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世民 作者: 筑东阳 第八章、祸起萧墙 十一月十一日,洛仓城。太阳照常升起,天地间了无异象。 但有一个人的心里却产生了异象,乌云翻滚。 十月中,远在江都的皇上收到了来自山东郡县的密报,说有可靠消息称,王世充将军率大军驻扎在洛仓城对岸,小打小敲做做样子,暗中和瓦岗军秘密谈判,具体内容不知。皇上大怒:这肯定是反贼造的谣,想离间我君臣关系。不过他又说,王世充军中集中了大隋四方精华,长期畏怯不敢决战,何日才能讨灭反贼?于是他派出使臣,行走了千里,来到王世充的军营,宣布提升王世充为左卫大将军,同时督促他渡河进击反贼。 在皇上的指令下,王世充不得不改变以守为功的方略,这方略他本已坚持了将近百日。十月二十五日夜间,王世充率军偷偷渡过洛水,在黑石建立了营垒。第二天,他分兵守营,自己返回北岸,亲自带领精兵在洛水边布阵。李密知道王世充出动后,急忙引兵渡到洛河北岸,要与王世充进行野战,结果遭到王世充的步兵方阵强有力的冲锋,瓦岗军大败。李密率麾下精骑渡回洛水南,其余的队伍向东退到月城,王世充追了上去,将月城团团围住。李密从洛水南岸率领骑兵直趋黑石,黑石营垒中的隋军非常恐惧,一连点燃了六道烽火请求紧急增援。王世充慌忙从月城撤围,赶到黑石对岸渡河,救援被李密围困的隋军。李密率骑兵向刚刚过河的王世充军发动了密集冲锋,大破隋军,斩首二千多级。 十一月九日,王世充与李密再次展开野战,两军隔着石子河布阵,李密布了一个硕大军阵,南北长达十几里。司徒翟让首先与王世充交战,佯装不利而退,王世充乘胜追逐,被早已埋伏在两旁的王伯当军和裴仁基军横冲而入,把他的后军截断。李密率领中军迎头发动强劲反击,王世充大败,率军拼命向西逃跑。 这次辉煌的胜利,将使瓦岗军获得一段时间的休息。魏公李密立即着手解决瓦岗军内部长期存在的纠纷。 他要解决的目标是司徒翟让。 李密和翟让,一个是前任首领,一个是现任首领,时间长了,难免会为一些事产生矛盾,有时意见顶住了,双方都还客气,互相做些退让了事。翟让以为大家还是像以前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时候那样随便,心里都是透明的呢,于是一切纠葛在他那里都随风飘走。但在李密那里退让全都装进了肚子,变成了渣滓,越积越多。在人主那儿,是不能有委屈的,他的话就是军法,被人否定了,那他可受不了。 翟让身边有些人对没能更加接近最高权力感到不过瘾。司徒府司马王儒信就劝翟让自己任命自己为大冢宰,总揽一切事务,巧妙地夺掉李密的大权,翟让听了一笑了之:“老哥,你想到哪儿去了!”翟让的哥哥翟弘现在已经被封为柱国、荥阳公啦,他更是粗愚得很,当众对弟弟说:“天子应该自己做嘛,干嘛要送给别人!你不情愿做,我来当!”翟让听了,哈哈大笑,全没把哥哥的胡言乱语当一回事。在场的一个人将这一幕秘密地向李密作了汇报,李密听了,感到非常厌恶。 总管崔世枢从鄢陵刚刚来投李密,翟让像以前在瓦岗寨四处劫掠时“吊大户”那样,把崔世枢扣在司徒府里,向他索要财物,崔世枢让人去办,还没办好,翟让便要对他加刑,被李密知道后把他接走了。翟让与李密的元帅府记室邢义约好一道赌博,邢义晃来晃去没参加,结果被翟让逮住了,打了八十杖。翟让有次还对李密的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说:“你以前攻下汝南时,得了多少宝物啊,全都给了魏公,一点都不给我!噢,你知不知道,魏公本来是我立的!”房彦藻是李密的老朋友,两人一道参加了杨玄感叛乱,他的心术很深,在绘声绘色地转述翟让的原话时,他还自己悄悄添加了那么一点儿,说翟让当时还曾说,“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这句话可真要命,一下挑动了李密的杀机,那杀机像野火一样,从李密的鹰鼻向上爬进了眼睛,李密任那野火在眼睛里劈里啪啦地燃烧,嘴巴却甭得紧紧的,不发一言,却被房彦藻瞧了个仔细。 房彦藻于是又发动左司马郑廷页共同劝说李密:“翟让贪愎不仁,有无君之心,应该早日把他除掉。” “翟司徒是有些粗鄙,但心眼很实在!对我也是……咳!”李密显得非常犹豫,“我如果向他下手,瓦岗老将们会怎么看我哟!” “明公要图天下,还讲什么妇人之仁!”房彦藻很不以为然,“自古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解决了一人,便可以结束两府之间的冲突,难道还要让义军政事继续这样混乱下去吗?” 李密不断地叹着气。“是得果断……但现在是否为时尚早?”他仍然顾虑重重。“天下没定,突然在内部自相残杀,谁还再敢来投我们?” “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断了小的,就可以保全大的。”郑廷页警告说,“如果让他先动手,我们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按照权力斗争的规则,按照原野猛兽厮咬的经验,上述下手的理由可以说是非常充足,它们终于压倒了李密心中残存的对兄弟情谊的考虑。仿佛有一道来自虚空中的声音对他说:这不是嗜杀,不是行不仁之举,而是去小仁,存大仁,是为了成就帝业。 秘密计划做好后,一直深藏在几个人的心里。直到现在瓦岗军大破隋军后,李密才决定实施它。他一旦作出了决定,下手便非常明快。 十一月十日,石子河战斗刚刚胜利结束,李密就邀请翟让和所有重要官员第二天到魏公府参加庆祝胜利的酒宴。当天晚上,几个人把一切都布置好了。 十一月十一日接近中午,翟让和哥哥翟弘以及哥哥的儿子司徒府长史翟摩侯一同来到魏公府,客厅里已经呆满了人。李密和翟让、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徐世、王伯当共坐一桌,单雄信等人都站在旁边侍立,房彦藻、郑廷页作为内勤来回张罗着。 开宴的时候到了,另一种时候也到了。闷雷在李密的心中隐隐地滚动。 “今日要和各位大官喝个痛快!”李密看了翟让一眼,翟让憨厚地笑了,双手笼在袄袖里。李密继续说:“这一桌不需要太多人,那几张桌子搬到隔壁,其余的弟兄都坐过去吧,身边人留下几个倒酒的就够了。” 其他人身边的卫士都离开了,翟让的卫士还在。 “今个大家这么快乐,”房彦藻请示李密说,“天气又很寒冷,司徒的卫士也应该给他们酒食吃。” “听司徒的意思。”李密向翟让征询。 “好啊。”翟让眼睛里闪烁着慈祥的光。 于是房彦藻领着翟让身边的卫士出去了,只剩下李密贴身卫士蔡建德持刀侍立。 大家说啊,笑啊,看着桌面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肉菜,火炉上烫热的酒飘出了阵阵酒香,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徐世、王伯当,每一个人眼里都像翟让一样笑着,闪烁着胜利者的快乐和惬意。 只有一人,剑客蔡建德,他的眼神就像他手中的刀一样扑朔不定地闪着寒光。 酒都斟好了,还没开始吃。这时李密告诉翟让,他昨日得到了一张上好的檀木弓,翟让“哦”了一声,表示感兴趣。李密转身取来檀木弓,交给翟让试试,翟让大拉拉地侧坐着,身体张得开开的,笑意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洒在檀木弓上,他端起双臂,用力一拉,将弓弦拉满。 李密叫了声:“好!”就在这一瞬间,蔡建德手中的刀猛地抡起,砍在翟让的后脑勺上,鲜血顿时像箭一样喷出,翟让发出耕牛在被宰杀时那种惨烈的狂吼,高大的身躯猛地扑倒在面对着的床前。 室内所有的笑容在一瞬间都变成了血光。在李密的心中,暴雨像江河一样倾泄下来,电闪雷鸣,剧烈得就像天空要破裂了。 翟弘、翟摩侯惊惧之极地起身,还没来得及跑,便被蔡建德的刀旋风般砍倒,血肉飞溅到桌上的酒菜中,滴出了一杯杯血酒。 一道黑影像豹子似地窜到门口,门口卫士一刀砍在他的颈脖上,血光彪出,那黑影扑通倒地,却是徐世。卫士抵近抡起一道雪光,正要狠狠地抡下去。 “住手!”室内王伯当大声喝道,卫士手中的雪光一顿,“不要杀老徐!” 卫士侧脸向李密看去,李密手一挥:“没要杀他,快把他扶起来上药!” 王伯当连忙张罗着派人去叫医生,自己上前去扶血泊中的徐世。 隔壁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声响,李密带卫士赶了过去,只见一具血糊糊的无头身躯垮坐在桌子底下,那人头却滚在屋角,可以依稀辨认出那是司徒府司马王儒信的人头。一条大汉被几名卫士死死地按在地下,李密一看,是单雄信。单雄信见了李密,不住地叩头,哀求饶命。 “放了他吧,”李密对几名卫士吩咐道,眼里含着悲怆的泪水,“本来就没要杀你。” 所有的将领和官员都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开口乱问。裴仁基、郝孝德跟着出了正厅的门,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血,眼里都含着泪,却不敢掉下来。 “我与各位同起义兵,本来是为了除暴安良。”李密沙哑着嗓子,大声向众人解释道,“翟司徒独断专行,贪财暴虐,经常凌辱群僚,不讲上下之尊,现在只诛杀他一家人,跟各位没有关系。” 众人沉默不语,惊惶地互相看着。 李密命卫士将徐世扶到议事厅,这时医生带着药包赶了过来,李密亲自为徐世颈脖上的创口敷上膏药。徐世面色苍白,双眼失神地瞪着墙壁。李密侧过身子,用手抹了一把眼泪。 李密的心中大雨滂沱,和着鲜红的血,和着咸涩的泪。 军营里,翟让的部下知道了屠杀的消息,个个非常愤怒,吵嚷着要自动解散。李密派出单雄信前往抚慰,说明他杀掉翟让的意图是为了瓦岗军的未来。到了下午,李密没带一个卫士,独自一人骑着马,来到翟让的军营,和将士们一一握手,亲切地表示慰问。他命令将翟让的队伍分给徐世、单雄信、王伯当三人统领,将士们的心才逐渐安定下来。 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天地间了无异象。但从前的好时光永远不再。 李密的心中,永远发生着莫名的悸动。在夜间,他时常梦见翟让的人头在风雨中飞舞,带着慈祥憨厚的笑容,那人头像黑色的鸟儿,忽而飞舞在刀枪林立的战场中,忽而飞舞在魏公府的屋梁上,忽而飞舞在遥远的瓦岗寨上空,山上的房屋和栅栏像洪水中的草庐一样,一段段地倒塌。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李密一身冷汗,脸上挂着冰冷的泪水。 