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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怀传 作者: 中央文献研究室 33章 风云突变 第一节 毛泽东讲话
7月23日上午,开全体会议,毛泽东讲话。 毛泽东讲话,有时看起来很随便,而里面蕴含着无穷的意味。这次他又以随便的口气开始,但一开口就使人觉得不一般:“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头,可以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 “我看了同志们的发言记录、文件,和一部分同志谈了话。我感到有种倾向。一种是触不得,大有一触即跳之势。吴稚晖说:孙科一触即跳。因此,有一部分同志感到有压力,不愿人家讲坏话,只愿人家讲好话。我劝这些同志要听下去。” 他接着说: “现在党内外夹攻我们。右派讲,秦始皇为什么倒台?就是因为修万里长城。现在我们修天安门,要垮台了。这是右派讲的。”毛泽东列举了一些单位和地区有不少人反对“大跃进”的情况之后说:“现在是会内会外结合。可惜庐山太小,不能把他们都请来。” “不论什么话都让讲,无非是讲得一塌糊涂,这很好,越讲得一塌糊涂越好,越要听。我们在整风中创造了‘硬着头皮顶住’这样一个名词。我和某些同志讲过,要顶住,硬着头皮顶住,听它一两个星期。” “在座诸公,你们都有耳朵,听嘛!难听是难听,要欢迎!你这么一想就不难听了。为什么要让人家讲呢?其原因在于神州不会陆沉,天不会塌下来。因为我们做了些好事,腰杆子硬。我们多数派的同志腰杆子要硬起来。为什么不硬?无非是一个时期蔬菜少了,头发卡子少了,没有肥皂,比例有所失调,市场紧张,搞得人心紧张。” “说我们脱离了群众,我看是暂时的,就是两三个月。群众还是拥护我们的。” “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那么一点。但并不那么多……” 听到此处,人们明白了:主席今天的讲话是对着彭德怀那封信的。 毛泽东讲了去年7、8、9三个月先后有30万人到嵴岈山公社去参观取经的例子之后,说:“对这股热情怎么看法?总不能说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吧?” 与会者对毛泽东讲话的锋芒所向已非常清楚,大多数人对情况突然变得如此严重缺乏精神准备,感到惶惶然。 彭德怀坐在座位上,听着毛泽东继续讲: “第二方面,我劝另外一部分同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不要动摇。据我观察,有一部分是动摇的。他们也说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是正确的,但要看讲话的思想方向站在哪一边?向哪一边讲?” “有些人在关键时刻就是动摇的,在历史大风大浪中就是不坚定的。党的历史上有四条路线:陈独秀路线,立三路线,王明路线,高饶路线。现在又是一条路线。站不稳、扭秧歌。现在又表现出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悲观性。他们不是右派,但是他们把自己抛到右派的边缘了,距右派还有三十公里,相当危险。”毛泽东不指名地对彭德怀信中所讲的“比例失调”、“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失有得”等,逐一作了批驳。接着,把他的讲话推向高峰,气愤地说:“假如(做了)十件事,九件都是坏的,都登在报上,一定灭亡,应当灭亡。那我就走,到农村去,率领农民推翻政府。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 到会人员,包括平日和毛泽东接触较多的中央领导,听毛泽东在这样大的范围内提出解放军跟不跟他走的问题,这还是第一次。谁也没有想到问题已经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会场气氛十分紧张。 毛泽东的讲话,是动员大家批判彭德怀写的那封信。之所以要发动这一场批判,是同毛泽东对当时情况的认识密切联系的。对于人民公社化运动,他认为,是为人民办了好事,群众是拥护的。他说,群众要办公社、办食堂、搞大协作,非常积极。你能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吗?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是贫农、下中农、无产阶级、半无产阶级。他们占农村人口的30%,加上随大流的中农占农村人口的40%,合起来就是70%。他谈到“共产风”时,说这主要是县、社两级干部,特别是公社一部分干部,刮生产大队和小队的。