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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共和 作者: 张建伟、盛和煜 28章 忠臣·重臣·宠臣 一 保定车站月台,西洋音乐欢快地演奏着,只见月台上警察林立。銮列慢慢滑向站台。 从山东赶来的王爷们跪在最前面,袁世凯跪在他们旁边,他们的身后是直隶百官,西洋乐队摆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銮列停了,车门开了。先是李莲英下车,伸手将慈禧搭扶下来,光绪也下来了。 众王爷、官员伏地齐呼:“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西洋乐更加欢快地奏响着,慈禧瞅着眼前的景象——乐队、警察,很新鲜的样子。 没人发现远处一飞骑到了,一官员在警察外围翻身下马,与一警察嘀咕两句,那警察马上一个立正敬礼。那官员捧着一封书信朝慈禧奔过来。他脚步匆匆,满脸的严峻,挤过欢快地摇头晃脑演奏着西洋乐器的乐队,挤过官员和王爷们跪迎的队伍…… 慈禧发现了他,等待着。在一段距离内,那官员跪下了,高高地捧着手中的书信。李莲英急奔过去,取过书信,捧向慈禧。慈禧忙不迭地展开书信,刚看一眼,手便哆嗦起来,书信从她手中滑落,李莲英一把捞了起来。 所有的大臣都见到了这景象,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把目光全都看向慈禧。袁世凯尤其惊诧。 只见慈禧似乎是跌跌撞撞地朝车厢上奔,李莲英赶紧搀扶她登车而入。 是《李鸿章遗嘱》: “伏念臣受知最早,荣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痛。如今銮驾未归,根本至计,处处可虞。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臣敢请太后皇上举行新政,再图自强。直隶乃诸疆之本,北洋乃臣所手创,臣荐袁世凯正式接任臣职,臣在九泉,庶无遗憾。” 车厢内,慈禧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不知所措地,车厢外那欢快的音乐声她似乎再也没听到。 车厢外的音乐声好像是“无声”的了,但见乐手更加欢快地演奏着,而袁世凯等官员也不知所措。 李莲英冲到了车厢门口,吼着:“停!停!” 人们不知道他让什么“停”,但袁世凯明白了,他忽地起身,转身朝着乐队一摆手,“停!” 万籁俱寂。 袁世凯瞅着李莲英,李莲英朝他点点头。袁世凯小跑着过来,急匆匆登上车厢。 袁世凯发现慈禧面无表情地端坐车厢内,立刻跪倒在地。 就这么跪着,好久他才听到慈禧的声音,“李中堂过世了。” 袁世凯呆住了。 慈禧:“袁世凯,你记着,李中堂正式举荐了你……” 袁世凯不断地叩首,并发出“呜呜”的、压抑着的哭声。 慈禧仍是那静如止水的声音,“好好当你的差去吧!” …… 保定行在,入夜,袁世凯正等着李莲英。见杨士琦陪着李莲英进来,赶紧上前施礼。 袁世凯:“哎呀,李公公,劳驾劳驾……快,请坐。” 李莲英坐下,审视着坐在桌案另一侧的袁世凯,端起仆人刚刚上的茶盏不阴不阳地说:“袁大人好福相啊。” 袁世凯直来直去,“无人关照,福也是祸;有人关照,祸也是福。世凯新膺疆吏,还请李公公多多关照!” 李莲英茶盏一放,“痛快。说吧,要我关照什么?” 袁世凯:“世凯戎马半生,对宫里的事情,唉,两眼一抹黑呀。” 李莲英:“其实也没什么,宫里的事情,就是太后的事情,把太后的事情弄明白了,宫里的事情就都明白了。” 袁世凯:“所以要请李公公指教。” 李莲英:“好,我就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情。” 俯头朝着袁世凯,袁世凯也俯头朝着李莲英。李莲英神秘地:“袁大人,我告诉你,这火车到达北京的时刻,后天下午两点,可是一分一秒也不能差!” 