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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演义》
作者: 蔡东藩

第二十一回  讯凶犯直言对簿 延律师辩讼盈庭



    
    
    
        却说沪宁车站的西崽,审视捕房人犯,指出凶手面目。那人不禁大骇,把头垂下,只口
    中还是抵赖,自言:“姓武名士英,籍隶山西,曾在云南充当七十四标二营管带。现因军伍
    被裁,来沪一游,因与应桂馨素来认识,特地探望,并没有暗杀等情。”法总巡哪里肯信,
    自然把他拘住。但武士英既是凶手,何故未曾逃匿,却在应宅安居呢?说将起来,也是宋灵
    未泯,阴教他自投网中,一命来抵一命。可为杀人者鉴。
        原来武士英为应所使,击死宋教仁,仍然逃还应家。应桂馨非常赞赏,即于二十三日晚
    间,邀他至李桂玉家,畅饮花酒。此外还有座客数名,彼此各招名妓侍宴。有一李姓客人,
    招到妓女胡翡云。胡妓甫到,才行坐定,即有中西探到来,将应桂馨拘去。座客闻到此信,
    统吃了一大惊;
        内有武士英及胡翡云,越加谎张。武士英是恐防破案,理应贼胆心虚,那胡翡云是个妓
    女,难道也助应逞凶么?小子闻得胡应交情,却另有一番缘故。应素嗜鸦片,尝至胡妓家吸
    食。他本是个阔绰朋友,缠头费很不吝惜,胡妓得他好处,差不多有万金左右,因此亲密异
    常,仿佛是外家夫妇。此日胡妓应召,虽是李客所征,也由应桂馨代为介绍。李客闻应被
    拘,遂语胡妓道:“应君被拘,不知何事?卿与他素有感情,请至西门一行,寄语伊家,可
    好么?”李客不去,想亦防有祸来。胡妓自然照允。武士英亦插嘴道:“我与她同去罢。”
    自去寻死。于是一男一女,起身告辞,即下楼出弄,坐了应桂馨原乘的马车,由龟奴跨辕,
    一同到了应宅。方才叩门进去,那法租界中西探二十余名,已由法总巡电话传达,说是由英
    总巡转委,令他们至应宅看管。他们乘着开门机会,一拥而入,竟将前后门把守,不准出入。
        胡翡云头戴瓜皮帽儿,梳着油松大辫,身穿羔皮长袍,西缎马褂,仿效男子装束,前回
    所说的男装女子,就是该妓。解明前回疑团。她与武士英同入应宅,报明桂馨被拘,应家女
    眷,还道是因她惹祸,且问明武士英,知她是平康里中人,越加不去睬她。她大是扫兴,回
    出门房,欲呼龟奴同去,偏为西探所阻,不令出门,她只得兀坐门房,也是冷清清的一夜。
    总算是遥陪应桂馨。次日,英法两总巡俱到,见门房内坐着少妇,不管她是客是主,竟驱她
    同上楼房,一室圈禁。
        胡翡云叫苦不迭,没奈何捱刻算刻;就是饮食起居,也只与应宅媪婢,聚在一处。真叫
    做平地风波,无辜受苦哩。受了应桂馨许多金银,也应该吃苦几日。
        又过了一天,法总巡带了西探三名,华捕四名,并国民党员一人,又到应宅搜查,抄得
    极要证物一件,看官道是何物?乃是五响手枪一柄,枪内尚存子弹二枚,未曾放出,拆验枪
    弹,与宋教仁腰间挖出的弹子样式相同,可见得宋案主凶,已经坐实,无从抵赖了。主凶还
    不是应桂馨,请看下文便知。是日下午,即由法国李副领事、聂谳员,与英租界会审员关炯
    之,及城内审判厅王庆愉,列坐会审。凶犯武士英上堂,起初不肯供认,嗣经问官婉言诱
    供,乃自言本姓本名,实叫作吴福铭,山西人氏,曾在贵州某学堂读书,后投云南军伍,被
    裁来沪,偶至茶馆饮茶,遇着一陈姓朋友,邀我入共进会。晚上,同陈友到六野旅馆寓宿,
    陈言应会长欲办一人。我问他有何仇隙?陈言:“这人是无政府党,我等将替四万万同胞除
    害,故欲除灭那厮,并非有甚么冤仇。”我尚迟疑不决。次日,至应宅会见应会长,由应面
    托,说能击死该人,名利双收,我才答应了去。到行刺这一日,陈邀我至三马路半斋夜餐,
    彼此酒意醺醺,陈方告诉我道:“那人姓宋,今晚就要上火车,事不宜迟,去收拾他方好
    哩。”说毕,即潜给我五响手枪一柄。陈付了酒钞,又另招两人,同叫车子到火车站,买月
    台票三张。一人不买票,令在外面看风。票才买好,宋已到来,姓陈的就指我说:“这就是
    宋某。”后来等宋从招待室出来,走至半途,我即开枪打了一下,往后就逃。至门口见有人
    至,恐被拘拿,又从朝天放了两枪,飞奔出站,一溜风回到应家,进门后,陈已先至,尚对
