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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晓岚全传 作者: 公木 第19章 终老京师
八大胡同自古名, 这是北京城里,有史以来关于八大胡同的广为流传的俚谣。其实,名曰八大胡同,实际上乃是十大胡同,仅在这首俚谣里所提及的就有九条。这九条胡同是:陕西巷、百顺胡同、石头胡同、韩家潭、王广福斜街、石佛湾、大外郎营、小外郎营、胭脂胡同。凡老北京人,或在北京居住得时间长些的行商客旅,无不知道这八大胡同的,也无一个不到八大胡同去走走的,亦不分其富卑尊或达官贵人。如此说来,八大胡同那是在人们心目中占有一定位置了的。 北京八大胡同这方地界,不仅是有名的烟花柳巷,妓女成群,也是个有名的游乐场所。 就在这八大胡同的外首,有不少是摆地的人物。摆地的,这也是一种行道职业。干这种行道职业的人,没有个胳膊粗、力气大的本事,没有个窦尔墩的派头和黄三太、黄天霸、胜英、杨香武的功夫,那是不行的。要说吃这碗饭,也不算难。 本钱不大,底垫不厚,只是买上些桌子、凳子、杉篙、竹竿、棚布,弄上几个生意场子,有那么几方地皮,让那上些江湖艺人有个临时落脚的地点,那样也就行了。他们只不过是在其中吃些份子,或二八、或三七、或四六、或五五,待那生意结束下来,拢拢帐,分一分,也就算了事。不过,话是这样说,听来也容易。可是,人要压不住地皮,镇不住人,那个份子也是劈不到手的。 单说这摆地的,无意中就成了一方地主;而那来做生意的江湖艺人,也就成了上地的。上地的行当,样子很多,包含也广,有说子弟书的、唱大鼓的、摔跤的、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唱坠子的、抖空竹的。除掉这些玩艺儿之外,还有卖大力丸的、算卦的、相面的、点痣的,等等。干这些生意的人,往往都要租上一桌一凳,或者三条竹竿、两顶布棚什么的,也就足以够了。其实,租用这些东西,只是摆地的用作收钱搞提成的一种手段,即使是不用这些物件,只要占上一方地皮,那也是要付钱的。像卖大力丸的,往往只是在地上画个圆圈,铺上一块红布,扣上几个蓝花瓷碗,弄几个琉璃球在里面翻腾来翻腾去的闹活一番,也用不了什么东西物件,但是也得照样花钱、付份子。 在诸种玩艺儿中,尤值得一说的是说子弟书。子弟书,是清代乾隆初年兴起的一种鼓曲艺术。它的特点是:文辞典雅绮丽,讲究平仄声韵。这种子弟书,是专供满族八旗子弟酒后茶余消遣用的。正因为这样,它被北京人说成是"带方字旁人听的书"。"带方字旁的",即指"旗"字言,也就是指满汉蒙旗人而言的。那个时候,竹板书已经兴起。子弟书同竹板书、唱大鼓的,并称为三种鼓曲艺术。又由于这些鼓曲艺术所操持的工具不尽相同,又分别地获得了不同的称谓。唱大鼓的,因为使用的是弦子,比较长些,故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长家伙的;唱竹板书的,因为使用的是竹板,比较扁些,故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扁家伙的;说子弟书的,使用的往往只是一把折扇,比较短些,因此人们调侃时又叫它使短家伙的。不管是使长家伙的,短家伙的,或是使扁家伙的,只要是卖口黄、耍嘴皮子的,江湖人调侃时都叫它"吃柳海轰儿"的。当然,这都是北京的方言土语了。 纪晓岚,平生有三大嗜好,即吃肉、抽烟、听书。 这年是嘉庆七年,岁在壬戌,纪晓岚已经79岁了。但是,他仍精神矍烁,兴致不减。每当朝事完了,闹得轻闲时,他总是要到八大胡同说书场子走上一趟,或听上三言两语,或喝上几杯清茶,倒也清幽自在,解却一心的朝事烦闷。 这日,他来到八大胡同青云阁说书场,正赶上唱《青楼遗恨》段子。他见屋内听书的人很多,尽管与书场馆主相识,他也没有去打招乎,而是拣个空座子坐下来,便听上了。
