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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门 作者: 克劳塞维茨 第02章 赵王李孝恭回京已五天了,只在四月初八被武德皇帝召见了一次,大致询问了 一下南方诸道的情形和此番北御突厥的方略,便温言嘉许赏尚食奉御,从李孝恭进 承天门到出承天门,前后总共还不到一个时辰。皇帝虽说加了恩商,却不过是个虚 荣,倒是在不经意间随口一句“此番回京,就多住一段日子吧!”将他带来的数万 江淮军尽数由东宫左车骑冯世立接掌,并明敕十日内出秦州受霍国公平阳驸马柴绍 节制。此外更让李孝恭大惑不解的是,武德皇帝连他实任数年的东南道行台左仆射 一并免去,却仅仅不轻不重地抚慰了一句“宫室不宁,朕欲大用卿,且定心安居, 不日将有后命!” 李孝恭此番进京,用心颇为微妙。年初的张亮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已将太子和秦王之间势如水火的龃龉之态暴诸于世。此番突厥寇边,李孝恭料定太 子不会坐视秦王借此机会再掌兵权,是以虽明知北方兵势不弱,仍旧匆匆领兵北上 勤王。他肚子里自有一番计较,武德皇帝对手握兵权的外姓将领素来猜忌心极重, 以李靖鼎定南方之功,始终屈居己幕,官不逾四品,爵不过县公;李世勣赐了国姓 才实领一道。宗室之中,秦王李世民以下,领兵经验最丰富者莫过于他这个皇帝的 堂侄,任城王李道宗虽说骁勇,终归年少轻狂,难堪大任。故此他此番进京雄心勃 勃,欲以郡王之尊出庆州提调诸军。怎料的见了皇帝,没说几句话手中兵权东南政 柄便被剥得干干净净。朝局如此诡异莫名,他不禁有些后悔此番勤王未免失之草率 了。 他在外带兵多年,又在东南建牙开府,手下谋臣武将不在少数。自去年李靖率 师北调之后,他便起用邓州人岑文本检校荆州刺史,实授考功郎中。岑文本也是名 宦之后,曾在南梁任中书侍郎,为人最是聪慧敏捷,尤善文墨,其手书工楷,连武 德皇帝都赞不绝口,称:“王右军以下,楷无出岑氏!”此番来京,别的僚属他一 个没带,却独独携此人同行。 李孝恭虽身居王爵,对岑文本其人却极为器重,因此一听说他回府,立刻正冠 肃袍出正厅相见。 “景仁,魏玄成怎么说?” 岑文本面带微笑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避席见礼,道:“王爷何必如此心切,朝 局虽惶惶不宁,却也不致王爷如此牵挂!” 李孝恭自失地一笑:“关心则乱,此次勤王,本王是作茧自缚了!” 岑文本摇了摇头:“还不至于,京师局面固然紧张,也还没到图穷匕首见的份 儿上,只要谨慎小心,王爷本是皇上至亲,无大碍的!” 李孝恭叹了口气,继续追问道:“你去访魏玄成,他可有说法?” 岑文本沉吟了一下,说道:“魏徵说得很明白,长安以北,须一功勋卓著干练 老成的大将坐镇提调诸军。以如今情势,自是非王爷莫属。太子也持此议。不过皇 上心中,似乎另有定算。”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凉气,沉声问道:“什么定算?” 岑文本道:“魏徵没有明说,不过他倒是透漏了一则内廷消息出来,确乎令人 心惊。” 李孝恭面色微微一变,问道:“是何样消息?” 岑文本迟疑着道:“据玄成讲,此次讨北,秦王殿下也好,王爷也罢,都不是 皇上心中的最佳帅选。秦王自不必说,他想再如去年般领兵符出京,太子和齐王那 边万万不会应允坐视。王爷向来负责南方的战事征讨,此番率南军北上,千里勤王, 士卒疲惫,兵法云必厥上将军,是以我江淮劲旅此番只能以为后备,不能做前方主 力。