这是不好的,群众不欢迎,坚决纠正,说服他们。用一个月的工夫,在三、四月间就把风压下去了。该退的退,社与队的帐算清楚了。往哪找这样一个大学校,短期训练班,使几亿人、几百万干部受到教育?!他还说:公共食堂不是我们发明的,是群众创造的,是好东西,可以解放劳动力,节省物资。我赞成积极办好。 对于大办钢铁,他说,1958年要搞1070万吨钢,是我建议的,我下的决心。其结果几千万人上阵,20亿人民币,“得不偿失”。我看了很多讨论材料,大家讲还是可以搞,要提高质量,降低硫的成分,出真正好铁。努力奋斗,只要抓,也有可能办得到。对于当时的困难及其后果,他则认为:我们现在的工作是否会象1927年那样失败?象二万五千里长征,大部分根据地丧失,苏区缩小到十分之一?不能这样讲。到会的同志都有所得,没有完全失败。是否大部分失败?也不是,是一部分失败,多付了代价,刮了一阵“共产风”,全国人民受了教育。他还说,对于工作的缺点,我们不晓得做了多少检查了,从郑州会议以来,大做特做。 毛泽东通篇讲话的意思是,人民公社、大办钢铁、农村公共食堂是在他积极倡导或热情支持下搞起来的,他还要坚持继续搞下去。在他看来,这才是一条正确路线。谁反对这样做,谁就是“动摇”,就是有“方向”问题,就是反对正确路线。 毛泽东结束了近3个小时的讲话,就宣布散会。人们从会场里走出来的时候,大多是心情沉重。 毛泽东的讲话,对彭德怀来说,更是晴天霹雳,几乎使这位以沉着坚定著称的大军统帅失去自制。他出了会场走出不远,周恩来派人追来,请他去开会。彭德怀猛一回头,看到毛泽东夹在人群中正朝他这边走来。被一种难以克制的力量推动着,彭德怀迎过去,走到毛泽东身边说:主席,那封信是我写给你作参考的,为什么把它印发了? 毛泽东怔了一下,回答说:你也没有讲不要印发嘛。这个回答,使一向不善辞令的彭德怀一时语塞。后来,他在笔记中写道:“信上明白写了是给你参考的,是否有参考价值,请斟酌。不妥之处,烦请指示。我们30余年患难相处,我7月14日的信(即使)真有那样严重的错误。你要印发,展开讨论,也可以先找我谈谈吧!我当时尽量抑制了激动的感情,避免争吵,离开他到总理处开会去了。” 中午,彭德怀回到自己住处,和黄克诚一起用餐。两个人相对无言,谁也没说一句话。黄克诚只吃了几口饭,把碗一推,站起来走了。彭德怀更吃不下,在餐桌前坐了片刻,也放下碗筷离席而去。回到自己办公室,彭德怀坐在写字台前,点燃一支香烟,吸两口,熄灭。接着,又点上一支,又熄灭,丢进烟灰缸。他把桌上堆积的文件,拿过一份,信手翻两页,看不下去,又把它丢在桌上。 整整一个下午,纷乱、烦躁、委屈和忿忿不平的情绪折磨着彭德怀。此时此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从他在当时所写的一本笔记中看,他所想的主要还是有关信的本身问题。 他首先想到,毛主席的批评,是不是因为他在信中谈到的缺点有什么不符合实际的地方。他写道:“在信中说‘农村公社化……虽然在所有制问题上,曾有一段混乱,具体工作中出了一些缺点错误,这当然是严重的现象’。这难道不是事实吗?如果说缺点错误是不存在的,主席说‘成绩伟大,问题不少’,那么,‘问题不少’又是指什么呢?” “信中说‘在全民炼钢中多办了一些小土高炉’而且只是说多办了一些,难道不合事实吗?” 他又想,毛主席的批评,是不是囚为他在信中有什么否定成绩的地方:“信中说‘1958年大跃进的成绩是肯定无疑的’,在这一大段的结尾还说到,‘仅从上述儿点看,确是伟大的,但也有不少深刻的经验教训,认真地加以分析,是必要的、有益的’。这是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成绩方面再一次加以肯定,又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反对总路线呢?” 他也想到,毛泽东的批评,是不是因为他在信中的措词有什么过火的地方。他在笔记中写道:“信中指出‘浮夸风气,吹遍各地区、各部门’,现在还不能证明有哪些省、区、市和部门没有浮夸风,也没有说全国各地区、各部门都有浮夸风。即或说得笼统了一些,也不能说这就是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更不能说这就是资产阶级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吧!” 信中指出“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样,为跃进的成绩和群众热情所迷惑。在这里首先指出我自己和其他不少同志,既没有说多数同志,又没有说中央领导同志,更没有说群众热情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这怎么能说是彭德怀同志打起无产阶级旗帜反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呢?