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谭政
第十四章 遭迫害理在胸功绩彪青史
1960 年1 月22 日。广州东山小岛省委招待所。中央军委扩大会议。
时令严冬,南国花城广州,依然阳光明媚,暖冷如秋。滚滚的珠江水,从市内穿过,把广州分为南北两半,横跨江南的珠江大桥,给这繁华的市街,增添了威武壮丽之感。路旁的马尾松,苍翠欲滴,木棉树、凤凰木、洋槐树、石栗等,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元月的广州,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今天,在广州市内小岛省委招待所会议厅里,中央军委扩大会议正在热烈地进行。林彪、贺龙、聂荣臻、刘伯承、罗荣桓、徐向前、叶剑英等在会上作了报告或发言。谭政作为总政治部主任也参加了会议。“同志们,我们这次的军委扩大会议,研究和讨论了人民解放军的战略方针和国防建设问题,通过了1960 年的国防建设工作纲要。会议开得很好,成绩很大。”在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林彪拉着尖细的湖北腔说道。接着林彪说:“目前我们军内要开展肃清彭、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影响的斗争。同时要很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学毛著就是要背警句,我们不要背那么多,要挑选最好的,背上那么几十句,就差不多了。”在1959 年军委扩大会议上,他就说过:“马克思、列宁著作很多,是低级的,毛主席著作是高级的,学毛著是学习马列主义的捷径,可以‘一本万利’。”然后,林彪话题一转,提高嗓门说:“关于军队的政治工作十分重要,我们部队一定要按着毛主席一贯倡导的方针去办事。毛主席在延安时期曾给‘抗大’题词:‘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三句话,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字。我看还是把这三句话、八个字概括为‘三八作风’更简捷。
我们部队就要用毛主席倡导的这‘三八作风’来要求自己。”听了林彪这段话,坐在会议厅里的谭政感到十分意外,怎么能把毛主席这丰富的思想内容如此简单化为“三八作风”呢?还有个“三·八”妇女节呢!谭政也不同意林彪只提学毛著、背警句的说法。谭政认为:有些理论是马克思发明的,毛主席没有发明,如政治经济学的资本主义部分;不断革命论也是马克思发明的,毛主席阐述了。如果只提毛泽东思想,马列主义就不能概括。谭政还认为,对毛泽东思想“不能庸俗化”。散会以后,谭政怀着不解的心情与疑虑,不以为然地对同事说道:“林彪的‘三八作风’,提法很不科学,很不准确,还有个‘三·八’妇女节,这很容易混淆。恐怕需要再斟酌斟酌。”对学毛著的提法也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不久,谭政对“三八作风”提法持怀疑、反对的话以及对林彪学毛著的不同看法,传到了林彪的耳里。林彪恼羞成怒,决心给谭政一点颜色看看。广州军委扩大会议结束后,很快便在上海召开了中央工作会议,林彪提出的“三八作风”竟然重新端到了上海会议的会场上,从而取得了通过党中央会议的地位,并在红头中央文件中出现。
红头中央文件下发到作为总政治部主任谭政的手里,这意味着,谭政不仅要收回其“商榷性”的意见,还必须不折不扣地立即执行,组织宣传。总政宣传部起草的宣传提纲,送到了谭政的案头。恰在这时,谭政收到了一封意外的来信。这封信,是当年在“抗大”学习过的干部写来的。他信中指出,如果提“三八作风”的话,那么“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是否应该改成“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怎么办?谭政在苦苦地思索着。谭政认为,不是写信的人在咬文嚼句,这是有道理的。于是,谭政亲自出面,给毛泽东写了个报告,专门请示是用“艰苦朴素”还是用“艰苦奋斗”。给毛泽东的报告尚未回音,新的问题又出来了。某军区宣传部写来请示,问是否可以把“三八作风写成大字标语,刷在军区的院子里?”总政宣传部又把这一请示送到谭政的手中。
