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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镜头中的毛泽东

作者: 顾保孜

第06章 日出日落天安门

★ 在老百姓的心中,天安门永远与毛泽东联系在一起,好像毛泽东生活在天安门上一样……

如果在中国评选知名度最高的“门”,天安门肯定当选。

这倒不是因为它金碧辉煌,在建筑史上占有怎样重要的位置,而是因为它早已成为共和国的象征。国徽图案上有它,电视新闻的第一组画面是它,人民币上防止伪造的标志也是它,就连咿呀学语的孩童唱的歌儿也离不开它,甚至打排球拦网成功了也被称为“天安门城墙”……

在封建社会,这里是皇帝行使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地方。每当举行重大庆典(如皇帝登基、册立皇后等)时,就在天安门颁发诏书。宣读完诏书,用一个木雕的金凤悬着从城楼上缓缓系下来,礼部的官员跪在楼下接诏。这就是所谓金凤颁诏。皇帝利用城楼,显示皇权。至于天安门前的广场,也是禁地。百姓不要说从那里走过,就是多停一会儿,也会以“私窥宫门”治罪……

一唱雄鸡天下白。毛泽东登上天安门城楼后,标志着天安门回到了人民手中。自那以后,广场几经扩建,城楼更加庄严。每逢节日,党和国家领导人登上天安门,举行重大的国事活动。天安门城楼在人民心目中是崇高的,在崇敬之中,也觉得有几分神秘飘渺,可望而不可及。直到1988年天安门对所有的人开放,老百姓才有机会登上它……

从那以后,人们总爱把天安门和毛泽东联系在一起,好像毛泽东生活在天安门城楼上一样。其实,毛泽东一生上天安门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有人作过比较确切的统计,他老人家总共上过45次天安门。—正常情况下,他每年上两次,“五一”一次,“十一”一次。非常情况下,就很难说了。1966年,他老人家一年上了8次天安门—他要发动“文化大革命”,要接见“红卫兵”小将……

毛泽东作为一代伟人已经作古,他留下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在人们中间流传。同样,他在天安门上也留下许多值得人们回忆和思考的脚印。

毛泽东挥动帽子,亲切地向天安门广场的百万群众致意,这是当年人们非常熟悉的一个画面。直到现在还悬挂在天安门城楼大厅里的一幅巨型油画,就是画的毛泽东和中央其他领导人站立在城楼上,毛泽东面带微笑,神采奕奕,挥动着灰色的帽子的形象。

毛泽东每次上城楼都是走城楼后面的西马道,然后再坐电梯上到城楼的顶层。毛泽东来到电梯的门前,他不急于进去,而是站立在门口。开始大家不知道毛泽东这是在等谁,为什么不进去。不一会儿,宋庆龄副主席来了,毛泽东微笑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并肩走进电梯。这细小的举动,体现了毛泽东主席对宋庆龄副主席的尊重。可是,许多人不知道,在他们来到城楼之前,周恩来总理已经先期到达,他先在电梯里乘坐一个上下,要亲自检查电梯的安全情况。而他自己从不坐电梯上城楼,都是从旁边的台阶拾级登上城楼。上去后,又亲自站在电梯门前迎接毛泽东主席和宋庆龄副主席。多少年,毛泽东主席总是挽着宋庆龄副主席登上城楼,周恩来总理又总是这样迎来送往。

无论是战火乱世还是太平盛世,毛泽东和周恩来同舟共济,可见两位战友情深意笃!毛泽东一上城楼,就快步走到平台的栏杆前,一边高呼“人民万岁”,一边挥帽致意。为了使热爱他的人民都能看见他,他一次又一次从城楼的这端走向另一端,这可不是一般的运动量,城楼平台足足有一二百米长。毛泽东主席丝毫不显得疲倦,脸上泛动着红光。人民的领袖爱人民,人民的领袖人民爱。摄影镜头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画面是无声的,静止的。摄影师镜头的画外音却向我们讲述着一个个毛泽东登城楼的动人故事。