千古伤心杜十娘, 那说书人说过开篇诗后,便将折扇一打,咽咽哑哑地唱起来了。
说一段明朝万历年间事, 纪晓岚听得入神,竟凉了一杯茶水。正待他要去喝时,忽听得旁边有二人在低语。他无意回眸一看,见是两个举子模样的人。其中的一个说道:“仁兄,我有一诗想背诵于你,看意下如何?"另一个道:"这好端端的说书,还听得那诗有何用场!"那人道:"我叫你听,自是有听的妙处。"另一人道:"那么,你就说说看。"偏巧,这时说书已到了一段,屋内的声音也少了些,话也容易听得真了。这会儿,只听那人背诵道:禁御花盈百,迟迟送漏声。
此中饶绚烂, 另一人听了,叫道: "好诗,好诗。" 那诵诗者听了,瞥了他一眼,说道: "当然是好诗,它的题目叫《漏声遥在百花中》,还有评点呢。"“怎么评点的?"“第一,点题有法;第二,音色交绘;第三,音节清脆;第四,意境深邃。这是首早朝诗,摹写宫禁中晓景,字字逼真。清华之中有富贵气,与寻常游园赏花不同。作此题诗者,不难于雅,而难于壮,不难于切,而难于称。若带些子山林气,便是不称著了。一句绮靡语,便是画龙点睛处。诸卷殊少合同,惟此诗清稳得体。"“看你评点个高妙得当。"“这不是我的评语。"“谁的?"那人四下望了望,见无炸眼人,便放低声音,耳语道:"这是当今大主考纪昀的批语。"另一人听了,大为惊讶,道:"纪昀,不就是在这乾嘉两朝五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两赴千叟宴、两迁礼部尚书的纪晓岚纪大人吗!"那人说道:"正是,正是这个纪大才子,事情也就出在这里。"另一人道:“这分明是殿试中的试卷诗,现在未等揭榜,怎么就传了出来?"那人说道:"这事,不能不说与这位主考大人有关了。"另一人道:"难道是他泄露了课士诗题?"那人说道:"也说不定啊,钱能通神。如今的科场,营私舞弊者多矣。"那人说完,还回眸望了望纪晓岚。多亏纪晓岚未着朝服,易为便装,未被认出。 不过,这事也在纪晓岚心中留下了一个问号。他想,这诗确实是试卷中的策试诗,批评也是出自本人之手。但是他也纳闷,这诗怎么会传扬出去呢?榜尚未发,可是为何出现此种事情?这事要一但传到皇上耳中,岂不是落下个偌大罪名! 他想到这里,很想与那两个举子模样的人盘旋一会儿,也好弄个水落石出。不料,那两个举子竟然离座而去。 纪晓岚看了看,心想也罢,即便去问,还能得出个什么结果?莫不如回朝听听风声会更好些。 他想到这里,也无心再听那《青楼遗恨》的子弟书说唱段子了,索性的向居所"阅微草堂"家中走去。 原来,在嘉庆七年,纪晓岚这位79岁的老臣,再次被谕命之为会试正考官。正考官共有两名,另一名正考官是左都御史熊枚,副考官是内阁学士玉麟、戴均元。 在此之前,纪晓岚曾两次充任会试正考官,一次充任武科会试正考官。每次都谨慎从事,严于防范,没有出什么差错,录取了一批又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人。