对于谭政来说,问题很简单。谭政的回答:“给毛主席的报告还没有消息,这要等毛主席批复后再作回答。”然而,有人却把总政谭政这里没有立即组织宣传“三八作风”的事汇报给了林彪。林彪对常去他家里的那个人说:“总政谭政这是阻止宣传毛泽东思想,这是低毁‘三八作风’。”他还逢人便说:
“正确的东西和不正确的东西,就是这样,你不攻他,他就攻你;你不打他,他就打你;你不造他的反,他就造你的反!”1960 年5 月的一天,林彪把谭政叫去,并责问谭政:“你知不知道政治机关与党委机关是什么关系?”“党委的决定,你总政为什么迟迟不落实?”在林彪的压力下,无奈,在谭政主持下,总政治部于当月发出了《关于开展培养三八作风运动的指示》。在此前后,谭政又主持了全军的政治工作会议。接着,他又到政治学院去作了一个报告,题目是《理论还是要系统地学》。这个报告,又以显著的位置刊登在解放军报上。同时,有一篇题为《东北战场上的林彪同志》的文章,无原则地吹捧林彪,提出什么“跟着林总走”等词句,要求《解放军报》刊登。
这篇文章呈送总政治部主任谭政审定时,谭政将这篇文章给“枪毙”了,未准刊登。这时,一些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人,已经闻出了一些味道:这与林彪的一些提法不一致。而谭政认为:他的说法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平静的北京,已开始不平静了。林彪决意要对谭政下手了。由于谭政的抵制,林彪决意“彻底解决‘谭政’问题”。1960 年9 月14 日。北京北海公园东三座门。军委办公厅驻地。中央军委扩大会议。金秋的北京,阳光灿烂,微风送爽,湖光山色,绿荫浓浓。高大笔直的钻天杨,挺拔苍劲,深绿色的宽大叶片,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晶晶的亮光。今天,北京军委办公厅驻地,分外忙碌,在军委办公厅会议室里,由林彪把持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正在紧张、激烈地进行。会议的主要矛头,是对准谭政。会议从9 月14 日,一直开到10 月20 日,开了一个月零六天。
本来在4 月份,研究全军政治思想工作,全军政治工作会议在谭政主持下刚刚开过。但是,为了彻底否定谭政主持的政治工作及其这次全军政治工作会议,林彪又提出要召开军委扩大会议,重新专门讨论政治思想工作。并要谭政准备一个《关于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报告》。谭政带了几个人,很快起草出了一份报告稿,送给军委常委征求意见。别人的意见均已反馈回来了,唯独不见林彪的意见批回。这是为什么?谭政不得而知。在军委扩大会议召开前夕,林彪突然提出要先开军委常委扩大会议。9 月12 日,在军委常委扩大会议上,林彪作了重点讲话。他说:“总政、谭政不紧跟搞‘三八作风’,而去搞系统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教育和科学文化学习,这是偏离方向。”“今年4 月总政召开的政治工作会议,虽然也解决了许多问题,但开得不好,许多应该回答的问题没有回答。联想到去年的政工会议,情况也是如此。”见此情景,坐在一旁的总政宣传部长姜思毅,再也压不住火了,但由于林彪的高位与专横,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们总政的文件、宣传、教育计划,是经过军委集体讨论决定的,并经毛主席修改批准的。”
没等姜部长说完,林彪便抢过活题阴阳怪气地接着说:“大家注意呀!吃菜吃心儿,听话听音儿,总政的同志仍在坚持方向偏的错误。”在这次会议的讲话里,林彪还发表了当时使人们“耳目一新”的四个第一。他活像一个“发明家”式地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地说:“在人和武器的关系上,人的因素第一;在政治工作和其他各项工作的关系上,政治工作第一;在政治工作、思想工作与事务性工作的关系上,思想工作第一;在思想工作中书本思想和活的思想关系上,活的思想第一。”对于林彪的责难与空头政治的滥调,谭政听起来真是别扭之极,他又怎么能接受呢?但不接受又有何法?林彪是主持军委工作的副主席,他的话自然是军委的指示,是即将召开的军委扩大会议的基调与指导思想。会后,谭政无心思吃饭,他把起草报告的同志找来,要他们在原来的报告稿上,加进林彪讲话的相关内容,尔后上报给林彪。