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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作者: 韩静霆 第27章 夫概惨败。 他的军队怎么会溃不成军?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强大的秦国军队竟然没有 出战,只是在后面“隔岸观火”,只作为后援。也没想到楚国将军子西纠集起来的 残部竟然是一支敢死队。楚国军队哪里是什么军队呵?成群打伙的楚国百姓,拥入 楚军行伍之中,队不成队,列不成列,只知道拿起武器来拼命,拼一个够本,拼两 个赚一个。楚将子西率领着一支军队在正前方与夫概相遇,这支红了眼的部队够对 付的,可是夫概更没想到左边,右边,还有后方,神出鬼没地冲来了不怕死、不怕 戈钺的老百姓。夫概的队伍被冲得乱七八糟。在楚城稷邑,夫概败了;退守沂地, 又败了。楚国士卒一是复国之心急切,又有百姓相助,个个骁勇;二是仗恃着背后 秦国军队势力大,有恃无恐。倘若夫概依了孙武的谋略,避开楚军锐气,先去击溃 秦军,战争的结局也许不会这样惨。究其实,夫概在此一战役中的心思不尽在这一 战役中,他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想的是及时抓住时机谋求君王的王位,这是他数 年来朝思暮想的最终人生目标。他在出征之前,曾经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这一 战的输赢,更主要的是赌来了单独率兵的兵权。现在既然已经战败,恐怕回去见吴 王阖闾只能是凶多吉少。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立即挥兵东进,回到吴国去。他思 谋着,秦楚之兵不会善罢干休,定会进军郢城,钳制住阖闾,阖闾一时回不了姑苏, 也顾不上姑苏,吴国都城姑苏正是空虚,君王之位正在虚席以待!想到这儿,夫概 激动得手心出汗。他想他虽是打了败仗,可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败于秦楚,恐 怕正是神的某种昭示,神在召唤他当机立断,取而代之。 遗憾的是未能拉孙武来入伙。 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是他的美人阿婧。临行时,大王阖闾说:“夫概将军不 必带上美人去征战,一是请将军一心一意率兵打仗,二是免去美人劳顿。”其实阖 闾的用意并非如此,那王兄是把阿婧留下当成人质的。留下便留下,也没什么了不 得的。不料,在夫概率兵出征的前一天夜里,这阿婧竟然沐浴之后,悄悄穿戴一身 槁素,到外面用三尺白绫套在战车车辕上,盘着腿,自尽而死!死就死罢。偏偏选 这样一个死法,偏偏要在他领兵出发之前死掉,夫概嘘唏之余,又是大惑不解,又 是恨这女人带给他晦气。夫概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吩咐人把阿婧草草埋到郢城 郊外,吩咐葬时让阿婧的头向着姑苏,心想也算对得起这女人了。 阿婧到底没有做王妃的福分,他想。 夫概的心中,没有在这些憾事上纠缠,他焦急地召集亲信,部署一番,又对部 卒,煽动一番: “夫概之为败军之将,因由是大王不肯分兵给我。孤军远征,败是意料之中的 事情。奈何在临行之前,大王已命我以头颅作为赌注,回去再见大王,夫概恐怕是 头颅不在了。夫概头既不存,帐下诸位命也难保。大王空国远征郢都,从去年三月 至今,整整十八个月了。大王留连郢城,哪顾得徒卒死活?跟随大王,谁知还要经 受多少时日的征战之苦?谁知道会战死暴尸在楚国哪一片土上?与其回到大王帐前 死,或跟随大王继续征战死,不如活着回到姑苏去见白发爹娘和娇妻弱子!