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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布雷大传

作者: 王泰栋

为什么自杀?

陈布雷不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而是自杀身亡,这消息终于在1948年11月18日由中央社发布了。标题是:

陈布雷以死报国

治丧会搜集遗书发表

(中央社电)陈布雷先生逝世经过。17日下午8时临时中常委举行会议时,陈委员治丧委员会提出报告:布雷先生素患神经衰弱,以致常苦于失眠,每夜必服安眠药三片始能入睡,有时于夜半醒来,再服数片,始能略睡,晨起总在上午7时左右。本月13日至上午10时,尚未见起床,秘书蒋君章推门进入卧室,见布雷先生面色有异,急请总统府医官陈广煜、熊凡救治,两医官判断布雷先生系服安眠药过量,其心脏已于两小时前停止跳动。其时,蒋秘书于布雷先生卧榻枕旁,发现遗书一封,嘱其不必召医救治,并嘱其慎重发表消息,不可因此举而使反动派捏造谣言。蒋秘书即遵守遗言,发表先生因失眠症及心脏衰弱逝世,陈氏家属及秘书随从检点遗物,又于公文箧中发现上总裁书二纸,及分致张道藩、洪兰友、潘公展、程沧波、陈方、李惟果、陶希圣诸友人,及留交陈夫人及公子之书信,均先后分别呈送,并由诸友人陆续送交陈委员治丧委员会,复于15日发现陈氏11日手书杂记,亦呈总裁阅览。总裁对于布雷先生二十年来鞠躬尽瘁,而最后乃感激轻生,以死报国,异常震悼,即将其遗书发交治丧委员会照相制版发表,并命将原件缴还亲存。陈委员治丧委员会汇集各项文件,交中央社发表。

消息中虽然没有明白写“自杀”词儿,可是读者心照不宣,陈布雷是服安眠药自杀的;特别是对布雷先生杂记中“油尽灯枯”一语,不少市民、公务员都感到这话真是说透了,是活脱脱的写照。是陈布雷“油尽灯枯”了,还是这个政府“油尽灯枯”了?陈布雷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自杀呢?

蒋介石的幕僚和侍从大多是浙江人。这些幕僚差不多都穿着呢子和哔叽的西装和中山装,要不就是军装,只有陈布雷是例外,一身布料长衫,一介寒儒,一副落拓不羁模样。1948年11月11日,陈布雷穿的却是一件马裤呢的长衫,这件棕黑色的长衫,裹着他的骨瘦如柴的伛偻的身躯,越发显得矮小干瘪了。他的冬瓜形的脸,枯黄失血,似乎不像一个老头儿,倒很像一个老太太。只有那大鼻子和一双有力的眼睛,才显示出他的男子汉气概来。当晚,他在南京湖南路私邸的卧室中来回踱着方步,脚步声轻微得听不出来,一桌子香烟蒂头,他手指中还夹着一枝正在燃着的香烟。他不断地咳嗽。已经是初冬了,但是他黄瘪的脸上汗珠直冒。是的,他心中剧烈翻腾,真似翻江倒海,他已决定要离开这个纷扰的世界、离开这个已经生活了59年的人世间了。后来有一种传说,据说是蒋介石见大势已去,脾气暴躁,陈布雷犯颜直谏,被蒋介石打了一个巴掌,清高的陈布雷认为是奇耻大辱,自杀身亡。这种传说,说它不像,倒也有点根据,那就是当时的时局和背景确实如此,辽沈战役已经结束,人民解放军挥师入关,淮海战役序幕刚揭开,蒋家王朝即将崩溃,这是举国皆知的事了。陈布雷作为蒋介石的幕僚长,日理机要,他比别的人更明白这个大势,更了解这个内幕,更知道这个真相。陈布雷之死,是在王朝末日一个走错了道路而又不能自拔的文士的必然结果。当时有人把陈布雷之死与王国维相比。历史的比拟不可能完全一致,被称为国学大师的王国维,在文学、考古等方面的造诣,是陈布雷所不能比的;但陈布雷毕竟也是一个才子,辛亥革命时在上海办《天铎报》,笔扫千军。陈、王又是浙江同乡,从对旧时代绝望又不能自拔而最后殉于王朝这一点来说,他们两人倒颇有相似之处。人的死,有许多不同情况,有时刺激太深,骤然而死,是不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来回顾自己的一生的;有的死前有一段过程,却会像过电影一样回顾他一生中主要的遭遇。