在一切准备就序之后,三座门军委办公厅会议室里举行的9 月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开始了。总政治部主任谭政作完报告后,总政治部的另一个负责同志却作了一个调子与谭政完全相反的报告。谭政的报告,是林彪指定要的。后来的修改稿,林彪也是看过的。总政另一负责同志的报告,也是林彪授意的,其基本精神是林彪的。谭政听着这位负责同志的发言,越听越觉得味不对。按着一般常规,这位同志的发言应该和自己打个招呼,然而,事前他却一无所知。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林彪一手安排的。这位同志也觉得这种作法不妥,但林彪的旨意又怎能违抗?听着听着,谭政闻到了味道,他似乎觉察到,这次军委扩大会议是专门朝着他谭政来的。事情果然被谭政猜中了。谭政与那个负责同志两个内容、调子完全不同的报告,在与会者那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看风使舵的人,便开始在会上会下活动,肆意散布对谭政不利的言论。
也有人在会上向谭政发难了,把谭政的报告当成“黑靶子”重点批判。
林彪也公开表演了,要谭政“对所犯错误作出检讨!”并说谭政是“糊涂观念”,“教条主义”。接着,谭政受到围攻,大会小会“连续作战”。“反对新军委领导”,“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党、反毛主席”,“一贯右倾”等,各种帽子铺天盖地向谭政压来。谭政毫无提防,仓促“应战”,结果是被动挨打。会议主题变成了揭发批判谭政的“错误”。谭政遭难了!谭政陷入极度痛苦与压抑之中。谭政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他气愤而不解地问:“要我检讨什么呢?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就说是反对新军委领导,反对毛泽东思想,是反党、反毛主席,我想不通。说我主持总政治部工作期间政治上一贯右倾,历次政治运动常常拒不执行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这些意见,我回想了一下,都不符合事实嘛!”谭政还辩解说:事实上,关于军队政治工作的重大决策,件件都是经过毛主席批准的。罗荣桓、陈毅同志主持、我参加制定、修改的全军政治工作条例,关于部队干部政治理论教育大纲,还有文化教育十年规划和新时期军队政治工作其他几个方面的工作,都报告过毛主席,有的,主席还作了批示。这些,怎么倒成了反对毛主席的东西?还有,说我在军队正规化、现代化的建设中坚决执行了彭德怀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在人和技术的关系上只强调技术作用,不讲人的因素第一,所提意见,都是片面的,我怎么能人云亦云去作检讨!”然而,谭政的这些说明、申辩和解释,换来的只是一句话、一根大棒:“谭政的态度很不老实!”此时,又有人出来“秋后算帐”了。有人说:“1944 年,你谭政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作的《关于军队政治工作问题的报告》,是经过毛主席几次修改后形成的。这是毛主席的著作,可却用你的名字发表,你捞了多少政治资本?”听到此话,谭政己忍无可忍,他站起来激愤他说道:“这个报告是我起草的,也是毛主席修改的,中央书记处讨论通过的。后来在大会上宣读和在报上发表用我的名义,都是中央开会定下来的,我就是用我的名义发表,也是发表不了哇!”“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就是想借此捞政治资本!你还不承认!”对方大声训斥道。有人说:“你谭政在‘八大’《建军新阶段中政治工作的若干问题》的发言,是明目张胆地执行彭德怀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是反对毛泽东思想的‘铁证’。”
有人说:“总政内部有个圈圈,你谭政和组织部长刘其人,宣传部长姜思毅,秘书长白文华,解放军报总编辑欧阳文组成了一个反党集团!必须交待你们的反党纲领!总政己到独立王国的边缘。”谭政一一辩解着,申诉着,解释着、斗争着..他,一位叱咤风云、转战一生的共和国将军,他疲倦了,他被整的神魂颠倒,蒙头转向,疲惫不堪..