袁世凯惊道:“有这么严重?” 李莲英:“不明白不是?告诉你,这个回銮的日子和时刻,是太后谕令钦天监,千算万算,才算出来的好日子、好时辰!咱家太后信这个!这一路之上,她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嘱咐咱们,必须在这个日子、这个时辰到达永定门!袁大人,要紧,第一要紧啊!” 袁世凯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忽然掏出怀表,“有劳李公公把这表跟太后的表核准一下。” 李莲英笑着接过表,说道:“这就对了!” 他从怀中掏出自己的怀表,“我这块怀表,跟太后的表那是分秒不差。” 两只手各一按开关,两只怀表的表盖全开了,李莲英瞅着两只表,“袁大人表上的时刻,跟太后表上的时刻,差了……哦,一分二十七秒。” 李莲英将两只表都递给袁世凯,调侃道:“袁大人是以太后的表为准呢,还是以袁大人的表为准呢?” 袁世凯赶紧对照着李莲英的表,认真地拨动自己的表,断然道:“当然是太后的表准。普天之下,只有太后的表是准的!” 拨好了,又将李莲英的表递过去。 李莲英接过表:“很好!袁大人这样想,必定前途无量!” 袁世凯掏出一个红封套,双手捧给李莲英。 李莲英:“袁大人,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袁世凯:“世凯记住了公公的话!” 走出驿馆的李莲英借着驿馆透射出的灯光,从红封套里抽出了银票,不禁惊呼:“一百万两呀!” 他赶紧捂住了嘴巴。 …… 慈禧车厢内,阳光透过纱帘车窗,照射在床的纱帐上。 慈禧:“小李子。” 李莲英赶紧过来了,“太后,奴才伺候着呢。” 他说着,掀开了纱帐。阳光照射进去,躺在床上的慈禧眯着眼睛。忽然,她的眼睛现出吃惊的神色,伸出手来,前指着,“那是,那是怎么回事?” 她指向的,是衣架上的寿礼服。 李莲英:“袁世凯说,这是他派人从宫里头,在八国联军的眼皮子底下,偷出来的。” 说着,李莲英已经把慈禧从床上扶起来,下了床。慈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到礼服前,仔细地摸着,抚摸着,“真是的,真是我那件礼服……小李子,快帮我穿上……” 穿衣镜前,李莲英伺候慈禧穿着礼服,慈禧把金护指套在手指上。 她扭捏着自己,如少女般露出喜欢的神色。 慈禧:“这一年多闹的,我瘦多了,穿着都不合适了……” 李莲英:“合适合适,太后还是那么漂亮!” …… 火车头驾驶室,负责回銮列车驾驶的洋务官员杰多第正在蒸汽火车头上保养机器。 一警察踏上车头,“杰多第大人!袁大人请你立即去!” 杰多第用半生不熟的话说:“Yes,我就去。” 袁世凯驿馆,袁世凯把怀表交给洋务官员杰多第,“这块表你拿着,准时在下午两点到达永定门车站,一秒不能多,一秒不能少!” 杰多第:“一秒?大人,这办不到!差个一分钟左右还可以!” 袁世凯一指桌上的一张银票,“你看这是什么?” 杰多第拿起银票看一眼,那是大清一万两银子的银票。 袁世凯:“只要分秒不差,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你的!多一秒,少一秒,这一万两银子就分文没有!” 袁世凯忽地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而且,我会撤你的差!” 蒸汽机车开动了。 破烂不堪的车厢摇晃着。袁世凯、杨士琦、西洋乐队,还有在保定上车的官员们都挤在里面。有的靠在麻袋上,有的坐在筐上,好像难民营。 一官员:“那狗日的盛宣怀,就只管太后,我们这里,狗窝都不如!” 一官员:“算啦,忍着点吧!反正一会儿也就到了。我说袁大人,你这西洋乐队,昨儿个演的曲子,咱们还没听完就停了。让他们再演一个如何呀?” 众官员:“对!给咱们来个好听的。” 袁世凯看了看杨士琦。 杨士琦朝乐队摆了一下手。 乐队演奏起来,是《马赛曲》。 列车行进着——在雄壮的《马赛曲》声中。 乐曲雄壮地结束了。 