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究竟有没有呢?是有的。主席在讲话中说,‘在公社和县两级是有一点点’。我说,我和其他不少同志一样,这到底有什么根本不同呢?” 他还担心毛泽东的讲话将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信里写的问题,是对具体工作讲的,这怎么能联系到总路线上去呢?我好心好意写了个信,就惹起这样大的问题,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敢讲话?” 特别使彭德怀感到惊异和伤心的,是毛泽东竟把问题提到解放军跟谁走的严重程度。由此使他进而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在笔记中写道:“这里明白说出,(我)只能检讨,不能辩驳。现在的形势,我不能招架,更不能还手。招架和还手对党对人民都不利。” 尽管彭德怀这样想,但要让这个一向刚直不阿的人向不正确的事情低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写道:“像我这个人,十一种自由主义或多或少都有些,惟‘明知不对,少说为佳’这种明哲保身的常识我没有。所以应该挨打。挨打也不应该屈服。”一连几天,彭德怀食不甘味,晚上在床上躺下,难以入睡,不时又起来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庐山176号窗上的灯光从深夜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节 怎样对党有利
毛泽东在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全体会议上,严厉批评彭德怀,突然转舵,使本来要纠正“左”的错误的庐山会议,变为一场批判以彭德怀为代表的“右倾机会主义”的斗争。这件事几乎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没有料到。 到会人员都面临严重的抉择。是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进行争辩,还是为照顾团结而进行妥协?由于多数人对1958年指导思想上“左”倾错误的危害性缺乏认识,由于毛泽东在全党所处的重要地位和享有的崇高威望,由于党内个人崇拜现象的滋长,由于多少年来在共产党人的心目中养成的维护党的团结、维护党的利益、维护毛泽东的领导的真诚,再加上几个人的推波助澜,结果,在毛泽东讲话以后,各组对于彭德怀信的评价,由原来多数人基本赞同变成了向毛泽东方面的一边倒。 7月23日以后的几天,也许是彭德怀30多年革命生涯中最痛苦、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日子。 庐山的仲夏,潮湿,闷热。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彭德怀走到室外,在林荫道上漫步沉思。忽听对面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聂荣臻迎面走来。他仍像过去一样面带和蔼的微笑,走到彭德怀身边说: “老彭,在这儿做什么?” “散步,乘凉。”彭德怀回答说。 “主席的讲话对你的那封信已经提到原则的高度,你是怎么考虑的?" “一下子说不清楚。只好是非曲直由人断,事久自然明吧!”聂荣臻担心这位秉性刚直的老战友,由于思想不通而产生对抗情绪,便耐心地劝说道:“老彭,可不能这样想。应当认真地考虑一下,怎样处理才能对党有利。……考虑好了再写成稿子,到大会上去讲一下。” “我现在很疲劳,一下也写不成。” “可以请两天假,不参加小组会,把你考虑好的问题讲给秘书,让他记录下来,加以整理,然后你自己再斟酌、修改。这样既节省时间,文字上也会更周密些。” “本来我没有准备在会上讲话,就没有带秘书来,身边只有一个军事参谋,他不能写这类文稿。” “那就赶快打电话叫王焰立即来庐山,要抓紧,不要再迟延了。” “好吧。我再想想……” 彭德怀完全理解老战友聂荣臻的一番好意,他是希望彭德怀很快作一个既严密又比较深刻的检讨,以取得毛泽东的谅解。至少不要再节外生枝,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聂荣臻的良苦用心和他那热情恳切的态度,使彭德怀甚受启发。 彭德怀面临新的考验,新的抉择。但他所考虑的也仅仅是“如何……对党有利”,并不是承认自己信中那些意见都错了。两天后,彭德怀打电话给北京,让办公室主任和秘书到庐山来。 从24日以后,彭德怀请了两天假,没有参加小组讨论。连续几天,他反复考虑的是对毛泽东的讲话应如何表态。他是个心口如一,从来不说违心话的人。