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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肖劲光

第六章 听夜雨对铁窗 耿耿是丹心

  1933 年11 月。闽西建宁,红一方面军总部。

  肖劲光被关在禁闭室里。门口是两个持枪的看守。

  “同志,请你帮忙传一声,就说肖劲光要见总部领导。”肖劲光隔着门对一个矮个子看守说,声音不亢不卑。

  矮个子看守转过脸,声音不高但恶狠狠他说:“老实点!”

  肖劲光回到屋子中间,坐在冰冷的板凳上,苦思冥索,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宣布撤职审查的名义是黎川失守和浒湾战斗失利。肖劲光更不明白他在这两次战斗中究竟要负多大的责任。

  肖劲光没有别的办法、坐在凳子上反复回忆黎川失守的前前后后和每一个细节..

  关于黎川失守——

  1933 年1 月,中共临时中央从上海搬到了中央根据地。蒋介石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围剿”。中央苏区形势十分严重。

  6 月,中央军委决定,对红一方面军进行整编,取消军的编制,由军团直辖师。红一军团辖第一、第二、第三师;红三军团辖第四、第五、第六师,红五军团辖第十二师。同时,决定成立红七军团,辖第十九、第二十、第二十一师。

  肖劲光受命,组建红七军团。

  6 月中旬,中央又以红三军团和十九师组建为东方军,实行“两个拳头打人”的分离作战。而二十师,二十一师则仍回闽北,配合东方军作战。这样,红七军团实际上没能完成组建。

  肖劲光则带领部队在延平、将乐、顺昌一带东奔西调,配合东方军行动。

  此时,蒋介石已调集六十七个师,另九个旅共一百万军队、聘请德、日、美等国军事顾问,采取持久作战和“堡垒推进、步步为营”的战略战术,开始对各根据地进行“围剿”。其中,用于直接攻击中央根据地的有四十六个师,另四个旅,约三十万人,企图歼灭红一方面军,摧毁中央根据地。

  根据敌我势态,毛泽东曾向军委建议,采取诱敌深入的办法,将敌人引进建宁、泰宁一带山区根据地,集中红军主力,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由于“左”

  倾教条主义的影响,毛泽东的意见没能被中央采纳。

  九月中旬,肖劲光奉总部命令从将乐战场赶回泰宁总部。九月的南方,依然暑热未减,当肖劲光翻身下马的时候,马和人湿淋淋的。

  “劲光同志,你辛苦了。”总政委周恩来接待了他。

  “将乐战斗现在怎么样?能打下来吗?”周恩来一边问,一边为肖劲光倒茶水。

  肖劲光脱去透湿的上衣,拧于后在脸上又抹了几把,然后用一个大搪瓷缸从水桶里舀了一缸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擦了一把嘴道:

  “哎,简直渴死了!”

  “来,坐下!”周恩来拖过一把椅子。

  肖劲光坐下:“将乐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天然工事,易守难攻啊。能不能打下来,很难说。”

  “伤亡如何?”周恩来关切的问。

  “代价太大了。六师师长牺牲了。部队打得很苦哇!”

  “哦..”周恩来若有所思。

  肖劲光看着周恩来,问道:“要我回来,有新的任务吗?”

  周恩来抬起头:“是的。有敌情通报,敌人的第五次‘围剿’正在启动。

  敌周浑元部已经向我闽赣苏区逼近。黎川地区可能是敌人的首攻目标。你得赶紧回‘老家’去,准备迎敌。’

  肖劲光是去年年底调任建黎泰地区(建宁、黎川、泰宁)警备司令员兼政委的。后来改设闽赣省,成立了中共闽赣省委和省革命委员会(即省政府),顾作霖任省委书记、邵式平任省革命委员会主席。肖劲光任闽赣军区司令员,辖建宁、黎川、泰宁、金溪、资溪、光泽、邵武以及信江、抚河之间的广大地区。后来,虽然肖劲光经常调用别处,但这个省军区司令员他仍然兼着。

  因此,周恩来说是让他回“老家”去。

  “迎敌?总政委,我哪有兵呐!”肖劲光叫了起未,“我这个闽赣军区司令、七军团政委现在是光杆一根呐!”

