成赐给他五百匹战马,另外给他几百副盔甲,二百张好弓,五十件火器。在临向开封进兵前夕召开的重要军事会议上,李自成叫他和刘玉尺参与密议,散会后又单独留下他深谈很久。看见他如此忠于闯王,如此得闯王欢心,慧梅的心中开始感到幸福和骄傲。正像天下无数的贤良妻子一样,她对他尽力做到了温柔体贴,甚至在行军的路上,黄昏扎营以后,还劝说丈夫去金姨太太或孙姨太太的帐中歇宿。袁时中坚决不肯,笑着说道: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拿棍子也别想把我赶到别人帐中。”

从商丘出发以后,为着沿途收集粮草,大军每天只走四五十里。白天行草,慧梅戎装骏马,背负雕弓,腰系宝剑,俨然英俊女将,一如平日。然而每到宿营之后,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赶快脱去戎装,洗去征尘,重梳云谷,在吕二婶的帮助下用心打扮,虽然避免艳丽,却是淡雅中掩着红妆。往往,袁时中或去老府议事,或在本营中同刘军师和众将议事,她就坐在红烛下默默等候,时中不回来她不就寝;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后。

尽管袁时中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十分宠信,享受了慧梅的出众美貌和纯真爱情,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脱离闯王的决心。大军一天天向开封走近,而他要实现率部逃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临近。

闯、曹大军的主力由宁陵、唯州,经杞县到陈留停下,偏师略向西北,经内黄,到兰阳西南停下,与到达陈留的主力汇合。小袁营随主力西行,经过睢州时,奉闯王命留下三千步兵纠合百姓扒城。刘玉尺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城内停留一天。睢州绅民因上次义军破城后秋毫无犯,所以此次义军经过,全未逃走,城关和四郊安居如常。

因知道杞县城和通许城都要拆毁,袁时中同刘玉尺商议之后,向闯王请求将拆毁两城的任务交给小袁营,好使大军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闯、曹大军在陈留和兰阳一带休息,收割麦子,停了四天。而杞县和通许两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毁了。这天中午,袁时中应召去陈留县境谒见闯王,向闯王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情况。闯王听了,十分满意,特别赏了一千两银子慰劳小袁营将士,并命他将全营开赴朱仙镇西北,离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袁时中当即请求:小袁营将士一则连日扒城疲劳,二则尚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不曾归拢,需要在杞县多留一天或两天。李自成点头说:“既然这样,你的小袁营就在杞县停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

袁时中起立躬身回答:“谨遵不误!”

他留在闯王的老营吃晚饭,又见了高夫人。高夫人说:

“听说你们小夫妻十分和睦恩爱,我同闯王都很高兴。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我的身边从来不管事,没操过心,除练兵和打仗外,没有多的心眼儿。我有时说她:‘梅呀,你这样一任天真,不学着操心世事,日后别人将你卖啦、吃啦,你还在鼓里坐着!’她笑着说:‘我永远跟着你和慧英姐,学操什么心呀!’我说:‘傻丫头,你终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经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相敬如宾,同心保闯王打天下,我不必再为她挂心了。”高夫人边说边笑,眼睛里似有泪光。

袁时中对高夫人说了些慧梅的好话,并说他决不会亏待慧梅,使高夫人更加宽慰。

闯王的大军先走,老营二更开拔。袁时中送走闯王和高夫人以后,才动身驰马奔回杞县。刘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营,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候着他。他先同他们见面,匆匆地说明情况,皆大欢喜。如今他们得到消息,督师丁启睿和总督杨文岳已经在潢川附近会师,等候平贼将军左良玉,然后联兵北来,救援开封。另外,据刘玉尺估计,开封为朝廷所必救,山东、山西、陕西都将有援兵前来。倘若半月后各路援兵齐到,闯、曹屯兵开封坚城之下,同床异梦,腹背受敌,颇难支持。所以他们认为小袁营目前应赶快脱离闯王,方不为迟。刘静逸因一直对玉尺不满,向时中问道:

“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之后,有何稳着可走?”

袁时中说:“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处静观大势,再作道理。”

刘静逸尖刻地说:“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军背叛而去,对太太如何安置?”

袁时中说:“决计将她带走。”

刘静逸又问:“她原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她如若不肯背叛闯王,将军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近日对我十分体贴,夫妻一心,必会随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爱将军,是因为将军誓保闯王。一旦将军背叛闯王,难保不夫妻反目,势如仇敌。”

“这个……”

朱成矩插言:“静逸兄不必担忧。临走时可以骗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后,就不由她不一起背叛闯王。”

“不然,不然。据我看,闯王必派大军来追,不免大杀大砍。一旦闯兵追到,发生混战,太太内应,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会背叛自己丈夫。”

刘静逸冷笑说:“我看不然……”他风闻慧梅原来心中另外有人,实不想嫁给时中,但是他不能说出,只好接着说:“纵然太太不肯背叛将军,她身边的四五百男女亲军都愿为闯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时如何对付?”