因而就担任正考官来说,他已是轻车熟路,可是事有偶然,没想到这次出了麻烦。 在尚未发榜之时,外边就有人传扬前几名的名字,并能诵出前列者的诗句,有人密告嘉庆皇帝,奏请查处泄密之人。 嘉庆皇帝得知此事大为恼火,立刻派人追查,一时间风雨满城,参与此科会试的大小官员,无不人人自危。 纪晓岚看这事麻烦不小,不管出在哪个人头上,他作为本科的正考官,那是罪无可逭,势必要株连进去。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一案查下来,说不清要株连多少人下狱。自己受累坐牢事小,让同僚们及其亲属获罪,自己更难做人。思之再三,最后拿定了主意。 这天皇上召见纪晓岚,查问科场泄密一事。纪晓岚跪下叩头,然后镇定自如地说:"皇上不必动怒,臣即是泄漏之人。"嘉庆素知纪晓岚为事恭谨,这种事断不会出在他身上,但听纪晓岚如此回答,很为吃惊,接下来问道:"老爱卿何故泄漏?"纪晓岚回答说:"圣上明鉴,这泄漏之事实出无意。为臣书生习气,见佳作必吟哦,或者记诵其句,然不知何人所作,心中憋闷,欲访知为何人手笔,则无意中不免泄漏。皇上果真动怒,纪昀甘愿领罪。但惟求圣上开恩,不要株连他人。"经纪晓岚这一说,嘉庆的怒气竟出乎意外的全部消了下去,随即撤回追查考案的大臣,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了。真正泄漏机密的人,即使不便明言,也在心中对纪晓岚感激至深。 所有参与会考的官员,都对纪晓岚敬佩备至。 嘉庆八年六月,是纪晓岚的八十大寿。阅微草堂修葺一新,大门上镌刻着两副对联。一是刘墉题写的:两登耆宴今犹健;五掌乌台古所无。 刘墉的这副联相当出色,将纪晓岚一生的两项殊荣写了进去,称赞了他在乾隆五十年、六十年两次出席了乾隆皇帝举办的千叟宴,并有从乾隆五十年到嘉庆二年,纪晓岚五次专任或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殊荣,这种经历的人,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只有纪晓岚一个。 另一副对联是诗人、书法家梁山舟题写的:万卷编成群玉府;一生修到大罗天。 颂扬纪晓岚完成了总纂《四库全书》的千秋伟业,成为一代文宗。与刘墉所题一联互为补充,相映生辉。 阅微草堂的门楼,座落在草堂院落的东北角,向南开门,正临大街。由门楼进入,径直向里,是一条通向后院的长廊。 进门向左,就是阅微草堂的前院。前院有一座假山,山下巧设一洞,可通向长廊,名为"泄云洞",洞前一池花圃,花圃周围,梅、兰、竹、树相间而生。假山西面有一泓清水,叫作"凝碧池",凝碧池的北面,就是纪晓岚的三间书房,自西而东,依次名为"绿意轩"、"瑞杏轩"、"静东轩"。在这三轩的墙壁上,爬满了葱绿的藤萝。穿过瑞杏轩,是草堂的中院,北面是五楹瓦房,中间是客厅,西侧为寝室,蔼云、卉倩曾居住在这里。房前有两株海棠,长得茁壮茂盛,枝杈已经齐着屋檐,这是为了纪念文鸾,特意栽种的。穿过中间客厅,就来到草堂的后院,东侧有一株古仆的槐树,西侧有一株高大的梧桐,因此树下的房屋,又分别叫作"槐安国"和"孤桐馆",马夫人和沈明生前曾住在这里。从后院和中院,都可入东面的长廊,直抵草堂大门口,长廊内张挂着当时名人的书画,寿辰之前,纪晓岚将自己题咏宅邸的几首诗,请书法名家写成诗幅,装裱后张挂在廊内和室内:阅微草堂读书如游山,触目皆可悦。