  本来也是,军区成立后,只有一个五百多人的独立团和游击队,负责留守,前不久被调到硝石归前总指挥,现在只剩下一个七十几人的教导队。红七军团压根儿就没有组建到位。肖劲光能不叫吗?

  周恩来站起来:“你先在这儿熟悉一下敌情,然后谈一谈你的要求和想法。”

  肖劲光再没说什么,一头扎进敌情的研究和分析中。

  他仔细对照翻阅了所有的敌情通报。一个大胆的建议在他头脑里逐渐形成。

  他找到中央军委负责人,建议:针对敌人大规模的“围剿”,红军主力应及早集结于黎川东北的光泽、资溪一带,避开敌人进攻的锋芒,从侧面打击进攻黎川的敌人,开展游击战和运动战。他强调,死守黎川没有什么价值。

  但这一建议没有被采纳。

  肖劲光只身回到黎川。

  这才有了黎川失守的事件。

  “眶啷”一声,禁闭室门开了。

  前总的一位负责人走了进来:“肖劲光,首长要找你,跟你谈话。请跟我来。”

  肖劲光被带到了首长办公室。

  首长起身,从桌子上拿过一份《红色中华》报的副刊《铁拳》:“你看看这个吧!”

  肖劲光接过报纸,通栏标题赫然入目:“反对肖劲光机会主义专号”。

  肖劲光急忙往下看,自己怎么一夜之间成了机会主义呢?肖劲光看到下面有三篇文章。

  没等肖劲光看完,首长便开腔了:“肖劲光、你要老实交待你的问题,‘罗明路线’在军队,你是最典型的。”

  肖劲光没吭声,连忙把目光移到第三篇署名文章上——《反对红军中以肖劲光为代表的罗明路线》。这是给肖劲光的问题规定的性质。

  肖劲光痛苦、疑虑、委屈,他大声申辩:“近两年来,我一直在军队打仗,作战方针和作战部署,都是中央定的。我是按中央的要求完成任务,怎么变成了‘罗明路线’的代表呢?另外,军人行事以战场要求为第一需要,有些战斗的具体打法,我是按军事常识工作的,即使有失误,那与机会主义也挂不上钩啊..”

  “肖劲光,首先你要端正态度,你要从思想上检查路线问题。”

  肖劲光愤然站起来:“我是党员,我是军人,我的所作所为全是按中央的路线行事。说我有什么具体的缺点错误,我都承认,说我有路线问题,我不能接受。”

  首长推了推眼镜,想了想说道:“好,咱们先不说路线问题。你说,黎川是怎么失守的?你有没有责任?”

  肖劲光详述了黎川失守的经过——

  肖劲光从泰宁回到黎川时,不禁大为惊疑:城内冷冷清清,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连行人都没有。

  肖劲光来到省委、省政府机关。院子里空无一人。对面政府的供销合作社门开着,于是他连忙走过来。

  “喂,小同志,省委机关的人呢?”肖劲光见到一个办事员,上前问道。

  “省委机关已经奉命撤走两天了,敌人马上要来‘围剿’。你这是——”

  办事员抬头说道。

  “哦——”肖劲光没来得及多问,返身退了出来。

  肖劲光来到军区教导大队。

  这支六七十人的队伍,就是这个小城唯一的武装力量,它要面对几十倍于它的敌人的进攻。

  这个空城计怎么唱呢?肖劲光心头暗暗发急。他把零散的地方游击队集中起来,配属各教导中队领导,与大队统一行动。他要在这唱一出新的“空城计”。

  5 天之后,敌周浑元部的三个师,离开南城、硝石,直扑黎川。

  9 月28 日,敌先头部队占领黎川城外围阵地。

  9 月29 日,敌主力跟进,截断退路,对黎川城形成包围。

  敌我力量悬殊。怎么办?肖劲光满头是汗,他一面组织部队凭险抵抗,一面想下步棋究竟该如何走。

  教导队队长满脸是血跑过来:“司令员,再拼下去,这点本钱就没了。”

  肖劲光两眼火光直冒。

  “派去要增援部队的人,冲出去没有?”肖劲光停了停才问道。

  队长擦了一把血汗水,说:“四周都是敌人。出是出去了,谁知是死是活。”

  肖劲光没有再吭声。本来黎川战斗一打响,总部就会有消息。这里没有兵力,总部也是知道的。要有部队,增援早就上来了,何须去搬呢?