    我说道:“如今好了,已替四万万同胞除害了。”应会长亦甚赞我能干,且说:“将来必定
    设法,令我出洋游学。”我当将手枪缴还陈友,所供是实。问官又道:“你行刺后,曾许有
    酬劳否?”武言:“没有。”问官哼了一声,武又道:“当时曾许我一千块洋钱,但我只拿
    过三十元。”问官复道:“姓陈的哪里去了?叫什么名字?”武答道:“名字已失记了。他
    的下落,亦未曾知道。”问官命带回捕房,俟后再讯。所获嫌疑犯十六人,又一一研讯,内
    有十一人略有干连,未便轻纵,余五人交保释出,还有车夫三人,也无干开释。
        
    
        法总巡复带同探捕等复搜应宅,抄出外国箱及中国箱各一只,内均要件,亦饬带回捕
    房。越宿,再行复讯。又问及陈姓名字,武士英记忆一番,方说出“玉生”两字,余供与昨
    日未符,但说:“与应桂馨仅见一面,刺宋一节,统是陈玉生教导,与应无涉等情。”这明
    是受应嘱托。问官料他狡展,仍令还押。胡翡云圈住应宅,足足三日三夜,亏得平时恩客,
    记念前情,替她向法捕房投保,才得释放。翡云到处哭诉,说是三日内损失不少,应大老曾
    许我同往北京,他做官,我做他家小,好安稳过日,哪知出此巨案,我的命是真苦了。这且
    搁过不提。
        且说应桂馨被押英捕房,当下卜总巡禀请英副领事,会同谳员聂榕卿,开特别公堂审
    问,且令王阿法与应对质,应一味狡赖。英副领事乃将应还押,俟传齐见证,再行复讯。王
    阿法著交保候质。是时江苏都督程德全,以案关重大,竟亲行至沪,与黄兴等商量办法。孙
    文亦自日本闻警,航归沪渎,大家注意此案,各在黄公馆中,日夕研究。陈其美亦曾到座,
    问程督道:“应桂馨自称江苏巡查长,曾否由贵督委任?”程德全道:“这是有的。”黄兴
    插口道:“程都督何故委他?”程德全半晌道:“唉!这是内务部洪荫芝,就是洪述祖所保
    荐的。”黄兴点头道:“洪述祖么?他现为内务部秘书,与袁总统有瓜葛关系,洪为老袁第
    六妾之兄,故黄言如此,详情悉见后文。我知道了。这案的主因,尚不止一应桂馨呢。”程
    德全道:“我当彻底清查,免使宋君含冤。”黄兴道:“但望都督能如此秉公,休使元凶漏
    网,我当为宋渔父拜谢哩。”说着,即起向程督鞠躬。程督慌忙答礼,彼此复细谈多时,决
    定由交涉使陈贻范函致各国总领事,及英法领事,略言:“此案发生地点,在沪宁火车站,
    地属华界,所获教唆犯及实行犯,均系华籍,应由华官提讯办理,请指定日期,将所有人
    犯,及各项证据解交”等情。陈函交去,英领事也有意承认,惟因目前尚搜集证据,羽党尚
    未尽获,且俟办有眉目,转送中国法庭办理,当将此意答复。
        陈交涉使也无可如何,只好耐心等着。法领事以应居文元坊,属法租界管辖,当提应至
    法廨会审。英领事不允,谓获应地点,在英租界中,须归英廨审讯,万不得已,亦宜英法会
    同办理。华人犯法,应归华官办理;且原告亦为华人,案情发生又系华地,而反令英法领
    事,互夺裁判权,令人感喟无穷。法领事乃允将凶犯武士英,转解至公共租界会审公堂,听
    候对质。当由法捕房派西捕五人,押着武士英,共登汽车,送至公廨。
        武身穿玄色花缎对襟马褂,及灰色羊皮袍,头戴狐皮小帽,由两西探用左右手铐,携下
    汽车,入廨登楼,静候传讯。武并无惧色,反自鸣得意道:“我生平未曾坐过汽车,此次为
    犯案,却由会审公堂,特用汽车迎我,也可算得一乐了。”送你归天,乐且无穷。那应桂馨
    愈觉从容,仗着外面的爪牙,设法运动,且延请著名律师,替他辩护。于是原告工部局代
    表,有律师名叫侃克,中政府代表,由程都督延聘到堂,亦有律师,名叫德雷斯,被告代
    表,且有律师三人,一名爱理司坦文,一名沃克,一名罗礼士。这许多律师,没一个不是西
    洋人。临审时,应武两犯,虽曾到庭,问官却不及讯问,先由两造律师,互相辩驳,你一
    句,我一语,争论多时,自午后开审,到了上灯,律师尚辩不清楚,还有什么工夫问及应武
    两犯,只好展期再讯。武仍还押法捕房,应亦还押英捕房。至第二次开审,宋教仁的胞叔宋
    宗润,自湘到沪,为侄伸冤,也延了两个律师,一名佑尼干,一名梅吉益,也统是西人,律
    师越请越多了。无非畀西人赚钱。
        嗣是审讯一堂,辩诘一堂,原告只想赶紧,被告只想延宕,就是应武二犯,今朝这么