前方四将,任城王爷向来骁勇善战,但毕竟年纪太轻;柴嗣昌能征惯战,全仗 勇武过人临阵身先,大略上却非其所长,故而这帅印恐怕不是屈突通来掌就是药帅 为之,眼下情形,似乎药帅的机会多些!” 李孝恭怔了怔,苦笑道:“既如此也好,我也就不和药师争功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若我率兵开赴前敌,药师碍于过往情面,提调不便,皇 上虑及于此,调兵不调将,这也情有可原。只是好端端的何必免去我的东南道左仆 射之职,这可倒好,不让我到北方去打仗,连荆州也回不去了,唉,圣心高远,非 人臣所能测呀!” 岑文本皱了皱眉头:“王爷,还有一则消息,文本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孝恭摆了摆手:“你我还有什么顾忌的,但讲不妨!” 岑文本斟酌着词句道:“据玄成公听得的消息,天策府对此次讨北的帅印势在 必得。几日前秦王曾进宫造膝密陈,言道赵王在外开府日久,东南半壁一手抚定经 略,虽无不臣之心,却也不可掉以轻心。东南道军政大权其一手操控,时日一久, 纵使赵王自己不生异心,恐其左右亦有宵小之辈怂恿蛊惑。此番未奉朝廷敕诏即率 数万大军北上勤王,虽是一片忠心拳拳,也不得不防其异变。因此建议陛下夺了王 爷的兵权政柄在京赋闲荣养,对内巩固朝廷根基,对外保全功臣晚节!” 李孝恭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我素来没有得罪过他,他为何要在背 后如此害我?” 岑文本躬身施了一礼:“王爷明鉴,文本正是因魏徵所言过于荒诞离奇,且内 中颇多疑团不可解,这才犹豫再三,魏玄成的说法,文本以为不可信!” 李孝恭深陷眼眶之内的双眸眯了起来,语气平淡地应道:“哦?不可信。却是 为何?” 岑文本从从容容开言道:“秦王与王爷争帅印,此事应当不假。然而此时京师 政局动荡,太子齐王对他虎视眈眈。满朝文武虽亦不乏对天策府心怀同情恻隐之人, 大多却不肯得罪东宫和武德殿。秦王在外征战多年,其势力多在关外地方,京里党 羽粤援却寥寥可数。相公当中萧相和宇文侍中心向秦王,裴相、杨相和齐王心向东 宫,封德彝态度持中不偏不倚,还算势均力敌。然则下面的三省六部九卿十二卫就 不同了,太子监国多年,这下层的尚书监卿侍郎舍人将军都督,绝大部分都是东宫 拔擢之人。所以现下秦王远比太子更盼粤援。多帮衬一个人就多一个盟友,多得罪 一个人就少一份生机,秦王乃是有大智慧之人,怎会堪不破个中三味?此其一不可 信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王爷虽在外统兵,又掌一方政柄,毕竟还未到尾大不 掉的地步。多年以来皇上都明敕王爷将兵事委于药公,固然是用药帅精于战阵弓刀 之长,又何尝不是令王爷与药公相互制衡以防患于未然?皇上对王爷虽难免存此猜 忌,却毕竟不是昏聩之主,王爷一片赤胆忠心,陛下岂能不知不察,单凭秦王殿下 没有丝毫真凭实据的一面之词枉做处断?即使秦王真的如此构陷王爷,恐怕陛下万 难轻信。疑惑之中夺去王爷的兵权也就罢了,何必连东南道行台的差事也一并除去? 这不是打草惊蛇么?当今何等精明,怎会做如此愚蠢之措置?此其二不可信也!” “如今三王争储夺嫡长安不宁。对皇上而言,恐怕真正在外领兵日久大权独揽 尾大不掉的恰恰是秦王殿下自己。秦王位居天策上将三公之首,身兼尚书中书两省 掌令,节制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兼领陕东道、益州道两大行台,举手便可提调天下 兵马,这才真个是让皇上和太子夙夜忧心寝食不宁之‘尾’。秦王聪明绝顶之人, 岂能虑不及此?