好长一段时日的深夜里,徐世都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早上起来,他时常发现枕巾湿润了一大片。他虽然还在众人大笑时跟着一起笑,但话越来越少,以前那个聚集一大帮好友喝着烈酒、谈天说地的“大豪客”见不到了。 单雄信在酒后时常无故地傻哭,清醒时又时常咆哮般大笑,笑得锯铁一般刺人。过去在战场上,他给每一个敌人的身体只来那么一刀,现在他往往要来上十刀、二十刀,而且自己叫停,也停不住手。 高猛也偷偷在酒后流过几次泪,为死去的翟司徒,也为活着的魏公李密。他越来越少和一群好友扎堆畅饮了,总是不断地回家,沉浸在云朵一般暖暖的亲情里。 对岸隋军大营里,王世充得到了李密发动突袭杀死翟让的消息,深深感到失望。从俘虏兵身上,他早就知道了翟让和李密之间的不和睦,一直企盼着两虎相争,给他带来可乘之机。听说李密在打败他王世充后才一日便下手解决了翟让,王世充惊叹不已:“李密行事如此明快果决,是龙是蛇,真不可测啊!” 一天早上,李密收到了来自远方的一封信,他拆开一看,信是金毛狮子贾雄写来的。一开头,贾雄就说,等您魏公接到这封信时,他贾雄已经离开了瓦岗军的地盘,他将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隐居,像他这样才能不高的小人物,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挂念,他将永远记得在瓦岗军里渡过的这段美好时光。在信末,贾雄附上了一段话: 泽蒲啊,泽蒲啊,没有泽,哪儿有蒲!泽已干涸,蒲将何依? 李密看了,脊背窜上了一道闪电! 潼关,隋军军营。屈突通将军越来越感到自己就像秋后的庄稼,正逐渐接近末了。身边的亲信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劝他向李渊投降,屈突通流泪说道:“我侍奉了两代人主,他们对我施予的恩德很厚。吃着人家的俸禄,到了有危难时却要逃开,这事我做不出来啊!”他常常抚摸着颈脖对自己说:“这儿要为国家挨一刀!”他每次出巡军营慰劳勉励将士,没有一次不流下眼泪的,人们看着他越来越苍老的背影,不忍心背着他私下讨论叛逃自保的事。 十一月底,屈突通的家僮赵七突然来到了潼关军营,告诉他说,长安已经被义军攻下了,他和其他潼关隋军在长安的家属都被义军俘虏了。丞相李渊派赵七来告诉他这一切,召唤他归降,莫做无意义的抵抗。丞相李渊?哦,赵七还带来了皇帝杨侑的一封诏书。诏书中说,本月十五日,代王杨侑已经即皇帝位于天兴殿,大赦天下,改大业十三年为义宁元年。遥尊江都的后主为太上皇。新皇帝随后任命李渊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丞相李渊敬爱圣躬,兴起义兵,志在尊隋,除暴安良。将军你对于大隋的效忠皇上是知道的,希望将军认清大势,归顺京城,保全妻子,切莫让官兵作无谓的牺牲。对于将军这样忠诚勤勉的英才,朝廷肯定是要重用的,等等。 屈突通感到头晕眼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李渊在幕后操纵的,这反贼迟早要抛开杨侑,自立为帝。要我配合他做叛贼逆臣,纯属作梦。皇上啊,我没能力帮您守卫关中,只有尽节啦。屈突通一气之下,把前来送信的家僮赵七给斩杀了,以表示自己尽忠皇上的决心。然后他留下老战友桑显和镇守潼关,自己亲自带领主力向东逃跑,想赶往洛阳,与越王杨侗会合。但是他带兵刚走不远,桑显和便举城投降了刘文静。刘文静派窦琮、长孙顺德、段志玄率轻骑追赶屈突通的队伍,同行的还有桑显和以及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到了稠桑,终于追上了。屈突通就地布阵防守,窦琮派屈突寿上前跟父亲说明,再抵抗是没有意义的。屈突通大骂道:“这个贼人是哪儿来的!过去我与你是父子,今天我与你是仇人!”他凶狠地命令身边的将士向儿子射箭,将士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时桑显和跑过来对众人喊道:“现在京城已经失陷啦,你们都是关中人,要朝哪儿跑呀!”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投降了。 屈突通知道没法让众人拿起武器抵抗了,便翻身下马,对着东南方向拜了两拜,“皇上啊,”他大声号哭着喊道,“臣的力量用尽了,不是我情愿辜负国家的啊,天地神灵知道真情!” 窦琮命令义军上前,把不作反抗的屈突通五花大绑,押送到长安,其余隋军将士都加入了义军队伍。 “我们相见咋这么晚哪?”在丞相府武德殿上,李渊这样问屈突通。 “我不能尽人臣之节,力量用尽了,才被弄到这儿来。”绳索中的屈突通哭着说,“我真是本朝的耻辱,也没脸见代王啊。” 李渊叹息道:“公真是大隋的忠臣啊。”于是命令卫士们将屈突通身上的绳索解开,当即任命屈突通为兵部尚书,封蒋国公,兼任秦公李世民元帅府长史。 屈突通叩谢了李渊不杀之恩。他的举止仍是那么低调而沉痛。 李渊又派屈突通到河东去招降鹰扬郎将尧君素。老头乘马走了好几百里,来到河东城下呼叫尧君素出来和他说话。尧君素见了屈突通,欷着眼泪和鼻涕,像受不了似地撑在城墙上。屈突通的眼泪也刷刷地流下,沾湿了一大片衣衿。 “我们已经失败了,”屈突通对尧君素喊道,“义军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响应,长安已经被他们攻占啦,代王被立为皇帝,和丞相李渊在一起,形势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将军应当早日归顺。” “公为国家重臣,主上派您镇守关中,代王托付您保卫社稷,您干嘛背叛国家,贪生投降,还要为人家做说客呢!”尧君素沉痛地质问道,“您看你所乘的马,就是代王赐给您的,您还有脸骑着它呢!连我都为您感到羞耻!” “咳!君素啊!”屈突通委屈地说,“我的力量都用尽了,才到了这一地步。” “我的力量还没用尽呢,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尧君素说。 屈突通惭愧地退走了。 尧君素原是后主做晋王时的侍卫,后主登基后,他一步一步升到了鹰扬郎将的职位。他可不想辜负后主,已立下了必死的决心。这时河东城已被义军团团围住,与外界断了音信。尧君素做了一只木鹅,把详细说明实情的书信系在鹅颈沾不到水的位置,命人将木鹅放到黄河中,顺流浮了下去。不久,木鹅被河阳守城的官兵捞到了,很快送到了东都。东都留守越王杨侗读信后感动之极,于是任命尧君素为金紫光禄大夫,秘密派人想方设法溜进了河东城,向他宣布了这一光荣的升职。 十二月十七日,扶风郡扶风郡:今陕西凤翔。城下。 李世民率领八万大军布成战斗阵形,铺天盖地像一堵宽阔无比的墙,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推进。在上月新皇帝登基后,他被封为京兆尹京兆尹:京兆府行政长官。、秦公,哥哥李建成被封为唐世子,弟弟李元吉被封为齐公。其余义军将官的职位都有晋升。在李世民身边的队伍中,有吏部侍郎殷开山,右领都督、河间郡公刘弘基,秦公元帅府参军李靖,太子监门率马三宝等。 与大军对阵的是西秦霸王薛举之子薛仁杲的军队。 几年前,在边城金城金城:今甘肃兰州。,有一位大富商,名叫薛举,长得非常魁梧,威风凛凛,他性格凶悍,擅长射术,极其骁武,家产在百万以上,常用来交结江湖豪猾,被奉为一方之雄。他还担任着大隋金城府校尉。那几年陇西常闹饥荒,饥民蜂起作盗贼,金城令郝瑗招募了数千军士,任命薛举作为军头,派他们前去讨平盗贼。在发放兵甲的酒宴上,薛举与儿子薛仁杲及同谋者十三人,在酒桌上劫持了郝瑗,然后控制了整座郡城,打开粮仓赈济饥民,饥民纷纷赶来投军。薛举自称西秦霸王,招集群盗,四处征伐,所到之处,攻无不克。 在粃罕,有隋将皇甫绾的一万军队驻扎着。薛举选拔了精锐士卒二千人前去偷袭,与皇甫绾的军队在赤岸相遇,双方列好阵势,还没开战,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很快又下起了暴雨。一开始,狂风对着薛举的军阵猛吹,而皇甫绾却没有乘机发起攻击;忽然,风又转了向,对着皇甫绾的军阵猛吹,天色昏暗下来,皇甫绾的军中一片惊慌。薛举一声令下,拍马冲在全军最前列,部下紧紧跟在身后,向皇甫绾的军阵发动了猛烈的冲击,隋军全线崩溃,薛举顺利占领了粃罕。这时,又有一位羌族首领钟利俗拥兵二万在岷山界,带着人马投降了薛举,令薛举的声势大振。薛举于是率军攻城略地,不过十几日,就占领了陇西一带,兵力达到了十三万。本年七月,薛举在金城称帝,以妻鞠氏为皇后,母为皇太后,子薛仁杲为齐王,授东南道行军元帅。 本年十一月,薛举派薛仁杲率军进攻扶风郡,禥源盗贼首领唐弼率众抵抗。在这之前,唐弼拥有十万兵力,薛举派使节招降唐弼,唐弼带军前去归附。薛仁杲乘唐弼没有防备,发动突然袭击,把他的大军给吞并了,唐弼仅仅带了数百骑逃掉。于是薛举的势头更旺了,兵力号称三十万,计划先拿下扶风郡,然后乘胜进击长安。现在薛仁杲的十万大军在扶风郡城下受阻而不能前进。唐弼派遣使节向李渊投降,并请求紧急增援,李渊于是派李世民率八万大军迅速赶来,还没赶到,唐弼的队伍就在郡城外吃了大败仗,唐弼随即被郡守窦所杀。窦又立即联合河池郡守萧蠫一道向李渊请降,半路上便接到了李世民的大军。 薛仁杲统率的军队都是陇西一带的精锐士卒,他们生活在边域,因为随时都要准备和入侵的胡人作战,所以普遍从小习武,擅长骑在马上射箭,十分骁勇。现在薛仁杲就率领上万骑兵,凶猛地向李世民的军阵冲来,军刀雪亮,身后拖着冲天的黄色烟尘。 殷开山和李靖奉命率领着步兵方阵,当薛仁杲冲到阵前约有一里多地,殷开山一声喝令,步兵方阵霎时停下,强弩队钻出到队伍的前列,发射出一阵箭雨,冲到最前面的敌骑纷纷倒下,敌军阵脚渐渐停住了,纷纷下马拿出盾牌来挡箭雨,又反过来向义军射箭,双方形成了对峙。 在薛仁杲的命令下,大批骑兵下马排成战列,顶着盾牌,举着军刀,向义军发起了凶狠的攻击。义军这边由李靖率长枪队和盾牌队冲到最前,与薛仁杲的军队锵地一接阵,义军盾牌队举着硕大的盾牌挡住对方的军刀,长枪队的长枪从大盾牌的缝隙猛戳过去,薛仁杲的军队哪见过这般斗法,很快抵挡不住,向后步步退却。义军这边像硕大无比的巨兽越顶越快,薛仁杲的军队则像一头成群的小兽越来越快地后退。 就在这时,义军的战鼓突然变音,急骤的战鼓声中,李世民率数千骑兵从左侧飞驰而上,刘弘基率数千骑兵从右翼包抄过来,像两把利剑,从两侧捅进了薛仁杲的军阵,殷开山和李靖又率领步兵从正面发起了凶猛的冲击,在三个方向的强大打击下,薛仁杲的军阵迅速溃散,士卒转身拼命奔逃。