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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17章 楚军令尹囊瓦得报吴军战船数百,声势浩大,溯淮而上?依多年作战经验,便 知吴王阖闾之意并不在于解蔡之围,而是要攻打楚国都会郢城。他立即大声向众将 宣布了自己的高见,并征求左司马沈尹戍的意见。沈尹戍自然比囊瓦更精明,早知 阖闾来者不善,却装拙守愚,绝不表现得比囊瓦高明,免得刺激了暴戾而又狭隘的 囊瓦的逞威好胜之心。只道:“令尹一语道破阖闾之心,所言极是。我等赶紧率兵 回防汉水吧。” 囊瓦和沈尹戍的军队掉头就往回狂奔,刚刚渡过汉水,进了夏城,还没来得及 休整,就得到探子来报,吴军已经会合了唐蔡两国军队,越过了大别山和桐柏山脉 的三个隘口,深入楚国腹地,已有了强渡汉水的迹象,要攻打郢都了。囊瓦大吃一 惊,赶紧把军队沿着汉江在夏州以西布防。他和沈尹戍在江滨高处隔江向吴三军来 处望去,但见烟尘腾起数丈,旌旗在尘灰中翻卷闪现,不知对面有多少兵马,只觉 得气势咄咄逼人。 囊瓦道:“吴军莫非神助?来得如此之迅速!” 将军射道:“吴军统帅孙武,训练‘利趾’士卒,专擅长急行,还有‘多力’ 徒卒,不惧生死。” 射的儿子延说:“父亲休长他人志气,看我率一彪人马渡江去取孙武首级如何?” 沈尹戍:“不可。” 囊瓦不快:“任那孙武欺楚国军中无人吗?” 沈尹戍说:“不是这个意思。令尹囊瓦您的威名,足以让吴军闻风丧胆。” 囊瓦听得熨帖。 沈尹戍接着道:“如今是吴、唐、蔡三国军队倾巢而出,来势汹汹,意在寻求 决战,吴军锐气正在盛头儿上。我军围蔡数日,没有结果就后撤,回防汉水还未休 整,士卒精疲力弱,两军实力和士气都不相等,我军暂时处于弱势。” 囊瓦:“左司马害怕了么?” 沈尹戍笑笑,说:“且听我说。请令尹您暂时借汉水之天堑,加紧防务,与吴 军上下周旋,消其锐气,不准吴军渡汉水,保证郢都的安全。待我到方城一带,将 抵御晋国的主力军队调回,先直扑淮水,把吴军的战船全部烧毁,然后,派兵守住 吴军后撤的必由之路,大隧、冥、直辕三个隘口,抄了他的后路。” 沈尹戍说到这儿忽然打住。 囊瓦思忖片刻。 囊瓦黑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这时候,看我强渡汉水,正面攻破吴军主力,司 马在后面夹击——让他首尾不能相顾,全军葬于汉水北岸!” “正面攻破吴军主力,非令尹囊瓦莫属!”沈尹戍说。 囊瓦哈哈大笑。 依沈尹戍之计而行。 沈尹戍准备离营到方城调兵遣将的时辰,对着南天郢都方向拜了三拜,默默祝 祷: “苍天保佑楚国社稷,休教那竖子囊瓦坏了破吴大计,毁了楚国宗庙哇!” 沈尹戍泪水夺眶而出,又赶紧擦了个干净,乘一叶轻舟,带三五随从,偷渡了 汉水,一路上,星夜兼程,不敢片刻的偷闲,就是睡觉,有时也睡在马背上。 沈尹戍北上方城数日之后,身为执掌楚国军政大权的令尹囊瓦与吴军对峙,本 来就是不会无所作为的,再加上骁勇的将军射立功心切,对孙武、伍子胥之军不放 在眼里,一再求战,便令射率三百轻骑夜渡汉水,去探听吴军虚实。 自从吴军在汉江以北安营扎寨,与楚国囊瓦之军隔江相持以来,孙武表面上依 旧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却并不平静,他每时每刻都在注意捕捉机会,推进战争 态势的发展。他的谋略是诱敌渡江来战,可是派出几艘战船去向南岸叫骂,除对方 放了几通箭矢之外,楚军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他知道,决不能改变计划,贸然渡 江作战,那样,楚军扼守汉江天堑,吴军舟师登陆攻打,楚军以逸待劳,吴军将损 失巨大不说,也很难取胜。