陈布雷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了。他自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之后,长期深夜工作,绞尽脑汁,神经极度衰弱,失眠确实非常严重,几乎每天都是靠安眠药解决短暂休息的。如今,他对着一小瓶安眠药,长叹一声,真的是要长眠了,长长地休息了,离开这个血火风雨的世界了!想到这里,他停住了脚步,坐在转椅上,倒了一杯开水,把安眠药一粒一粒倒出来,一粒一粒丢进口中,一口水、一口水咽下去。一时还不能入眠,他坐在转椅上,握笔写起杂记来。

一开头他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人生总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

倘使我是在抗战中因工作关系(如某年之七月六日以及在长江舟中)被敌机扫射轰炸而遭难,虽不能是重于泰山,也还有些价值。

陈布雷停住笔,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这是确有的真事,那是抗日战争中从武汉撤退至重庆途中,遭到日机轰炸,几乎遭难。当时如果死了,是为抗日而死,当然是重于泰山了。他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展纸执笔写道:

倘使我是因工作实在紧张,积劳成疾而死,也还值得人一些些可惜。

而今我是为了……

写到这里,陈布雷又停住笔想,难道能把真实的情况写出来吗?不,不能,这样我的兄弟、妻子、儿女怎么办?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那是11月8日,就是前3天,蒋介石召集中央委员、立法委员、监察委员开联席会议,他咬牙切齿地说:“……抗战要八年,‘剿匪’也要八年。”陈布雷一听,顿时呆了!当天陈布雷整理蒋的讲话记录时,略去了这句话,蒋介石一看,发火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至少在陈布雷面前蒋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蒋介石对陈布雷一向是“礼贤下士”,十分尊敬的。陈布雷讷讷地说:“蒋先生,抗战八年那是抵御外患,剿匪八年时间是不是说得太长了点?”蒋介石怒气冲冲,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现在怎么啦,脑力是不是太疲劳了,一点也不能用啦?你就照我讲的写,不准略去。这是表示我破釜沉舟之决心,有敌无我,有我无敌,抗战八年终于胜利,剿匪八年也必获胜利。”陈布雷吓呆了,他想这简直有点迷信了,难道一定是8年都能获胜吗?他不禁又想起上月11日,蒋介石在一次大会上也祈求过神灵,说:“……九一八以后17年来,中国无一日不可亡,而其所以还没有亡,只是靠‘总理在天之灵’。”完了!固执己见,国事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是靠神灵,哪能不完蛋!可是这能写进杂记里去吗?陈布雷一想,又写了下去:

而今我是为了脑力实在使用得太疲劳了,思虑一些些也不能用。考虑一个问题时,终觉得头绪纷繁,无从入手,而且拖延疲怠,日复一日,把急要的问题,应该早些提出方案之文件(如战时体制)一天天拖延下去,着急尽管着急,而一些不能主动,不但怕见统帅,甚且怕开会,自己拿不出一些些主意,可以说我的脑筋已油尽灯枯了。为了这一些苦恼,又想到国家已进入非常时期,像我这样,虚生人间何用,由此一念而萌自弃之心,虽曰不谓为临难苟免,何可得乎。

所以我的死,在我自身是不胜痛苦焦忧(所忧者是自身委实已不能工作,而他人或尚以我有一些用处,这将要误事的。我之所忧,并不在大局,中华民族有正义的力量,只须大家团结,大局不足忧也)而死,但在一般的意义上,是一种极不可恕之罪恶。

天下最大之罪恶,孰有过于“自暴自弃而自了”者,“对国家对家庭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此举万万不可为训,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鄙视我,责备我。

