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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24章

吴国太子终累在破楚入郢战役中,因为胆怯懦弱,不仅没有建立功勋,反而成 为阻止吴王决战的五个将军的后台。五个将军被吴王赐死,终累吓得浑身发抖。战 后入郢,吴王阖闾没给他好脸儿,他从此失宠,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悍野的夫差 随时想取而代之。胸口里憋了一口恶气的终累,痛心疾首向父王阖闾请战,要去追 杀楚昭王,以便挽回影响,证明他作为太子当之无愧,来日继承王位理所应当。阖 闾应允了。终累率领一千徒卒立即向楚昭王逃去的云梦追击,星夜兼程。

十七岁的楚昭王逃亡的情景十分狼狈,随行大夫蒙谷日夜抱着楚国法典,胞妹 不停地啼哭,随从也都惶惶悚悚。开始逃亡的方位是向西,打算逃往云梦。可是半 夜又遇到了一伙不知何处来的强盗,只听强盗吆五喝六,都操着楚国口音。强盗手 里执着戈,抢了些财物,险些把楚昭王刺死。昭王又受了一阵惊吓,认定如果往西 逃到楚国的云梦,还不如到别国避难好些,便掉头向东北方向郧邑奔窜。

终累追击楚昭王,到了云梦,扑了个空。

“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追,不追杀了楚昭王,死不还家!”

这时的终累确是满腔英雄气概。

楚昭王逃到郧邑,郧公怕受连累,立即把昭王护送到随国避难。

终累在郧邑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终累道:“人道是狡兔三窟,不错,楚昭王果然狡诈。终累今日是咬住你楚昭 王不放,看你逃到天边去不成?”

终累还是没有气馁。

楚昭王藏匿在随国。

终累追到了随国。

随国君王闻报严阵以待。城上布满了弓弩手,城中军兵整装待战,城头高挂起 吊桥。终累率一千徒卒在城头喊话,要随王交出亡国之君楚昭王。城头回话道:随 王只准吴太子终累一人进宫说话,要吴军徒卒退回一箭之地。终累不敢只身去闯虎 穴,便与徒卒商量好了,待吊桥一放就打马往城里冲。然后假意喊话,依了随王要 求。吊桥放下来了,终累的一千徒卒刚要动作,城上忽然放下箭来,徒卒只好后退。

终累硬着头皮,喝退了随行的徒卒,大模大样而又心惊胆战地过了吊桥,只身 一人进城去见随王。

城内,避难的楚昭王比终累还要害怕,听说终累追了上来,就泪流满面,央告 随王保护。随王虽是小国之君,仰仗背后强盛的秦国,并未慌了心神,先请巫师占 卜。连占了三课,都说交出楚昭王是大凶。楚昭王如得了救命稻草,连连作揖,拜 请随王担待,并且把兄长子期叫来,用剑在子期胸前划了个十字,蘸着血和随国订 立盟约,永结为好,图谋复兴楚国大业。随王有秦国在背后支撑,又有占卜定了心 神,再加上盟约誓言鼓气,下了决心保护楚昭王,才召终累来见。

随王宫前放着一只巨鼎,烧着一鼎油,火噼噼啪啪跳跃,油鼎里滚滚沸腾,发 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随王:“来人可是吴国太子?”

“正是终累,参见随国君王。”

说着,终累回头去看了看那油鼎,仿佛担心沸油会浇到头上。

“太子来到随国有何贵干?”

“未知君王是否听说,吴国三军十五战十五胜,如今已经驻扎郢都,楚国已灭。”

“寡人虽是小国之君,孤陋寡闻,却也听说了吴军烧了楚国粮仓高府,砸毁了 楚国九龙之钟。”

“如此甚好。”

“太子此话怎讲?”

“君王既然明了时势,吴随两国便好合作。”

“不敢说合作二字,相安无事便好。”

“终累实在无意打扰君王,因此只带随从若干,请君王把亡国之君楚昭王交与 我带回。”

“太子焉知昭王在此?”

终累呵呵一笑,他眼睛很尖,看见后面帷幕索索抖动,帷幕下边露着一只脚。

“楚昭王可以出来了。”

随王刚要制止,帷幕后走出了一个人,却是楚昭王的兄长子期,他生得与昭王 一似活脱,这时候又换了昭王的衣服,即便是楚国宫中侍从,也难辨真伪。

子期:“终累,要我随你同去么?”

终累忙向随王作揖:“请君王替我把楚昭王小儿拿下!”

随王:“昭王既然到了随国,便是寡人的客人,寡人岂能为后客而擒拿前客? 不仁不义之举,寡人不为。请太子鉴谅。”

子期:“终累!不必劳烦随国君王。尔等不是要斩尽杀绝么?来吧!连日来, 亡国逃窜,千难万险,死也死过几遭了。”说着,子期扯开袍子,刚刚用剑划过的 伤口血淋淋,前胸皆红:“楚国已破,君臣何惧一死?我活着与你同去,终究也不 过是一条性命交与阖闾。来来来,别让随国君王为难,也休叫你无功而归。”

“你,你要做什么?”