此刻天策府最怕的就是被人以为权柄过大难于制约。秦王以此来构 陷王爷,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此其三不可信也!” 李孝恭默默听了半晌,脸上神色却是越发凝重了,待岑文本说罢,他叹了口气, 道:“景仁,你所见虽有些道理,然而单凭这几点就说魏玄成打诳语恐怕亦不足取。 玄成乃楷悌君子,从来不以伪词自饰,何况假言欺人?年初张亮之洛一案,闹得沸 沸扬扬,举朝震惊,皇上差点因此废秦王为庶人。若非恰于其时东宫鸩酒案发,秦 王此刻早已身在囹圄。几年以来,二殿下及其臣属日盼夜望的,便是能够离开长安 这片是非之土,远赴东都另做他图。年初张亮案结,皇上本来已经允诺秦王率天策 府东迁洛阳,据闻陛下甚至允秦王在他身后自建天子旌旗,妨梁孝王故事;只是不 知为何,皇上至今未下明敕,秦王也就至今未能成行。所以此次突厥南侵,天策诸 臣当弹冠相庆。只要秦王能够如去年般出蒲州提调诸军,便是入海的蛟鲵出笼的鸿 鹄。故此本王率勤王之师抵京陛见,他便以为本王此番对扫北帅印存了觊觎之心, 于是便在皇上面前以含糊莫测之词极尽挑唆蛊惑之能事,怂恿皇上削去本王的兵权 和东南仆射实权。景仁试想,今上猜忌外臣,非宗室不得委以重兵,这些年来,北 方诸郡都是二殿下打下的,南方半壁却是本王率军征讨得来。宗室之内,除却本王 外再无第三人能与二殿下争这帅印,秦王焉得不忌本王?” 岑文本愕然,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出话来。对李孝恭的猜测揣度,他颇有些 不以为然。虽说江南半壁确实是赵王率军征伐而来不假,但大多都是总领军事的外 姓将领李靖之功,这一点无论是李孝恭幕中还是朝廷中枢乃至当今皇帝均心中有数。 故此李孝恭的战功实则全然不能与李世民相提并论,就连数年来居灵州守卫朝廷北 部防线的任城郡王李道宗实际上在武事上都要胜过赵王一筹。只不过这一番话虽是 实情,却不能对李孝恭明言,毕竟这位王爷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李孝恭负着手在厅里转了两圈,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他冷冷笑道:“这真是 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自谨慎小心不欲害人,却被人以为软弱可欺,真真可 恼。有些人此刻自己身上还未曾清爽,却偏偏还要往别人身上泼污水。也罢,我又 有何惧?大不了见招拆招就是了,都是刀丛剑拢中滚过来的,谁又能比谁高明?他 与太子的争斗,本来没有我什么鸟事,如今既然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大不了便斗上 一斗,倒要看看最后是谁追悔莫及……” 岑文本大惊失色:“王爷,万万不可,皇子争宠夺储,乃天下第一大家务事, 也是天下第一大忌讳事。为人臣者应谨守臣节退避三舍,万万不可牵涉其中,否则 灾灭将生祸不旋踵啊!” 李孝恭双目一疵冷冷笑道:“这是别人找上门来,须怪不得本王!” 岑文本苦口劝道:“王爷,秦王于药公有救命之恩,然则药公却几次三番拒谢 其招揽。与臣子而言,对天家骨肉事避而不闻乃是大节,也是大智。且不说卷入其 中若万一不幸押错了宝辅错了主后果堪虞,就算辅佐有功,新皇登基免不得论功行 赏,之后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为君者最忌霍光这样的臣子!这些都是后话,可 暂且不提。就说眼前,当今皇上最恨外臣参与天子家事左右社稷承嗣。