他也知道楚军至少要回避吴军的锐气,决不会立即渡江, 决战需俟时日。可是,到底还要等多久?大王阖闾心里当然着急,一连数夜睡不着, 天亮前刚打个盹,又常有恶梦缠绕。为此,大王的脸色不好,脸肿着,眼袋也掉下 来了,忧心忡忡地问孙武:“孙将军,到底何时可战?你须叫寡人心里有底。”孙 武说:“稍安勿躁。”阖闾:“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三军深入楚国腹地,粮草给养 供应不上,再等下去,会草尽粮绝的啊!”孙武说:“大王所言极是,楚军令尹囊 瓦迟迟不肯来战,恐也想到了这个。”阖闾:“这难道不是妇孺可知的浅显的道理 吗?”孙武说:“孙武正是想在这里做文章,我三军如今势大力强,可以把粮草之 弱给楚军看个明白,以强示之弱,卑而骄之。”阖闾不再说话。他那烦躁忧虑的样 子,虽然对孙武的心理是压力,将军和士卒们却看不出孙武有丝毫的忐忑不安,他 总是充满了自信。及至听到探报说,沈尹戍已北上方城搬兵,吴国营中气氛更加紧 张了。倘若楚军一直不肯出战,等到沈尹戍从方城带来楚军主力,前后夹击,后果 不堪设想。这个夜晚,伍子胥来到孙武大帐,带了一罐好酒姑苏红,道:“孙将军, 来来来,陪我饮几斛壮行酒。”孙武诧异:“这话从何说起?”伍子胥道:“将军 没听说楚将右司马沈尹戍到方城去搬兵了么?等到沈尹戍来,你我恐怕要被赶到汉 江喂鱼去了,来来,伍子胥专程弄来了姑苏红。”孙武笑道:“伍将军想贸然出战?” “孙将军低估伍某的舟师?”孙武说:“不不,匹夫之酒,孙武不饮。”伍子胥勃 然而怒:“哪个是匹夫?”孙武:“伍大人息怒,孙武一不留神道出了实话。”伍 子胥愈发怒不可遏:“敢骂伍子胥是匹夫的,你孙武倒是天下第一人,今日你须说 个明白!”孙武说:“只为报仇雪耻,不问两军情势,拔剑而起,鲁莽去战,岂非 匹夫? 伍将军难道不是要去挑战么?”“伍子胥只为报仇雪耻?你难道不知沈尹戍 方城搬兵,不知吴军危哉?”孙武说:“适才孙武小试激将之法,伍将军就暴跳如 雷,这等方法,何妨在真匹夫囊瓦身上一试? 沈尹戍城府极深,有韬有晦,沈某一 去,囊瓦性情骄矜,料他耐不住寂寞,不久将来吞钩,岂非好事?伍将军,倘若你 都不与孙武合作,吴军瓦解只是旦夕之事啊!来吧,孙武敬你一盏姑苏红!”伍子 胥叹了一口气,孙武饮了一盏,他一连吃了三盏,沉默少顷,道:“我难道不知孙 将军深谋远虑?说实在话,十年前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所害,如今隔江望见楚国兵 马,恨不能立刻就去踏他个人仰马翻!”孙武说:“到底伍子胥坦诚,为这个,我 还得吃一盏。”伍子胥按了酒罐:“不不,不行了不行了,这姑苏红,我还要留待 到郢都一醉!” 徒卒来报:“楚军有三只舟船偷偷渡江,请将军定夺!” 孙武高兴地说:“唔,来了,你我快去保楚军舟船平安!”拉着伍子胥便到岸 上去看个究竟,伍子胥明白孙武的用意,边走边问:“孙将军,人家远路涉江而来, 不知将军有什么可给他们观看的?”孙武也问:“依伍将军所见呢?”伍子胥: “吴、唐、蔡三国军队远离故土,深入楚国腹地,最困难的自然是给养,可将你我 难处告知一二。不过,将军兵法上有‘因粮于敌’的谋略。”孙武:“就请伍将军 按兵法行事如何?”伍子胥哈哈笑了,悄声道:“好你个孙武,你叫我去抢劫!” 两人都很开心,在高处凭眺。 是夜,江上一片大雾。云封雾锁,对面不见人。射率三十轻骑,远离汉水,在 长江中游夜渡。临近对岸的时候,桨声击水,惊起无数水鸟。孙武和伍子胥看了— —不如说听了个大略,孙武道:“楚军在对岸按兵不动,江上舟船许是些少渔人?” 