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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全传

作者: 公木

第19章 终老京师

八大胡同自古名,
陕西百顺石头城。
韩家潭畔笙歌杂,
王广斜街灯火明。
万佛寺前车辐辏,
二条营外路纵横。
貂裘豪客知多少,
簇簇胭脂坡上行。

这是北京城里,有史以来关于八大胡同的广为流传的俚谣。其实,名曰八大胡同,实际上乃是十大胡同,仅在这首俚谣里所提及的就有九条。这九条胡同是: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王广福斜街、石佛湾、大外郎营、小外郎营、胭脂胡同。凡老北京人,或在北京居住得时间长些的行商客旅,无不知道这八大胡同的,也无一个不到八大胡同去走走的,亦不分其富卑尊或达官贵人。如此说来,八大胡同那是在人们心目中占有一定位置了的。

北京八大胡同这方地界,不仅是有名的烟花柳巷,妓女成群,也是个有名的游乐场所。

就在这八大胡同的外首,有不少是摆地的人物。摆地的,这也是一种行道职业。干这种行道职业的人,没有个胳膊粗、力气大的本事,没有个窦尔墩的派头和黄三太、黄天霸、胜英、杨香武的功夫,那是不行的。要说吃这碗饭,也不算难。

本钱不大,底垫不厚,只是买上些桌子、凳子、杉篙、竹竿、棚布,弄上几个生意场子,有那么几方地皮,让那上些江湖艺人有个临时落脚的地点,那样也就行了。他们只不过是在其中吃些份子,或二八、或三七、或四六、或五五,待那生意结束下来,拢拢帐,分一分,也就算了事。不过,话是这样说,听来也容易。可是,人要压不住地皮,镇不住人,那个份子也是劈不到手的。

单说这摆地的,无意中就成了一方地主;而那来做生意的江湖艺人,也就成了上地的。上地的行当,样子很多,包含也广,有说子弟书的、唱大鼓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坠子的、抖空竹的。除掉这些玩艺儿之外,还有卖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点痣的,等等。干这些生意的人,往往都要租上一桌一凳,或者三条竹竿、两顶布棚什么的,也就足以够了。其实,租用这些东西,只是摆地的用作收钱搞提成的一种手段,即使是不用这些物件,只要占上一方地皮,那也是要付钱的。像卖大力丸的,往往只是在地上画个圆圈,铺上一块红布,扣上几个蓝花瓷碗,弄几个琉璃球在里面翻腾来翻腾去的闹活一番,也用不了什么东西物件,但是也得照样花钱、付份子。

在诸种玩艺儿中,尤值得一说的是说子弟书。子弟书,是清代乾隆初年兴起的一种鼓曲艺术。它的特点是:文辞典雅绮丽,讲究平仄声韵。这种子弟书,是专供满族八旗子弟酒后茶余消遣用的。正因为这样,它被北京人说成是"带方字旁人听的书"。"带方字旁的",即指"旗"字言,也就是指满汉蒙旗人而言的。那个时候,竹板书已经兴起。子弟书同竹板书、唱大鼓的,并称为三种鼓曲艺术。又由于这些鼓曲艺术所操持的工具不尽相同,又分别地获得了不同的称谓。唱大鼓的,因为使用的是弦子,比较长些,故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长家伙的;唱竹板书的,因为使用的是竹板,比较扁些,故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扁家伙的;说子弟书的,使用的往往只是一把折扇,比较短些,因此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短家伙的。不管是使长家伙的,短家伙的,或是使扁家伙的,只要是卖口黄、耍嘴皮子的,江湖人调侃时都叫它"吃柳海轰儿"的。当然,这都是北京的方言土语了。

纪晓岚,平生有三大嗜好,即吃肉、抽烟、听书。

这年是嘉庆七年,岁在壬戌,纪晓岚已经79岁了。但是,他仍精神矍烁,兴致不减。每当朝事完了,闹得轻闲时,他总是要到八大胡同说书场子走上一趟,或听上三言两语,或喝上几杯清茶,倒也清幽自在,解却一心的朝事烦闷。