毛泽东第一次上天安门,心情无法不激动,他对着麦克风说:把水银灯打开,我要看看青年同志们……

一般的老百姓不可能想像,这天毛泽东是清晨才睡觉的。当成千上万的人群拥上十里长街的时候,毛泽东却正在梦乡。

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太忙了,也实在是太累了。

经过20多年的艰苦奋斗,马上要建立一个新的共和国,有多少工作要做,有多少事情要处理。他身为统帅,用日理万机这个词是绝对不过分的。

据当时的卫士回忆,他是中午1点钟才起床的。

从他当时的面容看,他睡得不是特别好—他毕竟是要登天安门,他的心中不能没有波澜。

毛泽东有个习惯,起床以后的第一工作是浏览床头的报纸。今天,卫士不得不打断他的习惯,催他穿衣吃饭。

他穿上了特意为他缝制的“礼服”—这是一套黄色的美国将校呢制服,是特级技师为他精心制作的。

他先来到了中南海的勤政殿,在这里主持召开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朱德、刘少奇、周恩来、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等领导人欢聚一堂,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

2点50分,毛泽东和朱德、刘少奇、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先后来到了天安门城楼下,他们要在这里排队集合,登上天安门。毛泽东自然站在了最前面,朱德、刘少奇等紧随其后。

天安门的东西两口有两条马道,是供人们上下天安门用的。毛泽东走上马道的时候,的确有一种“马道通天”的感觉,面前是碧蓝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苍穹,还有那么一两朵云彩点缀。

第一次踏上天安门,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因而,毛泽东的神情是严肃的。他走到天安门的正中央,立正站好,双目炯炯地看着广场上沸腾的人群。

这时候,林伯渠秘书长宣布大会开始。

毛泽东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麦克风前,环视了一下人群,平缓了一下呼吸。用湖南官话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布: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这声音成为一个历史时期的开始,也成为一个时代的结束语。后来,人们说他在天安门上宣布的是:“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其实不是,他只是宣布“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并没有另外的话。

天安门广场上沸腾了。欢呼声、口号声此起彼伏。

按照事先的规定,中央人民政府主席要亲手升起共和国的国旗。他大步走到升旗的按钮下,按动按钮,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广场上鸣礼炮28响。

惊天动地的礼炮声,使人们看到,中国人民真的站起来了!

此时此刻,领袖的心情是激动的,群众的心情也是激动的。他们浴血奋斗几十年,终于迎来了共和国的成立,也就是说,他们用不到30年的时间,打下了一个新的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的吗?

朱德总司令下达阅兵令,代总参谋长聂荣臻率领受阅部队接受最高统帅的检阅。是军威,也是特定的环境的作用,广场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方队整齐的脚步声。

毛泽东看着这雄壮的队伍,举起了指挥千军万马的手臂,向这支英雄的队伍敬礼。

阅兵到黄昏才结束。群众游行便在“团结就是力量”等歌声中开始了。整个广场上灯笼火把,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这天,广场上最动人的口号是“毛主席万岁!”

这个口号之所以喊出来,完全是出自人们的内心。人们已经无法用别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对毛主席的热爱和敬仰之情了。

曾经有人考证过,“万岁”这个词,是有点封建主义的味道,及至后来的“万寿无疆”,则更是旧时代的产物。不知为什么,人们那时偏偏选择了它。

当一个人被千百群众高呼万岁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是不平静的。这天毛泽东自始至终站在城楼上,始终举手向群众致意。面对群众的万岁声,他忍不住朝群众喊:“同志们万岁!”