伍子胥:“想是渔人,不足为虑。”孙武吩咐:“休要惊扰了他们,让渔人谋些生 计罢。”说着,两人重新回到帐中,不言江上之事,高兴地吃起酒来,不觉吃了个 酩酊。伍子胥被徒卒扶回帐中,孙武伏案打起了酒呼噜。 又有巡守士卒来报:“将军,舟船上是楚军五十余骑,已经登陆。” 孙武还在呼噜。 “将军!” “休来烦我!” 孙武睁了睁眼睛,又睡。少顷,忽从酒梦中醒来,懵懵懂懂问帐中侍卫: “刚刚似乎有什么事情?” “巡岸士卒来报,楚军五十余骑上岸了。” “怎不叫醒我?” “将军吃醉了酒!” “啊呀不好!”孙武忙披衣出帐,派一百骑兵追杀。 楚军早已踪迹全无。 楚军射人熟地熟,避开吴军营寨,远远地绕到吴军背后看个究竟。白日隐蔽在 山里,夜里出来活动,一连五日,人也困,马也乏。吴军纪律严明,没有单独行动 的士卒,射也没抓到什么“舌头”。在这经过了杀戮和浩劫的战场,方圆百里之内, 百姓大都迁移到别处去了,剩下几个荒村,射赶到,想给人和马弄些吃的,不料都 刚刚经过吴军抢劫,抢完了就烧。侥幸活下来的百姓,见士卒就跑,抓了来,知是 楚军,百姓哭诉着吴军罪过,骂那杀人放火的伍子胥,就要跟着射渡河去,与伍子 胥们决一死战。射一行想抢劫点什么,也无处可抢,第五天就只有杀马了。一边撕 扯着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射一边感叹:“谅吴王阖闾在汉江日子久了,连马肉也 吃光了,就得吃人肉了。” 可是,吴、唐、蔡三军人马吃什么呢?总不能喝江上的风吧?想他们定要远途 运送粮草,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只有山口。 这个想法,令射大为兴奋。他建功心切,就率领他的这一小股轻骑到了直辕隘 口,人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下来。 这条狭窄的隘口,两边山势峭拔,谷底如一条车辕,狭窄难行,堪称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潜伏一整日。 还真让他等到了。 傍晚,吴军二十几车粮草,沿隘口向南而来。木制车辆,咿咿呀呀吱吱扭扭, 扭进了射的伏击圈。射大喝一声,从两边峭崖推下大小石块无数,一时间,如天上 落下陨石雨,押送粮草的吴军士兵只有挨打的份儿,寻不到厮杀的对象,纷纷抱头 鼠窜。看看差不多了,射又率领五十人冲入隘口,能杀地杀,能砍地砍,直杀到吴 军大败,射这边也丢了十几条性命。射下令“烧”,要将二十几车粮草尽数烧个干 净。 大火呼啦啦在隘口烧起来了。 两侧山崖,如烧红的炉壁,一片赤红。风在狭窄的山谷肆虐,风助火势,火借 风威,火苗在谷底乱窜,遇到秋日里日渐干枯的草木,草木便也烧燃。两崖之间, 火苗浓烟飞腾,疯狂地舔着夜空,把半边天宇照得通红。 直辕隘口处,射讨了便宜,不敢久留,率众策马而去,行至半路,背后便有吴 军杀声,但吴军始终未能追上射这一骠轻骑。射趁着夜色到了岸边,打了几声唿哨, 芦苇中藏着的船便驰了过来。他们上了船,疾驰到江中,背后才有箭放来,那箭大 半落入水中,溅起一些泡沫。 射哈哈大笑:“孙武小儿也不过如此!” 射回营交令,详尽叙述了江北之行的情形,鼓动囊瓦渡江决战。 囊瓦问:“吴国将军孙武诡诈,二十车粮草这样轻易就让你烧了?” 射:“我士卒人熟地熟,埋伏山中,神出鬼没。” “没有伤亡?” “十个勇猛的徒卒命丧隘口啊!” 囊瓦沉吟不语。 射又道:“豫章一带久经兵患,人烟稀少,吴将伍子胥率人烧也烧了,抢也抢 了,粮食草料接济不上,士气定然下落,令尹还不信么?望令尹抓紧战机,渡江一 战,别等吴军逃了,令尹就无功可建了。” 