回家吧! 回家吧!这是天意!跟随夫概杀回姑苏者生,不肯顺遂天意者立即斩首!狐疑不前 者,私下议论者,剁足!率先进城者,重金封赏!” 部卒哪个敢擅自离开夫概?夫概的亲信早已在四周拉满了弓弩。人们谁不想回 到姑苏去见亲人?疲惫的甲徒早已厌倦了战争。夫概一番煽动,下面部署好的亲信 开始应诺,片刻的静默之后,接着是一片呼吼,简直是群情激昂了。夫概的聪明之 处,在于他深深琢磨透了手下徒卒心理。这些来自寻常百姓家的子弟,抛家弃母, 已经在战场泡了十八个月,在血里泡了一年半有余了!他们周围的士兵,一个又一 个倒下了,再也不能回家了。谁都知道生命其实是很娇弱的东西,很可能在瞬间就 死掉的。他们厌倦了无尽无休的战争。与其在战场上冒险而死,还不如冒险回家, 也许会生还。而且,这不是单个逃亡者的冒险,这是一次集体的赌博,集体的冒险。 尽管夫概有率先回城重金封赏的许诺,可是这并不重要,在这个时候,在十八个月 的战场生活之后,在秦楚联军就要冲杀过来的时候,一句“回家吧”,是最实际, 也是最具有诱惑力和煽动性的了。 夫概命部下驱动战车,拼命向东,向姑苏方向狂奔。 徒卒拼命跟随着。 向东,向东! 姑苏城没有抵抗。 姑苏大开城门,迎接君王的胞弟,将军夫概“回守”姑苏。 夫概大摇大摆走进了王宫。 夫概大模大样地在“王兄”所有坐过的绣团上坐了一遍,他顺理成章地用君王 的服饰装点了自己。 他封赏部下。 他大宴“臣下”。 他终于可以无顾无忌地自称“寡人”了。 他的部僚们,诚惶诚恐诚心诚意地欢呼“大王万岁”。 守城的,忠于阖闾的军卒几乎没有敢动手,就逃之夭夭了。因此,他完全是 “和平解决”了姑苏。在一片改朝换代的庆祝之后,王宫复归于森严。他命诸“臣” 各干各的事去,他坐在兄长阖闾坐过的绣团之上,一个人,环顾空空荡荡的宫殿。 高大的宫殿,在这秋日里,像墓穴一样阴冷。他不敢相信,这一切,“寡人”和 “万岁”,都会是真的。他曾经设想过种种获得王位的方式。他想到过,如阖闾刺 杀吴王僚那样,在盛大的筵席中间,用匕首贯通阖闾的胸腹;想到过,在乱军之中, 从背后引弓发弩射杀阖闾和他的继承人;设想过在大的战役中间,突然兵变,反戈 一击,让阖闾死在营帐;也想过,在阖闾巡视城头,要不就是游弋太湖的时候,把 这位王兄推下城头摔死,或者掀到太湖去喂鱼……每次想到阖闾的不同死法的时候, 他都激情奔涌,不能自已。所有的构想都是惊心动魄的,都有鲜血迸溅。想到这些 冒险的时候,有一种雄性的快感,都会使他狂妄一阵,也会突然对阿婧有了强烈的 欲望,去享受一番王妃美丽香艳的肉体。可他没料道,种种设想都和现实相距千里, 他竟会说是君王就是君王了。仿佛阖闾出让了宫殿,出让了宫中佳丽,出让了王冠, 出让了座席,让他迈着方步,无遮无挡地走上了王位。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你,夫概,你还是你么? 他咳嗽一声,声音在空落落的宫殿打了个旋,回声嗡嗡的。 是真的。 当然,是。 这样的结果,有点让他心里慌。他觉得摸不着边际,对未来没有什么把握。当 然,首先是因为阖闾并没有按照他设想过的种种死法,选择一种去死。阖闾还活着, 隐患不仅存在,并且每时每刻可能发作。而最令他不安的是,在他大宴部下、一一 封赏的时候,却感到没有什么人值得他重用,值得他依靠,值得他封赏。他让各人 拿了金银宝器,却让他的上大夫大将军的位置空着。阖闾是一棵老树,林子里的鸟 都在阖闾的枝上栖。有阖闾在,谁会投奔他?阖闾有一个伍子胥治国,有一个孙武 治军,又有伯,华登,王子夫差……他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朝中只有敢于提头效死 的匹夫,没有可与谈国事,可与谈兵的。 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 到哪儿去挖一个孙武来呢? 