这日,他来到八大胡同青云阁说书场,正赶上唱《青楼遗恨》段子。他见屋内听书的人很多,尽管与书场馆主相识,他也没有去打招乎,而是拣个空座子坐下来,便听上了。

千古伤心杜十娘,
青楼回首恨茫茫。
痴情错认三生路,
侠气羞沉百宝箱。
瓜州当年曾赏月,
李生何物不怜香。
我今笔作龙泉剑,
特斩人间薄梓郎。

那说书人说过开篇诗后,便将折扇一打,咽咽哑哑地唱起来了。

说一段明朝万历年间事,
勾栏院家家灯火夜辉煌。
杜十娘粉黛班头烟花女,
巧遇上浙江布衣李儿郎。
遵父命释菜南雍游国子,
爱春情看花北星逢名娼。
他二人凤友鸾交盟誓语,
十娘子褥里藏金欲从良。
李公子柳恋花迷钱用尽,
只剩下双双素手一空囊。
愁得他措贷无门挪无路,
三百两赎身银价费周张。
多亏了同窗柳生成好事,
兼得那众家姊妹助资帮。
出勾栏风帆万里烟同水,
走运河桨打涛声月涌樯。
沿潞河径奔李家苏松路,
柳浪里莺声不尽好舒畅。
再看那船儿内里无多物,
剩一支描金文具伴十娘。
这一晚十月中旬瓜州渡,
只迎来收帆二十四桥旁。
见几点岸上残芦花作絮,
听几声云中断雁字成行。
问船头倚棹买鱼人沽酒,
果然是江南风景不寻常。
更有情一轮明月当空挂,
复望去光浮暮霭雾苍苍。
公子说自出都门行自此,
扁舟儿随波逐浪人奔忙。
趁今宵江清月朗水如天,
卿卿呀何不高唱慰凄凉?
十娘说郎有情妾岂无意,
恰好是苗吹玉树泛琼浆。
一声声卖弄精神夸手段,
一曲曲响遏行云韵绕梁。
起初时翩翩紫燕啼朱户,
到后来点点黄莺鸣素窗。
忽变作壮士衔枚赴战场,
凄惨惨猿啼鹤唳五更霜。
李公子击掌称奇颇呼妙,
真可谓人间一曲杜十娘。
歌几套情词话几条古典,
玩几番皓月焚几阵沉香。
李公子醉倚红妆浅斟饮,
未提防天缘良机耳隔墙。
有一个新安盐客年虽少,
岂是那风月场中老在行。
泊舟处恰离李生船不远,
对良宵倚栏酌酒暗思乡。
忽听得余音袅袅随风至。
呀是何处歌声让人断肠?
细思量定是勾栏绝代者,
不然时哪里会有此悠扬!
待得机按着船头访一访,
破千金买笑当属我孙郎

纪晓岚听得入神,竟凉了一杯茶水。正待他要去喝时,忽听得旁边有二人在低语。他无意回眸一看,见是两个举子模样的人。其中的一个说道:“仁兄,我有一诗想背诵于你,看意下如何?"另一个道:"这好端端的说书,还听得那诗有何用场!"那人道:"我叫你听,自是有听的妙处。"另一人道:"那么,你就说说看。"偏巧,这时说书已到了一段,屋内的声音也少了些,话也容易听得真了。这会儿,只听那人背诵道:禁御花盈百,迟迟送漏声。

此中饶绚烂,
遥听亦分明。
籁静敲愈响,
红深望不成。
铃脆金个个,
柯杂玉琤琤。
代把鸡筹报,
先教蝶梦惊。
霞开林外曙,
雾封竹间清。
园鼓休催羯,
楼钟未吼鲸,
皇州春色满,
更待转流莺。

另一人听了,叫道:

"好诗,好诗。"

那诵诗者听了,瞥了他一眼,说道:

"当然是好诗,它的题目叫《漏声遥在百花中》,还有评点呢。"“怎么评点的?"“第一,点题有法;第二,音色交绘;第三,音节清脆;第四,意境深邃。这是首早朝诗,摹写宫禁中晓景,字字逼真。清华之中有富贵气,与寻常游园赏花不同。作此题诗者,不难于雅,而难于壮,不难于切,而难于称。若带些子山林气,便是不称著了。一句绮靡语,便是画龙点睛处。诸卷殊少合同,惟此诗清稳得体。"“看你评点个高妙得当。"“这不是我的评语。"“谁的?"那人四下望了望,见无炸眼人,便放低声音,耳语道:"这是当今大主考纪昀的批语。"另一人听了,大为惊讶,道:"纪昀,不就是在这乾嘉两朝五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两赴千叟宴、两迁礼部尚书的纪晓岚纪大人吗!"那人说道:"正是,正是这个纪大才子,事情也就出在这里。"另一人道:“这分明是殿试中的试卷诗,现在未等揭榜,怎么就传了出来?"那人说道:"这事,不能不说与这位主考大人有关了。"另一人道:"难道是他泄露了课士诗题?"那人说道:"也说不定啊,钱能通神。如今的科场,营私舞弊者多矣。"那人说完,还回眸望了望纪晓岚。多亏纪晓岚未着朝服,易为便装,未被认出。