但在当前情况下,他若毫不让步,那将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从毛泽东讲话以后,彭德怀没有到餐厅去同大家一起吃饭,也再没有人到他的住处来。他每天很少和别人见面。一道无形的高墙把他同其他与会者隔离开来。只有随行参谋和其他儿个身边工作人员,有时可以听听他倾吐心声。 7月25日上午,彭德怀向随行参谋谈到自己的心情:“我这个人,就是爱放炮,伤过不少人。但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就要讲。去年经济工作上出了不少问题,我想应该讲一讲,讲错了挨批评也不怕。有意见不讲,党还有什么战斗力!” “这两天,我又把信看一遍,觉得并没有反对总路线的地方。我的信是写给主席,向主席请教的,态度还是诚恳的。如果提得不妥当或有错误,主席应该找我说一下,批评一顿也可以。”下午,彭德怀又把随行参谋找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写给毛泽东的检讨信初稿,并把7月14日那封信作了一些修改,要参谋誊抄清楚,准备一并送给毛泽东。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改变主意,不送了。他说:“那封信虽然有的提法不够妥当,可是有些意见并没有错,不能全部否定。问题是毛主席己经讲了话,而且提得那样高,我若是不作检讨,这个弯子也不好转。” 他极力寻求一条摆脱困惑的正确途径,但没有结果。毛泽东23日讲话以后,庐山会议进入集中批判彭德怀错误的阶段。最初几天,大部分人发言态度比较冷静,语气也比较缓和,基本上还是按照处理党内思想认识问题的方式进行的。许多人发言明显带有“转弯”的性质。例如下边这样一些发言:“对彭总的意见书,开始只当作一般文件看待,没有引起重视。经过大家讨论,特别是听了主席的讲话以后,再看意见书,就越看问题越严重。……” “对彭总的意见书有个认识过程。初读,只觉得有的提法不当,有些过火;但大胆地提出意见,精神是好的。听了主席讲话以后,才认识到这个意见书提出的是方向性问题。” 这时也有人把问题提到原则高度,说彭德怀的信是“大是大非”, “路线之争”的重大问题。更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姿态站出来说:“我早就说过,彭总的信不是个别词句问题,而是总的精神上有问题。” 不论批评者讲得怎样严重,这一时期批评的范围,还仅仅是限于彭德怀那封信的本身。多数人仍然是怀着对这位战功卓著的开国元勋的敬佩之情,对他进行同志式的批评。 在7月26日的小组会上,彭德怀作了第一次检查。他承认由于个人思想存在的片面性,7月14日那封信对“如何肯定大跃进的伟大成绩和正确地研究经验,看法上是有错误的。”产生错误的原因,主要是“思想落后于实际,对全面情况了解甚少。”谈到写信的动机,彭德怀说: “当时我只感到这次会议,对经验教训方面探讨得很不够,简报上几乎看不到不同意见,会议上空气有些沉闷,于是思想上产生了急躁情绪,担心这样下去错误可能还会重复,不利于今后的跃进。特别是听说会议15日就要结束了,心情更加急切。为了让主席注意这一情况,就在13日给主席写了那封信。我感谢主席的严正批评,纠正了我这一错误。” 彭德怀再次说明:“那封信,当时考虑只是供主席作参考用的,写得很仓促,信中不合逻辑,字句不妥之处甚多,提出的一些问题也没有交代清楚。如信中的‘有失有得’、‘由于比例失调而引起各方面紧张,是具有政治性的’, ‘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等提法,都是不妥或错误的。”特别对‘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这一提法,彭德怀着重作了检查。他说,这一说法“打击了群众的积极性,也打击了干部的积极性。” 彭德怀在检查的最后说:“这次会议意义十分重大,对我教育很大,现在会议快要结束了,建议中央办公厅会后将我7月14日给毛主席的信收回,存入中央档案,作为我今后思想检查的资料。” 对彭德怀的这个检查,多数发言表示谅解和赞同。具有长者之风的朱德,认为一向倔犟的彭德怀能作这样一个检查,已属不易,对写信问题的批评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朱德说:“彭总发言的态度好,我相信他是畅快的。彭总的发言中有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农民意识。在座的天天在前进,哪有不改的!他的主观性,片面性就是这样来的。大家对彭总的批评是对的,彭总今天对大家的批评也比较听得进去了。过去就听不进去,谈起来就吵。我相信经过这次会议,统一了思想,统一了认识,就不会把错误当作包袱背起来了。” 