官员们文雅地拍着手。 一官员问袁世凯:“袁大人,这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啊?” 袁世凯目视杨士琦。 杨士琦俯身悄声对袁世凯说:“这可说不得,这是《马赛曲》,法国共和革命后的国歌。” 袁世凯狠狠瞪了杨士琦一眼,立刻露出笑脸对众官员说:“哦,这是洋人的《春江花月夜》。” 一官员:“袁大人真懂洋务!” 众官员:“就是!就是!” 袁世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另一块怀表吊挂在杰多第头前,晃荡着。 司机:“杰大人,离永定门火车站还有十公里!” 杰多第抓住晃荡的怀表,看一眼,“慢一点!” 司机拉了一下刹把。 杰多第:“再快一点!” 司机推了一下刹把。 杰多第:“不行,还得慢点!” 司机:“杰大人!到底是快点还是慢点?” 杰多第一脑门子汗,“我也闹不准啦!” 慈禧面前,西洋钟的钟摆“嗒嗒”地摆动着。 慈禧紧张地不时盯着钟点。 火车正徐徐进站。 杰多第一只手扬着,一只手抓着怀表,眼睛死死地盯着。 忽然使劲将手势往下一压,司机死命地最后推上刹把。 列车停了。 在火车停下的一刹那,慈禧车厢内的西洋钟,冲出一只小鸟,欢快地叫了两声。 慈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正看着怀表的袁世凯也长长出了口气。 李莲英侍立着,等待慈禧下车。 慈禧端坐着,看着那只刚刚出笼的西洋钟小鸟,不禁眼圈一红,“咱回家了!” 二 颐和园,众臣朝仁寿殿趋步而行,颐和园虽经草草修缮,仍可看出战后十分败落的迹象。 众臣趋入仁寿殿北楹,排列两班。 慈禧、光绪升上御座,共一御案,慈禧坐东,光绪坐西,皆北面。慈禧已经换上了光鲜的衣服,但光绪仍是回銮途中的那身穿着。 众臣皆跪,高呼:“皇太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慈禧说完忽然又哭起来。 刚要起身的众臣只得再跪下,齐声道:“太后受惊,臣(奴才)罪该万死!” 慈禧收住哭泣,“你们起来,我不是怪罪你们。” 众臣起立,两旁候立。 慈禧侧首对着光绪说:“这一年多啊,咱娘儿俩九死一生,总算是回到了自个儿的家。” 光绪沉默着,点点头。 慈禧对群臣说:“可你们也看到了,咱这家成了什么样子!荣禄病了,这会儿不在。可在路上我就跟他说了,家败了,没什么,咱再把它建起来。怕就怕不长记性,挨了打,毁了家,可还是个败家子儿!” 说着,慈禧的语气转得温柔起来,“不过嘛,我和皇上这次回銮,还算得体面。这里头啊,你们都有功劳,袁世凯很卖力气,差事办得最好。我呢,就爱个脸面,谁要是给我长脸呢,我就喜欢谁;谁要是让我没脸,我就让谁没命!袁世凯,你过来。” 袁世凯赶紧跪在御前,“臣在!” 慈禧忽然瞅一眼光绪,光绪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 慈禧于是面向瞿鸿禨,“瞿鸿禨,你这就拟一道旨意,让袁世凯正式接了李鸿章的班吧!” 瞿鸿禨:“臣领旨!” 慈禧对袁世凯说:“袁世凯,这一回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洋务还是熟悉的。洋人逼着咱们把总署改成外务部,我虽是依了他们,可是……奕劻。” 奕劻:“奴才在。” 慈禧忽然变成了怒声,“名字可以改,可我大清的尊严改不得!你可听明白了!” 奕劻不知慈禧为何发怒,还是赶紧应道:“奴才明、明白……” 慈禧厉声道:“你不明白!这次议和是你主持,可你让洋人逼得朝廷杀了那么多官员,赔了那么多银子,你说,你这个差事办得怎么样?” 奕劻汗流浃背,“嗵”地跪倒,“奴、奴才该死……” 慈禧断然喝道:“你早就该死!” 奕劻叩头不止,岑春煊嘴角有了微笑,其他大臣有些迷惑,但瞿鸿禨、袁世凯不动声色。 这么静场片刻,慈禧又说:“没有功劳,还算有点苦劳……这么着吧,外务部你就再管些日子。袁世凯……” 仍在跪着的袁世凯,“臣在。” 慈禧:“你帮着奕劻一块管。