李世民和刘弘基带着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薛仁杲的队伍骑兵很多,逃得也飞快,刘弘基带着骑兵一直追到陇坻才收兵回营。 战后,李世民命部下清点战果,斩首数千,俘虏上万。 几天后,大军奏着欢快的鼓乐,浩浩荡荡地班师回京。 十二月二十三日,洛仓城。 野战军营内,魏公李密正讯问一名从王世充的军队中逃亡的军士。 “王世充的军中正在做什么?”李密问道。 “我昨天还看见他们在招募新兵,又不断地给将士吃酒席,不知是什么缘故。”军士回答。 “好吧,你下去吧,在我这里要好好干。来,赏他两千个钱。”李密亲切地说,等到军士走远,向他身旁的裴仁基说道:“我差点落到这胡儿的算计中,光禄大夫你知道吗?我军很久不出战,王世充的粮草快吃完了,求战不得,所以又招募新兵,又给将士吃喝,想乘着没有月亮的夜晚突然袭击我的仓城,我军得赶快做防备。” 于是李密命平原公郝孝德、琅笽公王伯当、齐郡公孟让率领本部兵马秘密进至洛仓城两侧,等待敌人的到来。 当夜三鼓,王世充的军队果然渡河前来偷袭,王伯当首先遭遇敌人,黑夜里只听得脚步乱响,不知敌人来了多少,瓦岗军有些抵挡不住。王世充军逼近洛仓城,李密的行军总管鲁儒率军抵抗,这时王伯当把刚才向后跑的士卒收拢,从侧翼发起反击,黑暗中王世充军受到夹击,军阵大乱,骁将费青奴被杀,士卒战死、溺死的有一千多人,其余的有的在黑暗中乘船跑了,有的沿着河边向上游跑掉了。 接下来,王世充与李密多次交锋,都没有打过胜仗。这时,越王杨侗派遣使者慰劳他,他向使者诉苦说兵少,部队连续作战很是疲惫,越王杨侗又向他增派了七万兵力。 王世充既然得到了增援,就向李密在洛北的军营发动了主动进攻,将瓦岗军的军营攻克,随即屯兵巩北。 第二年春正月十四日,经过长期周密准备,王世充命各军造浮桥渡过洛水进击对岸的李密军,由于各军造桥的进度不一,桥先造好的过河后,就率先发起了进攻,旁边的友军还在忙着搭桥呢。大隋虎贲郎将王辩率军冲在最前,很快便攻破了李密军营的第一道栅栏,李密营中的士卒十分惊慌,眼看就要溃营;王世充在河边不知,他正想改变各军步调不一的混乱情况,以防受到李密的反突击,于是令身边人吹响牛角,收拢队伍。乘着敌人撤退的当口,李密率领数千名敢死队紧随退兵之后,发动了凶猛的突击,王世充的军队抵挡不住,军阵完全崩溃,士卒们乱糟遭的,争抢着涌上浮桥,向洛水北岸逃去,结果许多人掉进河中,淹死的就有一万多人。虎贲郎将王辩也死在水中,王世充本人在身边卫士的顶扛下,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北岸,这时北岸各军看见对岸隋军失败的惨状,已经吓得全部溃营。 王世充一边逃跑,一边在路上收拢士卒,他不敢逃向东都,而是向北逃往河阳。当天晚上,军队正在野外露营,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又下了暴雨,军士们大都从洛水里爬上来,衣服透湿一直没干,被冰冷如铁的寒风一吹,个个浑身筛糠一般打颤,在路上又冻死了一万多人。 王世充仅仅带着数千人逃到河阳,他羞愧难当,自己把自己关进监狱,上表向越王杨侗请罪,越王杨侗派使者赦免了他,召他回到东都,赏赐给他很多金帛,送了几名美女,以抚慰那颗很是受伤的心灵。王世充派人四处收拢那些逃散的士卒,总共得到了一万多人,重新驻扎在含嘉城,从此再也不敢出战了。 李密率军乘胜进据东都附近的金墉城,把破烂不堪的门堞、庐舍修好,让军队驻下。连东都城内都可以听到李密军队咚咚的战鼓声。 不久,李密率领三十多万兵力,在北邙北邙山:在洛阳城北,上有魏宣武帝元恪的陵墓。山脚布成军阵,浩浩荡荡向南逼近东都上春门。 二月一日上午,大隋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率领隋军出战。当他们来到原野,我的妈哟,原野上到处都是敌方的士卒,像天边的群山,又像浩瀚的海水。主帅段达见了,首先两腿发软,胸口直流冷汗,转身率兵向回跑。李密见了,挥军猛扑过来,隋军还没交战,就全线崩溃。段达由于跑在最先,很快逃回了城内,民部尚书韦津到底慢了几拍,被随后赶上的瓦岗军戳得满身都是窟窿。 李密挥军对东都发起了第一波攻城,由于护城河太宽,城墙太高,瓦岗军几乎有力使不出,又被城上射下的一阵又一阵的箭雨驱退。李密决定采取长期围而不攻的办法,他知道城内的粮食几近枯竭,隋军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在巨大的胜利影响下,偃师、柏谷及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检校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等都率领各部向李密投降。窦建德、孟海公、徐圆朗等天南地北的义军头领都派使者奉表劝李密称帝,李密的部下也在裴仁基的带领下上表请李密即皇帝位,李密回答说:“东都还没平定,不可以谈论这事。” 五十啦,还没老哇,铜镜中的朕,仍是这么的雄武,浓髯飘飘,仍是这么的黑黝,仪态仍是帝皇般的端庄。但眼神里却含有无限的苍凉,它曾经饱览祁连的雪,饱览大漠的夜:“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满天的星斗,颗颗像要朝下坠落。它曾经流连大运河汹涌的波涛,波涛卷起一堆堆白雪,白雪飞上了忠臣良将的耳鬓发稍,像杨花柳絮一样飘飘。它曾经从五重行宫上俯瞰四方生灵:大绿大红的新装,黑压压的头颅,缓缓拉着龙舟,龙舟就像御风而行,逍遥若仙,“咳嗬、咳嗬”的纤调,多么雄浑的音乐,与鱼龙漫延之乐相比,别有一番情趣。音乐呀音乐,就像饭食,不可一日无有,音乐中起舞,让人血脉贲张,心田撞撞。胡人的舞,脚尖的舞,就要比汉人更有节奏感。可汉人的细腻,极尽刚柔幽玄,男人的沧桑诙谐,女子的婀娜柔蔓,胡人又怎能比拟。它曾经追踪过万只雄鹰飞翔于云天,像黑色的魂灵,时而俯瞰天下,时而翱翔九霄——呜呼神物,朕愿化身为你,永在云空逍遥!哦仿佛天人感应,朕爱神鹰,神鹰也藏在朕的眼中,藏在四海之主的眼中,藏在圣人可汗的眼中。可而今,神鹰已从朕的双眼中飞走,已随大运一道飞走,一飞走啊便永不复返。看啊,镜子中的双眼,在神鹰飞走之后,是多么空洞,又多么散乱!从前,神鹰藏在朕的双眼中的时候,它射出了无形之剑,鞭挞着天下,多少人为它的剑气所摄,在朕的脚下匍匐颤栗。可而今“圣人可汗”垮了,神鹰走了,剑气散了,四海在喧嚣沸腾。朕的精气神啊,想振作却无法振作,想不颓丧却无法不颓丧,灰暗的肤色记载着朕没日没夜的忧虑,一个蔫下来的黄葫芦?不,朕要做一个永不变形的玉翡翠。光彩黯淡归黯淡,但帝皇之威不可失。看,朕一抖擞精神,依然有帝皇十足的霸气和尊严。整个头颅依然是这般漂亮精致,玉翡翠啊,天命多年来就曾寄托在你里面,而今天命似乎飞走啦。天命既然飞走啦,这玉翡翠又如何保得了啊! “好头颈啊,由谁来砍它?”皇上回头对皇后说,手举着铜镜,端详又端详。 “皇上啊,您为何说出这般不吉之言?”皇后惊惧地问道,秀眼瞪得圆亮圆亮。 “贵贱苦乐,不过是宇宙间轮回的一景,大贵大乐之后,再来点愁苦,又有何伤!”皇上笑着说。 轮回啊,贵贱轮回,苦乐轮回,生死轮回。人生本处于宇宙的大轮回中,生而后死,就是一轮回,死后化身为猫为狗,是另一轮回。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进入下一波轮回的开始,它是一个黑暗的洞,洞的那一头据说是空明透亮。朕自幼便喜爱钻研佛学,深为这轮回之理着迷。死亡,不过是加入新的轮回,应该大欢喜才是,庄子就为妻子的死亡鼓盆而歌。是啊,死亡是值得庆贺的,为庆贺加入轮回,朕也愿意歌唱,用丝竹,用美人的嫩乳和莲花。每一次高潮喷射,喷射到嫩乳和莲花上,都是在歌唱,歌唱毁灭和死亡。过去没有的现在出世了。过去曾有的现在消失了。高潮之后总是感到空落和疲乏,同时又获得了异常的宁静,一切对死亡莫名的紧张和伤感似乎都在这宁静中暂时消失了,所以嫩乳和莲花啊可以解忧愁。我曾经同时和十几个嫩乳和莲花一起揉搓,就像回到婴儿时节,鲜嫩的波动,羽毛的撩拨,我的心飞啊飘啊,耳傍似乎响起幽玄的丝竹之声,一切忧愁和渣滓都下沉了,丢弃了。嫩乳和莲花啊,无限的香甜和柔软,我愿从那里进入轮回。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佛经《金刚经》上的话。。”如来的话是真理,凭经验不是如此么,过去是空,明明有,却无法把握,难道不叫空。山河万象为空,既然流变,毕竟空。人生为空,既然有死,自然空。人生之空,好比这面铜镜,镜中之我为空,镜外之我又被拿捏在谁人的铜镜之中?既然生是空,身也空,何必执着于我,何必恐惧于死,念念贪生,不可忘怀,又何其蠢也!镜子啊,破了便破了,也到该破的时候了,只是肉身这面镜子破碎时,那铜片裂开时的疼痛真叫人难以忍受,这是轮回之苦哟。朕,已经找好了毒药,来减轻这轮回之苦,把它贮藏在几个小瓷瓶里,随身携带着。“如果贼人来了,你们要先饮下去,”朕反复交代过几位最宠爱的妃嫔,可不能让她们为贼人所糟踏,她们的嫩乳和莲花永远只属于朕。“然后朕再饮下去。”哈哈,朕就是要和这些嫩乳和莲花一道加入轮回。这一刻越来越临近啦,朕有这种预感,朕的预感往往奇准。铜片裂开,苦啊苦,但朕不会哭泣,朕要为加入宇宙的轮回而大欢喜,朕要庄严得像一位帝王去迎接死亡;再苦再疼,朕都不能丧失帝王之尊,朕要用平静和欢喜告诉他们,朕并不恐惧死亡。 皇上啊,一面在幻想中做着迎接未来的准备,一面在现实中竭力把这一时刻的到来朝后推迟又推迟。他的心灵完全活在这两种相反力量的推搡之中。当李渊进入关中、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失败的消息传来,他大惊失色,震撼得双手不知朝何处摆放。当初李渊在太原一起兵,他就令虞世基到长年生病在家的老丞相裴矩那里去问应对方略。老丞相十几年辅佐皇上处理边域事务,经验十分丰富,一说话就在点子上:“太原发生了叛变,京城长安有危险,隔得太远无法控制,恐怕容易丧失事机。希望皇上能够及时赶回京城,方可平定这一重大危情。”皇上不是不想回长安,而是路途实在遥远而且危险,到处都被盗贼阻断了,他多次派兵进攻盗贼,一直都未能打开归路。于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长安丢失了。表兄李渊还把他任命为太上皇啦,原来这表兄人面兽心,早就在谋算朕的皇位啊,伪装得比朕当年做晋王时还深,可惜朕当年初心不够狠。什么太上皇,将来落入他手中不都要杀掉。咳,世道一乱,人心难测啊。 