当青年学生组成的游行队伍通过金水桥的时候,毛主席对他们喊:“青年同志们万岁!”青年学生更加狂热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泽东走到扩音器前,说:“把水银灯打开,我要看看学生们的队伍。”

霎时,水银灯亮了,青年学生更加兴奋,几乎把嗓子喊哑了……

毛泽东朝对面的空座位瞥了一眼,又侧过脸和西哈努克谈话,仿佛根本就没看见那座位还空着。

1971年的“五一”节。

这是“文化大革命”的第6个年头,但这时中国的政局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当然,这个事件中国的老百姓是不知道真相的。这就是毛泽东领导全党在庐山会议上挫败了林彪一伙抢班夺权的计划。

这时的林彪撕去了唯唯诺诺的面纱,公然在高层人士面前表现出他与毛泽东剑拔弩张的关系。

“五一”那天晚上,有盛大的广场焰火晚会。杜修贤和过去一样,随领导人登上天安门城楼,拍摄中央领导和首都人民欢度节日的镜头。

在这之前,杜修贤要检查一下拍摄的灯具,防止曝光不足,因为有主席出场,不能多用手灯。

晚上的活动往往时间长,场面大,准备不好就会出“洋相”。素以“严”著称的总理,绝对不允许记者,特别是他身边工作的记者在公开场合出半点差错。他们跟了总理十多年,没少受批评,也没少受表扬。

杜修贤到城楼时,工作人员已开始布置城楼的座席,座席排列一般按照职位高低严格划分,台子正中放了一张圆桌,围了几把椅子,两边各又有几张圆桌。正中的那张不用说就是毛泽东和林彪坐的,是张主桌。政治局常委、在京的政治局委员坐两边的桌子。中央各部门的领导站在桌子的后面。

晚霞在长安街的尽头露出了痛快淋漓的笑容!

微风徐徐,夕阳已快沉坠到高楼的底层,落在地平线上。

这时警卫局的人也来到城楼,见杜修贤就说:“今晚上毛主席、林副主席都要来看焰火,就你一个摄影记者到前台。”

“我知道。”主席一出场,别的摄影记者一般不能随便到跟前,这早已是一条大家都知道的不成文的规矩。

“林副主席身体不好,上午才参加过活动,晚上还能来吗?”杜修贤心里琢磨着,似乎有种预感,林彪会不会不来?

去年8月,林彪从庐山回北京后,好像精神状态不佳,几乎都在北戴河养病。工作人员私下里悄悄嘀咕,说林彪其实没什么病,主要是和主席闹意见。主席没同意他当国家主席,他就有情绪。干吗呀!党的副主席都拴在了老牛桩上,还急什么国家主席呀,真是的。

夜幕终于落下。夜沉沉的。

天安门广场上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广场四周的建筑物穿上彩色灯装,彩灯像画笔生动真实地勾画出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历史博物馆交错重叠、跌宕起伏的层次和轮廓。“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和“全世界各民族大团结万岁!”的巨幅霓虹牌耸立在广场上,光芒闪烁。

中央领导人陆陆续续来到城楼上,他们先坐在大殿的休息室里休息。不一会儿,毛泽东也到了,他已经不像号召“全国学习解放军”时那样率先穿起绿军装,他又穿上了灰色中山装制服。他的步子仍然平稳,充满自信地走进大殿的休息室,微笑着面对起立相迎的中央领导人,偶尔向他愿意招呼的同志点点头,径直走到屏风后面坐下来休息。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以双手合十的常用礼节向毛泽东问好,坐在毛泽东身边谈话。

去年“十一”,全国各大报纸上就发了一张毛主席和美国友人斯诺在城楼上的合影。似乎毛泽东更愿意和外国人在一起。

突然,门口一阵涌动,周恩来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大家随着他的手势,一看,哦—陈老总大大咧咧地跟在总理身后走进人们惊讶的视线里。

久违了,大家好不亲切哟!关切地询问他手术后的恢复情况。老总笑哈哈地一一作了回答。后来总理又将陈毅带到屏风后面见毛泽东。

毛泽东迅速抬起眼帘,凝目细望,咧开嘴笑了。忙站起身握住老总的手。

“身体怎么样啊?”毛泽东一向言简意赅,这次却问了两句意思相同的重复话,“恢复得好吧?”

