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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10章

天色刚刚透白,男男女女就向姑苏城胥门拥去,奔向外城城郭内的吴王台。吴 王宫里的五百佳丽,要在这里操练,这个“神话”一夜传遍了都城。谁肯失掉这个 千载难逢一饱眼福的好机会?人们在这个暮秋的早上,嘴里吐着哈气,脚下踏烂了 白霜,这双眼睛和那双眼睛,千千百百双眼睛全点燃了好奇的光芒,汇聚到吴王台 下。兵卫们来得更早,用长戟筑成篱笆,把看热闹的人潮赶得老远。于是,就有人 爬到兵卫长戟够不到的树上和屋顶上去,内城和外城的城墙顶上也码着密密麻麻的 人,人越攒越多。把守胥门的兵士,已经接到不许百姓出胥门的命令,开始粗暴地 推搡和喝斥拥来的人众了。

孙武来得很早。

他在兵士们拓开的空空荡荡的演练场上等着,看见四面八方全是蠕动着的人, 心里忽然一阵悲哀。这是做什么?人们是来观百戏么?那么,你是那玩杂耍的人? 举鼎卖艺的人?抑或是吞短剑、吞烈火的江湖客?

帛女和漪罗在城墙上,早早地站了个好位置。她们的神经从昨夜就开始紧张了, 漪罗一直在打抖。她们俩个靠着,互相支撑,以免在发生不测的时候倒下去。

五百红粉佳人的队伍,流水一般拥出了胥门!世界似乎陡然间亮了许多。人众 不由地喧哗,赞叹和惊讶,万头攒动。五百美女的裙裾,搅动起一阵令人迷醉的香 风。个个是明眸皓齿,腰肢婀娜。上衣一律是兕甲,柔弱的柳肩上都扛着沉重的长 戟。那兕甲和兵铁纯粹是用来陪衬她们的美貌和娇柔的。走在最前边的是眉妃和皿 妃。二妃的两张粉面是美中之美,眸子里都藏着说不尽的妩媚和风情。云裳雾鬓, 发髻儿梳得很高,乌云般的鬓发间闪烁着耀眼的金饰。身上,贵值千金的犀甲很厚, 似乎也很重,把迷人的胸和腰留给人去想象。

美人们卷过来的时候,孙武下意识地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

他尽量不去看那两队美女,把头转向了一边。

吴王阖闾与朝臣、侍卫登场,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一声接一声的“大王驾到”, 像飓风一般吹来,无论看热闹的还是参与表演的佳丽,顷刻间全部跪倒,阖闾就立 即显得高大起来。他登上高台,这当时称做姑胥之台的都城制高点,绵延五里之远。 放眼望去,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回首是胥门外的九曲路,可以俯瞰姑苏城中市井街 衢。现在,几乎全城的人众都跪伏在这里了。他向下一望,一片兵甲之间闪动着的, 都是他宠爱和熟悉的粉面美目,不由地心里荡起了柔和的涟漪。他在台上之台坐下, 除王后之外,周围皆为男性。王弟夫概与王儿夫差坐于左右。

大夫们在下面一层台子上立着,伯对于在吴王台操演宫女,十分地不理解,也 为大王这个决定感到不寒而栗。他抽机会对孙武咬耳朵说:“长卿,这个游戏真是 可怕,给先生出了个难题。先生好自为之吧。”

伍子胥已经讨得监军之任:“长卿,尽管放心大胆地施展你的才情,本监军伍 子胥在这儿保驾。”

这时候,只有鼓励。气可鼓,不可泄,伍子胥明白。

吴王身边的夫概,一直保持着不文不火的微笑。他久经沙场,深知杀人的利刃 不是后宫妇人的玩物。他不知道阖闾到底打算如何安顿孙武,试探着问:“请问王 兄,难道你真个要孙武做后宫粉黛的男统领吗?”