  “突围!”肖劲光权衡再三、决定放弃黎川。

  说到这儿,肖劲光紧紧地盯着这位首长:“黎川就是这样失守的。”

  首长一边听,一边抽着烟。一对小眼睛不停地打转。等肖劲光一停,便反问道:“谁命令你放弃黎川的呀?”

  肖劲光辩道:“也没有谁指示我要死守黎川呐!”

  首长扔掉了很长的烟屁股:“逃跑了,总是事实嘛!”

  肖劲光想了一想,说道:“的确,作为一名军人丢了阵地,还不如战死。

  但是,我得对党的事业负责呀,党正需要这样的战士去消灭敌人,无理由让战士们去作无代价的牺牲呀!”首长听到这,站起身来:“今天就谈这些吧。

  逃跑了,就有个逃跑主义的路线问题。”

  肖劲光再没什么可说。他拿着那张《红色中华》的副刊,回到了禁闭室。

  主观反省是痛苦的。更叫人痛苦的是反省没有什么结果。

  夜,渐渐走向深处。肖劲光吹了灯,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又硬又冷的床边,和衣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看守在那跺脚,搓手。肖劲光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之后,就一直再没睡着,他反复地思考,自己究竟与“罗明路线”有什么关系呢?

  反“罗明路线”,是从1933 年年初开始的。

  1933 年1 月,中共临时中央政治局要求各根据地最大限度地扩大和巩固主力红军,强调以“攻打大城市为中心”的“进攻路线”。当时,任中共福建省委代理书记的罗明,根据实际情况,自己写了《对工作的几点意见》和《关于杭永情况给闽粤省委的报告》,认为党在闽西上杭、永定地区力量薄弱,困难很多。党在这些地区的工作方针应该与中心地区有所不同,强调在边缘地区要开展游击战争,逐步扩大红军,保留一部分地方武装等等。这些意见,反映了毛泽东的一贯思想和主张。但苏区中央局和临时中央错误地认为罗明的意见是“对革命悲观失望的机会主义取消主义的逃跑退却路线。”2月15 日,苏区中央局作出《关于闽粤赣省委的决定》,指摘福建省委,形成了“以罗明同志为首的机会主义路线”,撤销了罗明的省委代理书记以及省委驻上杭、永定、龙岩全权代表的职务,并在党内开展了所谓反“罗明路线”

  的斗争,以排斥一大批正确主张的同志。接着,又在江西开展反“江西的罗明路线”斗争,邓小平、毛泽覃、谢唯俊、古相等因在工作中坚持正确主张,抵制“左”倾错误在本地区的贯彻而受到了批判。4 月,江西召开全省三个月工作的总结会议,邓、毛、谢、古被说成是“罗明路线在江西的创造者”,“反党的派别和小组织的领袖”等。5 月,中共江西省委通过《对邓小平、毛泽覃、谢唯俊、古柏四同志二次申明书的决议》,决定全部撤销他们在红军、地方领导机关中所担任的职务。“左”倾冒险主义路线得以在中央革命根据地进一步贯彻。“反罗明路线”也成了为“左”倾路线开路的杀手锏。

  建宁。红一方面军总部。

  还是那位首长的办公室。彭德怀一面端起茶杯喝茶,一面等待这位首长发话。

  首长推了推眼镜,说:“彭德怀同志,请你说一下关于肖劲光黎川和浒湾战斗失利的调查情况。”

  彭德怀是三天前由总部派去专门调查肖劲光战斗头利的有关情况的。

  彭德怀放下茶杯,从怀里摸出几张纸,一边递过去,一边说:“黎川失守,责任不在肖劲光,按当时的情况看,七十几人的教导队,加上游击队员一共才二百来人。就是凭险据守,在敌人四个师的兵力面前,至多能坚持几个小时,而东方军自延平、顺昌前线撤回泰宁时已经是10 月了。也就是说, 这中间有五天。如何守法?”

  首长见彭德怀说得有理有据,便往下追问:“那么,浒湾战斗呢?”