不过,这洋务嘛,事儿要办,可你们的一颗心,还是要向着咱大清。袁世凯,别弄颠倒了!” 袁世凯表决心似地说道:“太后就是大清,大清就是太后,微臣的一颗心,永远向着太后。” 慈禧对群臣说:“你们都听到了吧,这话,才对我的心思!” 他又对着奕劻、袁世凯说:“你们起来吧!” 奕劻、袁世凯起身,归位。 慈禧又问:“岑春煊来了吗?” 岑春煊出列跪奏:“臣在!” “你起来,起来!”慈禧指着岑春煊对众大臣说,“你们还不认识他吧!” 忽然慈禧又哭出声来,群臣又要跪。慈禧一边抽泣着,一边摆着手,群臣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面面相觑在那里。 随着慈禧停住悲声,群臣慢慢归位。 慈禧:“我是想起了刚出京那会儿的事儿,给八国联军追着,我和皇上只能睡在破庙里,天天做噩梦!梦见联军正追杀我们娘儿俩,一宿给吓得惊醒好几回。那一回我是又给惊醒了。那都是深夜了,我就听到庙门外有一个声音说,‘太后毋惊,微臣在此护驾’!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慈禧忽然露出笑脸,指着岑春煊说:“就是他——岑春煊啊!你那时,还是陕西布政史吧?” 岑春煊:“是!” 慈禧对群臣说:“你们听到了吧?他一个管钱粮的官儿,远在大西北!可他奔波了几千里,找到我跟皇上,又是几千里地儿,一路护持我们娘儿俩到行在!我不是说你们不忠心,可岑春煊这份护主的心,你们谁都比不过!今儿个,我也不怕你们说我有私心——岑春煊!” 岑春煊:“臣在。” 慈禧:“你想要个什么差事,自个儿说。” 岑春煊:“臣什么都不要!” 慈禧:“岑春煊,这机会嘛,我可是给了你!” 岑春煊:“臣知道。今日我大清,百废待兴,急需整顿,整顿政务,整顿实业,尤其要整顿吏治。臣没别的本事,只想为太后当一条把门的恶狗!” 慈禧:“好一条恶狗!” 她忽然面向光绪,“我看皇上累了!” 光绪:“是,亲爸爸。” 慈禧对李莲英,“小李子,送皇上……” 她又对着光绪说:“皇上就别回瀛台了吧。” 光绪不领情,“儿臣在瀛台住惯了……” 慈禧亲切地说:“那也吃了再去吧……” 光绪仍不领情,“谢亲爸爸,儿臣不饿。” …… 光绪在前走着,李莲英在一侧稍靠后跟着。走过瀛台“断桥”,满目荒草展现眼前,光绪不禁停住脚步。 李莲英:“皇上,奴才过会儿再找人来,把院子收拾一下。” 光绪:“朕看不必收拾!别的地方,朕管不了。这儿,朕还能做点主。就留下这残败之迹,为我上下警惕之资。” 李莲英:“是。不过皇上身上这件小褂,还是让奴才孝敬一件新的吧。” 光绪又朝前走着,拨拉着已经半人高的荒草,“朕从陕西一路走来,这件小褂,好几个月没换洗过,它跟朕相依相伴,还是留个念性吧。” 这时,已走到了殿门前。光绪忽然转身,面向李莲英,“凡是跟朕患难与共的,朕就忘不了他!” 李莲英垂着头,不答腔,不看光绪,但轻轻地推开殿门,又立刻闪在一边。 殿内的御案上、墙上,到处都是西洋钟,而且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钟声交响着,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光绪呆住了。他闭上眼睛,倾听了一忽儿,忽然睁眼,转向李莲英。 光绪有些感动地说:“李俺答(音‘安答’)。” 李莲英微微倾身道:“皇上歇着吧。” …… 御膳厅,坐在巨长餐桌主座上的慈禧,对坐在餐桌两侧的众臣说道:“你们都是陪着我回家的。既是回了家,一家人这顿团圆饭,总是要吃的。吃吧,吃吧!” 众臣:“谢太后赐膳!” 纷纷拿起了筷子。 慈禧:“要说呢,这是我赐膳给你们。” 众臣纷纷放下了筷子,聆听懿训。 慈禧:“其实呢,这御膳,都是你们千里迢迢送来的东西做的。” 她微微侧首问:“小德子,我没说错吧?” 小德子:“确是他们孝敬太后的。” 慈禧指指碗里的米饭,“这口粮是谁送来的?” 远远坐着的一个小官起立,“禀太后,是臣背来的。” 慈禧:“背来的?怎么不雇个车呀?” 