袁时中:“这个……”

刘玉尺冷冷地说:“到万不得已时,只有采取壮士断腕一着,有何难哉!”

刘静逸也冷冷地说:“未必有那么干脆!”.

袁时中不愿他两个争吵起来,赶快摆手说:“快有四更天气,各自快去就寝,明日再议好啦。”

他正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的住处走去,刘玉尺从背后追来。当刘玉尺来到他的面前时,他一摆手,使他的和玉尺的亲兵们退避,然后问道:

“玉尺,静逸的顾虑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妙计?”

玉尺小声说:“请将军在太大面前一如平日,千万不要露出一点形迹。”

时中点点头,说道:“万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时再说。从今夜到明天,将军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会有半点儿疑心。我军不必在杞县停留两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闯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还有,那个邵时信是个乖党人,明晚我军临走前要设法瞒着太太将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边羽翼!”

“请将军对日后诸事放心。睢州唐老爷同丁督师有乡谊,原是世交,他愿意尽力见督师为将军说项。”

“你去睢州部署扒城时同他谈过此事?”

“谈过。”

“何不对我早说?”

“早说无益。”

“啊,你真周密!”

刘玉尺不再说话,躬身一揖,回头便走。袁时中怔了一下,继续向慧梅的住处走去。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县城内一家乡绅的宅子,两百女兵分住在前后院,而两百名男兵住在左右邻院。四天来休兵杞县,慧梅因初次怀孕,身体常觉不适,也不出门。她常在心中暗想:马上要进攻开封,破开封后闯王将有一番大的作为,大概要建号称王,而袁时中必会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受到重赏。她自己虽然也弓马娴熟,武艺出众,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自古妇女们总是盼望丈夫建立功勋,扬名后世,荫福子孙,而不是希望自己争立功名。慧梅也抱着同样思想。她每想着时中拥戴闯王,将成为开国名将,便感到无限幸福。

今天黄昏以后,她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打扮一番,并且把出嫁时的一双比较素气的绣花弓鞋也找出来穿上。在闯王军中,虽然姑娘们为着常年过戎马生涯,不提倡缠小脚,但是也爱穿绣花鞋,只是除非新嫁娘在平静无事的日子,很少穿弓鞋。今晚慧梅因心中特别高兴,故意将自己打扮得较平日用心一点,一则自我欣赏,二则让丈夫格外高兴。一群同她最要好的女兵头目和她的贴身女兵,都围在她的面前,看得她不好意思。她们认为新嫁娘理所当然地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对慧梅的着意晚妆丝毫不觉奇怪,倒是奇怪她经过打扮后竟是如此美貌,令大家不能不看,又看不够,从心眼里对她暗暗地称赞和羡慕。慧梅终于将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慧剑仍不肯离开她,望着她傻笑。慧梅问道:“黑妞,你看什么,难道不认识你慧梅姐了?”

慧剑说:“梅姐,我头一次才知道你这么美,比一朵鲜花还美。”

“傻话!你这丫头想招我的打了!”

“梅姐,你今晚一定心中很高兴。我看见你很爱姑爷,很幸福……”

慧梅的脸一红,伸手拧住慧剑的一只耳朵,说:“我看你还敢瞎说!”

吕二婶在一旁笑着说:“慧剑姑娘,你也该走啦,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赶走了慧剑以后,慧梅由吕二婶陪着,等候时中。由一更等到二更,不见消息。慧梅知道时中是去陈留老府,猜想到必是被闯王留下,说不定今夜回不来了。她表面上装做不在乎,同吕二婶谈着闲话,但心中焦急万分,刻刻地盼望他来。二更过后,她无情无绪,继续说闲话的兴致全消。有时她疑心时中已经回营,悄悄地背着她往金氏住的宅子去了。深通人情世故的吕二婶仿佛猜透了慧梅的心思,不愿她枉自苦恼,提醒她姑爷确实未回杞县。但是吕二婶知道袁时中近来虽不到金姨太太那里住宿,却仍是两情缱绻,暗中送给金氏许多贵重首饰,以表示恩情仍旧。为不愿慧梅生气,吕二婶一直将这事瞒住慧梅。

二更过后,慧梅催吕二婶回厢房休息,她独自继续等候。她望着第三次换的蜡烛又已经剩下很短,流着蜡泪。她听见街上打着三更。她听见三更过了,过了很久。四月夜短,也许快黎明了。她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向近处走来,她正用心谛听,那马蹄声竟忽然转往别处,渐渐远了,听不见了。她忽然听见城中有第一声鸡叫……她想哭,但没有哭,深深地叹了口气,胡乱想道:在不爱丈夫时她没有尝过等候他的苦恼滋味,如今真心爱他,反而这般地尝受苦恼,夫妻间的事儿就这么没有道理!