他叹了口气。 如若想要使鸟儿到他的枝上来栖,他知道,必须早栽树,栽了树,多浇水。 灵机一动,他决意到孙武府上去走一趟,先一步网住孙武的家小。 漪罗刚刚被送回姑苏,安顿下来,夫概就入城称王了。 漪罗听到这个消息,一屁股坐下,出了一身冷汗,半天惊得说不出话来。死去 的蔡国将军鉴,出征前曾将三岁的孩子托付孙武收养,做养子,改姓孙,叫孙驰。 孙驰今年四岁了,生得活泼可爱,绕在漪罗膝边,连喊了几声庶母,漪罗都没听见。 依她的阅历,还难以判断会有什么样的灾祸,未来是什么样子。可她明白事情真的 变得很麻烦了。她不知道在孙武面前,是否还能说清楚。她只知道,孙武在阖闾的 麾下,夫概与阖闾少不得一场拼杀。孙武是不会改变初衷,改换门庭的,那么,夫 概倘若坐稳了王庭,孙氏门中不会有好结果;阖闾倘若卷土重来,孙武会不会把她 当成夫概的人处置了呢?也未可知。 她心乱如麻。 可她不敢把这些事情说与帛女,她在处理和帛女的关系上是很小心翼翼的。 帛女在孙武出征后的第七个月生了个儿子,取名为孙星。婴儿还不满一周岁, 刚刚呀呀学语。帛女听到夫概立而为王的消息之后,也是一惊,思忖片刻,命家人 田狄把少夫人请来说话。 漪罗还在发呆。田狄唤了几声“少夫人”,漪罗才听见,忙应着,到帛女房中 商议对策。 帛女:“漪罗,你是在军中呆过的,依你看,长卿和夫概相处得怎样?” 漪罗:“漪罗在军中呆的时日甚短。” 帛女:“我不是问你长短。只是问你他二人相处的如何。” 漪罗:“依我看,将军和夫概是生死冤家,死对头。” 其实,在军中,夫概和孙武的关系还没到你死我活,剑拔弩张的地步。在破楚 入郢的过程中,夫概还不敢明明白白地言一个“反”字,仅仅是渗透,暗示,试探, 拉拢而已;孙武也只是判断,警惕,小心翼翼,敬而远之,言不涉邪,凛然拒之。 说他们已经是生死对头,完全是漪罗加进了自己的感觉。 帛女“啊”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帛女料道夫概与孙武免不了一场厮杀,为此,她想她必须事先有所准备:“漪 罗,你立即带上两个孩子出城,先躲到罗浮山去,事不宜迟。田狄,你备车,跟着 少夫人上路。” “我?带两个孩子?星儿还不满周岁,尚在哺乳,哪里离得了母亲啊?” “现在还说什么离得了离不了?” 漪罗:“夫人你呢?” 帛女:“我在姑苏等将军回来。” 漪罗:“那么漪罗也等。” 帛女:“休要说傻话。如今夫概篡位,姑苏城必有一战。” “如此说,漪罗更不能走了,要走一起走。” 帛女淡淡地笑笑说:“漪罗,我知道你的一番用心了,在我心里便是安慰,可 是,倘若一起走,目标大,你以为走得脱么?我之所以叫你走,也并非只是为你。 你看,驰儿今年才四岁,又是蔡国将军鉴的遗孤,你我都是要舍得自己性命来保护 的。星儿还不满周岁,乃是将军的亲骨肉,只要星儿无事,帛女还有什么可以忧虑 的呢?我这是把两个小孩子托付于你啊!” 帛女说时,一如平时那么平静泰然。漪罗却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颤颤的, 两眼迷茫茫的,都是泪。 帛女说:“或许不会有什么事的。即便有什么事,我也是经过了的,不怕。” 说着,收拾些孩子用的衣物,带些银钱。田狄已然备好了车。帛女便催漪罗抱 上一个,领上一个,命她出门去,叫她快走。 “大王驾到——” 一阵喧嚣,夫概来了。 漪罗被堵了门的徒卒拦回到房子里,帛女忙示意下人把孩子带到后房去,然后, 拉了漪罗一把:“坐下。” 两个女人端坐在席上。 帛女心里存得住事;漪罗如坐针毡,是准备搏斗的样子。 夫概身后拖着仪仗,走了进来。 侍从见两个女人只是坐着不动,便持戈喝道:“大王驾到,焉敢不跪?” 夫概反而回头白了侍从一眼:“不得无礼!” 夫概看着两个女人根本没有以礼相见的意思,帛女低眉,好像没看见他老大一 个大王进来,漪罗却是怒目而视,如同要斗架的蛐蛐儿。 