囊瓦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妄动,等着阖闾老儿杀马罢!” 囊瓦虽然固守不战,可也心痒难熬,就又派奸细,又去捉江北百姓,并且命射 之子延再次渡江刺探虚实。他一反常态,稳坐泰山。 只有在自己的军帐中,孙武才不掩饰他的焦急,烦闷和忧虑。他正在苦苦思谋 到何处寻觅一个能够打入囊瓦军中的细作,守夜兵卫推出一个人来。 “启禀将军,拿到一个楚国奸细,请将军发落。” “推出去杀了便是。” 他的脊背朝着军帐门口,连头也没回。他正在思虑自己尚未用“间”,楚军倒 向他“用”了“间”,自然要杀,捉一个杀一个,捉两个杀一双,这一点他毫不含 糊。今日烦躁,问也不问了。 士卒道:“将军,这老东西一定要见将军。” “见我何益?” 那人说话了:“孙武你如何杀得了老东西?老东西应有一百二十年的阳寿,还 需在人间受劫受难六十余载呢!” 这人的话奇怪。 孙武回过身来,眼睛一亮——这位“奸细”若干年前是见过的,没错!这并不 一定需要过目不忘的本事,原因乃是此人生得奇异:锛儿头,老大的,向前伸,眼 睛却向后躲藏到眉骨后,颧骨高得不合时宜,下巴是地包着天。这副尊容,天下无 双,看一眼,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啊!老先生的假足卖到吴国营帐中来了!快快,看坐,看茶。” “老东西知道孙将军会记得假足的。” 士卒忙给老人松了绑,看了坐,孙武亲自捧上了茶。 “孙武终于有机会向先生道一声谢谢啦。亏得您指点迷津,我才决心到吴国来。” “全凭缘分,不可言谢。” “先生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云外的鹤,天外的风,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如何成了楚国的‘奸细’?” “问你精明过人的部下去。” “实在抱歉。” “又俗了。” “唔,尚未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颉乙。” “颉乙?世外高人!” “哈哈,将军闻所未闻,是不是?实言相告罢,颉乙哪里是什么世外的高人? 乃一凡夫俗子矣。从前,曾在你叔父司马禳苴麾下做过伍长,司马禳苴将军对我有 恩。后来,有幸拜在扁鹊大师门下,学得皮毛,便悬壶做了一个江湖郎中,浪迹天 涯;扶危济困。以前知道孙武是司马将军之侄,现在知道将军的《孙子兵法》,将 军的兵法已流入民间,藏“孙子”的民家,吴国、齐国、鲁国都有。颉乙拜观了, 拜观了。因我略通伏羲易数,读将军兵法,惊讶兵法与伏羲思辩相通,攻守,奇正, 分合,进退,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皆天地,刚柔,阴阳之道。便思量着 机会,聆听将军的教诲,不想,闲行至此,被你的徒卒请了来。” “先生是来寻我谈易的?” “颉乙还要再指点将军一回。” “孙武洗耳恭听。” 颉乙道:“听着,制半夏,厚朴,茯苓,紫苏叶,还有生姜,以水煎服。保你 宽中行气,顿消胸中郁闷。” 孙武哈哈大笑。 在这片刻之间,孙武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策:能打入楚军帐中,诱使楚将囊瓦 渡江来战的这世外异人,江湖郎中颉乙无疑是个合适的人选。可是,这人能够去担 此风险吗? 颉乙问:“孙将军,笑个什么?” 孙武正色道:“颉乙先生受业于大师扁鹊门下,想必知道这四个字‘子午捣臼 ’?” “颉乙略知一二,这是医家针法。” “是啊,此针法与‘飞金走气’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进针得气之后,左转九次, 右转六次,可以行气,消导,逐水。” “颉乙看不出这般针法会对将军身体有什么益处。” “也可以用药。