“你看这鼎中油已烧沸,你我同下油鼎,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何乐而不为?”

子期一把抓住了终累的手,向油鼎那儿拉。

终累惊惶失措,咕嘟咕嘟冒泡儿的热油扑脸,身上却全是冷汗在爬。他拼力甩 开子期的手,子期也不强勉。终累跑到一侧,向随王叫道:

“君王!我是吴国使节!”

随王:“太子既是使节,更叫寡人为难了啊!来人,好生送吴国使者出城。”

侍卫挺戈而来。

那样子像是押送终累。

终累边走边回头骂道:“楚昭王小儿,且让你苟活几日。你这丧家之犬逃得脱 今日,逃不脱明日!”

子期哈哈大笑:“孺子终累!你道我是楚昭王么?我乃将军子期!来日复国, 看我用你的心肝煮羹,与王兄共尝。”

终累匆匆忙忙出了城。

如何向父王交待?即便大王阖闾饶了他,凶悍的夫差会放过他么?他的名誉会 不会从此扫地?群臣怎么看他?这件事情是不是会影响他来日继承王位?他闷闷不 乐,一路一言不发。他后悔自讨苦吃,争了这样一个苦差事。他甚至想自戕,自己 剁掉一条手臂,或者割下一块肉来,或者切开皮肤,伪造剑伤戈伤什么的,也好让 朝中上下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

吴王阖闾正在楚王宫里大摆生日寿诞。

吴王近日心情极佳。

终累像霜打了一样,来了。

吴王阖闾把他召到一边问话,似乎早已料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阖闾:“楚昭王何在?押来见寡人。”

终累:“回禀父王,儿臣未能押来楚昭王。”

阖闾:“那么,把他的人头呈来。”

终累:“这……”

阖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累:“是……”

阖闾:“没用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

终累:“父王,请容儿臣禀报。”

夫差早在一旁察言观色,颇有些兴灾乐祸。

终累:“父王,儿臣率领徒卒,追击楚昭王至云梦,又到了郧邑,最后追到随 国。随国军兵遵其王命,从城上放箭,上万军兵列阵待战,只准儿臣一人进城。儿 臣人等寡不敌众,便只身一人赴汤蹈火,要随国君王交出楚昭王。楚昭王仗恃随国保 护,竟敢走出后宫,破口大骂。儿臣立即拔剑,奋勇去刺,一剑刺中昭王胸口,顿 时楚昭王血溅殿堂,不知人事,恐已伤及心脏,没有几日阳寿了……”他绘声绘形, 一边编造谎言,一边观察着阖闾神色。

阖闾:“果真如此?”

终累:“儿臣句句是实。”

夫差冷笑:“只怕未必。父王,您还记得,昨日刚刚得报,楚昭王依旧是从前 的车服仪仗,在云梦召兵募勇,妄图卷土重来。兄长所言伤及心脏之事,恐怕是神 话罢?”

终累咕嗵一声跪下,“父王!”

阖闾:“下去!下去!”

夫差:“既然兄长让楚昭王血溅殿堂,既然一千徒卒遭随兵狙击,为何无一人 受伤?无一人衣上有半点血痕?”

阖闾:“别说了!”

阖闾拂袖而去。

阖闾不愿听兄弟两个吵,也不想立即作出决断,废了终累立夫差为太子,虽然 他知道夫差代替终累,只是时间问题。他对夫差的锋芒外露,悍蛮野,聪明才智, 以及如何急于争夺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要 钳制夫差一二。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终累,还有别的什么“至爱亲眷”窥 视的最后目标。

终累带来的坏消息,令吴王阖闾的好心情一扫而尽。他闷闷不乐回到了庆寿的 盛诞之中。

饮酒。歌舞。祝寿。欢呼。夸耀吴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描绘吴军百战百胜所 向披靡。柏举。雍。败将囊瓦。倒霉鬼沈尹戍。还有楚女细腰。吴戈锋利。如此等 等,总有说不尽的洋洋得意的话题,说不尽的光荣梦想,说不尽的苦尽甘来,说不 尽的恣意享受楚国山川,楚国酒肉,楚国女人的理由。

孙武:“大王,臣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与大王知道。”

阖闾心里正不自在:“嗯?”

“臣再三思虑,大王胜利之师,击败了楚国囊瓦、沈尹戍之师,攻取了郢都, 可是不能说是全胜。”

阖闾:“啊?”

“战胜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军心散漫,后患无穷,还不如及早退兵。”

阖闾:“孙将军这些话,将军兵法上不是有么?寡人知道了。”

“大王!”

