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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07章

次日,伍子胥死说活说把孙武和夫人帛女接到了姑苏城。说是大王阖闾不出三 日定会约见,并且委以重任。孙武问他凭什么做此断言?子胥说,凭十三篇《孙子 兵法》。孙武问子胥哪里来的这般自信?伍子胥说,剖开子胥的胸膛,你才可知道 我的心是热的,是诚信可靠的吗?又问:子胥当然至诚至信,大王倘若不信又当如 何?伍子胥叭叭地拍着头说:尔没见我这一头少年白发吗,伍子胥是开弩没有回头 箭。干脆说一句俗话吧,不见棺椁柳车,不落泪!

孙武依了伍子胥,一路风尘到姑苏。

盼望着。

等待着。

丝毫没有动静。

“坏”在了伍子胥身上。吴王阖闾狡诈多疑。伍子胥举荐孙武时赞不绝口,又 设计赚得阖闾走了一趟罗浮山。可这位伍子胥越急切,阖闾越是生疑虑,他称王为 时不久,总觉立足未稳,十分警觉周围的贵族是不是在网罗自己的势力。再加上孙 武所推荐的要离,杀妻剁手固然要得,毕竟是个枯干的孩子般的市井细民,阖闾为 此怀疑孙武眼力,及至见到孙武,虽听孙武滔滔雄辩,头头是道,却发现不过是个 二十来岁的后生。掂量一番十三篇《孙子兵法》,阖闾也觉得那兵法洋洋大观,却 觉得毕竟是简上谈兵,他这会儿更需要实打实训练士卒和整饬兵马的人材。阖闾曾 试探着征求伍子胥意见:寡人准备先赐给孙武千夫之长,如何?伍子胥说,不可。 千夫之长国中有百人,孙武堪为大王臂膀,怎能做兵头将尾?伍子胥没敢把这番议 论告诉孙武,怕孙武终因怀才不遇客走他乡。因此,不论怎么忙于国事,在监督修 固姑苏城郭之余,在指挥数万工匠开凿天下第一大运河胥溪之余,得空便来看看孙 武。

孙武只有在焦灼和不平之中蛰伏,等待。

秋天来了。几场冷飕飕的秋雨掠过,城中梧桐叶子已经脆弱枯黄。叶子不情愿 地满地飘零。太湖上更是芦花萧瑟,犹如突然间白了头。一阵雁声凄厉地划过长天, 又一阵雁声传来。雁阵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跋涉,为了抵达温暖的南方,自黄河以北 飞来,自长城以外飞来,在姑苏也不停脚,一路忍受着雪中啄草冰上宿的苦难,一 直向理想之域飞去。孙武的理想之域何在?望着雁阵惊寒,梧桐悲风,他的心里一 片怅然。暮春来到吴国,经历了漫长的夏季,如今的日子更显得悠长难耐,一日长 于一年!才是一转眼的工夫,这日早起已经是满眼的白霜了。

有人踏霜而来。

夫概将军。

这位长着一双亮得逼人的鹰眼的贵族,身材瘦高,行动机敏,总是一副笑眯眯 的样子,是吴王阖闾的胞弟。阖闾到底还是更相信儿子夫差与胞弟夫概,《孙子兵 法》先拿去让他们读了,准备再议论孙武派什么用场合适。夫概连续几夜研读,并 且将十三篇一字不遗地抄了下来。夫概读后大惊,连叫奇人,奇才!《兵法》交给 夫差,夫差本来就对孙武存有戒心,更因为眉妃弄得他神魂颠倒,尚未一看。而夫 概可以说是睹物思人,一夜无眠之后,这日踏着晨霜,便只带了一个贴身随从,急 切地来拜访孙武。

他惊叹著此兵法的孙长卿,竟然如此年轻。

他笑眯眯地看着孙武:“夫概不明白,长卿先生如此年轻,从何得来十三篇兵 法?”

孙武:“天下皆在谈兵。夫概将军你是知道的,周武王裂土封疆的时候,公侯 得到土地方圆不过百里,伯爵七十里,子爵男爵五十里。那时候吴王称为吴伯,是 伯爵。享用七十里土地。而今仅仅新建的吴都从闾门到娄门就有九里七十二步,平 门到蛇门,十里七十五步。吴国疆土之大可包容多少都城?吴国何以由小变大,难 道不是和战胜攻取的结果有关系吗?再说,近二百年,大小战争总有五百次吧?楚 国吞并的诸侯国二十多,齐桓公一代四十三年,并国就有三十五个。诸侯亡国奔走 的,不计其数!世间谁人不知兵戎是何事呢?烽火连年,铁血厮杀,孙武纵观上下 古今之战策战法,日而思之,夜而梦之,呕心沥血,略有一点心得,夫概将军多多 指教。”

夫概笑眯眯地说:“长卿真可称作胸中有甲兵百万。不瞒你说,夫概读孙子兵 法,韦编都翻断了,由衷地叹服。长卿先生,你我都是肝胆豪爽之人,夫概看你在 此赋闲,有意请你——”

“什么?”