夫概忍气吞声,先施一礼:“啊夫人,少夫人,别来无恙?” 两人都不开口。 “为何不肯开口?” 帛女:“帛女实在不知道如今该如何称呼你。若称你为将军,你已经不再是吴 国之将;若随了俗,称你为大王,记得吴国大王不是这般仪容,大王正在楚国郢都 屯兵。那么,称你是——哦,直呼其名吧,又有失恭敬,这叫我等如何是好?你叫 帛女和漪罗为难了!” 漪罗心想,别看夫人不露声色,说话却是句句含着针,藏着刺。 夫概的脸,一红一白的。 他却一如既往,把脸上弄得笑眯眯的:“寡人一向与长卿相与很深,互相视为 知己。长卿离开姑苏十八个月,鞍马劳顿,寡人回到姑苏,第一个就来拜望二位, 看望夫人,少夫人,切莫辜负了寡人一片好心。” 漪罗学着帛女的方式,话里也长出了刺儿:“夫人,他说些什么?漪罗从来不 知我家将军的知己中有自称寡人的。” 帛女:“好了,孙将军远在郢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你既然已经自称 了君王,要怎样便怎样吧。不过,依帛女妇人之见,你自称王者之尊,王袍加身, 率先对我等手无寸铁的妇人下手,恐被天下人耻笑的。” 夫概哈哈笑起来:“哪里哪里。依夫人少夫人看来,寡人是要对二位不敬么?” 说着,板起脸来,“倘若寡人打算取你等项上人头,何须亲临府上?只消一个眼色, 就办得到的。” 帛女还是很平静:“当然。” 夫概坐下了:“寡人岂肯一人独享天下荣华?一旦得了社稷,立即想到故交, 这才来拜望夫人和少夫人。夫人,少夫人千万不要心存芥蒂。哦,少夫人,漪罗, 你大概不会也不应当忘记,是谁把你从战场上接到楚国郢都?是谁把你先自安顿在 军帐之中,悉心保护,爱怜有加?是谁把你送到孙将军帐下,让你与孙将军破镜重 圆?哈哈哈哈,寡人与你漪罗,与孙将军,与孙氏门中不解之缘,早已是路人皆知, 寡人和尔等荣辱与共,难道不是么?” 帛女迅疾地看了漪罗一眼。 漪罗的脸通红:“夫概!这只能证实你图谋已久。倘漪罗早知你的图谋,定报 与将军,与你不共戴天!” 夫概:“晚了,只怕是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帛女知道夫概的阴谋了:他是一定要把孙武拉入反叛的行伍中来,叫孙武有嘴 难辩。那么漪罗呢?漪罗和夫概果然有“缘”么?她不知道。 漪罗一跃而起:“看来只好以死相拼才可证实清白了!” 帛女拉住了漪罗。 帛女知道,她和漪罗拼个一死,是极其容易的事情,四岁的孙驰和不满周岁的 孙星怎么保全? 夫概立了起来。 “寡人国事繁忙,不多耽搁。今日寡人前来过府看望,足见寡人求贤若渴,这 番心意当为天下人传为美谈。寡人今日就封孙武为大将军,二位夫人也有封赏,并 且增派士卒,保护将军府上下安全。” 帛女:“不不,使不得!” 漪罗:“我们受用不起!” 夫概狡黠地笑着,一摆手,便有侍从从外面依次走来,呈上了黄金,绸缎,宝 器,摆了小半间屋子。 夫概冷笑着,抖开一个美玉雕琢而成的九连环,晶莹耀眼,玲珑可爱: “夫人,这玲珑玉连环,乃是昆山之玉雕琢而成,是蔡国君侯送上的贡品,你 看它环环相扣,真是世间奇珍哪!寡人将它送与小公子把玩,寡人之心可鉴!” 夫概昂然而去。 帛女和漪罗瞠目结舌。 如今该怎么办?把那些夫概别有用心的赏赐扔到街上去吗?不行。立即依照原 计划逃走吗?也不行。门里门外都是夫概增派的徒卒,一个个荷戈持戟。不用说, 她们已经被严加看管,已经被软禁起来了,就是她们想要自杀,想要死给夫概和世 人看个明白,也没那么容易了。 漪罗:“姐姐,我们——怎么办哪?” 帛女拂袖而去,不言不语,不答不理。 漪罗随了过去,欲抱起幼儿孙星。 帛女推开了漪罗,抱上孙星到另一间屋去了。 漪罗呆呆地立着。 她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