这一支蜡烛着尽,她又换了一支。实在困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单独上床,只好靠在椅背上闭目栽盹。她做了一个梦,看见她同袁时中并马而行,人马前护后拥,说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马上观望风景,忽被吕二婶叫醒。她刚睁开睡眼,便听见袁时中已经走进二门,正向上房走来。吕二婶迅速退出,替他掀开门帘。慧梅喜不自胜,赶快到门口迎接。也许由于她太爱时中,竟然像初恋人久别重逢,心头怦怦地跳了起来。

袁时中一进上房,看见慧梅的如花美貌,光彩照人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就去抱她。慧梅怕被吕二婶从帘外看见,一回身躲开了丈夫的手,还报他的是含着笑意的、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时中狂热地向她扑去,她又躲开,走向红烛。她的脚步,她的体态,是那么矫健而轻盈。当丈夫又追上她时,她忽然吹灭红烛,低头不动,一任丈夫搂抱,百般温存。时中将她抱进里间,边走边悄声问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简直要我的命。你近来为什么喜欢打扮?”

慧梅悄声回答:“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对你说。”当时中将她放下以后,她偎倚在丈夫胸前,接着悄声说道:“官人,有两句古话,我记得下一句,上一句忘记了。”

“什么古话?”

“女为悦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为知己者死’。”袁时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着说:“拿我来说,闯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应该不惜粉身碎骨为他尽忠。”

慧梅举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说道:“啊,官人,你的记性真好!”

时中趁机试探:“你会不会一辈子像这样爱我?”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真奇怪!”

时中遮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气地说:“瞎说!只有男人善变,岂是女人善变!我既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是闯王的爱将,誓死拥戴闯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时中为着部署军事,以便率部叛逃,没有惊动她,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几步,转回来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脸孔和蓬松的头发,俯身向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心里说:

“只要你跟我一心,随我逃走,我就不会狠心对你!”

这天,袁时中继续派人向移驻开封附近的老府运送征集来的粮食和草料,暗中将他的三万人马调集到杞县附近,将一切应变方略都同几个最亲信的谋士和将领周密准备。到了下午,邵时信觉察出小袁营的人马不像是准备往朱仙镇开拔,但是没料到会有叛变。黄昏时候,他觉得情况更可怀疑,小袁营似将有背叛行事,赶快去见慧梅。一进慧梅的住宅二门,看见袁时中笑嘻嘻地出来,慧梅也是满面喜气,送他到帘子外边。他趁时中没有看见他,将身子一闪,躲进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报告他的疑心了。

晚饭以后,袁时中派他的一亲信中军来告诉慧梅,从速准备二更起程,全营离开杞县。慧梅心中兴奋,问道:

“不是原定后天方去开封城外么?”

中军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帅传下紧急口谕,说是有意外军情,命我们小袁营暂不前往开封,火速整装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绝未想到小袁营将要叛逃。她一边下令火速准备,一边派人将邵时信找来。时信团军师刘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闻慧梅呼唤,便先来询问何事。慧梅说:“邵哥,忽然军情紧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以便随时商量。”

“可是刘军师唤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时信走出二门,慧梅又将他唤回,说:“你哪儿也不要去,管他军师不军师!”

当“小闯营”男女将士一切准备停当时,袁时中匆匆进来,将慧梅叫进卧室,从怀中取出闯王的火急手谕,递给慧梅。慧梅看是闯王字迹,上写道:

大元帅手谕:顷得确报,丁启睿纠集杨文岳、左良玉共约十余万人马,奔救开封。令仰袁时中接到此手谕后,即刻率领全营三万将士,火速驰赴陈州附近堵御。如不能拦阻敌军,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后从侧背牵制。本大元帅将另派大军,迎头痛击,予以全歼。切切凛遵勿误!

慧梅兴奋地问道:“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

慧梅向窗外吩咐:“传我将令,男女将士整队,随大军迎剿官军!”

袁时中说:“倘若你觉着身子不好,可率领你的男女将士暂回老府,不必随我作战。”

慧梅一愣,说道:“什么话,遇打仗时我怎好同你分开!”

时中说:“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两千名精兵,步骑都有,随你‘小闯营’前后护卫,纵然发生混战,可保你万无一失。”

“哼,我在战场上不是个纸糊的女将!”

一更以后,小袁营三万大军将慧梅的“小闯营”裹在中间,匆匆地向东南出发了。

邵时信终觉不能放心,留下一个亲兵藏在杞县城内,乔装难民,在他的衣服里缝了一个字条,对他说:

“大军走后,你赶快奔往朱仙镇一带,找到老府,将衣中的字条儿呈给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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