朱德在另一次发言中又说:“彭总的一个缺点,是有股傲气,今后应注意改掉。生活方面,注意节约,艰苦卓绝,谁也比不上他。只要能纠正错误认识,是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这只表现了朱德的良好愿望,他对会议形势的估计过份乐观了。 彭德怀作过检讨,回到住处,情绪沮丧。后来他在笔记中写道:“7月26日,我出席了小组会,对我7月14日信内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作了检讨。主要说明这个提法是对革命群众热情泼了冷水,对‘浮夸风吹遍各地区、各部门’、‘比例失调’,也讲得严重了些。其实这些检讨是言不由衷的。”“我在小组会上作了言不由衷的检讨之后,心情十分不安,多么难过啊!真如万箭穿心似的。” 从他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不安,他的难过,是担心这个检讨会助长毛泽东对形势的错误看法,因而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他想再去找毛泽东面谈一次,说明“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提法是错误的,他可以作检讨,“以便转弯”为的是他还想着重告诉毛泽东,现在的形势不是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问题,缺点已是两二个指头的问题;工作上的主观主义是严重的,对于群众的命令主义已成风气。切不可由于他的检讨而放松对这类错误的纠正!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有再找毛泽东去谈,因为他想:“这些意见不是已经概括在7月14日的信上了吗!现在要开八中全会,把我这封信当作反党纲领,事先也没有找我谈一下。这时再去找主席谈这些,是毫无益处的。”最后还是打消了去谈的念头。 第三节 在政治局常委会上
在中国共产党党内的批评和自我批评中,有一句众所周知的话,叫做“对事不对人”。但在7月26日,会议传达了毛泽东的一条指示:事是人做的,不仅对事,也要对人。要划清界线,问题要讲清楚,不能含糊。 就在指示下达的同一天,毛泽东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对于一封信的评论》,印发给到会人员。写信的人名叫李云仲,原是国家计委的一个副局长,不久前调任东北协作区委员会办公室综合组组长。他在信里反映了许多当时经济工作中的实际情况和严重问题。 毛泽东在《评论》的开头写道:收到一封信,是一个有代表性的文件。信的作者在我们经济工作中搜集了一些材料,这些材料是专门属于缺点方面的。他认为,从1958年第4季度以来,党的工作中,缺点错误是主流,因此作出结论说,党犯了“左倾冒险主义”、“机会主义”的错误,而其根源在于1957年整风反右斗争中,没有“同时”反对“左倾冒险主义”的危险。他认为几千万人上阵大炼钢铁,损失很大而毫无效益;人民公社也是错误的等。毛泽东称写信人是一个“得不偿失”论者,某些地方甚至是“有失无得”论者。 《评论》的后半部分,着重谈的是庐山会议形势。毛泽东写道:现在党内党外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就是右倾情绪,右倾思想。右倾活动已经增大,大有猖狂进攻之势,这表现在此次会议印发各同志的许多材料上。这种情况远没有达到1957年党外右派猖狂进攻那种程度,但是苗头和趋势己经很显著,己经出现在地平线上了。这种情况是资产阶级性质的。另一种情况是无产阶级内部思想性质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要社会主义,不要资本主义,这是我们和这些同志基本上相同点。但是这些同志的观点和我们的观点是有分歧的。他们的情绪有些不正常,他们把党犯的错误估计得大了些,而对几亿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所创造出来的伟大成绩估计得过小了些,他们作出了不适当的结论,他们对于克服当前的困难信心很不足。他们把他们的位置不自觉地摆得不恰当,摆在了左派与右派的中间,他们是典型的中间派,他们是州得失相当”论者。他们在紧要关头不坚定,摇摇摆摆。我们不怕右派的进攻,却怕这些同志的摇摆。因为这种摇摆不利于党和人民的团结,不利于全党一致地鼓足干劲,克服困难,争取胜利。毛泽东最后写道:我们党38年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反右必出“左”,反“左”必出右。这是必然的。时然而言,现在是讲这一点的时候了。不讲于团结不利,于党于个人都不利。现在这一次争论,可能会被证明是一次意义重大的争论,如同我们在革命时期各次重大争论一样。