不过,这事也在纪晓岚心中留下了一个问号。他想,这诗确实是试卷中的策试诗,批评也是出自本人之手。但是他也纳闷,这诗怎么会传扬出去呢?榜尚未发,可是为何出现此种事情?这事要一但传到皇上耳中,岂不是落下个偌大罪名!

他想到这里,很想与那两个举子模样的人盘旋一会儿,也好弄个水落石出。不料,那两个举子竟然离座而去。

纪晓岚看了看,心想也罢,即便去问,还能得出个什么结果?莫不如回朝听听风声会更好些。

他想到这里,也无心再听那《青楼遗恨》的子弟书说唱段子了,索性的向居所"阅微草堂"家中走去。

原来,在嘉庆七年,纪晓岚这位79岁的老臣,再次被谕命之为会试正考官。正考官共有两名,另一名正考官是左都御史熊枚,副考官是内阁学士玉麟、戴均元。

在此之前,纪晓岚曾两次充任会试正考官,一次充任武科会试正考官。每次都谨慎从事,严于防范,没有出什么差错,录取了一批又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人。因而就担任正考官来说,他已是轻车熟路,可是事有偶然,没想到这次出了麻烦。

在尚未发榜之时,外边就有人传扬前几名的名字,并能诵出前列者的诗句,有人密告嘉庆皇帝,奏请查处泄密之人。

嘉庆皇帝得知此事大为恼火,立刻派人追查,一时间风雨满城,参与此科会试的大小官员,无不人人自危。

纪晓岚看这事麻烦不小,不管出在哪个人头上,他作为本科的正考官,那是罪无可逭,势必要株连进去。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一案查下来,说不清要株连多少人下狱。自己受累坐牢事小,让同僚们及其亲属获罪,自己更难做人。思之再三,最后拿定了主意。

这天皇上召见纪晓岚,查问科场泄密一事。纪晓岚跪下叩头,然后镇定自如地说:"皇上不必动怒,臣即是泄漏之人。"嘉庆素知纪晓岚为事恭谨,这种事断不会出在他身上,但听纪晓岚如此回答,很为吃惊,接下来问道:"老爱卿何故泄漏?"纪晓岚回答说:"圣上明鉴,这泄漏之事实出无意。为臣书生习气,见佳作必吟哦,或者记诵其句,然不知何人所作,心中憋闷,欲访知为何人手笔,则无意中不免泄漏。皇上果真动怒,纪昀甘愿领罪。但惟求圣上开恩,不要株连他人。"经纪晓岚这一说,嘉庆的怒气竟出乎意外的全部消了下去,随即撤回追查考案的大臣,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了。真正泄漏机密的人,即使不便明言,也在心中对纪晓岚感激至深。

所有参与会考的官员,都对纪晓岚敬佩备至。

嘉庆八年六月,是纪晓岚的八十大寿。阅微草堂修葺一新,大门上镌刻着两副对联。一是刘墉题写的:两登耆宴今犹健;五掌乌台古所无。

刘墉的这副联相当出色,将纪晓岚一生的两项殊荣写了进去,称赞了他在乾隆五十年、六十年两次出席了乾隆皇帝举办的千叟宴,并有从乾隆五十年到嘉庆二年,纪晓岚五次专任或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殊荣,这种经历的人,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只有纪晓岚一个。