那小官:“禀太后,整个县城的车,都让洋鬼子抢走了。微臣只好背。” 慈禧:“有多少里地呀?” 那小官:“一千一百里。” 静场。 慈禧:“小德子。” 小德子:“奴才在。” 慈禧:“记着,把我回銮时坐的那辆车赏给他。” 小德子:“是!” 慈禧对那小官说:“往后你再到北京,我准你坐我赏你的车子,进这紫禁城!” 那小官离席当地而跪,“微臣谢太后赐车!” 慈禧:“哎,这一说背粮食,吃饭倒成了忆苦。咱不说这个啦,要说,也说点子高兴的事儿。” 她忽然扑哧一笑,指着跟前的烧鸡,“听说这只鸡是个藩台给我抓来的,是哪一个呀?” 一藩台站起来:“是微臣。” 慈禧:“你是怎么抓的?” 那藩台比划着一个张开双臂向前扑的模样,“就这样,臣向前一扑,结果,结果……” 慈禧很有兴趣地问:“结果怎么样呀?” 那藩台:“结果,臣吃了一嘴鸡屎。” 众臣哈哈大笑,没看到慈禧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是满脸的笑意,“既是这么着,这只鸡该赏给你吃!” 那藩台:“谢太后赐鸡!” 一太监将鸡端向那藩台。众臣羡慕地把眼睛跟着那只鸡走。那藩台离席,跪着,双手掌心向上,准备接鸡。 这时,慈禧微微侧了下头,小德子把耳朵贴过来,只听慈禧说道:“传御膳房,这辈子再不要给我做鸡吃!” 她面向桌案,又是满面笑容,忽然一指杰多第,“哎,你不是个洋人么?” 杰多第站起来道:“外臣杰多第,是袁世凯大人聘任的洋务官员,为太后驾驶火车。” 慈禧:“哦,那火车是你开的?” 杰多第:“是!” 慈禧:“奕劻,你现今还管着外部,你帮我记着,回头赏赐他一个双宝星的子爵!” 奕劻:“是!” 一听封爵,杰多第激动地离开餐桌时碰翻了凳子,像中国官员一样地跪倒在地,“谢太后封爵!微臣誓死效忠大清,效忠太后!” 慈禧不禁站了起来,“你们听到了吧,洋人也会效忠我大清!袁世凯……” 袁世凯站起,“臣在!” 慈禧:“杰多第诰封子爵的仪式,要搞得热热闹闹的,就在洋人的使馆区里搞。让洋人都看看,凡是帮我大清干活的洋人,我不会亏待他。” 袁世凯:“臣遵旨!” 慈禧还要说什么,忽然又是扑哧一笑,“你们瞧瞧,这开饭倒开成了御前会议。吃,都吃吧,吃吧……” 三 荣禄府邸,药锅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旁边的桌案上,至少有七八个药锅,有的已经喝光了,有的仍然满满的。 一把躺椅上,只见两只手托着荣禄的背部,使荣禄斜靠在那双手上。荣禄头上几乎没了头发,脸色蜡黄,淌着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水;一个御医亲手端着一碗汤药,仍在往荣禄的嘴里灌着,荣禄艰难地喝着,汤水与汗水合流着往下淌,一个侍女在旁边不断地轻轻擦拭着。 荣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已经含在嘴里的汤药喷了出去,然后还是咳嗽;这样他的身体前倾着,背后的那双手开始给他轻轻地捶着背…… 他终于不再咳嗽,御医把汤药又送到他嘴边,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在侍女再次给他擦拭着流淌的药水时,他已经靠在了躺椅上,眼睛朝上撩着他身后的那个人,嗓音嘶哑着、喘着气、艰难地说道:“慰亭,这不是……你干的活儿……” 袁世凯绕到荣禄面前,深情地说:“中堂,世凯知道这世界上有多种恩情,有父母之恩,作儿女的必须报答;有手足之情,做兄弟的可以偿还。可有一种恩情,无论做什么都难以为报,它比天高,比海深,那就是中堂对世凯的恩情。若不是中堂大人,小站,戊戌——世凯的脑袋已经掉了两回,哪里还有今日……” 他说着,竟是有些唏嘘。 荣禄听着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好像累了。听到最后,他睁开了眼睛,嘴角竟是一丝嘲讽的笑,“感情…恩情…山啊…海啊……这是娘儿们说的话……” 袁世凯本来正在情感骚动中,听得此言一怔。 