甘遂,大戟,芫花,研成末服下。” 颉乙说:“这又是泻下之药,可以泻水……孙武哇,孙武,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别绕弯子了。” 孙武离坐,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先生,孙武冒昧,还得请先生助我!如今, 吴楚隔江对峙,楚军依凭汉水天堑,固守不战,我军空国远征,渡江攻取,于我不 利。我欲诱使楚军过江决战,可惜,战场态势犹如人患阻滞,胸脘痞闷,胸腹积液, 上下不通。万般无奈,孙武想了一个泻下的药方,可把对面楚军令尹囊瓦的军队泻 下来——只可惜,缺一味药引子!” 颉乙沉吟不语。 孙武定定地看着颉乙。 颉乙叹了口气:“不料你孙将军把我当成一味药引子了。” 孙武:“成此大计,实在没有他人了。孙武冒昧。” 颉乙:“没想到我颉乙在你这里还有一劫数!唉,颉乙佩服将军的谋略,才智, 深知将军乃天下能成大器之人哪,再念及你的叔父司马对我有恩……也吧,便为你 做一回药引子!” 孙武兴奋极了,大叫一声:“拿酒来!” 延三条舟船,趁着夜色在汉江上游下水,行至江心,忽见一条小船也在向北岸 摇去,延命三船奋楫击水,将那只小船截住。小船像一条鱼似地滑来滑去,拼命逃 窜,见实在逃不掉,船上四人就纷纷跳了水,在水中又欲推翻小船。延船上的士卒 便也下了水,游过去,在水中生擒了三人,只有使船的渔夫水性好,逃了,小船也 被截获。延将三人捆绑着推入囊瓦军帐。 一阵恶臭随三人袭来。 囊瓦掩了鼻子,皱着眉,看那被俘获的三个人,有两人带剑,一人貌奇丑,生 一副怪相,背一个包袱。 囊瓦率先想到的是这三人乃吴军故意投下的圈套,是三个奸细。 孙武善于用间,这个他知道。 他为自己留了这个心眼儿,感到很自得。 其中一人,尚未成年,面色蜡黄,不停地打着摆子,从裤子下渗出了些黄的东 西来,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口中叫道: “放我去出恭,放我去出恭!小爷爷患了赤痢,实在忍不得了!” 囊瓦喝道:“把这东西放到江中去涮洗干净!” 两士卒如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那“孩子”提出军帐。这“孩子”正是老军常的 次子申,被楚军士卒用绳儿拴着,扔到江里,又提起来,反复数次,水淋淋的常申 已经晕了过去,奄奄一息。 军帐之中,囊瓦看着立而不跪的两个俘虏。 忽然哈哈大笑。 “尔不是蔡国将军鉴么?” “正是本将军。” “尔曾经双手力举铜鼎,也算得个勇士了。” “可惜我没有用铜鼎将你这小人砸成肉泥!” “囊瓦不必用铜鼎便可令你顷刻之间变成肉泥。” “来吧,还等什么?” “你过江何为?说了可饶你一条性命。” “只求速死。” 囊瓦阴阴地一笑,心说,大凡用间,先求速死,后来诈降,其实是怕死的。人 的头颅只有一个,将军鉴也不能例外。 “过江是来投奔楚国的吧?如是,快快道来!” 将军鉴冷笑一声,不语。 囊瓦走近将军鉴,作出一脸的和悦,说:“依将军之勇,将军之力,将军之意 气,何必委身于区区蔡昭侯脚下?将军何不择木而栖,到囊瓦帐下,必有重用。” “囊瓦是何物?”将军鉴道,“不过一草莽村夫。见佩玉名裘而忘义;私下囚 禁别国诸侯,不仁;刚愎自用,目空天下,独断专行,楚国朝中早已上下谤议,却 无自知之明,尔这般酒囊饭袋猪心狼肺驴脸狗宝之徒,今日未能死于将军鉴的戟下, 便宜了你,来日你必死无葬身之所!” 囊瓦的黑脸胀得发紫,目眦欲裂,一脸的胡须全竖了起来。 