10 月20 日,会议在一一认定上述种种对谭政的诬蔑、指责,通过了《关于加强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决议》和《关于谭政同志错误的决议》后闭幕。然而,问题并未结束。根据军委扩大会议《关于谭政同志错误的决议》中“希望谭政同志在今后总政治部机关整风中,进一步地进行检查”的规定,在总政党委扩大会议上,还要对谭政等人继续“揭发批判”。对谭政等人的政治迫害,并未就此罢手。
1960 年10月25 日。北京某地。总政党委扩大会议。金秋已过,天气渐冷,在北京某地召开的以整谭政为宗旨的总政党委扩大会议,也如同自然气候一样,在冷酷寒意中一天冷似一天地在激烈进行。会议马拉松式地从10 月25 日,开到次年的1 月25 日,长达三个月即九十天之久。在这长达九十余天的漫长政治劫难中,谭政又遭到了接二连三的轮番“轰炸”。最后,会议以作出对谭政“反党宗派集团”成员的处分意见,而告结束。处分意见写道:
谭政同志反党、反毛主席、反毛泽东思想,他自己不打毛泽东思想旗帜,也不准别人打毛泽东思想旗帜,他反对以毛泽东思想为指针,在军队建设中,坚决执行了彭德怀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并在反彭、黄后抗拒新军委和林彪同志的领导,而抵制新军委和林彪同志,实质上就是抵制党中央和毛主席。谭政为了执行彭、黄路线,与总政组织部长刘其人、宣传部长姜思毅、秘书长白文华、解放军报社总编欧阳文一起,进行反党活动,结成反党宗派集团,把持总政领导。
随后,中共中央批准井转发了总政党委的《整风工作报告》。谭政被撤销了总政治部主任,降职为副主任。刘其人、姜思毅由部长降职为副部长,白文华、欧阳文调离总政治部。以后,又经中共中央,毛泽东批准,撤销了谭政军委委员、军委办公会议成员。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又撤销了谭政中央书记处书记的职务。接着,人大常委会通过决议,又撤销了谭政国防部副部长职务。军队改革薪金制度时,又给谭政行政降两级的处分。谭政这位投身革命奋斗几十年的大将军,今天却遭受了内部的迫害,饱尝了逆境的苦衷。
然而,他没有灰心,没有泄气,没有绝望。在遭遇迫害中,他坚持真理,坚持斗争,马列主义武装在胸,宁做逆境不倒松。在谭政挨整的漫长而艰难的岁月中,谭政的心境也达到了人生的底点。他昼不愿出,夜不能寐,生活无趣,饭食无味。家人发现,他本来已经戒掉的烟,又抽上了,而且是一支接着一支不停地抽。他常常是烟雾燎绕,愁云笼罩。有时候,他独自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半天。谭政的心情,是郁闷的,压抑的,愤怒的。
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好心的朋友劝他说:“你去找林总说一说嘛!”谭政不去。也有人建议他:“去找毛主席!”谭政也不去。实在憋闷得受不了了,他去了他的前任、老领导、老上级罗荣桓元帅家里。谭政与罗荣桓是几十年的老知交了。谭政来总政当主任,是罗帅给毛主席写信建议的。谭政把罗帅当成兄长,平时有了什么想不通的事,他都要找这位老大哥。就是家里出了什么纠纷,也是找罗帅来给调解。当谭政颓唐地来找罗帅的时候,罗帅便说:“你心里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你就尽管说吧!我虽然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但至少可能给你参谋参谋。”谭政心情激动他说:“罗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罗帅虽然身体不太好,有些事情不太过问,对谭政的事情,他还是知晓的,但由于事关林彪,甚至关系到主席,因此,有些话他也不太好直说。尽管罗帅认为,谭政“跟主席工作那么多年了嘛,怎么会发生反对毛主席的问题?”但从组织原则上讲,中央已经作出决定,罗荣桓只好从正面劝慰谭政,要他服从中央的决定。谭政还问罗帅:“主席同意这么搞吗?”