“好了好了,郢都军政诸事,自现在起,寡人全都交与王儿夫差处置,说与他 吧。”

夫差:“谢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会勉力为之。父王万寿无疆,儿臣敬父王一 斛酒。”

夫差受宠,心里十分得意。

孙武一怔,又转头要对夫差说:“王子……”

伍子胥拉住孙武衣袖:“孙将军你是怎么了?将军不是要实践你的兵韬战略么? 郢都虽破,楚昭王尚在,吴国常胜之师岂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来来来,为孙将军 来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饮三斛!”

众人举酒。

孙武未动。

阖闾瞥了孙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

天阴沉下来了。

孙武踽踽独行,回“将军府”去。腊月的风,刀子一样割脸。街上到处是残垣 断壁。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的灯光,像鬼火跳跃。几个寻欢作乐的徒卒,带 着酒气,趔趔趄趄迎面走过。经过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这时候, 天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就肆无忌惮地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腐尸。快到府中的时候, 孙武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具无名尸体。他恼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尸一脚。

“将军府”里灯烛通明。

孙武走进来,漪罗便像燕儿似地翩翩地飞了过来。这使孙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 的温馨。漪罗大约是等着孙武回来,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孙武的归来,给她带来了 抑制不住的惊喜。她一边叫着“啊,将军回来了”,一边跑来帮孙武宽衣。

她拿起孙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下子触动了孙武的内心。漪罗带给孙武的那几缕温馨, 转瞬即逝。孙武的内心到底是十分沉重。他对着枝形灯站了许久,两眼里闪动着火 苗。他在沉思,到底是谁半途而废?到底是哪个功亏一篑,是他孙长卿呢?还是阖 闾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谏议,在吴国军队开入郢都那一刻就失 重了。他也知道,时过境迁,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们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这包括 大王在内的显要,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人们都只想着恣意享乐,三军一片散沙,不 是他援袍击鼓能够聚拢的。

漪罗端来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武的神色。

“将军,请用茶。”

他无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孙武头也没回。

漪罗一动不动地侍立。

半晌,无声。

孙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来,看见碰翻的茶盅,还躺在青铜盘子里。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么?”

“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将军。”漪罗乖巧,这样一说,叫孙武宽慰了不少, 笑了。

“你——呀!实在乖巧。”

“真怕将军发火。”

“我心里早已经发誓不对你无端发怒了。”

“谢谢——长卿!”

漪罗的眼睛又打着水闪。

“是不是烫了手?”

“就是烫了手又有何妨?我给你换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实在无心品茶。”

“为什么?”

“我心里烦闷得很。”

“既然烦闷,就去沐浴吧。兰汤已经备好了。沐浴一番,会消解疲劳和烦闷, 再说,那些味道倘若不洗……将军如何安寝?”

说到这儿,漪罗两腮飞红,莞尔一笑,转身去为孙武准备沐浴的热水去了。

是该好生地沐浴,换些带着皂角香味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孙武自己 总觉得身上有一种血腥气,而且那种味道仿佛是深入骨髓了。

他想还是老军常侍候他沐浴更好些,可是,推开老军常的门,见老军常正坐在 木桶里洗个翻江倒海,乌云滚滚。这些天,老军常也不知犯了什么魔症,也是没完 没了地洗。

洗完了澡,孙武似乎觉得身上真地清爽了许多。洗不掉的,只是心头的郁闷。 他尽量挥去郁烦的情绪。他的漪罗,已经躺在帐中等他了。纱帐里,漪罗那张俏丽 的脸,轮廓模糊起来,显得又朦胧又神秘,一双眼睛,像夜幕上的星星。当孙武的 目光和漪罗的目光相碰的那时候,那星光忽而藏起来了。藏起来,反而显示出不可 抵御的诱惑力。

孙武撩开了帐子。

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感受和感觉漪罗柔滑的玉体,感受和感觉那种 销魂蚀魄的温柔和温暖,感受和感觉那玲珑的曲线。漪罗近似无声地呻叫了一声, 抱紧了他。他心里立即涌起一阵激情的热潮,浑身痉挛了一下。

漪罗抽了抽鼻子,附在他耳边说:“长卿哦你,洗干净了么?”

一切温和温柔温情和温馨的感受全跑掉了。

难道还有那味道么?

血腥味冷铁味还是腐尸的味道?

他推开了漪罗,动作有些粗暴。

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呆呆地立着。漪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侍奉 这古怪的将军,到底应该怎样做?她蜷缩在被里,默默垂泪,理不出头绪。孙武独 自一人默默地站了好久,忽然又全身披挂,出了门,走上了郢都城头,去巡视夜哨。

时间大约是午夜了,天很冷。

孙武裹紧了征袍。

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老军常。

“回去!你回去!跟着我做什么?”

他吼道。

老军常呆呆地看着孙武,吓坏了,“噢”了一声,转身蹒蹒跚跚从城头走了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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