“哪里,孙子兵法果然可以试于妇人,寡人当拜孙武为将。”

夫差一直伸直了脖子看脂粉队中的眉妃,那是他的心爱。

“父王,妇人们披挂起来,还真像回事儿呢。”

阖闾说:“哈哈,想不到这美人披挂起来,刚柔集于一身,妩媚娇艳之中,平 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看寡人的两位美妃!噢,两位女将军哪!两军阵前,只消临 风一笑,上将军也得落下马来。哈哈,唤孙武来说话。”

阖闾到底是要试兵法,还是要看美人?是认真,还是玩闹?或是兼而有之?他 自己大概也说不清。他到底要孙武做什么?真格地发号施令?假戏真做?还是仅仅 要孙武陪他的嫔妃们玩耍?谁也无法猜度。一番酒后的醉话,酿出这一场令天下诸 侯吃惊的演练,最后的结果,谁说得清呢?反正,大王这日心情极佳,高兴全挂在 脸的外头,如若扫了他的兴,孙武的命运可就难以预料了。

孙武作一长揖,今日他是“将军”,立而不跪:“孙武拜见大王。”

“孙武,今日寡人要看你的手段。寡人将五百宫中妇人全部交与你了,倘能够 指挥若定,寡人就拜你为将。”

“大王,军中无戏言。”

夫差插话:“父王一言既出,铸铜为鼎,你不要嗦了。”

阖闾:“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武:“还请大王暂借宝剑一用,以做镇军之宝。”

阖闾赐借磬郢之剑给孙武去用,很痛快:“开始吧。”

孙武抱着磬郢之剑下来。

伍子胥对他悄悄地咬牙切齿:“长卿莫非要一意孤行?你是想废了本监军么? 你听伍子胥一句——”

孙武理也不理伍子胥,径直走上指挥台。

纷乱的妇人们和观众全静了下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

猎猎的五色旗帜之下,悬着一面巨大的鼙鼓和青铜的锣。孙武在鼙鼓前面站定, 却不急着下达命令,先眯上眼环视了一番四周。他的脸色青白,神态十分地平静, 与其说威风凛凛,不如说是温文尔雅,潇洒飘逸。都城姑苏的人众,第一次见到这 位今日的“将军”,倒觉得只有这等温雅的人,指挥后宫美女才匹配,不至于因虬 髯环目,面目狰狞,吓坏了美人儿。人们期待着一场精彩的百戏尽快开场。伍子胥 却因拿不准孙武,心头在打鼓;帛女和漪罗,知道这孙武看似平静,突然间不定会 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心情紧张,两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拉着,出了汗。眉妃, 早已急不可待要登场表演,她情愿把今日的操练看成是耀武扬威的乐舞。皿妃则替 孙武默默祈祷,为了妹妹漪罗,她今日打定主意遵从孙武之命行事,决不居傲任性 的。台上之台的大王、王后、王弟和王儿,已经开始举爵饮酒了,反正也不是真正 的厮杀,不会死人,甚至连检阅也不算,且从容地观看演练。

孙武看着他生平第一次得以发号施令的队伍,心头迅速掠过了一丝怅惘。闻所 未闻的佳人之旅,妇人们一个个懒洋洋地瞧着他!他对这些娇滴滴的妇人有些拿不 准。这些妇人编制成军队,超出了姜尚、管子和司马禳苴的用兵经验,也超出了《 孙子兵法》论辩的范围,真是个前无古人!他看着这支红粉队伍,宁愿不承认是红 粉队伍,可是这又毕竟是一支散漫的、软弱的、娇宠得不像样子的队伍,他努力使 自己镇定下来,以自己的镇定影响妇人们,让队伍也能够不浮不躁,听命行事。

“朱雀、玄武两队听着!”

静悄悄,妇人们歪着头。

“知道你们的左手和右手吗?”

“知——道——”

他吓了一跳。这声音竟如此的尖利!刺激人的耳鼓和神经。

“知道你们的前胸和后背吗?”