既然西归之路已绝,那就下定决心割据江南吧。这条路他早就设计好了,新的京都就建在丹阳丹阳:今江苏南京。,保据江东,做一代孙权也未尝不可。“我梦江南好。”这梦真灵啊。新年之后,他在朝堂上令群臣商议迁都的事。丞相虞世基等人都认为很好,只有右候卫大将军李才摆出各种理由反对,坚决请求皇上马上返回长安,李才与虞世基争得很凶,最后摔门而出,这在过去可是没人敢啊。门下录事李桐客也提出了反对意见:“江东潮湿,土地狭窄,道路不便,内要供奉皇室,外要供给三军,百姓的财力承受不了,恐怕民要乱、军要散啊。”御史大夫裴蕴立即弹劾李桐客诽谤和诋毁朝政。李桐客不敢说话了。于是公卿都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江东人民很久就盼望着皇上前去巡幸,皇上过了江,安抚他们,就近治理,这是大禹一样的伟业啊。”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皇上于是下令修建丹阳宫,等修好后便正式迁都到那里。但是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啊,这几天,有一只乌鸦居然飞到宫内幄帐中来做巢,赶都赶不走。晚上,皇上端了一盏酒窥测天象,发现有一道荧光掠过帝座。接下来又听到了这么一件奇怪的事儿,有一块石头居然从大江的上游一路飘浮了下来。皇上在白天看日头,又看到日头光芒四散,红得像在流血。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啊,皇上心里十分厌恶,不断祈祷着,希望这段时间赶快过去。 要迁都丹阳,从此不再做返回长安的努力,最大的阻力来自身边的羽林军——骁果营,他们大都是关中人,一直想返回家乡。这是最令人忧虑的事。自从到了江都,常有骁果偷偷逃跑回家,去年秋天,郎将窦贤率领所部人马偷偷西逃,被皇上派铁骑追赶上,全部斩杀,但是逃亡的风气还是止不住。皇上着急得很,曾请足智多谋的裴矩帮忙想个方法。 “皇上在江都停留了已有两年,羽林军们都没有家口,”裴矩拈着白胡须,慢吞吞地说,“人没结过婚,不知道男女情事,心里难免就不安定。臣建议皇上允许士卒在本地结婚。” “公的办法好多,这真是天下奇计啊。”皇上大喜说道,于是令裴矩负责办理为将士们娶妻的事。 裴矩将江都境内寡妇及未嫁女都召集到宫监里,又召集将帅和士卒分批进来,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妻子。那些以前和当地女子、女尼通奸的,还允许他们自首,和相好的正式结婚。骁果们都很高兴,互相称道说:“裴公真是个好人啊。” 皇上以为这下可把骁果营给稳住了。但是他和裴矩都没有想到,骁果们的父母兄弟都在关中,在这乱世,他们是多么担心家人的安全。现在,当他们得知江都的粮食快要吃光了,皇上又准备迁都到丹阳,他们的心里就着了慌,形势已经把他们逼到必须作出选择的地步:他们一定要回家!谁也别想挡住他们回家的路! 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 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是扶风人,素来受皇上的宠信,皇上令他率领骁果驻扎在东城。司马德戡与他的好友虎贲郎将元礼、直阁裴虔通秘密谋划道: “哎呀,现在骁果人人都想逃,我想对皇上说,又害怕惹怒了他,把我杀了;不说呢,将来事情发作,我也要被问个灭族的罪,怎么办啊?我又听说关内已经失陷在李渊手中,李孝常在华阴投降了反贼,皇上把他的两个弟弟囚禁起来,很快就要杀掉。我辈家属都在关中,已经落到了李渊手里,能不担心也会碰到类似的事吗?” 两位朋友听了,都十分害怕,说:“是啊,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骁果要逃亡,我们不如和他们一起逃走。”司马德戡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行!”两位朋友都赞成。 他们又互相串老乡、找朋友,结果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覆、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士杨士览都加入了这个密谋团伙。他们日夜在一起商量方案,订立协议,甚至在众人场所都公开谈论叛逃的事情,一点都不避人。 一位宫女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向皇后报告:“外间个个都在谋反。” “那你去向皇上汇报吧。”皇后对她说。 那宫女便去和皇上说了,皇上大怒,认为这不是一个宫女该管的事,当场下令把她斩杀。 这以后,还有其他宫女再向皇后报告:“宿卫的骁果偷偷在那儿谈论谋反的事。”皇后就说:“天下事一朝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可挽救了,何必再说呢!不过是又让皇上白白地担忧!” 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向皇后和皇上报告了。 虎牙郎将赵行枢与将作少监宇文智及的私交很好,勋士杨士览又是宇文智及的外甥,二人将密谋告诉了宇文智及,并且对他说,领头的司马德戡已经约定在三月十五日一道与众人结伙儿西逃。宇文智及赞成行动,但反对偷偷逃跑的计划:“主上虽然无道,但威令还在,各位如果偷偷逃跑,皇上下令抓捕,你们又像去年秋天窦贤那样白白地送死。现在是上天要令大隋灭亡,四海英雄风起云涌,我们同心反叛的人数既然已经有了好几万,干脆一道干大事,这也是帝王之业啊。” 宇文智及是大将军宇文述的儿子,他的头脑果然不同一般,话说得很在理,赵行枢回去和众人讲了,司马德戡等人都表示赞成。于是又根据宇文智及的建议,派了赵行枢和薛世良去请宇文智及的哥哥、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出任这次秘密行动的主谋,预先大家做了防止宇文化及变脸的准备,对天诅咒了一番,然后才把这一切都讲给宇文化及听。宇文化及生性不大机灵,又很胆小,听了这事,脸色马上变了,身上直流冷汗,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末了还是答应加入。 司马德戡派许弘仁、张恺进入备身府。“皇上听说骁果要叛乱,就准备了很多毒酒,”他们向认识的骁果声称,“要请众人吃酒席,把所有人都毒杀,只留下南方人在这儿。”骁果们听了,都很害怕,互相转告,骚动得不得了,互相催促着,闹着要尽早发动兵变。 江阳长张惠绍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骁果即将发难的消息,赶忙骑马来到御史大夫裴蕴的家中报告,两人一道策划,想让张惠绍假传圣旨,调城外的军队突然逮捕宇文化及等人,然后再回宫拯救皇上。他们商议好后,派人秘密向丞相虞世基报告,虞世基怀疑事情没有告发的人所说的那般严重,勒令他们不要乱来,等消息确实以后再说。镇压叛乱的事就这么搁下了。 三月十日,司马德戡召集起参与密谋的骁果军官们,向他们传达了谋主宇文化及的决定: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晚。“听将军的命令!”众军官都这样说。当天,刮起了大风,天空中一朵朵浓云低垂,久久没有飘散。 吃过晚饭后,司马德戡派人把御厩的马匹全部偷了出来,到处都可以听到骁果们霍霍的磨刀声。 这天夜里,轮到元礼和裴虔通在阁下值班,专门负责殿内的安全;唐奉义主管把守城门的事,他与裴虔通约好,各道大门都不下键上锁。 到了三更夜,司马德戡在东城将几万反叛的骁果都集中起来,举着无数道火把,与皇宫这边的伙伴遥相呼应。 皇上在宫内望见了火光,而且听到外面人声喧嚣,便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啦? “草坊失了火,外面人正在救火呢。”正在值勤的裴虔通躬身回答。 这时宫中已经得不到外面的丝毫消息了。皇上一听,以为真的是失火,便又进去了。 这时,宇文智及已调集一千多名骁果,把宫外各条街巷完全给封住了。 十六岁的燕王杨絯发觉出了事,连夜穿过芳林门侧的水洞爬了进来,到了玄武门,他对卫士诡称,“臣突然中风,重得就要死了,”杨絯拼命做出歪嘴流涎的样子,“臣想当面向皇上告别。”裴虔通不让他进,反把他囚禁了起来。 三月十一日,天还没亮,司马德戡带兵来到宫外,下令动手捕人。他分给裴虔通一部分兵力,将把守各道宫门的卫士都给换了。 于是裴虔通带领数百骑乱兵从宫门进去,走到成象殿的时候,宿卫的侍卫见到了他们,慌得大喊:有贼人来啦。 裴虔通立即退了回去,把各门都关闭起来,只留了东门开着,派人进去把殿内宿卫的侍卫全都赶走:谁留在里面,莫怪我们不客气!那些侍卫乖乖地走出来,把兵器扔在地下跑了。 远远地来了一批人,为首的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他见情况有些反常,就对裴虔通问道:“哪来的队伍,搞得怪模怪样的!” “事情已到了这地步,”裴虔通回答,“不干将军的事,将军不要乱动!” “老贼,说的是什么话!”独孤盛大骂道,他还没来得及披甲,就和身边十几个侍卫上前,挥刀喝斥道,“天子在此,你们想干什么!” 乱兵一拥而上,将独孤盛乱刀剁死在台阶下。 千牛独孤开远率领殿内兵数百人跑到玄武门内皇上的寝宫,敲着木壁向里面请示说:“皇上,皇上!现在还有军队呢,还能击败反贼。皇上如果出来督战,众人就不敢乱动了。不然,马上要遇到大危险啦!” 里面没有回音。敢情是皇上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早就跑到别处躲起来啦。 独孤开远身边的士卒吓得跑开了。乱兵赶过来,将独孤开远抓捕。后来碰见了乱兵中的熟人,怜悯他忠诚勇敢,就把他给放了。 这时宫外又跑来了一群军士,举着刀枪,吵嚷着要保卫皇上,却是千牛宇文三郎。宇文三郎是皇上的亲戚,从小养在宫中,皇上很喜欢他。每有游宴,三郎都充当侍从,以至于出入皇上的卧室,进进出出守门侍卫都不阻拦。时间长了,三郎竟然和宫女们淫乱,甚至包括妃嫔和公主都和他有一腿。皇后将他的丑事告诉了皇上,皇上也不忍心杀他,待他跟过去一样,只是不准他随便再进出了。当黑夜里骁果们闹将起来的时候,三郎正在玄览门,发觉后赶忙要进宫报告皇上,被把门的裴虔通的亲信拦住不让进,他只好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后来发现乱兵要进宫抓人,三郎急忙带领五十名侍卫前来营救皇上,结果很快被猛兽一样的乱兵给吞噬了。 