陈毅身患肠癌,术后恢复不久,很有些面对“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疑问的慷慨悲壮之感,用力拍拍厚实的胸脯,“恢复得很好,主席!”

“少个零件不要紧。”毛泽东与陈毅谈话总能保持轻松的气氛,“剩的零件不要出问题就好。”

“坏的零件取掉,好的零件一切正常。”陈毅对疾病的态度可说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看不到丝毫的情绪低落。

主席望着老诗友由衷地笑了。

总理则双手抱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欣赏似地望着这对老诗友风趣地一问一答,脸上露出沉思的神色。他在想什么?过去炮火纷飞的年代还是眼前微妙复杂的局势?

城楼上,溴钨灯发出耀眼的亮光。

毛泽东坐在中间圆桌的东首,紧挨着的是西哈努克亲王,董必武坐在西哈努克右侧……最西侧的位子怎么空着?哎,这不是林彪的位子吗?这时杜修贤才发现林彪还没来。他左右环顾了一下,总理的目光也在寻找林彪。

毛泽东略略地抬了抬头,朝对面的空座位瞥了一眼,又侧过脸和西哈努克谈话,仿佛根本就没看见那座位还空着!

总理不停地看表,浓浓的眉头凝了结,他派秘书去打听林彪的下落。

终于,林彪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家焦急万分的视线里。

5月的天,他披着一件军呢大衣,皱着眉,一脸枯寂的样子,从杜修贤身边擦过时,卷过一股浓浓的怪味。早就听说他患病用吗啡上瘾,要经常使用才能保持身体状况。可能身上的味道就是药味。后来听知情人说,那天晚上,林彪要注射吗啡,不想去城楼,是总理电话再三请他出席晚上的活动,他才不得不来。大概没过瘾,才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样。

他落座后,一句话没说。和近在咫尺的毛泽东没有握手,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一眼,只是一味地耷拉着焦黄的脸……拍摄一般要等正副统帅交谈时才开始。

拍电影的人还在对着毛泽东的方向调试镜头。不知怎的,杜修贤被眼前的瞬间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立在董必武的侧面。拍了一张主桌的全景。再看看,人物表情特别是林彪的表情没有进入他所需要的欢乐情绪,只好放下相机,没有再拍,到别处找镜头了。

“林副主席,”禀性温厚善良的董必武探过头去,眯细眼望着林彪,谦和而关切地问,“身体不大好?”

“嗯。”林彪拉着脸,稍向董必武倾下头,既不看毛泽东也不看董必武,就那么望着桌面说,“不好。”

他确实身体不好,穿着大衣,还把双手抄在袖筒里。周围准备拍摄的记者如何忙乱,天安门广场如何人声鼎沸,他全然不闻不见,仿佛正在对付体内的寒冷。不过,看出来,他谁也不看,正是用眼睛的余光注意了周围的一切。毛泽东那边稍有动作,他的身体也会相应地令人不易察觉地起了震动,他是随时准备响应毛泽东的。可是,毛泽东的一切动作都与他无关,没有丝毫同他谈话招呼的意思,甚至始终不肯面对他望一眼。

林彪的浓眉毛颤动过几次,阴郁黯淡的双眼忽然闪了一下亮,那里透出一股锐气和火气,正是董必武也被吸引到毛泽东那边的谈话中去,只剩他自己落寞无伴的刹那。随着眼睛里爆出的那道火光,他蓦地立起身,动作不像病体孱弱,更像在东北率兵之际那么干脆,起身便转身,转身便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当杜修贤再慢慢地踱到主席桌边准备拍摄时……啊!他僵住了,林彪不在了!