另一副对联是诗人、书法家梁山舟题写的:万卷编成群玉府;一生修到大罗天。

颂扬纪晓岚完成了总纂《四库全书》的千秋伟业,成为一代文宗。与刘墉所题一联互为补充,相映生辉。

阅微草堂的门楼,座落在草堂院落的东北角,向南开门,正临大街。由门楼进入,径直向里,是一条通向后院的长廊。

进门向左,就是阅微草堂的前院。前院有一座假山,山下巧设一洞,可通向长廊,名为"泄云洞",洞前一池花圃,花圃周围,梅、兰、竹、树相间而生。假山西面有一泓清水,叫作"凝碧池",凝碧池的北面,就是纪晓岚的三间书房,自西而东,依次名为"绿意轩"、"瑞杏轩"、"静东轩"。在这三轩的墙壁上,爬满了葱绿的藤萝。穿过瑞杏轩,是草堂的中院,北面是五楹瓦房,中间是客厅,西侧为寝室,蔼云、卉倩曾居住在这里。房前有两株海棠,长得茁壮茂盛,枝杈已经齐着屋檐,这是为了纪念文鸾,特意栽种的。穿过中间客厅,就来到草堂的后院,东侧有一株古仆的槐树,西侧有一株高大的梧桐,因此树下的房屋,又分别叫作"槐安国"和"孤桐馆",马夫人和沈明生前曾住在这里。从后院和中院,都可入东面的长廊,直抵草堂大门口,长廊内张挂着当时名人的书画,寿辰之前,纪晓岚将自己题咏宅邸的几首诗,请书法名家写成诗幅,装裱后张挂在廊内和室内:阅微草堂读书如游山,触目皆可悦。

千岩与万壑,
焉得穷曲折。
烟霞涤荡久,
亦觉心胸阔。
所以闭柴荆,
微言终日阅。
绿意轩
杂树荫庭除,
雨过如新沐。
晓日下檐际,
枕席生微绿。
霜清水叶老,
摇河一何速。
依依色不改,
犹有凌寒竹。
槐安国
万古一梦觉,
大千才瞬息。
其情纷扰攘,
当境谁能识。
安知此树下,
不有槐安国。
安知此天地,
不在槐根侧。
真妄竟何有,
辗转空疑惑。
且看向南枝,
皎然映月色。
移榻坐轩楹,
忘机两冥默。
孤桐馆
月出夜苍苍,
秋色淡无际。
梧桐叶萧瑟,
影落庭前地。
览景欲有吟,
寂然无一意。
淅沥微风声,
心情亦不寐。

六月十五日这天,是纪晓岚的寿辰之日。一大早,嘉庆皇帝特命上驷院卿常贵到纪晓岚府上颁赐珍品,祝贺寿诞。纪晓岚感激圣恩,复折恭谢。

紧接着,友朋戚谊,门生属吏,纷纷前来祝寿。阅微草堂门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时间,虎坊桥四面的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

刘墉、彭元瑞、朱珪、庆桂、董浩、刘权之、王昶、永庆、保宁、沈初等部院大臣,皆在退朝之后,打轿来到这里贺寿。

阅微草堂内,聚满了京城的名流,至于赶来贺寿的三、四品官员,则不下几百人,不过这些人大多数是送完贺礼就回去,不参加午间的盛宴,只有关系异常密切的,才留下来。否则,这阅微草堂怎么会容得下呢?

纪晓岚在瑞杏轩接待来客。

客人们上完贺礼及寿序等,一般要在瑞杏轩、绿意轩、静东轩热闹一下,品尝一些瓜果茶点之类,便告辞而去了;亲朋好友和部院大臣们,则被让到中院的客厅内治宴款待。

上午的来客中,有位宋玉树,是上年的新科进士,住在虎坊桥北面的樱桃街,离阅微草堂只隔几条小巷,不用乘车坐轿,步行一刻就到。但宋玉树走出家门时,街上已经挤满了大车小轿,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了阅微草堂。

他的长褂早被汗湿透了。

宋玉树进了瑞杏轩,见里面已坐了二三十人,个个谈笑风生、喜气洋洋。

他当着大家的面,拜见座师,献上贺礼。纪晓岚神采奕奕,满脸含笑地热情接待,他看宋玉树全身汗津津的,衣服都浸湿了,便问道:"你看浑身都湿透了,快坐下歇息,坐下歇息!尊府建在何处,一定很远吧?"“惭愧,惭愧!其实学生没走多远的路。寒舍即在恩师这阅微草堂的后面,只有一步之遥!"宋玉树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扇子。

"你的宅邸在这后面?我怎么没听说过。"纪晓岚惊讶地问道。

"学生进京不足一年,尚未置办馆舍,只是在樱桃街小住一程。"“噢?小住樱桃街!"纪晓岚惊讶地重复一句,眼睛狡黠地一睒,又笑道:"酷暑盛夏,天气炎热,有劳足下赶来贺寿,多谢多谢!