夫概笑眯眯地拉了孙武的手,上下抚摸,弄得孙武痒酥酥的很不自在。夫概说 :“请长卿屈尊到夫概舍下暂住,也好就便请教,不知意下如何?”

“不可。”

“夫概可以保证你出门有车,食有鱼,长卿可以潜心著述兵法,何乐而不为?”

“谢谢将军美意,孙武须静等大王召见。”

“那好,”夫概豪爽地说,“夫概当竭力举荐!”

“再次谢谢夫概将军。”

夫概又拉住孙武的手,这回是上下轻轻地拍打:“长卿,来日显贵于众卿,不 敢忘了夫概呵,呵?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日后我会常来请教的,夫概就此 告辞——天赐吴国孙武,吴国兴旺指日可待了!”

这位随和、笑眯眯的将军,是孙武到姑苏以来碰到的第一位知音。

伯虽然没有登门来拜会,却也差人送些酒肉、茶叶来,以示亲密。

还有一位“知音”,是美人。

皿妃。

这日,天黑以后,皿妃把自己捂得严严地,由一侍女带着,悄悄来到孙武的住 处。她把“包装”一打开,孙武大吃一惊。

“孙武不知王妃驾到——”

“我是来请教孙先生的,千万不要拘礼。”

“王妃你,请教我?”

孙武疑惑地望着这大王阖闾的宠爱,那明眸皓齿,使他小小的房间陡然间变得 明亮和辉煌起来。皿妃的脸略显得苍白些,不如眉妃那样神采飞扬,光辉闪射。可 正是这苍白得有些病恹恹的姿容,才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怎么?莫非王妃对兵法有兴致,或者异想天开要率兵两军阵前去作战不成?”

“比两军阵前的情势更难以捉摸,万不得已,才来就教于先生。前些日在罗浮 山田舍,听先生一番雄辩,我就知道,只有先生能救我。”

说着,皿妃眼里涌满了水汪汪的东西,竟然要双膝跪下哀求。孙武忙张开两手 :“王妃请起,王妃请起,不知孙武能帮你什么忙呢?”

皿妃让侍女退下。

“先生,小女子出身微贱,兵荒马乱之中从齐国落难到姑苏。”

“齐国人?这么说,孙武有幸和王妃同是故乡人呢。”

“孙先生就更该救我了。小女子一朝被选入大王身边,不敢求大福大贵,只求 得君王怜惜。没想到,眉妃长袖善舞,讨得君王和王子恩宠相加,这些,小女子都 忍下去了。罗浮山射猎归来,王子竟无来由就对小女子发怒,再后来,大王竟然把 我抛弃在长门宫里,难得一见大王。那日,大王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来到长门,小 女子敢不小心服侍?可是,眉妃那里就故意地大动钟磬丝竹,大王听见靡靡之音, 又舍我而去……小女子守着长门孤灯,听夜雨敲打芭蕉,听秋风拂扫梧桐,黯然垂 泪。近来,心疼病时有发作,早早晚晚,不是被眉妃气死,就是让王子杀死,再不 就被大王冷落抛弃在长门,孤苦伶仃地死掉。那日,王子要孙先生试剑,千钧一发, 孙先生一席话就转危为安了,请先生赐我一策,救救小女子吧。”

争宠?

斗妍?

皿妃的样子的确令人怜惜。

竟然屈尊自称为什么“小女子”。

可是你的治国治军之策,难道就只能用于后宫小女子们斗法么?

孙武冷笑。

皿妃:“先生你笑什么?”

孙武:“王妃,请恕孙武来自山野,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懂得后宫之戏,也无法 把良策教你,帮不了你的忙。王妃夜里到孙武这里来,多有不便,请王妃自重,大 驾回宫吧。”

有意回避?

摆脱后宫之战的干系?

避免纠缠?

孙武站起身来,做送客之态。

皿妃嘤嘤地哭起来,眼泪簌簌地,样子十分动人。

孙武有些着急:“王妃你哭什么?不要在这里哭!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 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处?请王妃回宫吧。”

皿妃:“孙先生不肯救我?”