  彭德怀站起身来:“都写在纸上了,你自己看吧。”说完,便一副告辞的架式。

  首长见状,只好送客。

  彭德怀反剪着双手大步出门。

  首长又开始认真阅读关于符湾战斗的情况——

  1933 年11 月。

  敌一个师出资溪,由金溪向浒湾方向移动。

  中央军委命令肖劲光,迅速打击这股敌人,并电告肖劲光,部队划归红三军团指挥。在三军团到达之前,钳制这股敌人,截断金溪至浒湾的公路。

  等彭、滕主力赶到,消灭这股敌人。

  11 月1 日,十九师、二十师进入阵地。十九师配置在北面高山地区,钳制浒湾之敌,使浒湾之敌不敢出城接应移动部队,与处于东西南三面赶来的三军团,形成合围之势。二十师占领八角亭一带阵地,由粟裕形成对来敌的封锁。

  11 日晚,战斗打响,肖、粟所部将敌人压在一片森林地带。两军相持不下。

  12 日晚,红三军团从东南两个方向,向敌人靠拢。但指挥部没能及时告知肖、粟等人。直到13 日拂晓,东南两面枪声大作,肖劲光才估计是三军团主力赶到,于是,配合向敌人出击。

  两天多时间,敌人已经在森林地带构筑了工事。三军团主力进攻未能奏效,反而伤亡七百多人。

  敌人在击退红三军团主力后,终日派飞机对肖、粟两部阵地进行狂轰滥炸。同时,浒湾之敌蠢蠢欲动。

  战斗又持续一天,阻止阵地被敌人的飞机炸得翻了一遍,部队伤亡也很大。

  晚上,浒湾之敌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出来接应,正面的敌人集中兵力向阻击阵地突围。粟裕第二十师在宽大的正面打阻击,只是一层很薄的力量配置。

  在这种情况下,敌人突破包围,打通了去浒湾的道路。

  首长看完这些材料,又拿起铅笔从头翻过来。他很希望能在里面找到对他有用的东西,但结果很失望。

  来到建宁好几天,肖劲光被关在那间小房子里日复一日地反省。

  反省什么呢?他坐在床上怀念起战场上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前线的战事是那么紧张,而自己却只能坐在这里,作为党的异己分子接受不知所以的审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呢?他理不出个头绪。

  外面有钥匙的响声。

  门开了,居然是那位首长出现在门口。

  肖劲光从床上拿过那张看了千万遍的《红色中华》副刊,冲着那位首长说:“这三篇文章纯属胡扯。战争有战争的规律,怎么能把突围、撤出战斗,与逃跑主义,与右倾机会主义扯到一块呢?你说说清楚!”

  首长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胸有成竹地开口说道:“肖劲光呵,不要着急嘛!”

  “我能不急吗?”

  “事实虽然有点出入,但也是斗争的需要嘛!党已经决定在军队中开展反‘罗明路线’,把你作为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代表,可以教育全党、教育全体官兵嘛!你应该服从党的决定。”

  肖劲光沉默了。

  “明天,准备让你到中央去,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态度一定要端正。”

  首长边说,边在这间小屋子里来回走动。

  肖劲光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感到前面是一条黑暗而又漫长的道路。

  这一夜,他没有合眼。

  从建宁到瑞金的路,肖劲光不知走了多少遍,有一路春风得意的时候;有心急火燎马不停蹄的时候;也有心情沉重感到压力逼人的时候;还有对某一问题感到疑惑心绪不宁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委屈、这样苦闷、这样茫然无措和夹杂着恐惧的忧郁。

  一路上有几个战士同行,还有刚好到瑞金办事的李一氓。他们似乎刚好成了他的“解差”。

  肖劲光默默无语。其他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马蹄声敲打着这静静的山野。

  路旁的山山水水,树木草石,肖劲光是那样地熟悉。哪儿有一条沟,哪有一个小土坎,肖劲光差不多都能说出来。这两三年来,他一直在这一带辗转战斗。而今天,他似乎是一个被押解的犯人。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脆弱。这使他看到,过去叱咤风云的力量井非是他自己所有,而是来自自己所属的阶级以及党。

  一想到党,肖劲光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参加革命十几年来,什么样的险恶环境没经历过,什么样残酷的场景没见过。要说死,都死过无数次了,但从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从没有马虎过对党的事业的忠诚。那么,这一次怎么出现如此血淋淋的事情呢?