他最听不得的乃是楚国朝中上下对他的不恭。 他叫道:“炮烙,还是凌迟,你可以任选!” “平生只差一死了,两样均愿一尝!” 囊瓦哼了一声,望着不惧生死的将军鉴,心说时机已到,这人做足了勇武之态, 下面便该投降了。即使是诈降又有何虑。正好将计就计,便强压怒火,道: “将军果然是勇武过人!本令尹不忍心杀勇士,待我来为你松绑。” 囊瓦为鉴松了绑。 囊瓦等待将军鉴做些感激涕零的样子,跪下降楚。到那时,他问清缘由,把这 小国之将羞辱够了,再杀不迟。 将军鉴却“嗖”地抽出了囊瓦佩带的鞘中之剑。 囊瓦手快眼快,刹那间捉住了将军鉴的手,两手将鉴的臂只一折,咔地一声折 断了。 剑落在地上。 囊瓦这才相信将军鉴不是前来诈降的奸细。 几个土卒上来按住了将军鉴。 “推出去!把他剁成肉酱!” 囊瓦吼叫,忽又改变了主意。 “且慢!” 将军鉴被推去推回,又大骂。 囊瓦冷笑着,把剑插在了煮着开水的铜釜下面,插在火中,一会儿,抽出剑来, 剑刃红透耀眼。 “请这位将军把臭嘴张大些。” 士卒上前,掰开了将军鉴的嘴。囊瓦把烧红的剑送到他的嘴里,并不深入,只 是乱搅。将军鉴疼痛难忍,却骂不出来,永远也不会骂了。他的嘴里冒着烟,发出 滋滋的声音,焦糊的味道四处弥漫。 他死死咬住了通红通红的剑。 牙齿噼噼啪啪地断裂成碎块。 囊瓦奋力用烧红的剑在他的嘴里搅动,活肉,死肉,红的肉,黑的肉,全都搅 碎了,整个嘴巴和喉咙都烂了,又烙熟了,没有一点血流出来,他的嘴有多大,乌 黑的烟柱有多粗。 他晕死过去。 他醒来之后,囊瓦才叫人将他的头割下来,高高地挂在营帐前面。 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挂起来之后,起初,是向着正北,向着对岸的吴蔡唐三 国军队的,不知怎么就朝向了西北方向,向着他的蔡国,向着他的故乡。 …… 囊瓦开始审问船上另一个俘虏。 那人眼见将军鉴暴死,听得一声“押上来”,还没从震惊之中醒过神来,就被 士卒按着噗嗵跪倒在囊瓦脚下。囊瓦道:“报上名来。” “小的名唤颉乙,扁鹊之弟子,行游四海为人医病,大将军令尹饶小的一条性 命,可在营中为将士巡医。” “你不是吴国人?” “世代居于鲁国。” “为何到吴国军中做奸细?” “令尹大人不可这样说,颉乙哪里是什么奸细?前日被蔡国将军鉴捉来,令我 帮助识别筹划医治红白痢疾泻下之药草与医治疮疥之方剂,颉乙不得已而为之。” “船上便是这些药草?” “令尹明鉴,星星草、老鹳草,江北可寻到的都寻了。唯有芍药,甘草,茄蒂, 大蒜,乌梅,木炭末,石榴叶,石榴皮,这些东西,无人居住的地方,无处可寻。” “如此说来,吴国军中在流行疾患?” “颉乙不敢胡说。我被捉了来,便令我渡江。倘颉乙知道吴军军中士卒真个是 水土不服,在流行赤痢,早就劝令尹渡江扫灭吴军了,未曾眼见之事,怎么敢欺骗 令尹?” 倘若将军鉴俯首降楚,囊瓦便要怀疑他是奸细了;倘若郎中颉乙说吴军军中确 实流行赤痢,囊瓦便会认定这吴军士卒染病是计,是诱他渡江,让他上当了。偏偏 将军鉴至死不降,偏偏颉乙不言吴军军中之事,偏偏士卒来报,那个和将军鉴一道 擒来的吴军的俘虏,痢疾拉得不亦乐乎,差不多五脏六腑全屙了出来,最后只屙些 个绿水红血。楚军士卒又一次把老军常这最小的儿子申扔到江里濯洗,提上岸的时 候,申便一命呜呼了。 囊瓦几乎要相信吴军士卒真的水土不服,大半屙赤痢屙得半死不活了。 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上当。 他叫道:“颉乙,你的话完了么?” “完了。” “你想如何死法?” “不不,颉乙不愿无辜代替吴军受死!令尹留我一条性命是有用处的啊!” “留你替吴军诈降,赚我过江么?” “冤枉!” “杀!” “杀不得!囊瓦!”