千岩与万壑, 六月十五日这天,是纪晓岚的寿辰之日。一大早,嘉庆皇帝特命上驷院卿常贵到纪晓岚府上颁赐珍品,祝贺寿诞。纪晓岚感激圣恩,复折恭谢。 紧接着,友朋戚谊,门生属吏,纷纷前来祝寿。阅微草堂门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时间,虎坊桥四面的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 刘墉、彭元瑞、朱珪、庆桂、董浩、刘权之、王昶、永庆、保宁、沈初等部院大臣,皆在退朝之后,打轿来到这里贺寿。 阅微草堂内,聚满了京城的名流,至于赶来贺寿的三、四品官员,则不下几百人,不过这些人大多数是送完贺礼就回去,不参加午间的盛宴,只有关系异常密切的,才留下来。否则,这阅微草堂怎么会容得下呢? 纪晓岚在瑞杏轩接待来客。 客人们上完贺礼及寿序等,一般要在瑞杏轩、绿意轩、静东轩热闹一下,品尝一些瓜果茶点之类,便告辞而去了;亲朋好友和部院大臣们,则被让到中院的客厅内治宴款待。 上午的来客中,有位宋玉树,是上年的新科进士,住在虎坊桥北面的樱桃街,离阅微草堂只隔几条小巷,不用乘车坐轿,步行一刻就到。但宋玉树走出家门时,街上已经挤满了大车小轿,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了阅微草堂。 他的长褂早被汗湿透了。 宋玉树进了瑞杏轩,见里面已坐了二三十人,个个谈笑风生、喜气洋洋。 他当着大家的面,拜见座师,献上贺礼。纪晓岚神采奕奕,满脸含笑地热情接待,他看宋玉树全身汗津津的,衣服都浸湿了,便问道:"你看浑身都湿透了,快坐下歇息,坐下歇息!尊府建在何处,一定很远吧?"“惭愧,惭愧!其实学生没走多远的路。寒舍即在恩师这阅微草堂的后面,只有一步之遥!"宋玉树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手中的扇子。 "你的宅邸在这后面?我怎么没听说过。"纪晓岚惊讶地问道。 "学生进京不足一年,尚未置办馆舍,只是在樱桃街小住一程。"“噢?小住樱桃街!"纪晓岚惊讶地重复一句,眼睛狡黠地一睒,又笑道:"酷暑盛夏,天气炎热,有劳足下赶来贺寿,多谢多谢! 且你这一来,为老朽解除了心中的块垒。” 宋玉树莫明其妙,问道: “学生不知何故?" “是这么回事,"纪晓岚收住笑容,正色说道:"我这里有个对句儿,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与之匹配的下联。你这一来,启迪灵机,我突然想出来了。用你来对正巧合适。"“用我来对?恭请老宗师赐教。"宋玉树更加迷惑不解。 纪晓岚捋一捋稀疏的短须,一本正经地说:"对呀,非你莫属。这个对句是'宋玉树小住樱桃街'。"当时,罗锅子刘墉不在中院客厅里歇着,拄着手杖笑微微地来到前面的瑞杏轩看热闹,正赶上纪晓岚与宋玉树说话,听了这后面一句,大笑着说道:“不雅不雅。堂堂的文坛宗主纪大人,竟只会出此浅俗之语?"刘墉知道纪晓岚的毛病,断定他又要拿人开玩笑了,便笑咪咪地找位置坐下来,等候纪晓岚下面的话。 纪晓岚对刘墉的话不加理会,自己只顾和宋玉树说话。 宋玉树听了纪晓岚的话,也感到大失所望,心想这位誉满海内的老宗师,竟然只能吟出这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俚俗不经的东西,实在是浪得虚名,但他在纪晓岚面前,又不好说什么,便说:"那么,请恩师赐教上联。"