“不要管怎么回事了,还是要振作精神,抬起头来,还是要继续工作嘛!不要老是这样垂头丧气的!”说这话时,大概罗帅也觉得底气不足,没有说服力,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还能说什么呢?沉默了好一阵子,谭政又说:“我这个反党分子,还能干什么呢?”罗帅回答道:“过去长期在机关工作,有了时间可以下去搞点调查研究,发现了问题就及时向中央和军委报告。”谭政采纳了罗帅的意见,果然精神振作了起来,下到他分管单位的基层去了。
谭政由总政治部主任降为副主任后,分工管总参、总后和总政直属单位的政治工作,后来又加了一项公安部队的政治工作以及民兵政治工作。如果按照别人的想法,这种安排实际上是不让你再工作了,副主任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安慰而已。然而,重新振作起来的谭政,确实没有在逆境中屈服,他真的正儿八经地当起了他的副主任来了。他跑了总参的直属单位,一个又一个的招待所,一个又一个的通信站,检查那里的工作是不是保持了战争年代的光荣传统。他跑了总政的八一电影制片厂,又跑八一体工大队。要他们谈谈怎样做好演员的思想工作,怎样正确对待比赛中的胜败。他跑到公安总队的一些哨所,去和那里的战士促膝谈心。他跑到武汉被服厂去蹲点,一蹲就是三个月。谭政回到北京,一见到罗帅,便兴致勃勃他说:“大有收获,大有收获!”谭政详细地向罗帅讲起军工生产的一些情况,谈到了一些存在的问题,还带回一些不合格产品给罗帅看。谭政告诉罗帅:“有的军工生产有问题,特别是生产军械弹药的工厂,那要是出了质量问题,可是不得了!”罗帅听后高兴地对谭政说:“好哇,好哇!你把调查的情况写个报告,也准备一个稿子,向军委汇报。”
于是,谭政就又认真地准备起来了。手头的材料是现成的,他不用准备,就能说出许多事情来。但他还是认真地准备了起来。
自己动手写提纲,认真和秘书凑材料。材料准备好了,也向上面报告了,但迟迟没有回音。等来等去,谭政向毛主席写的调查报告,向中央军委的汇报,不仅没得到回复,反而说他写的那个民兵工作考察报告中提出的“三依靠”是与毛主席关于民兵工作“三落实”指示相对抗,又一次受到批判。他又一次受到了委屈,谭政又去找罗帅。这时,罗帅的身体已经是越来越不行了。
一天,谭政在总后参加会议,得到消息说:“罗帅不行了!”谭政和李聚奎上将飞车赶到罗帅家里,也没能跟罗帅说上一句话。这不能不使谭政悲痛万分。回到自己家中,百感交集,谭政禁不住失声痛哭。1964 年,四清运动开始。不少领导下了基层,谭政也决定下到基层去。下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改造思想。谭政选择了江西九江的一个军工厂,他的正式职务是工作组的组长。到厂第二天,谭政就穿上工作服下车间劳动去了。为了和工人打成一片,谭政改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名字——唐一夫。谭政在这个工厂里认认真真地当了半年多的工人,他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感情和工人一致起来。工人们对这个“老唐”很是喜欢,很愿接近。
有什么话都愿意对他说,甚至有的工人家里发生了纠纷,也愿意找他帮助解决。既然是工作组组长,就要管点事情。一天,他接到江西省委的通知,去南昌参加一个会议。他带上秘书就出发了。不料,来到南昌当晚,秘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请告诉谭政同志,他是犯了错误的,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秘书反问:“这是谁的意见?”电话里传出来一个响亮的名字。秘书只好回答:“知道了。”怎么和谭政交待,思来想去,只好撒谎。“谭副主任,会议改期了,我们要先回九江。”谭政不解他说:“不会吧,不是定好了的吗?”“刚刚改期的。”秘书说道。谭政说:“不行,我要去问问他们,哪能这样不负责任,劳民伤财?”秘书反复劝他不要再问了,可谭政还是坚持要问。无奈,秘书只好实话实说了。谭政听完后,就再也不说话了..谭政从九江蹲点回京不久,即接到中共中央决定,调他去福建任第五位副省长。可是,这个副省长的椅子还没有坐热,新的灾难,又一次无情地降到他的头上。1967 年隆冬,北国已是白雪皑皑,滴水成冰,南乡福州,却秋韵未尽,绿荫浓浓。马路两旁,主于粗壮的榕树,刚劲挺拔的玉兰树,枝繁叶茂,翠绿欲滴,仿佛是绿色的飘带,绵延在市区内的大街小巷,给这平静的福州,又增添了清新秀美之感。