在新的历史时期——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不可能是没有争论,风平浪静的。 毛泽东的“划清界线。不仅对事,也要对人”的指示和《对于一封信的评论》,对会议起了加温的作用,使批评的调子再度升高。 在批判彭德怀的会上,有人发言开始涉及到他写信的动机和出发点,说“不管彭德怀写信的主观愿望如何,客观上都是向总路线的进攻”。 会内的紧张气氛,波及到了会外。负责彭德怀保健工作的护士惴惴不安,不仅每天晚上只给他两片安眠药,而且开始要求他必须当面服下去。彭德怀会心地笑了,他说:“小同志,放心吧,我决不会自杀!”他顺手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药片。护士定睛一看,全是安眠药,不禁伸了一下舌头,把安眠药全部拿走了。7月29日上午,毛泽东在大区负责人会上宣布准备召开中共八届八中全会。 7月30日上午,聂荣臻和叶剑英一起来到彭德怀住处。彭德怀追忆道:“他们来劝我着重反省自己,即使有些(批评)不完全合乎事实(事实有些出入,总是难免的),只要于党于人民总的方面有利,就不要管那些细节。他们说,你不是常讲一个共产党员要能任劳任怨、任劳易任怨难吗!今天当着自己检讨的时候,就要能表现任劳任怨的精神。大约谈有两个多小时,最后热泪盈眶而别,感人至深,我非常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决心从严检查自己。但他们走后,我内心还是痛苦的。今天的事情,不是任劳任怨的问题,而是如何处理才会有利于人民和党。反右倾机会主义的结果,不会停止‘左’倾,而更会加深‘左’倾危险,使比例失调更加严重,以致影响群众生产的积极性。我给主席的信,不仅事与愿违,而且起到了相反的作用,这将是我的罪恶!”同日上午,毛泽东找了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四人,和他们谈话。从中央苏区根据地的历史谈起,谈到当时一、三军团的情况,引导大家重温党和军队的历史,暗示他们要注意同彭德怀划清界线。毛泽东还希望周小舟“不远而复”,及早回头。这次谈话时间不长,内容广泛。毛泽东对在座的几个人尽管有批评,但总的调子使周小舟凡个人感到宽慰。 7月31日一早,彭德怀接到毛泽东秘书打来电话,通知他到毛泽东处去开会。彭德怀走进“美庐”二楼客厅,见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彭真、贺龙等已在座,另一边坐着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这是一次中央常委会,黄克诚他们儿个人是被召来列席旁听的。 会议从上午10点50分开始,一直开到下午5点。首先是毛泽东讲话。他没有谈7月14日彭德怀的信,却系统地讲起了立三路线、两次王明路线、高饶反党联盟,批评彭德怀在历次路线斗争中都犯有错误。 彭德怀插话说:“到1934年l、2月间就已经转过来了,认识到还是由毛泽东同志领导好,这是事实证明了的,这话我向黄克诚谈过。” 毛泽东接着说,在几次路线斗争中你都摇摆,由于挨了整,心里恨得要死,今后也很难说。 毛泽东讲到这里,彭德怀说了一句:“我都六十一岁了,耳已顺了,不要紧的。” 毛泽东又问彭德怀:“我同你的关系,合作,不合作,三七开,融洽三成,搞不来七成,三十一年,是否如此?” 彭德怀没有正面反驳毛泽东,而是从具体问题作解释。他说:“政治与感情,你是结合在一起的,我没有达到这个程度。你提得那么高,我还没有理解,跟不上,掉队远。许多历史事件,我一生无笔记,文件全烧了。对问题认识上有分歧,但不能说感情不融洽。” 彭德怀接着讲了一些往事。一方面是想表明他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把毛泽东当作自己的先生,对他是很尊敬的;另一方面是想说明他不同意毛泽东说的他两人的关系是“三七开”。 最后,彭德怀勉强表示:“我认为我同主席的关系是对半开。”毛泽东依然说:“还是三七开。” 在对半开还是三七开上,二人一来一往。最后是以彭德怀的沉默做结束。 8月1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继续进行。 会议由毛泽东主持,出席会议的仍然是原来的一些人。彭真让李锐作记录。会议从上午10点开到下午5点,有多一半的时间是毛泽东讲话,他谈的内容很广泛:从井冈山到庐山,从军事到哲学,从马克思主义到斯大林,从党的历史上几次路线斗争,到苏联的教训等等。他的讲话是漫谈式的,但观点是很鲜明的,批评彭德怀。 在毛泽东讲话的间隙,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彭真等都有一些插话,大都是向彭德怀提一两个具体问题或对前面的发言作点补充和说明。 