纪晓岚仍然平静地说:"这个上联吗,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轰"的一声,瑞杏轩内笑炸了窝,在场的几十人都前仰后合,有的人将茶喷到了别人身上,有的人差点儿掀翻了桌子。一时间瑞杏轩内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原来纪晓岚这句话,引用的是明代万历年间刊行的、兰陵笑笑生著的《金瓶梅词话》中的故事。这段故事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在葡萄架下脱光了衣服苟合的色情描写,描写得甚为详细,污秽不堪。在乾嘉年间,《金瓶梅词话》虽被斥为淫书,但这些文人学士们虽然在官场上是一副道学君子的庄重面孔,其实都偷偷地看过这书,只是怕失身份,不与别人谈论罢了。 今天在为文学泰斗、礼部尚书纪晓岚庆寿这样庄重喜庆而又文人会聚的场合,由纪尚书本人说出来,大家顿觉忍俊不禁,都笑得有失官体。当年的道学先生,由此可见一斑。 大家的笑声刚刚停止,外面传报又有客人进来贺寿。纪晓岚赶紧把来人让进屋来。大家看时,是中书林凤梧,也是纪晓岚的门生。林凤梧一进门,室内又哗然响起一片笑声。看那林凤梧脸上,"刷"地一下子变得通红。 原来那年林凤梧初次拜访纪晓岚的事儿,后被大家都知道了。人们刚才被纪晓岚逗得兴奋起来,一看林凤梧这现成的笑料进来了,那就忍不住了,于是又大笑起来。究竟那次是怎么回事?是这样的:林凤梧与几位同年初访纪晓岚时,纪晓岚问起林凤梧的命名之义。林凤梧回答说:"我出生时,母亲梦见一只凤凰,栖于梧桐之上,故为学生取名为'凤梧'。"听完林凤梧的话,纪晓岚叹一声。林凤梧不解其意,忙问:"恩师何故叹息?"纪晓岚怅惋地说:"好险呢—-"林凤梧更是迷惑不解。 纪晓岚便接着说: "足下真算幸运,遇上了吉兆。设若不幸的话,梦见一只鸡,盘旋于芭蕉之间,则足下之名,便不大好听啦!"林凤梧立刻明白了弦外之音,羞怒难当,脸上火辣辣地,真想骂他一句"这个老东西"!但看座师平静如初,脸上毫无戏谑之态,又觉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坐在那里含羞不语。与他同来的几位同年,也都是聪明俊士,哪能听不明白?都感到无所适从;笑吧,有失大雅;不笑吧,又实在忍不祝最后有一位疾步跑到厅外,偷着"嗤嗤"地解了笑瘾。 今天大家见到林凤梧,立刻又发出了哄堂大笑,林凤梧哪里能清楚其中的缘故?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红着脸为这位座师庆寿。 刘墉在一旁笑得坐不住了,起身闪过屏风,又从瑞杏轩后门进了中院。 从早晨到傍晚,祝贺寿辰的人相继不断,献诗献词献序,多是盛赞纪晓岚宏览博学,淹古通今,集学人之大成,成一代之宗师。惟独汪德钺的寿序与众不同,别开生面。 汪德钺,字锐斋,安徽怀宁人,为嘉庆元年会试时纪晓岚录取的进士,这时已官礼部主事,是礼部尚书纪晓岚属吏,对纪晓岚十分了解。他曾就属吏见长官不长揖而半跪的问题,上书纪晓岚。在清初,司员见堂官都作长揖,但到乾隆末年,改为屈膝行半跪礼。汪德钺上书力陈其非,纪晓岚嘉许其议,复改半跪为长揖。今天,汪德钺在祝寿席上,当众朗读了他写的《纪晓岚八十序》,听他读道:“维嘉庆八年六月中旬十五日,吾师举八十觞,德钺于丙辰为门下士,已随诸同年合辞致祝矣。