大惊失色后,杜修贤又感到自己非常可笑,是不是有点神经质?好像非要证实自己的预感似的。林彪能到哪儿呢?还不是去卫生间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林彪还没出现。杜修贤开始着急起来,会不会林彪走了?想到这杜修贤心里慌慌的,希望不是这样。拍摄还没开始,林彪怎能就不在了呢?他们拿什么见明天的报纸?直到这时杜修贤也没有意识到他那个鬼使神差的“瞬间”已成为今晚绝无仅有的独家新闻,但仍不失信心地望着卫生间的方向,希望林彪还会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这时,人们目光开始注意主桌上醒目的空座位,大家似乎都在猜测,杜修贤心里滚过一阵阵的不安和惊恐,林彪究竟上哪儿去啦?他怎么可以当着主席的面不辞而别?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简直无法想像“一贯紧跟,无限忠于”的林彪怎么会作出今天这样令人费解的举动来。

人们中间要说最着急的是周恩来,他目光频频望向那个空座位,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将警卫员叫到跟前,耳语了几句。警卫员飞快地跑向城楼大厅……毛泽东不动声色,和西哈努克亲王继续谈话。

嘭—哗,第一束礼花腾空而炸。

城楼上的人们忘记了那张刚才还议论纷纷的空座位,目光刷地被礼花拽到了五光十色的天幕上。

毛泽东的头由右侧扭向左侧,目光扫过对面的空座位,没有停留,没有疑问,没有寻究……是否以为那空位子就应该空着?

警卫员一溜小跑到总理跟前,总理的浓眉疙瘩打得更紧,神色非同寻常地严峻。杜修贤一见,心里暗暗叫道:不好!连忙跑去问林彪哪儿去了。“林彪早就回家了!”杜修贤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他为什么要先走?为什么不给主席和总理讲一声?”

“我们也不知道哇。”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杜修贤背脊上直冒冷汗。

拍摄电影、电视的记者还在茫然地四下里张望,等林彪来了好开机拍摄。这可糟了哇!他们手里还空空的,明天晚上电视不就都砸了吗?杜修贤又想起他的相机里那张毫无把握的照片,心里更加地着急。电影、电视、报纸……唉!史无前例的窝囊,窝囊透了!

杜修贤茫然地回到主桌旁。毛泽东望着绚丽多彩的天幕,微微张着嘴,露出亲切和善还带有童趣的笑容。眼前变化无穷的画面,使他忘记烦恼,愉快地沉浸在色泽、光束、跳跃的遐想中。

闪烁的光束投在空落的椅子上,那样地剜目!

毛泽东对林彪的不辞而别,表示了毫不介意的大度。

“身体不好,先回去了。”西哈努克向董必武询问了几句,一听,也就释然了。

这是对林彪突然离去最好的解释。否则人们无法理解林彪的奇怪行为。

当时城楼上还有大报的文字记者,他们听到林彪回去了,不再来城楼的消息,个个惊恐地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一切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

杜修贤不由得望了望手里的相机,里面装着毛泽东和林彪惟一同桌的照片,或许能填补这个惊诧的空位,从而挽救今天晚上这离奇事情给老百姓“意识空间”带来的不良影响。

礼花仍在不断地“噌噌”地往天上蹿,漆黑的天幕犹如坚硬无比的钢板,一撞上去,礼花就粉身碎骨,飞散着自己多姿多色的肢体。

天安门广场、金水桥、天安门城楼……大地仿佛置身在瞬息万变的彩色光环中。

夜色多华丽!

毛泽东忘情地瞅着一个又一个轰然而炸的巨大“花朵”……周恩来却烦躁不安,不时地望望这边的空位子……

在礼花和礼花相衔接的刹那,杜修贤突然发现天空怎么这样漆黑幽深,没有月亮,没有星辰,没有一点亮点,他可从没有觉得天空有这么黑,像泼洒了一整版的浓墨!