且你这一来,为老朽解除了心中的块垒。”

宋玉树莫明其妙,问道:

“学生不知何故?"

“是这么回事,"纪晓岚收住笑容,正色说道:"我这里有个对句儿,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与之匹配的下联。你这一来,启迪灵机,我突然想出来了。用你来对正巧合适。"“用我来对?恭请老宗师赐教。"宋玉树更加迷惑不解。

纪晓岚捋一捋稀疏的短须,一本正经地说:"对呀,非你莫属。这个对句是'宋玉树小住樱桃街'。"当时,罗锅子刘墉不在中院客厅里歇着,拄着手杖笑微微地来到前面的瑞杏轩看热闹,正赶上纪晓岚与宋玉树说话,听了这后面一句,大笑着说道:“不雅不雅。堂堂的文坛宗主纪大人,竟只会出此浅俗之语?"刘墉知道纪晓岚的毛病,断定他又要拿人开玩笑了,便笑咪咪地找位置坐下来,等候纪晓岚下面的话。

纪晓岚对刘墉的话不加理会,自己只顾和宋玉树说话。

宋玉树听了纪晓岚的话,也感到大失所望,心想这位誉满海内的老宗师,竟然只能吟出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俚俗不经的东西,实在是浪得虚名,但他在纪晓岚面前,又不好说什么,便说:"那么,请恩师赐教上联。"纪晓岚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上联吗,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轰"的一声,瑞杏轩内笑炸了窝,在场的几十人都前仰后合,有的人将茶喷到了别人身上,有的人差点儿掀翻了桌子。一时间瑞杏轩内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原来纪晓岚这句话,引用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刊行的、兰陵笑笑生著的《金瓶梅词话》中的故事。这段故事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脱光了衣服苟合的色情描写,描写得甚为详细,污秽不堪。在乾嘉年间,《金瓶梅词话》虽被斥为淫书,但这些文人学士们虽然在官场上是一副道学君子的庄重面孔,其实都偷偷地看过这书,只是怕失身份,不与别人谈论罢了。

今天在为文学泰斗、礼部尚书纪晓岚庆寿这样庄重喜庆而又文人会聚的场合,由纪尚书本人说出来,大家顿觉忍俊不禁,都笑得有失官体。当年的道学先生,由此可见一斑。

大家的笑声刚刚停止,外面传报又有客人进来贺寿。纪晓岚赶紧把来人让进屋来。大家看时,是中书林凤梧,也是纪晓岚的门生。林凤梧一进门,室内又哗然响起一片笑声。看那林凤梧脸上,"刷"地一下子变得通红。

原来那年林凤梧初次拜访纪晓岚的事儿,后被大家都知道了。人们刚才被纪晓岚逗得兴奋起来,一看林凤梧这现成的笑料进来了,那就忍不住了,于是又大笑起来。究竟那次是怎么回事?是这样的:林凤梧与几位同年初访纪晓岚时,纪晓岚问起林凤梧的命名之义。林凤梧回答说:"我出生时,母亲梦见一只凤凰,栖于梧桐之上,故为学生取名为'凤梧'。"听完林凤梧的话,纪晓岚叹一声。林凤梧不解其意,忙问:"恩师何故叹息?"纪晓岚怅惋地说:"好险呢—-"林凤梧更是迷惑不解。

纪晓岚便接着说:

"足下真算幸运,遇上了吉兆。设若不幸的话,梦见一只鸡,盘旋于芭蕉之间,则足下之名,便不大好听啦!"林凤梧立刻明白了弦外之音,羞怒难当,脸上火辣辣地,真想骂他一句"这个老东西"!但看座师平静如初,脸上毫无戏谑之态,又觉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坐在那里含羞不语。与他同来的几位同年,也都是聪明俊士,哪能听不明白?都感到无所适从;笑吧,有失大雅;不笑吧,又实在忍不祝最后有一位疾步跑到厅外,偷着"嗤嗤"地解了笑瘾。

今天大家见到林凤梧,立刻又发出了哄堂大笑,林凤梧哪里能清楚其中的缘故?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红着脸为这位座师庆寿。