于礼部为属吏,又随诸同僚同声颂祷矣。顾吾师以名才掩德,自亲炙八年以来窃窥见其神明阴相者,外人或弗克尽知,爰独为以献。 "德钺尝谓致寿之道有四:俭则寿,《老子》'知足之足则常足'是也。勤则寿,周公'无逸'之训也。静则寿,孔子'乐山'之旨也。慈则寿,《小雅》'乐只君子,民之父母,即继以遐不黄耆'是也。四者之中,慈最要。天地之大德,曰生与天地合德者,天必保佑爱惜之,俾享遐龄,岂有他哉!亦使之长代被生物云尔。 "吾师居台宪之首,据宗伯、司马之尊,登其堂萧然如寒素,察其舆马、衣服、饮食备数而已,其俭也若此。精力绝人,巨细毕究,自束发以逮服官,书卷则寝食不离,簿书亦钩考维严,其勤也又若此。性耽阒寂,不乐与名流相争逐,公退后,闭门独坐,冲然自得,平静也又若此。乃其宅心之厚,行事之恕,更仆数之不能终,姑举梗概言之。其好恶也,褒秋毫之善,贬纤芥之恶,迫于董茂安之性也。岂知改过自新者,记人之善,忘人之过,则又住定祖之宽大矣。其惓惓于宗族故旧也,即囊无赢财,亦与之同其饥寒而后慊心,是又许文休之纪纲同类矣。旧例,挈妻子谪遣于乌鲁木齐者,五年后释为民;单丁则终身戍役。乾隆庚寅夏,积多至六千人,颇相扇动。吾师具奏稿,请将军巴彦弼上之,六千人同日脱籍。著为令,与挈眷者同限。是非隽于二曼倩之哀矜与?乾隆壬子,畿辅大饥,京师发粟赈济,饥民皆闻风先期入城,时距秋冬之交甚远,吾师奏请截留官粮一万石,立十厂煮赈。得谕旨,六月开厂。赈期向无在夏月者,此特恩也。后复增五厂,至癸丑四月始停止,所全活者无数。是非范希文、陈希元之子谅与?平生讲学。不空持心性之谈,人以为异于宋儒,不知其牖民于善,访民于淫,拳拳救世之心,实导源洙泗。即偶为笔记也,以为中人以下,不中可与庄语,于是以厄言之出,代木铎之声。乍视之,若言奇言怪;细核之,无非富惩劝以发人深省者。柳子厚云:'即末以操其本,可十七八,'此与濂洛关闽拯人心沉溺者,意旨不若合符节与?而世或仅以刘子政、曾子固之编摩拟之,又或以庾子山、苏子瞻之文藻拟之,所谓见其表不见其里。若较诸内蕴之闳深,此犹糠秕尔。且吾师文章著述,足以传世,即山陬海澨,儿童走卒皆知之,又与致寿之源毫无比附,德钺以略而不道也。"大家听汪德钺的寿序与众不同,从另一个方面赞扬纪晓岚的德性,说出了别人未曾说过的话,无不啧啧称赞。 寿辰刚过,嘉庆帝谕命纪晓岚署兵部尚书并教习庶吉士,礼部尚书由永庆接任。但一月之后,发生了孝淑皇后奉安陈奏失词一案。 事情发生在七月,易县太平峪地宫竣工,孝淑皇后将在十月由静安庄移至地宫安葬。办事王大臣具奏议折内有"掩闭石门,大葬礼成"之语。嘉庆帝看后十分恼火,认为王大臣、礼部堂官于会奏折内粗心疏忽、措辞不经。结果,郡王绵亿被革去正红启蒙古都统,管理上驷事务、行围领纛大臣职务,仍罚郡王俸六年,十二年扣完;保宁、德英、札郎阿、莫瞻箓、岳起、关槐、宋其沅等,都被革职留任,或降补他职。 对于纪晓岚,嘉庆还算颇为谅解,说:"纪昀久任礼部,向来于典礼事宜尚为谙习,惟年已八旬,于各处事务不能兼顾。纪昀无庸署理兵部尚书,并革去文渊阁直阁事、教习庶吉士,仍带革职留住,八年无过,方准开复。"于是纪晓岚在执掌了一个月的兵符之后,又回礼部尚书任上供职。 九月,彭元瑞卒,赐谥“文勤"。纪晓岚为好友送去一副挽联:包罗海岳之才,久矣,韩文能立制;绘画乾坤之手,惜哉,尧典未终篇。 十月,孝淑皇后奉安礼成,宽免了以前因为奉安事宜奏折"措词不经"而对王大臣的处分,纪晓岚也在其列。 