陈布雷写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他想到“自杀”总是不名誉之事,为何要自杀呢?这事怕还没有说清楚,他又执笔写了下去:

但我这一个念头萌动了不知多少次了,每逢心里痛苦时,常常有“终结我的生命吧”的念头来袭余之心,此在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四年之春之夏,均有类似的情形,并已作了种种准备,终因健康状况好转而免。

人生到了不能工作,不能作思虑,则生命便失去其意义,没有意义的生命,留之何用。

现在我真是衰老疲惫,思虑枯涩钝滞到了极点了,就是一部机器,用了二十年以上,也要归于废旧的,何况有形的身体。

最近常想国家是进入非常时期了,我辈应该拿出抗战的精神来挽回困难,但是我自问身心较十一年以前大不相同,即是共事的同事们,其分心经济,精神颓散,不免影响工作,要像当年的振奋耐劳,亦不可得,而客观形势的要求,十倍艰难,也十倍复杂于当时,然则如我者,将何以自处。

陈布雷摇摇头,他还想写下一些与友人、兄弟之间的谈话。他写道:

某日曾与立夫(又常为芷町或惟果)言,要使我能定心工作,必须(一)使我有好身体。(二)领袖对我只有几多分量能挑起来有大体的认识,而勿高估我精力,和抗战时候一样。(三)如何作最大之努力,有一个准备,然后我这一颗心,才定得下来。

但是看样子我的身体是无法好起来的,我此心永远在痛苦忧念之中。

四弟告我,百事要看得“浑”些,我知其意而做不到。

八弟告我:“一切一切自有主管,又不是你一个人着急所能济事的。”又说:“你何必把你责任范围以外的事,也要去分心思虑着急。”这话有至理,然我不能控制我的脑筋。

家人尝劝我:“你这样的衰弱情形,应该让领袖知道你已不堪再供驱策了。”这也是不错,但我何能在这个时候,琐琐地去絮烦领袖呢?

想来想去,毫无出路,觉得自身的处境与能力太不相应了,自身的个性缺点,与自己之所以许身自处者。

六十老人得此极不荣誉之下场,只有罪愆,别无可说。

写到这里,陈布雷潸然泪下。

烛光摇曳,室内静极,陈布雷站了起来,他踱着步,一边走一边想: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从一而终,以死表白心迹,一了百了。但是给主子还是要写下遗言的。他知道自己一死,免不了上下猜疑,死者已矣,危及家属妻儿,这可罪孽深重。他于是又坐到椅子上,提起笔来,先给蒋介石上书:

介石总裁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知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负教诲。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计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凡此狂愚之思想,纯系心理之失常。读公昔在黄埔斥责自杀之训词,深感此举为万万无可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眚,况自问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本置生死于度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哀,而蹈此极不负责之结局,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能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部属布雷负罪谨上。

陈布雷一口气写完了给蒋介石的上书,心头平静了不少。蒋介石夫妇对他的知遇,使这个书生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

当年,蒋介石北伐到了上海和陈布雷见面时,很赏识陈的才华,马上要陈布雷跟他去作官。陈布雷谦逊地说:“我的志愿,只是想作蒋先生的私人秘书。”蒋介石很客气地说:“那我怎么敢当呢?”陈布雷说:“你是全国领袖,我作你的私人秘书是很大的光荣,先生怎么说不敢当呢?”当时,陈布雷不愿离开新闻这个本行,只是有事去南京住几天,给蒋介石炮制几篇文件。后来,蒋介石坚持要陈定居南京,盛情难却,陈布雷才住在南京。以后,蒋介石要陈作过浙江省教育厅长;当蒋介石兼任教育部长时,又要陈做过教育部次长。抗战当中,有一个时期,蒋介石自任国民政府主席,要陈作文官长,陈一直推辞不就,连宋美龄也责备陈太固执。陈布雷诚惶诚恐地说:“像我这样一个人,矮小,瘦弱,站也站不直,摆在礼堂上也不太像样子。”宋美龄看到陈身体很差,每天送他一磅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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