刘墉在一旁笑得坐不住了,起身闪过屏风,又从瑞杏轩后门进了中院。

从早晨到傍晚,祝贺寿辰的人相继不断,献诗献词献序,多是盛赞纪晓岚宏览博学,淹古通今,集学人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惟独汪德钺的寿序与众不同,别开生面。

汪德钺,字锐斋,安徽怀宁人,为嘉庆元年会试时纪晓岚录取的进士,这时已官礼部主事,是礼部尚书纪晓岚属吏,对纪晓岚十分了解。他曾就属吏见长官不长揖而半跪的问题,上书纪晓岚。在清初,司员见堂官都作长揖,但到乾隆末年,改为屈膝行半跪礼。汪德钺上书力陈其非,纪晓岚嘉许其议,复改半跪为长揖。今天,汪德钺在祝寿席上,当众朗读了他写的《纪晓岚八十序》,听他读道:“维嘉庆八年六月中旬十五日,吾师举八十觞,德钺于丙辰为门下士,已随诸同年合辞致祝矣。于礼部为属吏,又随诸同僚同声颂祷矣。顾吾师以名才掩德,自亲炙八年以来窃窥见其神明阴相者,外人或弗克尽知,爰独为以献。

"德钺尝谓致寿之道有四:俭则寿,《老子》'知足之足则常足'是也。勤则寿,周公'无逸'之训也。静则寿,孔子'乐山'之旨也。慈则寿,《小雅》'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即继以遐不黄耆'是也。四者之中,慈最要。天地之大德,曰生与天地合德者,天必保佑爱惜之,俾享遐龄,岂有他哉!亦使之长代被生物云尔。

"吾师居台宪之首,据宗伯、司马之尊,登其堂萧然如寒素,察其舆马、衣服、饮食备数而已,其俭也若此。精力绝人,巨细毕究,自束发以逮服官,书卷则寝食不离,簿书亦钩考维严,其勤也又若此。性耽阒寂,不乐与名流相争逐,公退后,闭门独坐,冲然自得,平静也又若此。乃其宅心之厚,行事之恕,更仆数之不能终,姑举梗概言之。其好恶也,褒秋毫之善,贬纤芥之恶,迫于董茂安之性也。岂知改过自新者,记人之善,忘人之过,则又住定祖之宽大矣。其惓惓于宗族故旧也,即囊无赢财,亦与之同其饥寒而后慊心,是又许文休之纪纲同类矣。旧例,挈妻子谪遣于乌鲁木齐者,五年后释为民;单丁则终身戍役。乾隆庚寅夏,积多至六千人,颇相扇动。吾师具奏稿,请将军巴彦弼上之,六千人同日脱籍。著为令,与挈眷者同限。是非隽于二曼倩之哀矜与?乾隆壬子,畿辅大饥,京师发粟赈济,饥民皆闻风先期入城,时距秋冬之交甚远,吾师奏请截留官粮一万石,立十厂煮赈。得谕旨,六月开厂。赈期向无在夏月者,此特恩也。后复增五厂,至癸丑四月始停止,所全活者无数。是非范希文、陈希元之子谅与?平生讲学。不空持心性之谈,人以为异于宋儒,不知其牖民于善,访民于淫,拳拳救世之心,实导源洙泗。即偶为笔记也,以为中人以下,不中可与庄语,于是以厄言之出,代木铎之声。乍视之,若言奇言怪;细核之,无非富惩劝以发人深省者。柳子厚云:'即末以操其本,可十七八,'此与濂洛关闽拯人心沉溺者,意旨不若合符节与?而世或仅以刘子政、曾子固之编摩拟之,又或以庾子山、苏子瞻之文藻拟之,所谓见其表不见其里。若较诸内蕴之闳深,此犹糠秕尔。且吾师文章著述,足以传世,即山陬海澨,儿童走卒皆知之,又与致寿之源毫无比附,德钺以略而不道也。"大家听汪德钺的寿序与众不同,从另一个方面赞扬纪晓岚的德性,说出了别人未曾说过的话,无不啧啧称赞。