平时,皇上选取骁健的官奴数百人,安排在玄武门防守,命名为“给使”,以应付非常事态,他们的待遇要优厚于其他人,皇上甚至将宫女赐予他们为妻。掌管这支军队的将领正是皇上最宠信的折冲郎将沈光,他的顶头上司是司宫魏氏,魏氏也是皇上最信任的宦官,现在却被宇文化及暗中收买了,作了乱兵的内应。十日晚上,魏氏假传皇上的指令,让沈光和这些“给使”们放假外出,他们高兴地找自己心爱的女人去了,现在事起仓猝,这些皇上最倚重的军人竟然没有一人在场。 司马德戡顺利地率兵从玄武门进入,乱兵们踩着铺了上等青砖的地面奔跑,朦胧的晨光中,一道道宫墙回响着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无数不可捉摸的野兽闯进了这空空荡荡的禁宫。 西阁。皇上在寝宫里换了衣服,逃到这里已有多时了。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间中夹杂着兵器轻吟的撞击声,他知道,这最后的时刻正在逼近。 这时他本能感兴趣的是,究竟谁是这场叛乱的主谋呢? “莫非是阿孩吧?”他边竖着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边侧身对皇后说。 阿孩是皇后所生的第二个儿子齐王杨?的小名,当皇后的长子元德太子因病去世后,朝野都以为杨?当继承太子的宝座,对他拼命地巴结,父母也对他宠爱非常,他变得骄横起来,亲近小人,多行不法,追逐声色犬马,还时常强奸民女,惹得皇上越来越讨厌他。他又生性勇武,经常带兵游逛,打猎时也打得比皇上多得多,也不懂眼色分给皇上一些,皇上对这个儿子又恨又忌,便令人找碴儿治他的罪。“朕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杨广此言意指只剩下一个正出的儿子(皇后所生)。,”皇上曾对侍臣说,当时赵王杲还是一个孩子,皇上话中没把他算在内。“否则,就该把他拉到市面上砍头,以明正国家的法令。”从此杨?便被父亲软禁起来,总有一名武贲郎将在他身边跟着。为了防止儿子发动政变,皇上派给他的侍卫都是一些老弱,凑数而已。现在在黑暗中遇到这突发的叛乱,皇上第一个就怀疑到可能是杨?主谋。 在这短暂的时刻,皇上的眼前掠过了十几年前发生在仁寿宫的一幕:父亲,血光,惨叫……马上轮到了我啦,轮回?轮回? 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多想,最前面的脚步和刀剑声已经停在了窗外,后面的还一阵阵地涌来。 裴虔通与元礼带着乱兵来到了左阁,司宫魏氏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乱兵涌进了永巷。“皇上在哪儿?皇上在哪儿?”他们互相询问着。 这时有一名美人推门出来,用手向内一指。校尉令狐行达拔刀便朝室内闯,皇上在正厅里,隔着窗户看见了,便对令狐行达说:“你要杀我吗?” “臣不敢,只想奉皇上西归。”令狐行达回答。 他走上前,一手拿着刀,一手扶着皇上出门下了台阶。 皇后和一群宫女仍留在了室内,被乱兵用明晃晃的战刀看管起来。 裴虔通本是皇上做晋王时的亲信,皇上见了他,便对他说:“卿不是我的老朋友吗?有什么怨仇要反我呢?” “臣不敢反,”裴虔通回答,“只是将士们想回家乡,要奉陛下回京师。” “朕正要回京师,”皇上顺着他的话音说道,“为的是上江米船没到,今天我就和你们回去!” 裴虔通不再多言,只是派人把皇上严加看守起来。 天亮后,裴虔通派铁甲骑兵前去迎接反叛的主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度过了一个惊恐不安的夜晚,听到叛乱成功的消息,仍然战栗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在众人簇拥中,不断有人上前向骑在马身上的他问候,他低头死死地抓住马鞍,口中直称“罪过、罪过”。他是一个从未独立做过什么大事的人,靠着父亲的功勋和皇上的宠信才得到今天的高位,现在主持起这桩远远超出自己能力的事,令他的心跳得简直比马还大。到了宫门,司马德戡出来迎见,将他引入朝堂,众人都称他为“丞相”。他坐定后,好不容易才从梦游一般的心境中清醒过来,下令将皇上押出江都门游街示众。 “文武百官都在朝堂上等着,”裴虔通于是进去对被看守着的皇上说,“皇上必须亲自出去慰劳。” 他把自己的坐骑牵来,逼皇上坐上去。皇上嫌他的马鞍太破旧,在换了一副新马鞍后,才坐了上去。 裴虔通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举着战刀,拉着皇上出了宫门,乱兵见了,个个鼓噪起来,声音震动了地面。 皇上的脸红了,他感到十分羞耻。过去,他们可全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啊,被造反原来是这般感觉! 宇文化及远远看见皇上要被牵到朝堂这边来,双手直乱摇,“干嘛拉这家伙到这里来,”他着急地喊道,“赶快回去下手。” “世基在哪儿?”皇上见又被牵回,便问起了他的丞相的状况。 “已经杀头了!”乱兵头目马文举回答。 于是众人又将皇上带回到寝殿,裴虔通、司马德戡等人都拔出雪亮的战刀站在一旁。 “我有何罪,竟弄到这地步?”皇上叹息着说。 “陛下丢弃宗庙,巡游不停,对外好战,对内荒淫,”马文举响亮地驳斥他,“让天下多少男丁死在战场,多少女子和老弱饿死在沟壑,遍地都是盗贼,又专门任用那些奸臣,从来都听不进忠谏之言,怎么还说无罪!” “我实在对不起百姓,”皇上目光睥睨了一下四周,“至于你们,都荣华富贵到了极点,怎么还会这样做呢!今天的事情,谁是主谋?” “全天下的人都恨死了你,何止哪一个人!”司马德戡愤怒地说。 在场所有的人又鼓噪欢呼,皇上沉默了。他尽力维持着帝皇的仪态。 宇文化及派了内史舍人封德彝前来数落皇上的罪状,封德彝刚刚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便被皇帝上打断了话头。 “卿是士人,怎么也这样啊!”皇上轻轻地责备道。 封德彝面红耳赤地退下了。 这时几名乱兵将十二岁的赵王杨杲拉了进来。赵王杨杲看见父皇非常危险,忍不住号哭个不停,哭得皇上心慌意乱。 “赵王年龄尚小,请你们留下他一条性命。”皇上柔声向裴虔通请求道。 裴虔通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小孩立即杀了!”他嘶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和挑战的快感。 “不要——”皇上忙做出伸手阻拦的姿势,一名黑胡子已举起战刀,“嗨”的一声劈了下去,将赵王杨杲劈为两截,鲜血溅了皇上一身。 皇上眼前一片红光,泪水像鲜血一样涌出,又极力忍住,可头部的眩晕一阵接一阵。 来啦,终于来啦,轮回! 黑胡子上前一步,又高举战刀要劈杀皇上。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用锋刃!”皇上沉声向黑胡子说道,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帝皇尊严,黑胡子一怔,举刀的手软了下来。 “取毒酒来!”皇上环顾四周,在这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鹰的神色,但很快黯淡了下去。 平常早就准备好的毒药,刚才慌乱中没能找到。美人们都已逃散,不能和她们一道轮回啦。 “你是在耽误时间吧,不行!”马文举恶声喝道,他指令令狐行达上前,把皇上推坐在地下。 轮回!皇上平静地解下一条练巾,递给令狐行达,双眼怔怔地直视前方,目光好像要穿透墙壁,看到大海和云空。 令狐行达把练巾缠在皇上的脖子上,用力狠扼。 喘……不过气……轮回……黑暗的海…… “他死啦!皇上死啦!皇上死啦——” 乱兵跺脚鼓噪,随着他们的叫喊,无数咚咚的脚步潮水般向这里汇集。 到了下午,皇后与宫女们拆了漆床板做了一副小棺材,将皇上和赵王杨杲的尸体同时放到小棺材里,停在西院流珠堂。 处死皇上后,宇文化及又下令将皇上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皇上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还有那个被裴虔通囚禁的十六岁的燕王杨絯都被杀掉。 齐王杨?近日感觉很是不妙,穿着官服要上朝时,无缘无故就有血从衣裳中流下。坐在房间里,突然有几十个老鼠跑到人面前爬着死去,一看个个都没了脑袋。杨?很是厌恶。第二天乱兵便来逮捕他,这时杨?睡在床上还没起身,乱兵进来了,杨?吃惊地问道:“你们是哪儿的?”没有一个人回答他。杨?还以为是父皇下令抓他,于是说道:“请各位禁军慢一些,儿没有辜负国家。”乱兵一言不发,一边一个拎着他,将他拖到街头砍下脑袋,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时遇害。可怜杨?,至死都不知道杀他的是谁。死时年三十四。 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娶了皇上的女儿南阳公主,因为害怕南阳公主泄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事先便没让三弟知道谋反的事。当叛乱发生后,宇文智及派遣家僮庄桃树到三弟的府上把南阳公主杀掉,庄桃树不忍心,便把南阳公主绑了起来,送交宇文智及,过了很久,被宇文士及找上来,才把她放了。 秦王杨浩平素与宇文智及关系很亲密,他竟靠着这重关系保住了脑袋。 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他们的全家老小,统统杀掉了。 裴蕴事先想镇压叛乱的计划被虞世基否定了,当乱兵雪亮的战刀架到脖子上时,裴蕴忍不住叹息道:“跟南方佬商议,怎能不误人事!” 虞世基被乱兵押到宇文化及的面前,他的弟弟、起居舍人虞世南抱着哥哥大声号哭,虞世南一贯勤俭恭敬,名声相当好,乱兵不忍心加害他,他哭着请求让自己代哥哥死,宇文化及没有答应,还是把这个世人公认的头号奸臣处决了。 老丞相裴矩知道迟早会出乱子,即使是厮役都对他们很尊重,又主张为骁果们娶妻,等到叛乱发生后,乱党们都说:“裴丞相没有罪。”不久宇文化及来了,裴矩迎到他的马头向他鞠躬,于是免除了杀头的厄运。 