纪晓岚开复礼部尚书职,接到一件山东巡抚铁保的增设左邱明世袭五经博士的奏请。铁保根据《广韵》引《风俗演义》为证,咨部请立山东肥城邱氏为五经博士。纪晓岚召集礼部属吏议奏,依据《史记》、《经义考》、《风俗演义》、《元和姓纂》、《广韵》等,考证山东肥城邱氏未必出于左氏,并且考证了邱氏家谱所录的前代诗文,全不见于古书,文不合格、诗不谐律,如出一手,便奏请皇帝,不要创立博士职,嘉庆帝准了礼部的请奏。 纪晓岚还亲自书写了一道奏折,奏请"妇女强奸不从,捆绑受污不屈而被杀者,与未被污者略示区别,量与旌表",议奏报可。 到了次年,山东巡抚铁保,又申辩上年疏请,并另请设汉儒郑玄世袭五经博士。纪晓岚看后,大骂铁保无知,召集礼部议奏,并就原疏两件及邱氏《左传精舍志》原序,考证出十处纰缪,驳回了铁保的请奏。 这时,纪晓岚的次子汝传擢升为滇南知州,孙子纪树馨升任刑部陕西司郎中,其他子孙也皆受荫恩。纪晓岚具折恭谢。这时的纪晓岚,已经有十一个孙子,即汝佶的六个儿子:树庭、树乔、树荫、树蕤、树蕃和树蔚;汝传的五个儿子:树馨、树馚、树馡、树馪、树馥。真可谓"枝繁叶茂"。 到了秋天,纪晓岚感觉体力渐不如前。腊月里,因受风寒,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是他自乌鲁木齐回京,几十年来第一次卧床不弃。让在京的儿孙们吃惊一场,都围拢到他的床前。 午睡时,晓岚做了一梦,梦见行路时遭李戴拦截。醒来回忆起当年李戴死前在狱中喊过的话:"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告你三状。"暗自猜测,莫非是自己到了回寿的时候了?于是将三子汝似、四子汝亿和几个孙子唤到床边,对他们说道:"我从31岁入翰林,至今已历50春秋。领纂四库书时,又得以遍读世间之书,人生之味,可谓知矣。有几句话,你们要牢记在心上。"说到这里,咳嗽几声,然后缓慢地吟道:贫莫断书香,富莫入盐行;贱莫做奴役,贵莫贪贿赃。 老头子停一停又问道:"你们可曾记住?"在场的儿孙们都含泪应诺。 嘉庆帝得到纪晓岚患病的消息,命御医到纪府调治。这次只是虚惊一常几天之后,就又能上朝了,不过这时要坐着轿子或"紫禁城骑马"。纪晓岚的挚友刘墉,却在这时毕命归天,终天85岁,赐谥"文清"。 纪晓岚在刘墉去世的哀思中过了春节,迎来了一件大喜事:正月十六日,嘉庆皇帝降下谕旨,命以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管国子监事。 二月十日,纪晓岚再次病倒在床上,朱珪来看他时,他拉着朱珪的手说:"我没有什么病,只是口中涌痰,朱公放心吧!"二月十四日,纪晓岚昏睡一天,平息微弱。掌灯之后,纪晓岚醒来了,精神异常振奋,两眼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对一直在他身边照护他的汝似、汝亿说:"生死聚散,人世之常情。为父已八十有二,即使长辞人世,也称得上是寿尽天年了。你们不要过于悲痛,丧葬之事,务求节俭。上次卧病,我将要说的话说了,你们要记住,传与子孙后代,我也就放心了。"汝亿的媳妇看老公爹醒来,赶忙煮来了莲子羹。汝亿接在手上,倚在老父床边,用羹匙一匙一匙的喂给他喝。喝了小半碗,他摇头示意不喝了,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低弱的声音缓慢地说道:“我想了一个对子,你们对对吧!"