颉乙突然直呼其名,指着囊瓦的肚子大喊大叫:“囊瓦! 你怎敢杀世上圣手神医!你脐下三寸处有一刀疤!” 哦?囊瓦委实一惊。 他脐下确确实实有一个手指肚长的刀疤,乃是他少年无赖,与邻家子斗鸡,斗 得眼红,拔刀斗人的后果,除了他的生身母亲,再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过或者听说过 这个小小的秘密了。 颉乙果然有些手段? “颉乙,莫非你善于伏羲易数?” “请令尹赦我不死。” “饶了你。” “令尹,知道闻名天下的渤海扁鹊么?那是颉乙的老师。扁鹊本是人家客馆里 的管事,对人诚实厚道。有位奇人叫长桑君,给他一种药,用草木上的露水服了, 三十天后扁鹊隔墙能看见人,隔千里之遥能测知人患什么病,隔着人的衣服能看见 五脏六腑,静修而坐,能听见蚂蚁叫,可以和蛇羊鸡犬说话,可以感知风的雌雄奇 正。颉乙的师父扁鹊,为病人切脉,不过是假象,只需感知就行了。” “如此之奇,有何为证?” “我师扁鹊路经虢国,虢太子已经死了半日,脉息全无,正准备入殓举丧。我 师没有登堂入室,只是感知了一下,便说,太子阳气陷入阴脉,注入了下焦膀胱, 阴阳两气缠绕郁结,在上阳气的脉络隔绝不通,在下阴气的筋钮破坏……扁鹊令我 师兄子阳,针砭太子百会穴位,一针下去,太子起死回生。再给太子服下汤剂,二 十天后太子康健如初,这不是天下妇孺皆知的事么?” “唔。” “颉乙不敢说学到扁鹊医术的精髓,就算是学到了十之二三吧,对令尹您不是 也有用处的吗?” 囊瓦点头。 “你说,吴国军中士卒到底是否多有疾患?” 忽然发问。 “颉乙没有亲见,功力不到,还不能感知江北之事。” 似乎可以对颉乙放心了。 囊瓦沉吟片刻,道:“颉乙,我饶你不死,令你在营帐医病,但是不许你离开 军营半步,否则,无法保全你的脑袋。” 颉乙应是。 囊瓦的心理防范不能不说是很严密的。他知道如今的举措,对楚国是存亡相系, 对自己是性命攸关。他又派出射、延二位心腹之将渡江刺探吴军军情,并捉得几个 吴军士卒。他得知吴军士兵的确水土不服,军中赤痢流行,射、延都看到吴军士卒 轮番地跑到岸边野地里去屙痢,捉来的人,也有染此疾患的。他又得知吴军主力实 际上已经从江岸退后五里,临江一线表面上看去旌旗招展,其实不过虚张声势,仅 少数军兵巡行。他还得知吴军外围防线愈发严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 似乎在严格地封锁营中情态。 依他的脾性,依他的自信,依他的处境,他不是不想立即挥军强渡汉水,与阖 闾决一死战。他,令尹囊瓦,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何尝如此瞻前顾后?他心里清 楚,楚国朝中,昭王年幼,他独擅军政大权,众卿在脊梁后面戳戳点点,议论沸沸 扬扬,早有人打算将他废掉,除掉,假如这次与吴军作战无功,昭王宠信,难以为 继,令尹之位,难以坐稳;他也明白,左司马沈尹戍善于谋略,鬼点子多,又会笼 络人心,已构成对他的最大威胁,倘若吴楚之战让沈尹戍老儿抢了功劳,那白脸儿 司马定会扶摇直上,受到群臣拥戴,爬到他的头上去。囊瓦,囊瓦,你岂肯屈居人 下?那沈尹戍到方城去调楚军主力,楚军主力既然在沈尹戍指挥之下,打败了吴国 又怎样?功勋还有多少在你名下?你千万不可贻误战机,你看吴军粮草这时正接济 不上,你看吴军士卒正在狂泻赤痢,你看吴军不但不敢越江进攻,反而退后五里, 你看吴军虚张声势…… 渡江! 不…… 想那阖闾雄心勃勃来者不善,想那伍子胥能征惯战为报父仇准备了整整十年, 想那孙武足智多谋用兵诡诈,他下不了决心。 按兵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