老丞相苏威因为很久不预朝政,也得以幸免。苏威名震四海,他亲自去参见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集合了全体乱党一道接见他,对他的礼数十分周全。 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他假托皇后的指令立秦王杨浩为帝,让他居住在别的宫殿,只干些发诏画敕的事,派兵把他严密监守着。宇文化及任自己和二弟宇文智及为尚书左仆射,三弟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 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下令内外戒严,宣布要回长安。皇后六宫都像过去那样布成御宫,宇文化及在御宫前面另行搭起了一座御帐,他就在御帐中处理事务,兵仗侍卫都模拟皇帝的规格。这支众达十几万的回乡大军抢夺了江都百姓的渔船,取道彭城水路向西进发。 折冲郎将沈光过去一直是宇文化及的好友,他的骁勇谁人不知,宇文化及掌了大权,对他照样重用,仍命他掌管“给使”营守卫御宫。但是现在他沉浸在对十日夜晚脱离岗位深深的后悔中,为何当时不向皇上多问一声呢,为何这般糊涂?他时常一个人呆着,一回想起过去皇上对自己的提拔眷顾,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对于宇文化及这位上司,他简直恨之入骨。 叛军走到显福宫,虎贲郎将麦孟才、虎牙郎钱杰和沈光秘密谋划道:“我们都受了先帝的厚恩,现在低头侍奉仇人,受他的驱使,有什么脸面活在世间啊!我们一定要杀了反贼,就是自己死了也不遗憾!” “我正是这样期望将军的!”沈光哭着说。 麦孟才于是纠合好友和部下几千人,约定在早晨出发前对宇文化及发动突然袭击。但是有人走露了消息,宇文化及急忙和亲信跑出营外,派人通知司马德戡等率兵前来讨伐。沈光半夜里听到营内有人喧哗,知道事情被人发觉,当即率兵突袭宇文化及的帐篷,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急忙转身时,遇到了新任的内史侍郎、乱党元敏,沈光数落了元敏的杀君之罪,挥刀把他杀了。这时候司马德戡带兵围了上来,沈光和他麾下“给使”营的几百名壮士奋力抵抗,直到战死,没有一人投降。他们总算在这里补上了尽忠皇上的使命。其余同仁都死于叛军刀剑下。 叛军开走后,留守江都的右御卫将军陈棱从成象殿抬走皇上的棺木,取宇文化及所留辇辂鼓吹,粗备天子仪卫,将皇上葬在吴公台下。下葬前打开棺木时,人们看见皇上容貌端庄,一副帝皇的仪态,就和活着时一样。他就这样被埋入黄土,加入了永恒的轮回。 四月三日,东都西郊原野。 阳光下红旗和白旗飘曳,刀枪掠过阵阵水光,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的指挥下,七万东征大军分批撤退。 本年二月,丞相李渊得知李密率瓦岗军逼近东都城下,担心他得手后势力强大得不可控制,就任命世子李建成为东讨左元帅,李世民为东讨右元帅,带兵七万,打着救援东都的名义出兵东征。三月初,义军来到东都西郊,驻扎在芒华苑。李建成和李世民派人到东都城下要求入城拜见越王杨侗,以便两军联手共抗李密,东都隋军拒不接纳。李世民率军进逼璎珞门,城内隋军开出上万人交战,被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慌忙退回城中,从此闭门不出。不久李密率瓦岗军前来向义军施压,双方军队稍稍接触了一下,便各自退走。 东都城中有不少官员秘密派人前来,声称愿做内应,希望义军攻城。右元帅李世民说:“我们刚刚平定关中,根本重地尚未巩固,大军跑这么远来,即便得到了东都,也守不住。”就没有接受他们的要求。 出发时丞相李渊曾规定,这场远征以不影响春耕为原则。现在正是各地春耕开始之时,军士们的家中大都有田待耕,加上后方征调了十几万民?转运粮草,对关中的春耕不无影响。 于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决定退兵,今天便是大军的西归之日。 “城中隋军见我军撤退,必定在我后面追踪。”李世民作出了这一预见,主帅李建成和随军将官尚书萧蠫、上柱国屈突通、左元帅府长史刘文静、右元帅府长史殷开山都对此表示同意。于是义军在归途中设下了三面埋伏招待追兵。 不久隋将段达果然率一万多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到了三王陵,义军左有窦琮,右有桑显和,殿后有刘弘基,三面军队几乎同时杀出,把隋军主力包围起来,左冲右杀。段达大败,落荒而逃。李世民率义军乘胜追击,一路追赶到东都城下,耀武扬威了一番,城中人连箭都不敢朝下射,怕把虎狼似的义军惹毛了。事后检查战果,共斩杀了隋军人头四千多个,俘获隋军八千多名。 “这下东都城内该丧胆了,李密也不敢轻视咱们了吧!”李世民骑在白蹄乌上,含笑对屈突通说道。 “是啊,是啊。”老将军应和着,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几丝喜悦,又有几丝悲悯。他的两个儿子还在东都里面,叫他如何不揪心。 李建成和李世民在东征所占地盘新设置了新安、宜阳两个郡,令行军总管史万宝、盛彦师率兵镇宜阳,吕绍宗、任瑰率兵镇新安。其余大军继续西归。 东都城内越王杨侗号令出不了城门,经过这一次战败,人心更加动摇了。朝议郎段世弘等本来已在秘密和李建成、李世民的军队联系,想来个里应外合,现在义军已回,他们又派人和李密秘密联系上,约定在五月七日夜晚打开城门引瓦岗军入城。结果消息走露,越王杨侗命王世充将段世弘等全部抓捕斩杀。李密听说城中内应业已失手,非常遗憾地退了军。 五月六日,李建成和李世民率军回到长安。他们给丞相李渊带回了一个重大消息:太上皇杨广已在江都被骁果营发动叛乱杀害了。李渊大哭,几乎昏厥倒地,身旁大臣劝他节哀,他回答:“他毕竟做过我的主上,路远不能救他,又怎么不感到哀伤呢!”于是令长安官民为杨广发丧。 五月十四日,新皇帝杨侑将皇位禅让给唐王李渊,自己退居代王官邸。 五月二十日,唐王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下诏大赦天下,改隋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无论官人、百姓,一概赐爵一级。过去一年义师所到之处,免征税收三年。停用“郡”的称号,改称为“州”,“太守”改成称“剌史”。按五运推演,本朝天运为土德,因此以黄色为最尊贵。 随后,大唐皇帝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尚书令,裴寂为尚书右仆射尚书令为尚书省长官,尚书左右仆射乃尚书令的副职,为尚书省实际负责政务者,掌统理六官、纲纪庶务,地位与中书、门下两省正职等,而实权尤重。唐初,尚书左仆射实为第一宰相,尚书右仆射实为第二宰相。纳言为门下省长官(又称侍中),内史令为中书省长官(又称中书令)。,刘文静为纳言,萧蠫、窦威同为内史令,屈突通为兵部尚书。数日后,又立李建成为唐太子,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另封十几位宗亲为王。其余文武百官各有封赏。 当先帝杨广遇难的噩耗传到东都,越王杨侗哭得昏厥过去,将军王世充也哭得几次以头撞地,满面是血。多少日,东都到处都是泪水。五月二十四日,东都留守官员奉越王杨侗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本年为皇泰元年。追谥先帝杨广为“明皇帝”,庙号世祖,以段达为纳言、陈国公,王世充为纳言、郑国公,元文都为内史令、鲁国公,皇甫无逸为兵部尚书、杞国公,又以卢楚为内史令,郭文懿为内史侍郎,赵长文为黄门侍郎,共掌朝政,时人号“七贵”。皇泰主杨侗眉目如画,风姿端庄,为人温厚仁爱,东都的人们都说他有帝皇之风。 六月,宇文化及率领叛军走在通往东郡的大路上,数万铁骑卷起漫天的烟尘,铁骑之后却是几千辆吱吱呀呀的牛车,载着货物和红红绿绿的宫女在土路上颠簸,后面押阵的是庞大的步兵队伍。 现在宇文化及像皇帝一样占有着六宫的美女,对他的奉养奢华得同暴君杨广一样。每到宿营地,他在军门中向南坐着,如果有人向他汇报事情,他就沉默着,不说一句。回到住处的帐篷,他才把奏事的人交上来的文状打开,与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等人一道商议,商定解决的方案,令文书记下作为指令发出去。 从江都出发时,叛军步兵走的是水路,骑兵沿江而上。到了彭城,水路不通,步兵上岸,又抢夺了百姓的牛车二千辆,用来装载宫人和珍宝。其余的戈甲器械,都交由军士们背上,路走得越久越让人感到沉重,军士们开始埋怨新的执事者。 司马德戡凭借杀帝之功获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仍感到不满足,密谋着发动新的政变,取宇文化及而代之。事先他派人前去和盗贼孟海公接头,想引对方为外援。只等孟海公的军队一到,他就立即动手解决宇文化及。消息走露后,宇文化及派了三弟宇文士及假装游猎路过司马德戡的军中,司马德戡还不知道事情业已败露,便出营迎接,结果被抓了起来,用绳索扼死,同党十几人随后都遭到处决。孟海公来后,见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情景,这支军队的强悍令他十分害怕,他眨眼间换了另一副面孔,拿出了很多牛酒犒劳叛军,叛军当仁不让地享用了。 叛军继续向前行进,在巩洛一带被李密的守军据险挡住了去路。宇文化及无法从这里向西走,只好率军折向东郡,东郡通守王轨率领整座城随后向叛军投降。 东郡的粮食肯定是经不起这支庞大军队消耗的,但是离这里数百里之外的黎阳仓粮食却是多得很。于是宇文化及将叛军的辎重留在滑台,任命王轨为刑部尚书,负责看守它们,字文化及亲自带兵北趋黎阳。 瓦岗军在黎阳的守将是徐世,为了躲避叛军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主动放弃了黎阳城,将兵力全部集中起来保卫仓城。宇文化及迅速进占黎阳城,然后分兵包围了仓城。徐世一边加强防守,一边飞章向李密告急。 正在东都前线的李密接到消息,急忙率精锐步骑二万前来救援,他没有直接到黎阳向徐世靠近,而是停在滑台的西部清淇,在那里营造壁垒,与徐世举烽火相互呼应,他令队伍在军营前挖上三道很深的壕沟,将壁垒夯得又高又结实,就是不与宇文化及的叛军进行野战。