荣禄:“哪来的那么多情义呦……” 袁世凯露出满脸的委屈,“中堂不信世凯这颗心?” 荣禄:“我该信吗?” 袁世凯又是一怔。 荣禄戳着袁世凯肺窝子,“你这会儿想的,是赶紧改换门庭……” 袁世凯委屈地说:“中堂,世凯这次来京,哪儿也没去,先到中堂府上……” 荣禄打断了他说:“那是你还不知道谁要接我的班!” 他又喃喃地说:“你也许知道,可还不托底儿,所以才来先敲我的门……” 袁世凯大声地说:“世凯可是中堂保荐的人……” 荣禄:“还有李中堂。” 袁世凯:“是。” 荣禄:“可你既不是李中堂的人,也不是我的人!” 袁世凯委屈地说:“那中堂说世凯是谁的人?” 荣禄沉吟着,“但愿你是朝廷的人……” 袁世凯委屈地说:“既然如此,中堂要改主意,还来得及……” 荣禄瞅着他说:“慰亭,你心里清楚,我不会改主意……太后也清楚:找个德才双全的人,难啊,你,你是有才干的……” 忽然又咳嗽起来,袁世凯又要给荣禄捶背,但荣禄摆着手,制止着他。 袁世凯的眼里又有了泪光,“中堂,您快好起来吧,世凯永远跟着您……” 荣禄的咳声顿息,“去庆王府吧!” 袁世凯目光一闪,但立刻又是一副委屈模样,“中堂……” 荣禄摆着手,“去吧……” 袁世凯深深一躬,转身而行,忽然站住,并不转身,轻声但清晰地说:“真的会是庆王?” 他没马上听到回答,不禁慢慢转身,只见荣禄已经闭上了眼睛。 但他还是听到了荣禄的回答:“记住,庆王爱财!” ……瞿鸿禨府,岑春煊与瞿鸿禨已密谈多时了。 岑春煊:“你说太后心里头的魁阁会是奕劻?不!绝不可能!” 瞿鸿禨:“太后已经说出来了,说了两回。” 岑春煊:“说啦?什么时候说的?” 瞿鸿禨:“就在今日的御前会议和赏膳之时?” 岑春煊皱着眉头狠狠地想,还是摇摇头,“我没听见。” 瞿鸿禨:“你听见了。头一次,太后说,‘外务部还是你管着吧?那你就再管些日子。’‘先管着’,那往后呢?第二次,太后说,‘奕劻,你现今还管着外部’,这‘现今’二字,更是微言大义,里面有内容呀。这都明摆着,太后对奕劻还有后旨。” 岑春煊:“倒真像有那么回事。可怎么会选奕劻,选谁都比他强。比如说小醇王,论亲戚,太后是他姨妈;论学问,奕劻那个糊涂蛋也比不了嘛!” 瞿鸿禨摇着头说:“载沣太年轻,太嫩,担任魁阁,本朝无此先例。” 岑春煊:“可太后常让他参加御前会议。” 瞿鸿禨:“那是为了历练他,眼下不会有别的意思。” 岑春煊:“那也不会是奕劻,这家伙太贪!” 瞿鸿禨一怔,“贪?这会是个问题吗?” 岑春煊也一怔,吼道:“怎么不是问题!除非太后让猪油糊了心,弄个大贪官担纲中枢魁阁,让洋人看咱这大清朝是个什么东西!” 听得岑春煊此言,瞿鸿禨赞赏地点了点头,“要是这么说,还算得个道理。要整肃吏治,搞不搞大动作,太后原是要看大局。” 他不禁沉吟着,“‘国破山河在,今后怎么办’?太后爱面子,最急的是咱大清有个新气象。” 他又面向岑春煊,“说不定太后真想来个年轻新面孔,给洋人个样子看。” 岑春煊:“这才在理嘛!” 但瞿鸿禨又沉吟了,“要是这么着,此事尚有机可乘。可突破口在哪儿呢?” 岑春煊:“我上个折子,太后一发怒,还不抄了奕劻的家!那时,什么证据都有了!” 瞿鸿禨又开始摇头了,“抓个小偷都没这么简单,何况是太后可能会用的中枢魁阁——这个‘可能’二字咱还丢不得!对这种人物,咱们或者干脆不理睬他;或者出手就治其死地,否则,打不死,倒打出仇恨来,咱们就没有善终了!” 岑春煊:“那你说,咱打还是不打?” 瞿鸿禨站起来溜达着,忽然停步,“打!” 他坐到桌前,望着岑春煊兴奋的脸,“仅以贪污论,咱打不死奕劻——他毕竟是皇家的王爷——可只要抓住他贪污的确实证据,在目前情势下,太后就不会再考虑他出任魁阁,咱就算赢了这一局。这里的关键是:要出手必胜!” 岑春煊:“咱能吗?” 瞿鸿禨:“能!咱有‘杀手锏’!” 岑春煊疑惑地望着瞿鸿禨。 瞿鸿禨:“就是你呀——岑大人!” 岑春煊:“我?” 瞿鸿禨:“对!御前会议上,太后让你自选差事。这是亘古未有的荣宠!我看你可以要个差事了。” 岑春煊:“要哪个?” 瞿鸿禨:“巡抚广东。” 岑春煊:“为什么是广东?” 