孙武:“孙武无计可施。”

皿妃:“孙先生是怕被牵连吗?”

孙武:“我与王妃素昧平生,有什么牵连不牵连的呢?王妃回到深宫长门去, 孙武浪迹于红尘之中,从今以后都毫无瓜葛。”

皿妃:“孙先生铁石心肠!”

孙武:“是。心肠如铁。”

皿妃:“你——眼睁睁地看着弱女子在长门一死吗?”

孙武哈哈笑起来:“王妃何出此言?王妃反反复复说一个‘死’字,并非不怜 惜生命,王妃你是示之死以求生!”

皿妃一愣。

眼泪打住了,水汪汪的眼睛打着闪。

深深地施了一礼:

“谢谢孙先生教我以计谋。”

“孙武教了你什么?什么也没说。”

“小女子就此拜辞。”

“请。”

皿妃重新把自己包装好了,立即起身而去,走得很轻快,顷刻间融入了夜色之 中。

总算把这位王妃打发掉了!

孙武苦笑了几声。

孙武呆呆地坐着。深秋的风从开着的房门溜进来,吹灭了烛光,屋子里顷刻之 间黑了下来。只有一条窄瘦的月光,门里门外地躺着。黑暗像是突然间漫上来的水, 月光似水中一条僵死的蛇。孙武没有叫田狄重新点起灯来。点了灯做什么?他的心 像这无边无沿的秋天的夜一样茫然,没着没落。他突然感到无所事事和无所适从, 琴书也懒得动了。往日雄心勃勃地在竹简之上呕涂心血的激情,忽然之间消失了。 他为自己设计和设想过磅礴宏大的人生,如今看来是这样的渺茫。他从齐国狂奔到 吴国以求施展才智,他奉献《孙子兵法》十三篇渴望强国治军,不料却被“挂”在 了半空。他万万没有料想到,兵法谋略竟然只能被用于后宫粉黛们的争风夺宠。他 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为皿妃出谋划策。他想,自己尚未为吴王 所用,如果不慎,掉进后宫的争斗漩涡里去,那将是十分麻烦和可怕的事情。他用 些模棱两可的话,急于把皿妃打发掉,皿妃竟然虔诚的致谢而去。他为自己的谋略 仅仅用以这些鸡毛蒜皮的妇人斗法,感到十分的可叹又可悲。

门关上了。

秋风戛然而止。

是帛女。

帛女不打扰他,连灯也没来点燃。

就因为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爱,全部铺展在竹简之上了,本来木然的帛女, 近来甚至在感情上完全冷淡和冷漠了。他想,他应该给帛女些温存。他想,他也许 应该和世人一样,应该回到罗浮山去稼穑,去灌园,去到酒坊里让粮食发酵。或者, 就像勇士要离那样,剁了手,杀了妻,痛痛快快地去流血,去死,去做一介匹夫, 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不。

他险些吼起来。

他坐了很久,后来和衣在书房里伏案睡了。

帛女悄悄给他盖了一件衣裳,弄醒了他。

“哦,我——睡着了吗?”

“睡着了。”

“你应该叫醒我到房里去睡的,你不知道秋天的夜里有多凉吗?”

“所以我给先生加了衣裳啊。”

“夫人!”

他抱住了夫人。

帛女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像一只绵羊,说:“长卿,帛女知道你心里苦不堪言, 也许,我们应当回到罗浮山去。不管有什么事,长卿,你也不要发火,一切顺其自 然吧,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

天意就是叫他想发火也无处可发泄!

也许正是天意,皿妃从孙武那里讨到的谋略得到了实践。这日,大王阖闾情绪 好,召她和眉妃一同饮宴。说是饮宴,一如既往很简朴的,除了水酒,小菜,只有 刀法切得很细,蒸得味道鲜美的鱼。席间,眉妃喜笑颜开,皿妃蹙眉不语。阖闾一 觞接一觞饮酒,有两个爱妃在陪侍,胃口大开。眉妃善解人意,阖闾就将一整条鱼 赐给了她。皿妃便在一旁连叫两声“大王”,阖闾顺手给了她自己吃剩下的半条鱼。 这本是小事一桩,可是一是积郁太久,二是没事儿找事儿,皿妃小题大作,眼泪刷 地一下子为这鱼的分配不公流了下来,拂袖离席,跑回长门宫,撕了一条白绸带子 便要悬梁自尽。“自尽”前一边哭诉,一边在竹简上写了两句话:“生不得侍奉君 前兮,死为脍鱼;死为脍鱼兮,暖君之腹……”皿妃把绝命和绝笔的事情弄得轰轰 烈烈,早有宫女去禀报大王。阖闾赶紧吐出了口中的鱼和饭,赶到了长门宫。皿妃 听见大王驾到的声音才把白绸往脖子上套。

阖闾推开门,大惊。

阖闾亲自把白绸带上吊着的皿妃抱将下来,一边摩挲着皿妃胸口,一边禁不住 泪下,连叫“爱妃,爱妃,这是何苦!”