“知——道——”

尖利还是尖利,不过他习惯些了。他忽然觉得像是哄孩子,自己很可笑的。

“拿起戟来!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向左,转向左手这 边;向右,转向右手这边。。听鼓声整肃前进,听锣鸣,席地而坐。开始!擂鼓— —前进!”

妇人们款款地摇摆着腰肢,扛着戟的,抱着戟的,拖着戟的,动了起来。有人 弄错了方向,和后面的妇人撞个满怀,撞出一片笑声和叫闹声。也有掉了鞋子的, 摔倒在地的,群雀鼓噪,乱成了一锅粥。

阖闾禁不住拍手笑起来。

王弟王儿王后也笑,大夫们也笑。

如墙的观众也笑。

嗔笑。苦笑。傻笑。大笑。浅笑。开心地笑。惋惜地笑。笑。笑。笑……

孙武的心里却在流泪,他高声喊叫:“肃静!肃静!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 擂鼓!——鸣锣!”

一声金属的鸣响,乱糟糟的队伍这回却听懂了。妇人们全都瘫坐在地上,叫苦 不迭。眉妃一边娇滴滴地叫人捶腰,一边拿眼睛撩着吴王台上的阖闾和夫差。皿妃 则喝斥着身边的人:这是操练,兵刃又不是赶鸭子的竹竿,听从命令,不准乱跑。

孙武又按前面的方式,演试了一回。

还是乱糟糟如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

孙武长叹了一声。

“听着,听——着!”

勉强肃静了一些。

“兵法说,将令不明,治将之罪;令行不动,治卒长之罪。孙武不是哄你们玩 儿的!我这里三令五申,如令不行禁不止,我就要治队长之罪。我在这里只再重复 一回:向前看前心的方向,向后看后背的方向,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前 进!”

一些后宫佳人,已经觉得累了,倦了,玩耍够了,该收场了;一些则勉强应付 着将令,慢吞吞,拖着戟如残兵败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听鼓声前进的,十之一二 而已。那眉妃早已退出队列,在一旁看着好玩儿。皿妃则气急败坏地推着身边懒洋 洋的妇人:“没听见命令吗?走!前进哪你!还有你……”

鼓声疾如雨。

场面已经不如开始那样新鲜,活泼,有趣了,大王阖闾也不再开心地笑了。夫 概感觉到已经看到这场训练的最终结果了,对阖闾说:

“王兄,我看可以收兵了!”

孙武听到了或者感觉到了夫概的话,感觉到吴王阖闾已经厌倦。他知道如此下 去,这场操练的结果,便是一场令人耻笑的杂耍。

“别敲了!”

孙武愤怒地喝道。

鼓声停了,锣声却没有鸣响。

出现了令队伍无所适从的空白。

唯有这个空白,才能让场上静一些。

孙武的样子很平静:

“执法官,把朱雀、玄武两队队长绑了,推上来。”

执法官愣着。

伍子胥也觉得需要煞一煞后宫妇人的威风,插话道:“执法官,你没听见孙先 生之命吗?你不要脑袋了吗?”

执法官咬牙切齿地应一声:“是!推上来!”

吴王阖闾忽地站了起来,又坐下了。他想,也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不必失态。

城墙上的漪罗却叫了一声:“完了!”

当眉妃、皿妃被兵士松松地捆绑着,轻轻地推上来的时候,夫差血撞天灵,要 冲将下去。阖闾挥手一拦,微微一笑,示意不必惊慌。眉妃抽空儿既是对阖闾,也 是对夫差,妩媚地笑了一下,似乎对捆绑不但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有趣。皿妃则 做出一脸的严肃和悲壮给孙武看,还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以示鼓励。她愿意受点皮肉 之苦,帮助妹妹的丈夫成功,同时也是她对孙武的报答。

孙武说:“斩首示众。”

出人意料!

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孙武狮子般地又大吼一声:“斩首——示众!”

是真的了!