瞿鸿禨又站了起来,溜达着,“自我入主中枢,看到许多密档,发现与奕劻来往最为密切的,是广东海关总办周荣曜(音‘要’);海关之差,隶属洋务,自太后西狩,洋务一直把持在奕劻手中。周荣曜本是巨贪,也有人举报,但所有举报都被奕劻压住,归诸密档,故而他人不知!” 岑春煊:“奕劻不拿周荣曜的银子,绝不会这样做。” 瞿鸿禨坐下来,直视着岑春煊的眼睛:“正是如此。但咱们需要他的确凿罪证。” 岑春煊:“我立刻就去广东!” 瞿鸿禨:“我立刻进宫请懿旨!” 四 两广总督衙门,夜空下,大门被敲得山响。 门人急报:“总督大人,新任广东巡抚岑春煊来了!” 正在闭幕养神的两广总督谭钟麟一下子睁开眼睛,惊道:“怎么这就来了?也没个招呼!快,快请他到客厅。” 他说着就往外走,但又停下,回头四处摸了一下,摸起一个眼镜,戴上。这才觉得眼前亮起来,又往外走。 客厅,谭钟麟拱手欢迎说:“哎呀,岑大人!欢迎之至啊!” 岑春煊唬着脸,也一拱手,“谭大人客气!” 二人落座,下人端上茶来。 谭钟麟:“岑大人怎么不给个招呼,我好派人迎接?” 岑春煊忽然拍案,“你一个总督,包庇巨贪周荣曜,可是死罪!” 谭钟麟大怒,也要拍案,但终于压住了火气,准备拍案的手端起茶盏,咂了一口,徐徐说道:“岑大人刚来,许多事情有所不知啊!” 岑春煊:“我是刚来!但太后要我整肃吏治,这就要拿他开刀!” 谭钟麟冷笑道:“岑大人,不是我小瞧你,你的刀恐怕不够快!” 岑春煊:“那咱们就试试!” 谭钟麟忍了忍,还是说道:“岑大人,这周荣曜原本是庆王府的包衣,是庆王爷特派到广东的海关洋务官员!” 岑春煊:“他若不是奕劻的人,我倒还没功夫理他!” 谭钟麟还是忍了,但话里已经带刺儿,“岑大人,你自是有人宠着,才敢说这话。” 岑春煊大言不惭,“你知道就好!本抚台此来,不但要招惹那奕劻,还要招惹一下总督大人你!” 谭钟麟:“你,你招惹我什么?” 岑春煊冷酷地说:“我要立刻上奏太后,先告你养痈遗患!” 谭钟麟终于忍无可忍,“啪”地拍案而起。但尚未说话,忽然眼镜受到震动,掉在大理石桌面上,登时碎裂。谭钟麟更加怒不可遏地抓起眼镜,但上面没有镜片,戴上,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指着岑春煊吼道:“好啊!你…你…” 因为看不见,他竟然指错了方向。 岑春煊:“看来总督大人的眼睛瞎了,所以才养痈遗患呀!” 谭钟麟仍然瞎指着说:“我毕竟是总督!你不要欺人太甚!” “总督?”岑春煊一阵冷笑,“朝廷官制,总督巡抚不过同城办公,没大没小,皆可专折言事!” “谭大人,你就等着听参吧!”他说着起身,拂袖而去。 谭钟麟气得浑身哆嗦,一边摸索着朝室内走,一边对身边人说:“快!快写折子给太后!要是让他参在前头,我就完啦!” …… 广东巡抚衙门公堂,一群商人齐声喊着:“广东米商拜见岑大人!” 岑春煊高坐抚台,旁边有一记录的书办。左右有两排衙役,堂下跪着一群商人,两旁设有座位。 岑春煊:“都起来吧。” 群商不起,中间一商人双手托起一呈文,“禀抚台大人,广东米商为海关总办周荣曜陈情,请抚台大人格外开恩。” 那书办起身走过来,将呈文取过,捧给岑春煊。 岑春煊翻动着如奏折一般的呈文,“消息是真快呀!是谭大人要你们来的?还是……” 赫然见呈文中夹着一张四十万两的银票,岑春煊看着那张银票,不动声色地沉吟着。 众米商也紧张地看着岑春煊的表情。 岑春煊把呈文一合,众米商长长舒了一口气。 岑春煊对衙役们道:“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众衙役露出嘲讽颜色,眨巴着眼睛,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衙役关上了门。 岑春煊拿着呈文走下抚台座位,在两旁的米商们面前,来回踱着脚步。众米商的眼睛跟着他的脚步,不知他意欲何为。 岑春煊忽然微笑了,“起来,都起来,两旁赐坐。” 众米商:“谢抚台大人!” 他的这一次的声音底气足多了,纷纷起立,坐在了两旁。 