  是误会,一定是误会的!肖劲光在心底这么呼喊。说不清是自我安慰,还是一种善良而美好的祈盼!这样想一会之后,心头才觉得坦然了一些。

  太阳落山了,肖劲光等人来到一个镇上,李一氓找到有关领导,决定歇下来,明天早晨再走。

  碰巧镇公所接待他们的妇女主任跟肖劲光很熟。肖劲光是这儿的军区司令嘛。从吃饭到安顿房子,乖巧的妇女主任一直和肖劲光拉话,一时间他前线战斗打得如何,一时又问他是不是到瑞金开会去,还请他给毛主席捎个话,让毛主席路过这儿的时候,也到镇里看看。

  肖劲光感到很尴尬。他说什么呢?哼哼哈哈地应付,心里憋得难受。

  好不容易上床躺下,眼睛却怎么也合不到一起。

  一夜时间,可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小时。

  离瑞金越近,肖劲光的心里越难受。瑞金有他认识的许多人,有老上级,有老战友、老同事。怎么向他们交待呢?

  人啊,谁到了这个境地都难!

  瑞金。党的活动分子会议。主题:反肖劲光机会主义。

  中共临时中央负责人博古作报告。报告的内容基本上与《红色中华》上的三篇文章一致。

  会场有人带头高呼:“打倒蒋介石的走狗肖劲光!”“坚决批判军队中的‘罗明路线’!”

  会议结束之后,一场群众性的揭批肖劲光的运动随之展开。各地和各部队利用漫画、报刊和演节目的形式对肖劲光进行批判斗争。

  肖劲光的心在流血。

  肖劲光欲哭无泪。

  军委会从早晨开到中午,在讨论关于对肖劲光的处分问题上,久议难决。

  “肖劲光有问题,要他检讨反省,这是讲了原则的。在下面适当地开展批判,肃清影响,我个人也不提出异议。但是,要杀他,我反对。临战不能杀大将呵!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有军令状的,何况黎川,也不是街亭嘛!”

  毛泽东对有人提处决肖劲光毫不客气。他很激动,手里拿着的香烟都快烧到指头了,他仍然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意见。

  博古放下手中的钢笔,接过话茬,说:“肖劲光的问题,不是一个人的问题,他是一种思想观点,一种路线的代表。宽容一个人,我们谁都可以做到的。但宽容了机会主义路线,谁负责任?这一点,我们必须清醒。究竟如何处理才合适,大家要充分发表意见。”

  “我认为处决肖劲光,不是仅仅从肖劲光个人问题考虑,它是我们现在深入反军队内的‘罗明路线’的需要。这一点,我们要看到。”一位戴着宽边眼镜的委员说得振振有词。王稼祥推开手中的茶杯,大声说道:“我们要慎重对待党的干部。杀人应该有依据。肖劲光不反党不反革命,这还是事实嘛。路线错了,批判他,纠正他,不要从肉体上消灭他。如果要杀肖劲光,我再说一遍:我拒绝签字。”

  毛泽东扔掉烟屁股,接着王稼祥的话说:“从肉体上消灭,不能解决问题。思想还在,没有达到目的呀。还是要从思想上解决机会主义问题。从思想上解决问题,就要慢慢来。思想的转变是有过程的。有很多问题,是不能急的,不能超越时间嘛!”

  主持会议的周恩来看到会议再无法往下开了,便看了看博古,说:“会就暂时开到这儿吧,关于肖劲光的问题,以后再议。从容办好事嘛。倒是前面讨论形成的决定,要各位委员下去努力贯彻。”

  会议结束得很突然。这也许是会议主持者的机智。

  1934 年元月2 日上午。

  东北风铺天盖地,雨点夹杂雪片和小冰粒横过天空原野,重重扑打在大地上。这是南国少有的恶劣天气。

  肖劲光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墙壁。早上,他第一次没有吃饭。他吃不下去啊。看守进来善意地劝他。他紧紧地盯着看,吓得看守直往后退。

  突然,是博古在外面讲话的声音,他似乎在问肖劲光起床没有?吃饭没有?看守如实作了回答。

  博古进来了。不声不响地走到肖劲光的床前。好一会没说话。他在想什么呢?没有人能够知道。只听见他好一会之后说道:“肖劲光,要想开一些。”

  肖劲光两眼死死盯着屋顶。

  “哦,顺便通知你,党决定要公审你。”

  “什么,公审?”肖劲光下意识地坐起身来。他几乎不能自制,他似乎感到自己的精神支柱在摇晃,在倾斜。一阵恍惚过后,他感到好冷,冷人骨髓。冷,是他现在唯一的感觉。

  是呵,要经受这样一种特殊的考验,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啊!党的儿子是那样忠诚地对待他的母亲,然而,母亲呢,被迷雾蒙上了眼睛,竟这样无情地错怪他的儿子..