当晚,记者们从没见周总理发过这么大的火。这张特殊的照片竟成了毛泽东最后一次登上天安门的见证。

终于,礼花结束了她千折百回的变化和重复。

月亮、星辰渐渐地从浓墨底层浮了出来,铺在大海般的天幕上。杜修贤又寻回了他所熟悉的星光月色,心灵的震动和骇怕似乎平淡了许多。

“老杜。”

杜修贤又一震,是总理叫他。杜修贤原地转了个圈,找不着总理在哪儿叫他。

“老杜,你过来!”

在哪儿?眼前尽是穿梭不停的人影,好容易透过人影缝看见总理在大殿前的柱子旁叫他。

“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你拍摄了没有?”总理劈头就问。

“啊呀,我哪儿知道他坐几分钟就走?来不及……”

“我问你照了没有?”

“啊……照了,就照了一张。”

“电影电视呢?”

杜修贤刚想说没有,见总理着急的样子,话到嘴边变成了“不知道!”

周恩来思索片刻,说:“老杜,你去把分管新闻宣传的负责人叫来,都叫来!”

杜修贤见总理神色严峻,不敢多问,拔腿就朝外走。

杜修贤在大平台上东寻西找找到了七八个分管新闻宣传的负责人,有几个是军管会的。他们随杜修贤走进休息室,总理立即站起身,迎面走了过来。杜修贤悄悄地擦着总理背后,隐到旁边的屏风后面。当时见总理气恼的样子,心里发虚,就萌生了个小小的“计策”。先躲在总理的身后,如果点到他的名,他可以立即投入总理的视线中,如果不点他的名,总理可以看不到他。

杜修贤在屏风后面听到总理一个个挨着点名,心怦怦差点从嘴巴里蹦出来,好像下一个就会点他的名似的。最后没有点他的名字。是忘了还是没叫他?

“电影拍摄到主席和林副主席一起的镜头吗?”

“没有……”回答声音很小。

“那么电视呢?”

“没来得及拍,林……”

“没有拍到,对不对?”

周恩来讲话不像毛泽东爱讲反话。他讲话一是一,二是二,开门见山,一针见血。

“林副主席身体不好,这,大家是知道的。上午他参加了活动,晚上讲身体不好不能来。我亲自请他参加晚上的活动,这样的活动面对人民群众,面对全国的观众。最后他来了。你们是新闻宣传的负责人,你们记者手里拿着摄影机,拍呀!可为什么不拍摄呢?”

不知谁这时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想等主席和副主席讲话的镜头。”

总理火了,一手叉腰,一手在空中舞了个弧形。“林副主席来了没有?他毕竟还坐了一会儿。你们都看见的,你们等什么?等他们讲话?什么时候新闻拍摄规定要等领导人讲话才能开机?你们就是老框框,坐在一起就应当开机拍摄。记者就是要眼快手快,会抢拍。新闻就是时间,新闻等得来吗?”

痛失良机的记者和失职的“头头”们一声不吭,后悔地用鞋尖在厚厚的地毯上碾着坑,在自己的裤缝上摩挲出皱褶。

……屏气凝息中似乎连出气的声音都能听到。此时的沉默需要有特别的承受力!

杜修贤跟总理这么多年,头遭见他发这么大火,吓得窝在屏风后面一动不动。

周恩来沉重地叹了口气,口气也缓了些:“人民希望党中央团结,国家安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城楼上和首都人民一同欢度节日的夜晚,这是多么重要的宣传主题,这是安定人心的大事情啊!组织指挥新闻宣传的领导要充分重视。如果人民问,城楼上观看焰火,怎么没有林副主席啊?你们回答说林副主席只来了几分钟,行吗?党中央在人民心中的形象靠你们宣传,靠你们解释。”

这时总理的目光落在站在最前排的新闻宣传的负责人的身上。

“是!总理,我们回去一定要好好整顿记者队伍,从思想上找原因。以此为戒,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对,要好好从思想上查一查,还有没有政治头脑?有没有工作职责?”