寿辰刚过,嘉庆帝谕命纪晓岚署兵部尚书并教习庶吉士,礼部尚书由永庆接任。但一月之后,发生了孝淑皇后奉安陈奏失词一案。

事情发生在七月,易县太平峪地宫竣工,孝淑皇后将在十月由静安庄移至地宫安葬。办事王大臣具奏议折内有"掩闭石门,大葬礼成"之语。嘉庆帝看后十分恼火,认为王大臣、礼部堂官于会奏折内粗心疏忽、措辞不经。结果,郡王绵亿被革去正红启蒙古都统,管理上驷事务、行围领纛大臣职务,仍罚郡王俸六年,十二年扣完;保宁、德英、札郎阿、莫瞻箓、岳起、关槐、宋其沅等,都被革职留任,或降补他职。

对于纪晓岚,嘉庆还算颇为谅解,说:"纪昀久任礼部,向来于典礼事宜尚为谙习,惟年已八旬,于各处事务不能兼顾。纪昀无庸署理兵部尚书,并革去文渊阁直阁事、教习庶吉士,仍带革职留住,八年无过,方准开复。"于是纪晓岚在执掌了一个月的兵符之后,又回礼部尚书任上供职。

九月,彭元瑞卒,赐谥“文勤"。纪晓岚为好友送去一副挽联:包罗海岳之才,久矣,韩文能立制;绘画乾坤之手,惜哉,尧典未终篇。

十月,孝淑皇后奉安礼成,宽免了以前因为奉安事宜奏折"措词不经"而对王大臣的处分,纪晓岚也在其列。

纪晓岚开复礼部尚书职,接到一件山东巡抚铁保的增设左邱明世袭五经博士的奏请。铁保根据《广韵》引《风俗演义》为证,咨部请立山东肥城邱氏为五经博士。纪晓岚召集礼部属吏议奏,依据《史记》、《经义考》、《风俗演义》、《元和姓纂》、《广韵》等,考证山东肥城邱氏未必出于左氏,并且考证了邱氏家谱所录的前代诗文,全不见于古书,文不合格、诗不谐律,如出一手,便奏请皇帝,不要创立博士职,嘉庆帝准了礼部的请奏。

纪晓岚还亲自书写了一道奏折,奏请"妇女强奸不从,捆绑受污不屈而被杀者,与未被污者略示区别,量与旌表",议奏报可。

到了次年,山东巡抚铁保,又申辩上年疏请,并另请设汉儒郑玄世袭五经博士。纪晓岚看后,大骂铁保无知,召集礼部议奏,并就原疏两件及邱氏《左传精舍志》原序,考证出十处纰缪,驳回了铁保的请奏。

这时,纪晓岚的次子汝传擢升为滇南知州,孙子纪树馨升任刑部陕西司郎中,其他子孙也皆受荫恩。纪晓岚具折恭谢。这时的纪晓岚,已经有十一个孙子,即汝佶的六个儿子:树庭、树乔、树荫、树蕤、树蕃和树蔚;汝传的五个儿子:树馨、树馚、树馡、树馪、树馥。真可谓"枝繁叶茂"。

到了秋天,纪晓岚感觉体力渐不如前。腊月里,因受风寒,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是他自乌鲁木齐回京,几十年来第一次卧床不弃。让在京的儿孙们吃惊一场,都围拢到他的床前。

午睡时,晓岚做了一梦,梦见行路时遭李戴拦截。醒来回忆起当年李戴死前在狱中喊过的话:"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三状。"暗自猜测,莫非是自己到了回寿的时候了?于是将三子汝似、四子汝亿和几个孙子唤到床边,对他们说道:"我从31岁入翰林,至今已历50春秋。领纂四库书时,又得以遍读世间之书,人生之味,可谓知矣。有几句话,你们要牢记在心上。"说到这里,咳嗽几声,然后缓慢地吟道:贫莫断书香,富莫入盐行;贱莫做奴役,贵莫贪贿赃。

老头子停一停又问道:"你们可曾记住?"在场的儿孙们都含泪应诺。

嘉庆帝得到纪晓岚患病的消息,命御医到纪府调治。这次只是虚惊一常几天之后,就又能上朝了,不过这时要坐着轿子或"紫禁城骑马"。纪晓岚的挚友刘墉,却在这时毕命归天,终天85岁,赐谥"文清"。

纪晓岚在刘墉去世的哀思中过了春节,迎来了一件大喜事:正月十六日,嘉庆皇帝降下谕旨,命以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管国子监事。