第一个要瘫倒的是城墙上的孙武之妾、皿妃之妹漪罗;第一个料到大事不妙的 是帛女;第一个担心无法收场的是伍子胥;第一个心肝被揪疼的是大王阖闾;第一 个冲过来要和孙武兵刃相见的是夫差,而那五百后宫妇人和数千民众全都做出了无 声惊叹,瞠目结舌!

一刹那间,空气似乎凝固了。

秋风抖动着五色的大纛,发出撕裂布帛的撼人心魄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眉、皿二妃没有晕过去。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 的,刹那的惊呆之后,拼命地挣脱着武士的捉拿,吼叫着:

“大王救命啊!大王——救命!”

泪如雨下。

世上没有比即将掉脑袋的美丽的嫔妃的呼号,更令人动心的了。

孙武不动声色,眼睛抬起来看着呼啦啦翻卷着的大纛。

阖闾站着高喊:“寡人的爱妃杀不得!夫概,夫差,叫他放人!”

武士们停止了动作。

伍子胥尽量给孙武留个台阶:“两位队长,知道死罪了吗?孙先生如若饶你们 不死,敢不效死率队操练吗?”

两位王妃连声道:“小女子知罪!”“孙先生饶恕!”

孙武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没给伍子胥面子。

伯向孙武作了一个揖:“长卿请息怒,没有这两位王妃,大王是吃不下饭的。 意思到了,请手下留情。”

夫概也施一礼:“孙先生还是遵从王兄之命为是。”

夫差冲过来,剑拔出了一半儿:“孙武,你怎敢杀父王的爱妃?胆子是不是大 了点儿?”

孙武冷笑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将之道,贵在有威,威行于众, 严行于吏,动三军才能如动一人。今日孙武受命于君王,便来行令,令行禁止。”

阖闾已经匆匆忙忙走过来,边走边道:“孙爱卿,寡人已经知道你是最会用兵 了。”

孙武抱剑向大王施礼:“将在军中,君命有所不受!”

顷刻间的僵持。

阖闾在半路停下来了。

孙武施礼之后,不肯抬起身来。

夫差的剑已出鞘:“少嗦,放人!”

孙武举剑:“大王的磬郢之剑在此,孙武代行大王之命。”

伍子胥拦住夫差:“孙先生,将二位王妃各杖责二十大板如何?”

阖闾无限怜惜地看着两位魂飞魄散的眉妃和皿妃。二位美妃已滚了一身的尘土, 云裳披散,泪流满面,眼巴巴地等着他救命。他又抬眼看了看孙武,万万没料到一 番醉话,引出了如今的结果,也没料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书卷气很浓的白脸孙武, 竟是个执著,倔强,胆比天大,铁石心肠的汉子。叫他立即收回赐给孙武的执行军 令的权利,很难。出尔反尔,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料,谈何王者的尊严?叫他依从孙 武,杀了二妃,也很难,世间恐再也没有如眉妃皿妃这般美艳、这般可人、这般懂 得他的喜怒哀乐和温凉寒热的女人了。他曾经称这两位爱妃是——衣上的领子,袍 上的带子,白天的影子,夜里的席子,上山的鞋子,过河的筏子,乘凉的扇子。

他必须艰难地抉择,他夹在孙武与二妃之间。

他猛然间一拂袖:“寡人不看了!”

抽身而去。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把眉、皿二妃的性命丢下不管了?意味着二位爱妃的头颅任孙武发落? 这正是阖闾作为一国君王的聪明狡黠之处,他不忍看下去,不再看下去和无须看下 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一走了之,既回避了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纠葛,又等于残忍 地抛弃了二妃,让她们去死。王僚是他的堂兄弟,庆忌是他的侄儿,他命人去刺杀 了这些血缘亲属,从不皱眉的。他不会做儿女之态,他不怜惜什么人命不人命的, 他又一次这样决断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孙武淡淡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

眉妃和皿妃哭叫着:“大王不能走!”“大王别扔下小女子不管哪!”然后, 眉妃便要去抱住夫差的腿,哭叫着:“王子,你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吗?”