此时,“文革”已经进行了八个月,住在福州市内五峰山军区大院里的谭政(他是不久前为回避红卫兵冲击,经省委决定由省委招待所交际处迁到这里的),无心浏览榕城的自然风光,一场不样的厄运,似乎马上就要降临。接连几天,台风阵阵,阴雨霏霏,寒冷异常,市区内市民居住的二层结构、普遍从东向西顺风倾斜的木板房,发出吱吱的响声,似乎很难招架住这逼人的风寒。厄运果然发生了。福州军区卫校造反派学生二十多人,在林彪的唆使下,臂带红袖标,深更半夜闯入谭政家中,把他捆绑起来,押解到北京。尔后,在各总部、各军兵种及各院校,谭政与彭德怀、黄克诚等一起,轮番接受批斗,坐“喷气式”,被拳打脚踢,“文革”中发明的各种“刑罚”,应有尽有,苦不堪言。从此,谭政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文革”监禁生活。
八年里,谭政先是和罗瑞卿关押在一起,以后又分开。开始被关到北京卫戍区教导队“什坊院”。在此院被关的,还有彭德怀、黄克诚等人。按照住房的序号,他们被称为1 号、2 号、3 号。l 号是彭德怀, 2 号是谭政。谭政的监房比别人昏暗得多,别人的门窗朝前,门窗一壁,而谭政的监房要通过一所过屋才能进去。窗子封得严严实实,外边已安着一个漏斗状观察窗,见不到一点阳光。一天到晚,室内极度昏暗,特别是阴雨大,室内白天黑夜没什么两样。这样,谭政本来就压抑的心情更加深重。他一天到晚不说话,也很少在室内走动,往往是在一个地方许久许久地站着,有时瞪着两眼,呆呆望着,眼皮不眨一下。他的内心痛苦超过了极点。他的神经己有些失常了。后又被转移,关在公安部办的政法大学里。前后换了好几个地方,具体都是什么地方,谭政自己也搞不清楚,深院壁垒,无向可辨,无人可问。在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夏日闷热,蚊虫叮咬,呼吸都感到十分的困难,冬天寒冷,无任何取暖设备,谭政只能合衣而卧,蜷曲着身体,以抵风寒。吃的“囚饭”,除了窝头、咸菜,无任何可引起食欲的饭菜可言。
八年里,谭政的身心受到了极度的摧残,政治生命降到了他人生的最低点,作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也降到了他人生的极限,病疾相伴,无药给医,谭政险些送命。后来,谭政自己曾伤心他说:“我这个参加秋收起义的红军战士,井冈山上的共产党员,古田会议的参加者,经过爬雪山、过草地,长征二万五千里,竟然在‘自己’的监房里蹲了八年!”一次,毛主席问:“那个谭政哪里去了?”这才把谭政从监房中放出。此时恰是1975 年元旦过后不久的春节前后。谭政放出后,先是住在中组部招待所,长时间生活上没人过问。老同志、老朋友前来看他,谭政一见面便失声痛哭!老秘书前来看他,他竟然哭得老泪纵横,像是个孩子。并说:“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啊!”人们突然发现,谭政大将的神经已有点不正常了,说话用语迟顿,腿脚不灵,耳朵发聋,真像一个小老头了。同志们见到谭政被折磨成这种模样,都感到吃惊,并关切地问:“谭老,你是为什么蹲监房的呢?”谭政的回答十分干脆:“不知道。”当秘书问起他在监房里的情况时,谭政摇摇头,说道:“八年了,别提它了!”谭政对秘书和看望他的同志说起出来后的情况:“许多人来看我,那天耀邦同志来了,很关心我的生活。”说着说着,止不住又落下了热泪。“我是出来了,但就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有点事情做才行啊!”谭政还惦记着工作并对秘书说。秘书给他出主意:“您给叶副主席写封信,把你的情况说一说。”谭政觉得此办法不错。第二天就给叶副主席写了一封短信。叶剑英接到谭政的信以后,很快把信批给了此时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邓小平同志。邓小平立即把这封信转给了毛主席,并作了批示:
主席:
谭政无大错,建议安排军委当顾问。