宇文化及每次进攻仓城,李密都率军攻击他的后背。 宇文化及大怒,写下战书要与李密正面交战。李密与宇文化及隔着卫水对话。“你们宇文家人本是匈奴贵人的家奴,姓‘破野头’,”李密数落道,“你们父兄子弟,都深受隋朝的恩典,世代富贵,满朝找不到第二家。主上大德有亏,你们不能牺牲生命匡正,反而发起叛乱谋杀君王,还想篡夺皇位,真是天地不容,还想朝哪儿跑!如果赶快过来归附于我,还可以保全你的后代子孙。” 宇文化及被骂得张口结舌,低着头瞅着地面很久,又猛地抬起头来。“我要和你说的是战场厮杀的事,少跟我来这套书本上的话!”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凶狠地大吼道。 李密对身边人说道:“宇文化及蠢笨到这种地步,还异想天开要做帝王,我折根木棍就可以驱赶他!” 双方隔河对峙,谁也不愿主动渡河进攻,到了傍晚,各自引兵归营。 宇文化及一面向西设立营栅阻击李密的骚扰,一面造了许多攻城器械,向仓城逼近。徐世在城外挖掘壕沟,将宇文化及的军队和攻城器械阻在壕沟前,城上又拼命射箭,用发石机抛下大石头,将叛军击退,使得他们根本无法接近城下。徐世又从壕沟底下挖了一条地道,乘黑派出敢死队对叛军发动突袭,叛军在夜幕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吓得几乎丧失了斗志,第一线的队伍全部溃了营,辛苦多时营造的攻城器械全被瓦岗军烧掉了。两军形成胶着状态。 东都方面听说宇文化及率十几万叛军西来,上下震恐,生怕叛军攻击黎阳仓城不下,改走洛阳一线,甚至干脆围攻洛阳,洛阳实在脆弱,经不起两线夹击了。有一位小官名叫盖琮的上书皇泰主杨侗说,可以派人游说李密,和他联手抗拒宇文化及。执掌实权的大臣元文都赞成他的意见。“现在大仇不能雪,兵力又不足,”元文都对卢楚等说,“不如赦免李密的罪行,让他一心一意地攻打宇文化及,两贼相斗,我们坐等双方累垮。等宇文化及被打败,李密的军队也精疲力尽了;再说他的将士贪图我们的厚赏,就容易被离间了,说不定到时候连李密都可以逮住。”卢楚等认为这个分析在理,于是说服皇泰主杨侗便任命盖琮为通直散骑常侍,令他带着诏书前往游说李密。 这时李密正在为陷入两线作战境地而苦恼,西边与东都相持了很久,东边又与宇文化及进行着残酷的战斗,令他常常担心东都的军队对他的后背和老巢发起突然袭击。见了杨侗的特使盖琮,他非常高兴,同样抱着离间东都内部的想法,答应和东都联手,于是上表请求归降,并愿担当讨灭宇文化及的使命。皇泰主大喜,正式下诏任命李密为大隋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命令他扫平宇文化及,然后入朝辅政。另封徐世为右武候大将军。同时还下诏称赞李密的忠勇表现,强调说:“将来的用兵机略,一律接受魏公的指挥。” 元文都等人对于双方的和解大感满意,他们以为危险已经消除了。李密历来不杀降的记录,给了他们很大的安全感。至少从今往后,他们可以不再担心掉脑袋了,李密的军力是多么强大啊,无论将来形势再怎么演变,都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儿,可不是么!于是东都的文武官员在皇宫东门摆下酒宴,欢庆和解的达成,连将军段达都带着众人端着酒杯,跳起了舞蹈。 但是在欢乐之中,有一只鹰阴鸷地盯着众人,他就是身穿战袍的王世充将军。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被人用刀剑砍了几记后的脸色。“朝廷的官爵,居然送给贼人,”他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元文都等人狂欢的场面,低沉而恶声恶气地对起居侍郎崔长文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心里在冷笑:你们也不问一问我王某的想法,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段达喝了一大口烈酒,举臂一伸一缩旋转了一圈,目光无意中与那只鹰寒冷的眼神相接,顿时打了个冷噤,像抽了骨头似的,舞蹈的动作慢慢疡了下来。 元文都等人也觉察到王世充近来的怪异表现,他们怀疑王世充可能暗中勾结宇文化及,将东都城献给叛军,于是暗中加强戒备。双方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然而却在外表上加以掩饰,互相作出很亲善的样子。 秋七月,皇泰主杨侗派人前往李密的军营,册封李密为太尉,李密向北跪拜,恭敬接下了诏书。既然西边已经没有了忧患,他就将东都北郊的瓦岗军精锐部队全部调到东线,在童山设立了新的军营,与清淇、黎阳仓城互为犄角,对叛军作三面围攻状,他运筹着,要给宇文化及以致命的打击。 李密侦知宇文化及的军粮快吃完了,就假意和他讲和;宇文化及大喜,让队伍放开吃米饭,也不加以节制,希望能用牛车上的珍宝换取李密的粮食。正好李密手下有人违背军规犯了罪,逃亡到宇文化及的军营,把真实情况讲了,宇文化及非常愤怒:既然粮食快吃完了,就和李密决一死战吧! 于是宇文化及率军渡过永济渠,天还没亮,便向李密设在童山的军营发动了突然袭击。 “魏公!魏公!”李密在睡梦中被程咬金叫醒,“敌人偷袭我们啦!” 李密火速穿好衣服,程咬金帮他飞快披好盔甲,这时,只听见无数辟辟啪啪的脚步密得像洪水从军帐外漫过,伴随着杂乱而恐慌的叫喊。 李密钻出军帐,“锵”的一声,抽出宝剑,一道光华划入朦胧的晨光中,侍卫已经把战马牵到了门口。“你赶快把左右营的内军抓住,抓住多少是多少,”他翻身上马,冲程咬金喊道,“立即赶上来反击!” “是!”程咬金的声音从几丈之外传来。 李密带着蔡建德和五六名侍卫向前方驰去,一路上溃兵继续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漫过,前面是第五道营栅,也是军营最后一道防线。李密刚赶来到这里,又退下来一群溃兵,他们边跑边喊:“骑兵来啦,骑兵来啦!”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伴着“啊——啊——”的尖啸,是叛军的精锐骁果营攻上来了!必须挡住他们的势头,否则整个军营转眼就要崩溃! 李密纵马跨过栅栏,“我是魏公!”他举剑高呼,“跟我冲啊,把骑兵打回去!” 这时,一股溃兵拥挤着奔过来,有十几人被挤倒在李密的马蹄下,李密的座骑一个失蹄,竟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后的蔡建德飞速跳下马,把他从人群中拉出。 李密大怒,挥剑砍倒了一名溃兵,“不准跑,给我回去!”他怒吼道,又挥剑砍向第二个,蔡建德率领五六名侍卫跟着向溃兵边吼边砍,“砍死你,快回去!”吓得溃兵朝后直退,逃跑的河水渐渐停歇。 李密看见一位大个儿倒拖着一面战旗楞在当场不知所措,便上前一把将战旗夺了过来,朝上一举,“我是魏公!”他大喝道,“大家跟我攻上去,把敌人骑兵拦住,每人找一根长枪,二十人一组,专蹩马腿,把骑兵蹩倒!”他回身向栅栏处一望,士卒们正从栅栏上翻过来向这里聚集。“我再说一遍,每人找根长枪,二十人一组,专蹩马腿,把敌人的马蹩倒——大家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在场的几百人大吼道。 “好!跟我走!”李密高举战旗,拨开众人向前奔跑。“大家跟我喊——找长枪,蹩马腿!” “找长枪,蹩马腿!”几百人高喊着,忽拉拉地跟着李密向前冲去。 越来越多的溃兵加入了反击的队伍。 骁果铁骑冲过来了,远远可见那些像星光一样闪亮的战刀。在李密的率领下,大家齐声高喊着“蹩马腿哟——”,把旗帜、长枪、长稍和栅栏杆朝飞驰而来的铁骑前蹄绊过去,铁骑来不及躲避,“哗啦”倒下了一片。 “蹩马腿哟——”瓦岗军愤怒而欢快地叫喊道,一片一片的骁果铁骑倒下了,未被绊倒的骑兵也被冲散,在空地、帐篷和障碍物之间与瓦岗军的步骑展开了厮杀。 “冲啊,把敌人赶回去!”李密一手举着战旗,一手斜刺着宝剑喊道,溃兵几乎全部转身跟着他向敌军冲去。骁果铁骑密集的冲锋队形全部被打散了,只好朝回退却。 突然,一阵凶狠的叫骂声逼近过来,却是叛军的步兵敢死队上来了。李密身边的瓦岗军人数只有一两千,被几千名敢死队逼得步步后退,一路退到刚刚出发时的栅栏处。 “就退到这里!”李密大喝道,“援军马上就来!顶住它!”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瓦岗军欢呼起来:“内军上来,杀啊!” 一匹匹战马从头顶的栅栏上飞过,杀向叛军敢死队的军阵中。敢死队鬼哭狼嚎,转身没命地逃跑。 李密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时天已大亮,他浑身像浸了水似地湿透了。 当数千名骑兵冲过后,又有上万名步兵紧跟着杀了上来,为首的是裴仁基。他见了李密,高兴地喊道:“原来是魏公把敌人挡住了!” 李密把手中的战旗一掷。“快,跟上骑兵,把敌人一直赶出军营!”李密命令道。 “好啊,”裴仁基伸手一举刚刚接过的战旗,“您等着好消息吧!” 当裴仁基率领步兵配合内军骑兵把敌人赶出第一道栅栏,数万名叛军步骑又黑压压地盖了过来。 这时,李密和王伯当带着上万步兵上前增援,瓦岗军一齐出营冲杀,叛军败退了下去。 三张满是鲜血的脸向李密迎来,却是内军骠骑秦琼、高猛、程咬金。裴仁基从他们中间钻出,把手中的军旗朝地下一插。“魏公,您这是从哪儿找来的旗帜?”他用手一指。 李密一看,却是一面二百人队旗! 众人哈哈大笑。 瓦岗军十几万大军的营寨竟差点被叛军攻破,可见叛军已是倾巢出动了。李密判断,宇文化及在吃过早餐后定会发起新的进攻,于是他令裴仁基回到军营后面火速将单雄信、孟让、罗士信等将领以及被打散的溃兵找回,组编为战斗队形,分批开上前沿。王伯当则负责加紧整修栅栏,准备迎接敌人新的攻击。秦琼和程咬金则负责将内军骑兵收缩到第二道栅栏右侧,等步兵在防守中消耗了敌人的攻击力后,再发动大规模的反击。高猛则被李密指令带上一百名精骑飞速赶往清淇,将驻扎在那里的由郝孝德指挥的二万精锐步骑召来增援,插进敌人的后背。 “你的任务最重,”李密对拿着他的手令的高猛吩咐道,“记住,敌人肯定会派骑兵追赶你们的,要想办法甩掉他们!” 高猛装好手令,翻身上马,带着秦琼挑好的一百名精骑向北驰去。 行不到二三里,便遇到正在吃早餐的大队叛军步兵,高猛一抽玄铁剑,“冲过去!”百名精骑排成密集队形,用战刀在步兵群中砍出一条血的通道,杀出敌阵后,又继续向前飞驰。 忽然,一位军士拍马赶上高猛。