皿妃口里游动着的一口气儿,半晌才均匀了。这便是孙武说的“示之死以求生”, 幸亏阖闾身手敏捷,否则就不是“示之死”,而是真死掉了。皿妃这才得以倾诉胸 臆,并把写在竹简上的绝笔诗呈给大王看,如孙武所言“王妃之泪可以动君王之心”, 果然阖闾十分感动,也埋怨皿妃“因为脍鱼而轻生,实在要不得”。一片怜爱之心, 阖闾命人把庖厨剩下的称作脍鱼的切好的鱼肉全部扔到护城河去,以示警戒,说明 自己看重爱妃的一番心迹。不料,那脍鱼竟有活了的,生得很像是比目鱼。区别是 比目鱼只生一只眼睛,成双成对游动,才算双目,比目。这种鱼是两只眼睛,而且 都生在一边。姑苏城中的人传开了这件事,便给这种鱼起了个名字,叫做“脍残鱼”, 也有叫“王余鱼”的。

皿妃重新获得了阖闾的恩宠。

皿妃和眉妃各分得恩宠的一半儿。

无人知晓这件事情和孙武有干系。

皿妃悄悄派人送来了狐皮裘和脍残鱼,表示感谢。

孙武一边望着帛女烹炙的脍残鱼,一边敲打着盛鱼的陶器:

“这便是孙武的兵法战策赚来的吗?孙武的谋略和韬晦只能换几尾脍残鱼么?”

他觉得那鱼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皿妃的酬谢当然不止是裘和脍残鱼,她决计把妹妹漪罗送给孙武做妾室,又恐 孙武会拒绝,便把这番美意说与大王和夫概,阖闾拍手称快:

“妙。爱妃有眼力,孙武年轻英武,所著兵法十三篇,伍大夫都称奇,日后寡 人会用他的。可是,这件美事什么人去对孙武说呢?”

“王兄,夫概愿去成人之美。”

“好,就说是寡人所赐。”

十六岁的漪罗,命运就这样敲定了。

夫概笑眯眯地来成人之美。

夫概说:“长卿,看你这书斋之中,颇有些冷清啊。”

孙武:“习惯了。”

夫概拉住孙武的手,饶有深意地摸弄:“夫概总觉得这里少个人哪。”

孙武:“哪里?一个不少。”

“少一位美人儿。”夫概笑眯了眼睛。

孙武正色道:“不不。孙武一向淡泊惯了,皓齿娥眉的女子,难道不是砍伐人 性情的斧子吗?肥浓甘脆的美味,难道不是腐烂人脏腑的毒药吗?”

“如此说,夫概就赠长卿一把斧子,一把美貌绝伦,妙龄二八的斧子,请长卿 笑纳,夫概倒要看看长卿能否抵挡得住哇!哈哈。”

“就请夫概将军自己留着抵挡吧,孙武心领了。”

夫概:“这怎么行?长卿,实说了罢,夫概和伍大夫屡次进荐大王,请大王拜 孙武为将。大王已经松活了,只是近日繁忙无暇顾及。大王心里甚觉得有负于孙先 生,夫概与王兄商议一番,才想起这件美事。美人名唤漪罗,年方二八。实在也是 大王所赐。君王之命,这是推托不得的。”

“大王所赐?”

“不仅赐长卿美人漪罗,还有绸缎和黄金呢。”

“啊!”

“你道这漪罗是何人?”

“噢?”

“王兄宠幸的皿妃的妹妹!”

皿妃!

孙武险些大怒。

忍着。

拒绝是不可以的。

十六岁的少女,身后是三层“护驾”,大王的弟弟夫概撮合,大王亲自赐与, 又是王妃的奉献。王妃的同胞妹妹!匆促之间,孙武竟然成了大王的亲戚!可是, 未领兵马,先得美人,实在让孙武接受不了。他忽然意识到是被后宫的丝带缠绕起 来,拴住了,究竟是福,还是祸?不知道。他的荣辱,也许得随着皿妃浮沉了,世 人还会看重他的兵法么?还有,皿妃嫁妹到底是什么意思?

堵住他的嘴?

用他之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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