“是的,总理。”

周恩来双手抱胸,来回踱了几步。他扬起疲惫的脸,嗓音有点喑哑,清咳了一声,“今天的活动有些特殊,有难度,这一点我清楚。但同志们都是有经验的新闻工作者,要想到随时会出现意外情况,有应付各种变化的思想准备,不能老想办现成事吃现成饭。今天你们不要怪我对你们严厉,严厉一点有好处!你们回去总结经验教训,下不为例!”

总理一字一顿说完最后四个字,戛然而止。

大家垂着头散开去,杜修贤也轻轻地从屏风后面出来,随着人群往外走。

“老杜,你等一下。”

杜修贤心里一哆嗦:我的天,总理发现我了!

“你快去冲洗照片,一个小时内送来,西花厅。”

“哎!”杜修贤松了口气,旋即走进深沉的夜色里。

路上,杜修贤为机子里的照片祷告,千万千万要成功啊!

暗房里,红色灯光中,杜修贤目不转睛盯着白色相纸在透明显影药水里,一点一点地显影,深色的淡色的在水中快速变化。他喜出望外地将显影好的照片浸在定影水里,细细观看,此时他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了。

说实话,这张照片作为资料照片或许比当做新闻照片用更为合适些。

毛泽东侧着脸,凝神在听西哈努克亲王讲话,显而易见,他沉着脸不太愉快。

林彪裹着呢大衣,像农民那样双手抄在袖筒里,他弓着背,也侧着脸和董必武交谈,那脸上说不清是愁容还是病容。

照片上面人物的情绪痕迹太明显,取景的角度也有点偏……可仅此一张,不用它又用哪张呢?

别无选择!

车灯又一次划破夜幕,在宁静的马路上疾驶。沙沙沙……偶尔一个颠簸,杜修贤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困倦迅速席卷全身……渐渐地走进另一个世界。

“醒醒,醒醒,杜主任。”司机把他从梦中推醒。

下了车,双脚像踩在棉絮上,走了几步才完全清醒过来,一看,已站在西花厅的院子里。走到后院,总理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杜修贤轻轻推开门走进去,总理没有发觉杜修贤,正埋头在比头顶还高的一叠文件里。他唤了一声,总理才停下笔,手扬了扬叫杜修贤坐。杜修贤没坐,把照片交给他,不想多占用他宝贵的时间。

他戴着老花镜,逐一审看照片,看到毛主席和林彪的照片,问:“就这一张?”

“嗯。”

“就这一张啊,就这一张。”总理捏着照片的一角,一手支撑下巴,凝眉自言自语。过一会儿他问杜修贤,“这张照片能不能在电影电视上用?”

杜修贤不好回答,因为他并不满意这张照片的人物效果。

最后总理说:“电视电影就用这张照片,你去办一下。”

杜修贤离去时,总理又将自己埋进了“文件大山”里。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

5月2日,报纸出来了,仅此一张的照片登在头版头条,标题用醒目的黑体字压着《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同柬埔寨国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统一阵线主席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在天安门城楼上一起观看焰火》。

杜修贤拿着密密麻麻堆满革命词汇的报纸,心里却空荡荡的。脑海里老是出现那张空着的椅子……

当晚,这张照片也定格在电视新闻里,谁也没有发现这只是一张瞬间的照片。

事情虽然就这样过去了,但此事在新闻记者中产生的影响,却是不可小视的。

—他们看到了林彪的另一些表现,看到了林彪在毛泽东面前的另一些情况。他并不是时时事事紧跟毛泽东的,也不是时时高举语录本重复毛泽东的话的。

看来他真的要和毛泽东分庭抗礼了。

这在几个月后得到了证实。

打那以后,毛泽东再没有气宇轩昂地走上天安门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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