岑春煊溜达着摇晃着手中的呈文,“四十万两银子……老实跟你们说,本抚台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一米商:“这是‘公’礼,大人受之无愧。” 岑春煊假装高兴地说:“‘公礼’,嗯,说得好,本抚台是朝廷的人,自然受的是‘公礼’,‘私礼’是不受的。” 他沉吟着但清晰地问:“不知周荣曜拿过你们多少‘公礼’?” 米商们不答。 岑春煊瞅着米商们,“看来这是你们的秘密……” 米商们还是不说话。 岑春煊又笑了,“好吧好吧……看茶!” 侍从们端着茶盘出来,将茶放在米商们的桌案上。米商们互相瞅了一眼,有的轻松地端起了茶盏。 岑春煊已经走上抚台,忽然惊堂木一拍,“可本抚台还是要查办周荣曜!” 有米商的茶盏落在了地上,“啪”地摔碎了。 一米商离席跪在岑春煊面前,“大人,查不得呀!” 岑春煊故意怒道:“本抚台一定要知道他拿了多少!” 那米商:“大人,周大人是拿得多些,可抚台大人只要长在广东,小人们的孝敬会更多。” 岑春煊作出贪得无厌的样子,“到底多少?” 那跪着的米商左右看了看,见众米商都点了点了,说道:“大人可知道周大人的绰号?” 他明知岑春煊不知道,卖了关子后接着说下去:“‘周半城’!就是说他的家产抵得过半个广州城!” 岑春煊作出很羡慕的样子,“嗯,说下去,说下去……” 那米商:“大人有所不知,广东人爱吃米,大米的进出口生意就兴隆。可进口出口,都要通过海关,其实就是通过周荣曜大人这一关!若是不给他送‘公礼’——” 说着,他瞅一眼左右的同行们。 一米商:“他就说小人们的大米里有虫子!” 岑春煊惊奇地问道:“虫子?” 另一米商:“说小人们的大米里有毛毛虫,线虫,长虫,还有肚子里的蛔虫!有一回他把小人的一船米都倒进珠江里,逼得小人一家差点自杀……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来呀,大人!” 他说着,竟是泪流满面。 满堂寂然。 岑春煊对书办,“让他们按手印!” 书办一招手,一个衙役从后堂出来了,二人拿起记录和红印泥盒子,走到跪着的米商前。 那米商叫着,“这是做什么呀大人……” 那衙役不由分说,抄起他的手,在印泥上一按,再按在记录纸上。然后朝左右的米商挨个走过去…… 众米商汹嚷起来: “大人,您不能这么做呀……” “周荣曜知道了,小人们就死定了!” “大人这不是害小人吗……” 在汹嚷中,岑春煊把那张银票朝跪着的米商抛了下去,“查办了周荣曜,本抚台奏陈太后,给你们派个不要钱的好官儿来!” 众米商更加汹嚷起来,一些按了手印的米商跪爬了过来: “大人,哪有不要钱的官儿嘛……” “大人,小人们好不容易喂饱了‘周半城’,再弄个新官儿来,小人们还得从头喂呀!” “大人,钱要多了,小人们死定了;可不要钱的官儿天天找茬整我们,小人们更加死定了!” 所有的米商都按完了手印,都跪了过来。而书办将印满红手印的记录呈给了岑春煊,岑春煊拿过来瞅着,忽然转身就走。 衙役一声吼:“退堂!” 众米商哭喊了起来:“大人啊!” …… 半夜,周荣曜府,火把映照着岑春煊的面孔,岑春煊命令道:“给我搜!只要有根人毛,就给我揪出来!” 火把在偌大的周府中四散而去。 各房中的周荣曜家人及侍仆侍女,被如狼似虎的粤勇吆喝着、推搡着,押到岑春煊面前。 同时,一个个粤勇队官向岑春煊报告着: “抚台大人,南厢房没有!” “抚台大人,北厢房没有!” “抚台大人,没有!” “没有!” 岑春煊走到周的家人们面前,“说,周荣曜在什么地方?!” 没人搭理他。 岑春煊走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面前,“你是周家什么人?” 那人:“大管家。” 岑春煊:“那你说!你一定知道。” 管家嘿嘿一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说!” 岑春煊扬起了手,“你个狗……” 他的手忽然停在半空,眼珠一转,手放了下来,“来人!” 士兵们一声吼:“在!” 岑春煊:“封锁所有沿江口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