刘文静贵为 门下纳言掌敕诏之封驳,皆因牵涉帝王家事竟显戮于市;杜伏威堂堂一方诸侯,入 朝为郡王之爵,仅仅说了一句‘李家诸子,唯服世民一人’,便被皇上赐死。前车 可鉴,王爷务必三思而后行啊!” 李孝恭微微一笑:“景仁何必如此张皇?刘文静和杜伏威之死皆是自取其咎。 皇上明明戒于前隋之事不肯废长立幼。他们却不识好歹屡屡欲使二殿下身登大宝, 这不是自取死路么?圣上心意如此明白清楚,他们看不到,死不足惜!太子是嫡长 子,居皇储之位九年有余,监国摄政并无差失,自是大唐正朔,掐准了这一条,就 能立于不败之地。” 岑文本摇了摇头道:“王爷万万不可做此想。国家社稷兴替之事不是儿戏,乃 是动辄将有千万颗人头落地的大勾当。刘文静和杜伏威确乎都是因为秦王被皇上诛 杀的,然则燕王爷李艺却是因心向太子,对秦王不敬而得罪,受陛下申斥,不得不 离京赴燕。秦王虽有诸多不是,终归是当今皇上的亲生儿子,这一层万万不可忘却。 他自兄弟之间,就是闹得再不堪,终归血脉相连,天大的事情可能也会高高举起轻 轻撂下。然则若有外臣牵涉其中,可就不这么简单了,说起来,丢官弃置贬斥边陲, 已经是大幸了!” 李孝恭摆了摆手:“罗艺骄横跋扈,朝中早就不满。再者说,他自己也不愿久 居长安。这边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住着不自在!何况刘文静是太原元从功臣, 和皇上亲如手足,只因属意秦王继承大位便身首异处,罗艺一个归朝反王,得罪了 亲王,却不过是打发回原籍镇守边关,禄位不减,爵位也没削去,在皇上心中,究 竟哪个儿子的分量更加重一些,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明白!” 岑文本叹了口气:“王爷,这些事情说来说去,外人是断难料理清的。此刻长 安城内,不知有多少人正在图谋这天下第一事,争当从龙之臣。王爷此刻参与进去, 已经太迟了,不管王爷支持哪一边,终归会得罪另外一边。而哪一边也均非王爷所 能够得罪得起的。王爷此刻来助太子,太子登基,论功行赏王爷比得了王珪魏徵? 恕文本说句不好听的话,对太子而言,就是薛万彻冯立本,恐怕也比王爷要贴心的 多!王爷白白得罪了秦王,却什么也换不回来,何其不值?您仔细想想,您如今已 是郡王,太子登基,能封您个亲王不成?” 李孝恭哈哈大笑:“景仁未免轻看了本王!你说得不错,我本来就已是王爵, 禄位上早已无所求了。只不过思来想去,万万咽不下胸中这口恶气!太子待我也没 多么好,但是秦王此番的小人行径鬼蜮伎俩,委实令我愤恨难平。我为国家事请缨 前敌,他却为私利在我背后施放冷箭,此等人品,着实令人齿冷。他若是当了皇帝, 满朝文武,天下臣民,就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就是为天下计,我也不能袖手。” 岑文本苦笑了一声:“王爷既然打定了主意,文本也不再多嘴相劝,只是希望 王爷务必谨慎,千万莫要介入皇上家事,万事持正以恒,终归不会错的!” 李孝恭冷冷笑道:“景仁放心,本王还有这么点自知之明!究竟是传位给太子 还是传位给秦王,皇上就算病得脑子糊涂了也不回来问我。没人问我我自然也不用 多话。不管谁登基,都是陛下的儿子,干我这个侄子何事?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情 要做,也算以牙还牙了!” 岑文本皱起眉头道:“何事?” 李孝恭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笑道:“让李世民这辈子都别再想去洛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