“高骠骑,敌人的骑兵追上来啦!”他边喊边用手向后指。高猛扭头一看,上千敌骑吆喝着,紧紧追在他们的身后,距离越来越近。 “你们负责拦截,掩护我走,完事后绕一圈儿回军营!”说完,高猛一夹马腹,驰离众人。 身后传来兵器撞击的铿锵声响,高猛也不回头,只是连加三鞭,继续飞驰。 弟兄们危险啦!但顾不上了,召来援兵就是一切! 跑着跑着,忽然发觉身后有尖锐的呼啸破空而至,是飞箭!高猛一低头,伏在马鞍上,侧首一看,又有三五十骑快马追了上来。飞箭打着呼哨从耳边纷纷飞过,落在快速变幻的地面上。 高猛略一思索,调转马头向东驰去。他一气急驰了十几里,翻过了一座小丘。 十几骑追兵跑在最前面,他们刚刚驰下小丘,就看见高猛突然调转马头,大吼着冲杀了过来,玄铁剑在半空中飞舞,旋,旋,旋掉了一个脑袋,两个脑袋,三个脑袋!两位敌骑拨马便逃,玄铁剑一个飘忽,掠过两匹马的臀部,划出几串鲜血,两匹马受惊似地一蹦,把主人掀下马背,继续一蹶一跳地乱奔,两名骑兵则在地下连爬带跑。 两把战刀同时向高猛当头砍来,高猛向左一闪身,玄铁剑猛力架向右边的一把战刀,“呛”的一声重响,高猛顿时感到虎口一麻,那敌骑的战刀却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高猛见了,握剑的右手顺势斜砸,玄铁剑重重地斫在敌骑的大腿上;随即又锲入空挡,一招金鹏展翅,剑尖削过另一位敌骑持刀的胳膊,那胳膊居然仍握着战刀,喷着血光,飞向几丈之外。“噗”的一声,前一位敌骑栽倒在地,马蹬上赫然残留着一条喷血的断腿! 一名敌骑已逃回小丘上,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望着高猛,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高猛一扬虎眉,“口地”的一声断喝,好像晴空霹雳,吓得那敌骑浑身打颤,叽哇乱叫着揪马向回逃去。高猛哈哈大笑,他正需要留个报信的,所以也不追赶,而是转身向三四名落荒而逃的敌骑驰去,从背后赶上去砍死了其中的两名,余下的则任跑掉了。 高猛拨马向北飞驰了十几里,才调转马头向后看去,远远地又有二十几名敌骑跟在后面,见他回头,那群骑兵也停住了,不再上前。高猛举起玄铁剑,大喝一声向敌骑冲去,二十几名敌骑吓得转身就逃。当他们逃到自以为安全的地带回头再看时,那位凶神业已不见了。 下午未时。童山下瓦岗军营栅内。 在这一天的战斗中,叛军和瓦岗军进行了五次拉锯战,李密三次用步兵方阵和侧翼骑兵与叛军骁果营的铁甲骑兵进行了对冲。骁果的战斗力果然非同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从未遇到过的强敌。他们为了求生而战,又因为受到欺骗而愤怒,身负着杀君的恶名,使他们表现出决不投降的劲头,在自己大批大批倒下的同时,也给瓦岗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现在,面对着又一次汇集着的敌人,李密必须发动新的突击。不能让人数众多的敌军围攻太久,以防军营溃乱。必须坚持到高猛搬来援兵为止。但经过大半日的激战后,将士们都已精疲力尽,手脚和兵器几乎都软了。那个往日生龙活虎的单雄信,那道红色的旋风,怎么一直都看不见呢,算啦,就让他在后面整顿队伍吧。得给宇文化及设下一个三面埋伏,先让王伯当防守,由第一道营栅退往第二道营栅,然后左翼由裴仁基、孟让带步兵方阵,右翼由秦琼、程咬金带内军精骑,同时从斜刺里戳进敌阵,王伯当再从正面挥兵反攻,李密跟在右队督阵,这一次定要把敌阵彻底冲破。 宇文化及发动新一轮攻势的队伍果然陷入了李密的三面埋伏中。叛军的大阵开始混乱,士卒们哭着喊着贴着地面拱动,军旗刀枪丢得像被砍倒的庄稼,真是好兆头,“冲啊!”李密挥剑一指,率军乘胜追击,一气追到宇文化及的大阵前。 眼看就要突进宇文化及的大阵,突然,叛军第一排军士刷地闪开,露出一排排强弩,嘣嘣嘣——蓝亮的箭头像雨点飞速而来,隐隐带着奇怪的哨音,中埋伏啦!瓦岗军倒下了一大片,李密不顾撞在全身铁甲上叮当乱蹦的飞箭,侧身向周围的军士高呼:“快后撤!”就在这时,一只飞箭带着哨音没入他的颈脖,他从马背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瓦岗军见主帅摔下马来,个个心中发慌,转身便逃。 李密贴身卫士蔡建德拔掉自己手背上中的一箭,带出一块血肉,随后顺马近前一看,只见李密僵硬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正要下马,忽见一簇敌骑飞驰而来,心中着慌,拨马便向后逃。 这簇敌骑渐渐驰近,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彪军马抢过来,迎向敌骑展开对杀,一员战将则直接驰到李密近旁,轻盈地跳下马,俯下铁塔般的身躯扶起李密,将李密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却是内军骠骑秦琼。秦琼用手一摸李密的鼻孔,发觉还有呼吸,不禁大喜,正要抱李密上马,却见敌骑冲开阻拦的瓦岗军骑兵,向这边杀来。他一个飞跃跨上座骑,铁锏猛挥,把两三名靠近的敌骑砸下马,左手揽住一杆斜刺过来的长枪,用力一拖,硬生生将那敌人拖下战马,半空中给了那敌人后背一锏重击。 又有十几名敌骑密集成群,缓缓地逼近。秦琼立马不动,握着铁锏的右手青筋暴跳,突然他大喝一声,举锏冲向敌骑。五六根长枪同时戳向他的头颅,他略一侧闪,挥锏拨开几根长枪,反手一抡,铁锏砸在为首的敌骑头上,那敌骑顿时脑浆迸流。两根长枪顶在他腹部的铁甲上,崩成了两道弓背似的弯弧,他纵马撞过去,用铁锏左挥右抡,将两位对手打下座骑。其余敌军见了他这般发疯似的斗法,拨马打了个小圈,便向回逃跑。他也不上前追赶,而是转身回到李密的附近,用铁锏拨开一支支射过来的飞箭。他的马一进一退地盘旋着,就像跳着一种特殊的军舞。 叛军再次集合了上百名骑兵,缓缓逼上前,秦琼身边仍然空无一人,他举着铁锏,狠狠地盯着前排的敌人,随时准备暴发。 就在这时,程咬金率领数百骑兵飞马来救,敌骑转身逃走,程咬金挥众追杀了百十丈,随即收拢部下掩护秦琼抱着李密驱马撤退。一名高大的骑兵最后回到众人身边,迟疑了一下,忽然又转身怒吼着挥舞战刀杀入敌阵。 “他是谁?”程咬金急忙问道。 “蔡建德!”一名骑兵答道。 众人边撤退边向后看,只见蔡建德在敌阵中挥刀左劈右剁,眨眼间砍倒了几十人,他拨马回退十几步,等敌人包抄上来,又大呼大叫着突入敌阵,远远的只瞅见他的战刀飞舞,往敌阵越陷越深。 众人心里明白,蔡建德为刚才的失误作了补偿。他让众人都见到了他所作的补偿。 众人回到第一道营栅,堵住了上千名叛军的归路,将他们全部歼灭。四下里一看,到处都是打散了的瓦岗军士卒。 在灌了些凉水后,李密清醒了,他的伤势很重,面如白纸,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了指秦琼。这时,从军营后面跑来几名军佐,见了半躺在众人怀里的李密,“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 “魏公啊,”他边哭边说,“孟让将军死啦,裴仁基将军肩上被砍了一刀!”他的身子摊倒在地,哭得再也说不下去。 李密一听,又晕了过去。 秦琼的头脑也是一阵眩晕。他的腰间敌人长枪戳处已流了不少血。他恍惚再次回到了两年前的大海寺战场。不过身边的李密正是当年的敌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就像进入了梦境一样。 “不能慌,不能乱!”秦琼猛一定神,向四周喝道,“下面按照魏公的命令,由我来指挥战斗。” 他吩咐程咬金派人火速到军营后面找回王伯当,并将溃散的步骑组编成队,全部开上前来。又命令身边军士立即分组编队,步兵一部分抢修营栅,一部分快速做饭;骑兵则完全集中,随时做好打退敌人进攻并乘胜反击的准备。 李密不久又醒来了,士卒们见了,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在秦琼的代理指挥下,瓦岗军又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还两次出击,将敌人赶得远远的。 到了黄昏,瓦岗军突然看到叛军的阵后出现了乱象。“援军来啦!”人们兴奋地高呼,“援军来啦!” 秦琼率领所有的队伍出营反攻,两下里夹击,叛军全线崩溃,但很快到来的夜色帮了他们的大忙。瓦岗军一气追了二三十里,面对黑黢黢的原野,只好收兵回营。 高猛见了程咬金,欢快地大叫道:“我们胜利啦!”程咬金扭头不应,手却伸过来,将高猛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 没有人欢笑,也没有人说话。黑暗中依稀看见人们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李密躺在担架上,静静地仰望着满天星斗。哪一颗才是将星?它刚刚是否摇摇欲坠?他读不懂神秘的天意。这场血腥的战斗使他感到如此的空落,他甚至觉得时运就像夜风一样正从他的手指尖儿滑过。 不能这么悲观。他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毕竟是我们胜利了,这是一场胜利,胜利!宇文化及完蛋啦! 宇文化及率领败军一路撤退了数百里,随后东入汲郡寻找军粮,又派出搜粮队拷掠东郡的官民,令他们限期交出一定数量的米粟。本已投降他的东郡通守王轨忍受不了他的暴虐,便派通事舍人许敬宗秘密潜往李密的军营请降,李密立即任命王轨为滑州总管,任命许敬宗为元帅府记室,与魏征共掌文翰。 老丞相苏威也留在东郡,这时随众人投降了李密,李密仰慕他的名声,专门把他招来,十分礼貌地接待了他。苏威见了李密,也不敢谈论帝室的艰危,四海的沧桑,只是拜了又拜,口称:“没想到今日又看到圣明的您!”他一心保命的举止令许多昔日的降将很是瞧不起。 宇文化及听说王轨又反叛了他,非常恐惧,于是从汲郡带兵北上,想抢占一些河北的地盘。他手下的将领陈智略率领岭南骁果一万多人,樊文超率领江淮短矛队、张童仁率领江东骁果共数千人,一道投降了李密。 就这样,宇文化及手下当初浩浩荡荡的十几万回乡大军,现在只剩下两万多人,灰溜溜地向魏县开去。 李密知道宇文化及已经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了,便留下徐世在黎阳一带戒备着,自己亲率大军西还巩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