不等儿子回答,他就接着吟出一句:"莲(怜)子心中苦;"说完闭上了眼睛。汝似、汝亿看父亲平息奄奄,哪有心思去对父亲出的对联?但又不好违背,就站在一旁不说话,佯作思索。 纪晓岚睁开眼睛,这次说话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到:"何不对对,'梨(离)儿腹内酸'。"说罢,闭上了双目,溘然而逝。一代文宗、风流才子结束了他光彩照人的一生。 董浩、刘权之等人,按他生前的愿望,合致一副挽词:浮沉宦海同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 嘉庆帝闻知噩耗,特派散秩大臣德通,带领侍卫十员,前来祭奠,赏赐陀罗经被一条,白银五百两治丧,赐谥"文达"。 德通宣读了嘉庆皇帝赐给纪晓岚的谕祭文:三台位亚,轸夙愿于元臣;六艺身通,眷方闻于耆宿。藉大廷之日赞,新恩方贲黄麻;怆夜壑之风凄,遗疏遽闻绿野,悯兹笃棐荐以馨香。尔原任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纪昀,禀性渊通,立身醇谨。居藩国传经之地,业富缣缃;入崇台市骏之场,群空骊骆。銮坡载笔,是云克称其官,黼黼书名,聿见能殚厥职。才程山右,登唐魏之民风;学董闽中,衍游杨之道脉。备以臣而格跻常调,转储隶而品擢清斑。唯铜龙资审谕之才,斯竹马寝承宣之命。雁衔绶带,宠贲仪章;凤刷羽毛,荣留钦瞻。迨获谴而鄣乘玉塞,复承恩而诏待金门。嘉其综括之多能,畀以校雠之专责。尔则潜心考索,锐意钩稽。能探濠上之五车,不数河东之三箧。银根勘误,玉格搜奇。大典编成,削稿溯昭阳之岁;全书表进,胪函志元黓之年。集排总目以精祥,簿续中经而赅洽。佐天文之成化,千万祀无此巨观;颂圣主之德贤,一二臣有兹盛遇。以此恭勤之茂实,宜邀优渥之殊施。由端尹而进直鸾台,自贰卿而总司写符。威生自简,西垣夸五入之荣;度著青仪,南省懋再迁之绩。上明光而曳履,入建礼以鸣驺。桃李真属之春官,甲兵亦修夫夏职。金绳衍策,载襄《尧典》之粤稽;玉检披华,重纪《周官》之董正。经猷益裕,资望兼拢属以调鼎需贤,卜瓯进秩;方赖元勋之其格,用资朝列之楷模,何拜命之甫旬,竟颓龄之莫驻。襚之经被,赙以帑金,爰思绛服之庸,为启雕筵之奠。呜呼!老成频谢,空期寿考之无遗;文献犹存,佇见德言之不朽。式颁纶綍用慰幽灵! 按照纪晓岚的生前遗嘱,丧事办得异常节俭。随葬的东西,只有一串朝珠,共38颗,大如其枣;一顶玉制帽盔和他的印盒、玉蝉等少许物件。 纪晓岚谢世于清嘉庆十年二月十四日,时值春光初至,冬日将退,还寒乍暖之际。念其红红火火、繁繁郁郁,也是凄凄楚楚、风风雨雨、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的一生,亦真乃如春波浩渺、秋光潋滟之势矣。随即放目天日,人们犹觉时光未有流走,往事尚在眼前,皆凝成起伏山峦,涌荡江河;片刻,又是逝水如波,往事如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宋代眉山东坡苏轼夫子在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佳章开篇名句中所示,实是也。 噫嘻,真个是天地悠悠、岁月悠悠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