二月十日,纪晓岚再次病倒在床上,朱珪来看他时,他拉着朱珪的手说:"我没有什么病,只是口中涌痰,朱公放心吧!"二月十四日,纪晓岚昏睡一天,平息微弱。掌灯之后,纪晓岚醒来了,精神异常振奋,两眼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对一直在他身边照护他的汝似、汝亿说:"生死聚散,人世之常情。为父已八十有二,即使长辞人世,也称得上是寿尽天年了。你们不要过于悲痛,丧葬之事,务求节俭。上次卧病,我将要说的话说了,你们要记住,传与子孙后代,我也就放心了。"汝亿的媳妇看老公爹醒来,赶忙煮来了莲子羹。汝亿接在手上,倚在老父床边,用羹匙一匙一匙的喂给他喝。喝了小半碗,他摇头示意不喝了,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低弱的声音缓慢地说道:“我想了一个对子,你们对对吧!"不等儿子回答,他就接着吟出一句:"莲(怜)子心中苦;"说完闭上了眼睛。汝似、汝亿看父亲平息奄奄,哪有心思去对父亲出的对联?但又不好违背,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佯作思索。

纪晓岚睁开眼睛,这次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到:"何不对对,'梨(离)儿腹内酸'。"说罢,闭上了双目,溘然而逝。一代文宗、风流才子结束了他光彩照人的一生。

董浩、刘权之等人,按他生前的愿望,合致一副挽词:浮沉宦海同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

嘉庆帝闻知噩耗,特派散秩大臣德通,带领侍卫十员,前来祭奠,赏赐陀罗经被一条,白银五百两治丧,赐谥"文达"。

德通宣读了嘉庆皇帝赐给纪晓岚的谕祭文:三台位亚,轸夙愿于元臣;六艺身通,眷方闻于耆宿。藉大廷之日赞,新恩方贲黄麻;怆夜壑之风凄,遗疏遽闻绿野,悯兹笃棐荐以馨香。尔原任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纪昀,禀性渊通,立身醇谨。居藩国传经之地,业富缣缃;入崇台市骏之场,群空骊骆。銮坡载笔,是云克称其官,黼黼书名,聿见能殚厥职。才程山右,登唐魏之民风;学董闽中,衍游杨之道脉。备以臣而格跻常调,转储隶而品擢清斑。唯铜龙资审谕之才,斯竹马寝承宣之命。雁衔绶带,宠贲仪章;凤刷羽毛,荣留钦瞻。迨获谴而鄣乘玉塞,复承恩而诏待金门。嘉其综括之多能,畀以校雠之专责。尔则潜心考索,锐意钩稽。能探濠上之五车,不数河东之三箧。银根勘误,玉格搜奇。大典编成,削稿溯昭阳之岁;全书表进,胪函志元黓之年。集排总目以精祥,簿续中经而赅洽。佐天文之成化,千万祀无此巨观;颂圣主之德贤,一二臣有兹盛遇。以此恭勤之茂实,宜邀优渥之殊施。由端尹而进直鸾台,自贰卿而总司写符。威生自简,西垣夸五入之荣;度著青仪,南省懋再迁之绩。上明光而曳履,入建礼以鸣驺。桃李真属之春官,甲兵亦修夫夏职。金绳衍策,载襄《尧典》之粤稽;玉检披华,重纪《周官》之董正。经猷益裕,资望兼拢属以调鼎需贤,卜瓯进秩;方赖元勋之其格,用资朝列之楷模,何拜命之甫旬,竟颓龄之莫驻。襚之经被,赙以帑金,爰思绛服之庸,为启雕筵之奠。呜呼!老成频谢,空期寿考之无遗;文献犹存,佇见德言之不朽。式颁纶綍用慰幽灵!

按照纪晓岚的生前遗嘱,丧事办得异常节俭。随葬的东西,只有一串朝珠,共38颗,大如其枣;一顶玉制帽盔和他的印盒、玉蝉等少许物件。

纪晓岚谢世于清嘉庆十年二月十四日,时值春光初至,冬日将退,还寒乍暖之际。念其红红火火、繁繁郁郁,也是凄凄楚楚、风风雨雨、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的一生,亦真乃如春波浩渺、秋光潋滟之势矣。随即放目天日,人们犹觉时光未有流走,往事尚在眼前,皆凝成起伏山峦,涌荡江河;片刻,又是逝水如波,往事如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代眉山东坡苏轼夫子在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佳章开篇名句中所示,实是也。

噫嘻,真个是天地悠悠、岁月悠悠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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