一直沉默的林彪则说彭德怀这回是招兵买马来的,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 林彪是7月29日上山的,他在北京就知道庐山“出了事”。他的发言,加重了火药气味,给问题升了格,也给彭德怀定了性。林彪批评彭德怀说:你要抛掉个人的过分自信,抛掉个人英雄主义。“只有毛主席能当大英雄,别人谁也不要想当英雄,你我离得远的很,不要打这个主意。” 林彪说完,毛泽东再次讲话,从哲学问题谈起,说彭德怀是资产阶级世界观,不是无产阶级世界观,方法论是经验主义的,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的。说彭德怀这个人有两面性,有革命的一面,也有反革命的一面。在民主革命阶段他是积极的,但革命的方法也有错误;进入社会主义革命阶段就有了变化。他对社会主义也有模模糊糊的认识,要群众又害怕群众。9000万人上山炼铁的革命热情,他看成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毛泽东还说,彭德怀这次对时局估计错了,对自己威信估计高了,对党内同志政治水平估计低了。…… 随后,毛泽东又谈到党的历史,批评彭德怀曾在1935年长征中鼓动林彪要求毛泽东交出军事指挥权。这时,林彪插话说,长征他给中央写信要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离开军事指挥岗位,由彭德怀来指挥红军作战,这事他并未和彭德怀商量,是他自己决定写这封信的。 就为林彪写的这封信,当年,在中共中央于四川会理城外举行的紧急会议上,毛泽东曾严厉批评过彭德怀。彭德怀发言申明他在会前并不知道林彪写这封信。过后,毛泽东曾屡次提及,彭德怀总持“事久自然明”的态度。不想毛泽东在今大庐山这一历史时刻,旧话重提,使彭德怀既惊讶又伤心。 之后,彭德怀在他于1962年写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一封长信中叙及此事,说:“林彪同志庄严申明了,那封信与彭德怀同志无关,他写信彭不知道。”从语气看,彭德怀对林彪挺身而出洗雪了他这一段冤情颇为感动。至于林彪何以缄口25年,这时才出来说明真象,胸怀坦荡的彭德怀,似乎没有顾得上去想它。林彪申明之后,毛泽东把话题转回到彭德怀7月14日的信上,说彭德怀讲“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锋芒是对着中央的,是攻击中央,反对中央;说彭德怀写那封信是准备发表的,用来争取群众,组织队伍,用他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说他要修正总路线,另搞一个出来;说彭德怀那封信的前半部分说总路线正确,“毫无感情”,全部感情放在后半部分。讲到这里,毛泽东严厉地说: 你这个人有野心,历来有野心。你说过参加革命做大事,说我是先生,你是学生,这都是客气话。先生、学生是讲集体,劳动人民才是先生。尊重劳动人民为先生的思想你没有建立。你要用你的面目改造党、改造世界。过去因各种原因未得到机会,这次从国际上取了点经(不能断定),去年郑州会议你未参加,武昌会议乱子一出,机会到了,出去考察,到了湖南。上海会议重点是批评李富春,捎了你一句。去年八大二次会议我讲过,准备对付分裂,是有所指的,就是指你。…… 我六十六岁,你六十一岁,我快死了,许多同志有恐慌感,难对付你。 毛泽东的这一番话,明显地流露出对彭德怀很不放心,也反映出他发动这场斗争的某些考虑。 毛泽东的批评使彭德怀难以容忍,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没有正面反驳,只在两个问题上作了委婉的解释: 一、说明他的问题与国外无关。出国访问他实在不想去。出访期间,只是在罗马尼亚访问时,为回答对方的提问,就人民公社的所有制问题作过一点解释,除此之外,在其他国家访问时,关于中国的“大跃进”、人民公社问题从未谈过。他既没有捞什么“资本”,也没有“取经”。 二、承认7月14日的那封信有些问题考虑的不成熟,如说“小资产阶级狂热性”,有些问题是带“政治性”的等等,但都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事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过。当时想的主要是看到会议快结束了,写个信供主席参考,有无价值,请主席斟酌。没有想过信还要发表。 经过两大非同寻常的常委会,彭德怀终于明白,毛泽东所要发动的斗争,已远远超出了那封信的范围。最后,他表示:不管最后会议给他作出什么结论,他保证做到三条:一、不会自杀;二、不会当反革命;三、不能工作了可以回家种田,自食其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