当天,这封信送到了中南海毛主席住处。毛泽东也想到了谭政这个湖南老乡,老部下,老相识。当初正是毛主席“那个谭政哪里去了?”才把他放出。今天,毛泽东又在经邓小平批示的谭政的信上,用粗粗的铅笔画了一个很大的圈,表示同意邓小平的意见。于是, 1975 年8 月,谭政出任中央军委顾问,对他所受的政治迫害,予以平反。谭政大将又穿上了他视为生命的军装,恢复了往日的殊荣。谭政穿上军装去看叶帅。在西山叶帅的住所,他握住叶帅的手,泣不成声。叶帅看到谭政虽有好转、但仍无法掩饰的落魄身心,心中犹如刀绞般的难受,他的喉咙硬咽了。坐了片刻,恢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叶帅对谭政说:“谭政啊,你出来工作,是邓小平同志建议,毛主席批准的。你呀,身体不好,能做多少工作,就做多少,不要像过去那样一个劲儿地干,身体不行不要勉强。”谭政的耳朵已经背了,没有听清。叶帅只好又说一遍。谭政明白后激动地对叶帅说:“能工作了,我就要尽量给党多做点事情。”告别叶帅时,叶帅又特意送给了谭政一个助听器。此后,谭政又去看了徐帅等老同志、老朋友、老上级,谭政的心情,身体,精神,处在慢慢的恢复中。谭政以坚强的毅力,锻炼身体,做着恢复工作。谭政虽然行动不便,据他的秘书回忆,有时走路直跺脚,就是迈不开步,但上任后,仍然深入边防海岛去看望部队,回到井冈山看望老区群众,还回到东北解放战场去巡视。正在谭政身心状况逐渐恢复,并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干一番的时候,由于身体被迫害的虚弱,加上一个新的、意外的打击,使他永远地失去了工作能力,在医院的病榻上,艰难地走完了他人生最后八年的旅程。
1980 年4 月25 日。北京五棵松。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南楼高干病房。谭政病榻。北京的四月,阳光明媚,微风阵阵,万木逢春。座落在五棵松地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即301 医院南楼高干病房, 亭台楼阁,平顶白墙,远远望去,显得十分威武壮观。院内丁香株株,松柏参天,花草遍布,气息幽幽,这是一个闹中取静,治病疗养的好去处。这里有一个经历坎坷、阅历非凡的特殊病人,他就是年已七旬的共和国大将军谭政。与谭政同住三层治病疗养的,还有毛泽东的前妻贺子珍、身经百战的将军韩先楚和越南领导人黄文欢等。谭政入院后,经医生、专家会诊,确诊为“脑血栓”病,需住院长期治疗。此次谭政住院,既是林彪长期政治迫害、身心摧残所造成的直接恶果的继续,又是这种迫害的余毒对谭政的再次刺激而直接引发。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一个地位相当高的人来谭政家里看望谭政,并对谭政说:“谭主任,你在延安作的那个政治工作报告,不能算作你的著作吧!”谭政没有吱声,但心中怒气油然而生。碍于情面,他并未发火。这个在林彪整他时玩弄的老把戏,谭政早已领教了。他当初不认这个帐,后来不认这个帐,今天他更不认这个帐。几天过后,有关方面给谭政送来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文件中,有一个附件,就是当初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谭政作的那个《关于军队政治工作的报告》。但这次报告的署名,处理得很滑稽,既未署谭政的名字,也未署毛泽东的名字,而是署了“留守兵团政治部”机关的名字。谭政看后,真是哭笑不得:“留守兵团政治部怎么作报告?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谭政心中很生气地对秘书说。秘书只能安慰谭政说:“可能是他们又搞错了!”
谭政接着激动他说:“历史总会是真实的、总有一天会有人说公道话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使谭政刚刚恢复的身心,无形之中又受到了一次剧烈的震痛。几天之后,问题出现了。一天中午,公务员打了一盆洗脸水,准备给正在医院查体的谭政同志擦脸。公务员叫一声:“谭老!”谭政没有反应。又叫一声:“谭老!”谭政仍没反应。公务员觉察到谭政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他叫来了护士、医生。谭政醒来后,发现他左侧身体已不能动,并影响右侧身体。语言失灵,吐字不清,很难听懂,但他心中还明白,用手写字,企图表达意思,但手脚都已不听使唤,划道拐弯已很困难。经医生、专家会诊结果,确诊为脑血栓导致半身不遂。静静的医院高干病房(后来又迁到新南楼即将军楼六层四床),外面是明媚的春光,里面是卧床的大将。
谭政己无法浏览那四季分明的都市景观,而长期弥留于白墙、白床、白衣护士之间,偶尔又在似梦非梦的迷朦中,回到那军旅生活的战场,回到了那童年儿时湖南老家的田园生活..谭政长达八年的病榻煎熬,就这样在昏昏沉沉中,悄然开始,在光怪陆离中,慢慢度过。他大小便失禁,秘书、护士们为他端尿端尿。他身背长满了褥疮,秘书、护士们为他翻身,擦洗,换药..