  敌人的第五次“围剿”,因为“福建事变”而稍缓之后,于1934 年1月立即调遣主力疯狂扑来。

  本来,第十九路军将领蒋光鼐、蔡廷锴于11 月20 日在福建发动事变, 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即福建人民政府),宣布反蒋抗日,提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蒋介石卖国残民的南京政府,并与中华苏维埃政府签订了《反日反蒋的初步协议》。如果红军能与之联合,是打破蒋介石对苏区第五次“围剿”的绝好机会,然而,博古一方面坚持利用蒋介石镇压福建人民政府的空隙反军队中的“罗明路线”,一面又把红军西调攻打永丰,结果贻误战机。

  当蒋介石镇压完福建人民政府,又回头向苏区进攻的时候,博古等人又急了。

  1934 年1 月6 日。瑞金叶坪广场。

  用一张张方桌搭起的审判台,很宽敞。审判台四周和其它许多建筑物以及树上,贴满红绿纸写成的标语:“打倒罗明路线在军队中的代表肖劲光!”

  “打倒右倾逃跑主义!”等等,不一而足。台上几张长桌,和几条长凳整齐地排列着,这是临时军事法庭的审判席。在一侧前边,有一套单独的桌凳。

  显然,这是被告席。

  肖劲光终于坐到了被告席上。

  肖劲光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乱蓬蓬的胡子上,颧骨高高突出,眼窝深陷,头发也东倒西伏。站在那张孤零零小桌子前,他的脸都变形了。只是身材还是那样魁梧、高大,一身灰布军衣还是那样整洁,绑腿扎得还是那样结结实实。

  面对着台上台下虎视眈眈看着他的昔日的战友们、同志们,他的心里是无愧的。

  最高临时军事裁判法庭主席宣布开庭。

  书记宣读控告书。内容仍然以黎川失守和浒湾战斗为要。

  肖劲光尽力作了辩解。他要把事实再一次向党讲清楚,向同志们说明白,他要和盘托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他不放弃任何努力,这是他肖劲光的性格。

  当然,辩解和说明是无效的。

  最后,法庭宣判,开除肖劲光党籍、军籍,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无上诉权。

  公审结束了。肖劲光被送到了一座临时“监狱”里看押起来。

  人们又把注意力投入了蒋介石步步逼进的第五次“围剿”。

  清凄枯冷的监狱生活,反倒使肖劲光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就是五年吗!五年以后,我还照样能革命,能打仗。

  肖劲光不愿再多想这令人肝肠崩裂的事情了。

  晚上,躺在床上,他就想起妻子慕慈,想起远在苏联的女儿。他还想起湖南家乡的老母亲。他想和她们在一起的欢乐,想和她们分别的痛楚。他想得好人神、好解渴。真的,过去没有这样的时间来想这些。那时候,要天天跋山涉水,和敌人斗力斗智。这下倒好,什么也不需要操心了。难怪中国人讲什么“有子半世福,无官一身轻”,还真有些道理。

  突然,有一天,监狱管理人员通知肖劲光有人探监来了。

  谁呢?肖劲光一边往会客室走,一边自己问自己,慕慈?不会是!弼时?

  不,他很忙。

  想着想着,肖劲光来到了会客室。

  呵,子珍同志!

  是的,毛泽东派贺子珍来探望肖劲光了。

  贺子珍向肖劲光转达了毛泽东的话。大意是,黎川失守是“左”倾军事路线造成的,你率部突围撤退没有错,你是对的。还说了浒湾战斗失利,有多种失败的原因,总结教训就够了。另外,叮嘱肖劲光,要保重,以后的路程还长。

  肖劲光眼圈都红了。

  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什么呢?不就是这种精神上的支持吗!