当然,不忍心。

夫差还是个十六岁的血性少年,他泪水夺眶而出了,额上青筋暴突,一边吼着 “父王你不能走”,一边要去解开眉妃的捆绑。

伍子胥拦住了夫差。

夫差急得跺脚。

皿妃哭叫着:“长卿”“长卿,我和漪罗……父母双亡,抛下妹妹孤苦伶仃怎 么活啊!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没有心肝的孙武!……”

哭诉,哀求,咒骂,最后晕倒了。

极其短促的时间里,孙武的心在打颤。可是他知道他必须绷住神经,也绷住脸 孔,他知道只要一心软,孙武便不再是想要指挥千军万马实践孙子兵法的孙武了。 他十分明白,也一样十分地难于抉择:一个眉妃,是王子夫差钟情和偷情的女人, 一刀砍下去,实在不知何时才能了断这番孽债,他和王子的关系将永远有了刀痕; 一个皿妃,是他爱妾漪罗的一奶同胞姐姐,一刀砍下去,不知怎样弥合他与漪罗的 创伤。他似乎听见了漪罗正在哭叫着姐姐,也哭着哀求着他刀下留人。他在这一瞬 间就让漪罗失去了最后一个血缘联系了吗?他在这一瞬间就要让非凡美丽的年轻的 妃子魂归黄土了吗?可是你必须这样做,别无抉择。你的叔父司马穰苴一语“将在 军中,君命有所不受”,孕育了驰骋天下的军旅,你比他又如何?你用你的斧子, 教天下治军之道;你用你的临机决断,示天下为将之责;你的韬略,你的战策,你 的阵图,你的竹简,你抛弃故里奔走吴国,你策划推荐要离去死,你不平你烦燥你 忧虑你惆怅你狂想你妄想你奢想的,不就是挥手之间,三军动如一人,攻如行于九 天之上,守如藏于九地之下吗?

你还等什么?

“行——刑!”

他的声音又嘶哑,又凄厉,又可怕。

二妃被拖下去的同时,夫差在狂叫:“孙武你不知道你的脖颈也是肉长的吗!”

在二妃被拖下的同时,孙武没容五百妇人唏嘘,立即祭举着磬郢之剑:

“听鼓声前进,听锣鸣坐下,擂鼓!”

鼙鼓声大作。

鼙鼓声掩盖了砍落眉妃皿妃头颅的咔嚓声。

鼙鼓声里,五百妇人精神极度紧张和集中起来,没有人愿意顷刻间身首异处, 没有人再敢怠惰,没有人再是被娇宠的弱女子。长戟似乎也变轻了,犀甲似乎也不 多余了,脚步也变得有力了。五百妇人竟然自动地随着鼙鼓节奏发出了整齐的呼号, 那呼号也不再尖利刺耳,变成杀气腾腾了。军中没有女性,军中没有性别,这些话 在此时此刻的吴王台上,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

一切都是过程。

当五百妇女回宫之后,吴王台上,喧嚣重又变成了沉寂,尘灰渐渐落下。走了, 都走了,帛女早就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漪罗走了,夫差带着余怒和眼泪走了,伍子胥 也走了。

孙武要一个人留下来呆一会儿。

孙武站在空空荡荡的土台子上。

他听见了一阵乌鸦的聒噪,看见成群打伙的乌鸦低低地盘旋。

是来啄食眉妃和皿妃落下的头颅吗?

他抓起土块,向乌鸦掷去,什么也没打着,乌鸦们飞走了。

土块沉重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发现衣袖上有紫黑的东西,是凝血吗?哪儿来的血?

他不懂。

他敢言,敢怒,敢于发号施令,敢于残酷地顷刻间杀掉了大王的爱妃,可是这 会儿,他忽然在这个黄昏,害怕回到自己的府邸去,害怕回去面对十六岁的妾妇漪 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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