有一天,老秘书兴冲冲地来看他,坐在谭政的床边,从兜子里拿出一本书来,对谭政说:“谭老,这是党的权威部门编辑的《党史参考资料》,里面收录了您在延安西北局高于会议上的那篇报告,并署了您的名字。”
谭政没有听懂,他的听力已经越来越差了。
无奈,老秘书又赶紧把这件事写在纸上,让他看这个可喜的消息。尔后,又把《党史参考资料》收录了他那篇报告的书,及其书中所录谭政报告的“谭政”署名,指给他看。
谭政看懂了,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脸上现出了难得的微笑。
他的嘴动了动,说出了几个字。老秘书无法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从口型上看,仿佛是说:“实事求是就好。”
1986 年6 月13 日,在家人和秘书们的陪伴下,谭政在医院的病榻上,度过了自己的八十寿辰。这一天,徐向前元帅给谭政大将发来了八十寿辰生日贺信。信中写道:
您对人民军队政治工作的建树,您对革命的功绩,是永不磨灭的。
谭政躺在床上,病室内坐满了家人与秘书。
谭政看着徐帅发来的祝贺他八十寿辰的贺信,心中荡起了无限的感慨与激情。回想这八十年不平凡的人生历程与戎马疆场的军旅生活,回想到林彪的迫害与党和人民对自己的信任、理解与支持,回想起这难熬的病榻生活及其对秘书和家人们的连累,回想起老帅们和同志们的关心,两行滚滚的热泪,情不自禁地从谭政的眼睛里流出,泪水穿过面颊,流过耳际,润湿了枕头..八十寿辰后两年,即1988 年7 月,谭政在病榻中,被授予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1988 年11 月6 日凌晨2 时5 分,凛冽的北风不时呜咽着、呼啸着掠过古城,当拂晓已经来临的时候,当人们还在熟睡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将谭政在弥留昏睡中,吐出入世间最后一口气,便悄悄地,没有打扰任何人,永远地告别了这个生他、养他的世界。共和国的一颗巨星殒落了。谭政大将的逝世,引起了全党全军广大干部、战士的极大悲痛。有的写悼诗、挽联,有的写信、发电以表悼念之情。谭政逝世后,骨灰被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在党中央的授意下, 1988 年11 月18 日,《人民日报》第四版,几乎以一整版的显著位置,以大长方形黑框里面的大黑字醒目标题“深切怀念谭政同志”,刊载了谭政同志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四幅大型照片和他的生平介绍。上面两幅照片,一幅是1936 年谭政同志在陕西保安(现为志丹县)红军大学学习时校园内所拍照的;一幅是1959 年11 月28 日,朱德元帅、谭政大将等在北京长辛店坦克学校视察时所拍照的。下面两幅照片,一幅是1958 年6 月谭政同志会见四川省革命荣誉军人课余演出队时所拍照的; 一幅是1945 年8 月28 日,谭政等在延安机场欢送毛泽东主席赴重庆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时所拍照的。《人民日报》还以新华社的名义,刊载了《谭政同志生平》。《生平》全文五千余字,对谭政大将的一生经历作了简要的介绍与高度的评价:
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党和军队的优秀领导人,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军事家,我军卓越的政治工作领导人,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顾问谭政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88 年11 月6 日凌晨2 时5 分,在北京逝世,终年八十二岁。谭政同志在六十余年的革命生涯中,历尽艰辛,百拆不挠,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建立了不朽功勋。他的逝世,是我党我军的重大损失。谭政同志在漫长的革命岁月中,经历无数艰险,但他总是以高度的政治热情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勇挑重担,开拓前进,表现了对党对人民的无限忠诚。他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和高尚的品德修养,大公无私,敢于直言,严以律己,宽厚待人,功高不自傲,委屈能求全。他善于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联系群众,团结同志,作风民主,顾全大局。他注重调查研究,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工作认真细致,善于总结经验,能够创造性地完成党所交付的各项重大任务。谭政同志功勋卓著、德高望重,把毕生精力献给了人民军队建设,献给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他的崇高品德和重大功绩将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中。谭政同志永垂不朽!
是的,谭政大将的一生,功勋卓著,富有传奇色彩。他为缔造和建设人民共和国所铸就的风云业绩,将永远载人史册,铭刻在共和国的丰碑上,流芳百世。他的高尚的道德风范,伟大的人格力量,高超的领导艺术,忘我的奋斗精神,将永远启迪、激励、鼓舞、教育后来人!谭政大将与人民共和国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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