  贺子珍走了。

  肖劲光渐渐坚强和振作起来。

  1934 年1 月中旬。瑞金。

  为了打破蒋介石的第五次“围剿”,临时中央召开了中共六届五中全会。

  博古主持会议并作报告。

  这次会议,把王明为代表的“左”倾冒险主义发展到了顶点。博古报告的主要观点如下:

  第一,不顾敌强我弱和第五次反“围剿”开始后不利的形势,照搬共产国际第十二次执委会决议,称中国革命已到了一个新的尖锐的阶段,即直接革命形势在中国存在着。认为国民党统治正在急剧崩溃。从而断定第五次反“围剿”斗争将决定中国“苏维埃道路与殖民道路之间谁战胜谁的问题”,并估计这个问题将会在最短的历史时期内得到解决。

  第二,宣称“在我们已将工农革命民主专政推广到中国重要部分的时候,实行社会主义革命将成为共产党的基本任务。”

  第三,主张集中大力反对中间派,在反帝运动和工人运动中,只需要下层路线。

  第四,在反对“主要危险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对对右倾机会主义的调和态度”等口号下,强调党内斗争要无情打击。

  “左”倾冒险主义的进一步发展,蒋介石的重新进攻,使红军遭到了巨大的损失。

  1934 年2 月,蒋部从东、西、北三面向中央根据地中心逐步推进。同时, 粤军在南面设堵。

  红军则采取李德的堡垒对堡垒战术,短促突击战术,分兵把守,处处设防。结果处处防不胜防。

  4 月中旬,国民党主力攻打广昌。李德、博古调红军主力保卫广昌,进行“决战”。仗打了十八天,红军惨遭损失。广昌失守。

  5 月,中共中央书记处决定,将中央红军主力撤离中央根据地,并报共产国际。

  战略转移工作在极少数中央领导人中秘密进行。

  随后,中共成立由博古、李德、周恩来主持筹划战略转移的“三人团”。

  10 月初,国民党军已推进到中央根据地腹地。兴国、宁都、石城相继失守。

  10 月10 日晚,中共中央、中革军委率红军主力五个军团及中央、军委机关和直属部队共八万六千余人和部分党政工作人员,分别自瑞金和于都出发,开始被迫实行战略大转移。留下红二十四师和十多个独立团共一万六千余人,在项英和陈毅的领导下坚持游击战争。

  中国革命又跌入了谷底。

  1934 年10 月12 日。

  肖劲光接到上级通知,率上干队离开大树下,到九堡干部团向团长陈赓、政委宋任穷报到。

  这时候,肖劲光是上干队队长。

  肖劲光是怎样以犯罪之身担任上干队队长的呢?

  原来,在肖劲光年初被判刑之后,中央根据地形势急转直下。傅古等人忙于反“围剿”战事,反“罗明路线”只能不了了之。另外,战事一紧,人手就不够了,到3 月,红军大学的教员、干部好多都被抽调上了前线。这时由于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的干预,肖劲光被安排在红大当教员,发挥他懂军事的一技之长。

  红军大学设在离瑞金城十多里路的一个叫大树下的地方。这里依山傍水,山上有一片茂密的松林。一排排茅草房,虽然简陋,但自然朴实,与大自然栩栩相容,自成一片独特的小大地。

  军校生活对肖劲光并不陌生。红大分四科:高级指挥科,主要培训师以上干部;上级政治科,上级指挥科、上级参谋科,主要培训中下层政治委员、军事指挥和参谋干部。学员大多学习三四个月,然后分配到各部队任职。

  肖劲光由于自己身处逆境,能够为培养红军军政干部尽一点力量,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过了一段时间,红大又任命肖劲光为政治科长。

  紧接着,学校接到准备转移的通知。为什么要转移?转移到哪里去?谁都不知道。

  9 月,红军大学按上级指示将高级指挥科学员提前毕业,并把大学本身改编成上干队(即上级干部队),隶属军委干部团陈赓领导。肖劲光被任命为上干队队长。

  这一任命,出乎肖劲光的意料之外。因肖劲光自知自己刑期末满呢。

  战争时期,命令就是命令。

  肖劲光立即着手这支一百余人的上于队工作,并按上级指示,随时作好出发准备。这才有了肖劲光向陈赓、宋任穷报到的一幕。

  从这里,肖劲光开始了漫漫长征路。他的命运与党和红军的命运一样,前途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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