    说,明朝那么说,也没有一定的口供,应且百计托人,往法捕房买嘱武士英,叫他认定自己
    起意,断不致死,并以某庄存银,允作事后奉赠。
        武遂翻去前供,只说杀宋教仁乃我一人主见,并没有第二人,且与应并未相识,日前到
    了应家,亦只与陈姓会面。陈名易山,并非玉生。及问官取出被抄的手枪,令武认明,武亦
    答云:“不是,我的手枪,曾有七响,已抛弃在车站旁草场上面。”至问他何故杀宋?他又
    说:“宋自尊自大,要想做国务总理,甚且想做总统,若不除他,定要二次革命,扰乱秩
    序,我为四万万同胞除害,所以把他击死。他舍去一命,我也舍去一命,保全百姓,却不少
    哩。”只此数语供词,已见得是政府主使。问官见他如此狡辩,转诘应桂馨。应是越加荒
    诞,将宋案关系,推得乾乾净净。那时未得实供,如何定案?程德全、孙文、黄兴等,乃决
    拟搜集书证,向法捕房中,索取应宅被搜文件。法捕房尚未肯交出,忽国务院来一通电,内
    述应桂馨曾函告政府,说是近日发现一种印刷品,有监督议院政府,特立神圣裁判机关的宣
    告文,词云:
        呜呼!今日民国,固已至危险存亡之秋,方若婴孩,正当维护哺养,岂容更触外邪?本
    机关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监督议院政府之特别法庭,凡不正当之议员政党,必以四万万同胞公
    意,为求共和幸福,以光明公道之裁判,执行严厉正当之刑法,使我天赋之福权,奠定我庄
    严之民国。今查有宋教仁莠言乱政,图窃权位,梁启超利禄薰心,罔知廉耻,孙中山纯盗虚
    声,欺世误国,袁世凯独揽大权,有违约法,黎元洪群小用事,擅作威福,赵秉钧不知政
    治,罔顾责任,黄克强大言惑世,屡误大局;其余汪荣宝、李烈钧、李介人辈,均为民国神
    奸巨蠹。内则动摇国本,贻害同胞,外则激起外交,几肇瓜分。若不加惩创,恐祸乱立至,
    兹特于三月二十日下午十时四十分,将宋教仁一名,按照特别法庭,于三月初九日,第一次
    公开审判,由陪审员蒋圣渡等九员,一致赞同,请求代理法官叶义衡君判决死刑。先生即时
    执行,所有罪状,另行宣布,分登各报,以为同一之宋教仁儆,以上开列各人,但各自悛
    悔,化除私见,共谋国是而裕民生,则法庭必赦其既往,其各猛省凛遵!切切此谕。
        这电文传到沪上,杯影蛇弓,愈滋疑议。无非是乱人耳目。既而国民党交通部,又接得
    匿名信件,约有数通,多半措词荒谬,不值一笑。内有一函略通文墨,节录如下:
        敬告国民党诸君子!自内阁一翻,尔党形势,亦甚支绌矣。讵图不自销匿,犹生觊觎,
    教仁樗材,引类招朋,冀张其政党内阁之说,吾甚惑焉。夫吾人所欲甘心于尔党者,承宗指
    孙。与道周指黄。二人。一濂乌足?指宋。然非先诛濂,恐无以儆余子,爰遣奇士试其锋,
    设诸子悔祸有心,幡然改计,吾又何求?倘其坚抱政党内阁之旨,谬倡平民政治之说,则炸
    弹手枪,行将遍及。水陆江海,坑尔多人,人纵不恤其私,犹不思既称巨子,当建伟业,苟
    留此身,终有树立。管夷吾不羞小节,曷不师之?至侈言议员多出尔党,南方不少民军,试
    问军警干涉之单朝传,参议员夕皆反舌,汉阳师徒之锋少挫,黄司令已遁春申。此四语全是
    老袁得意事,已不啻自供招状。凡此秽迹,独非尔党往日之事乎?总之殷鉴未遥,前车宜
    鉴,此时苟避匿以让贤,他日或循序而见举。诸子方在青年,顾不必叹河清也。吾人素乐金
    革,死且不厌,非欲效孔璋之檄,暴人罪状,乃姑说生公之法,冀感顽石。久闻尔党济济,
    当有达材,试念忠告,勿作金夫!
        统观全书,无非是设词吓迫的手段,蛛丝马迹,隐隐可寻,大家揣测起来,已知戕宋一
    案,与袁政府大有关系。
        并由法捕房传出消息,所抄应宅文件,内与洪述祖往来信札,恰是很多。又经程都督邀
    同应民政长,共至沪上调查,电报局中取应犯送达北京电稿,一一校译,不但与洪述祖通同
    一气,就是国务总理赵秉钧,也与应时常通信,电文多从密码,且有含糊影响等词。程应两
    人,又会同地方检察厅长陈英,仔细研求,展细寻译,那密码中的语意,已十得七八,乃电
    致内务部,请将洪述祖拘留,事关嫌疑,须押至备质等语。谁知洪述祖已闻风飏去,部复到
    沪,又由程督电呈袁总统,请他饬令严拿。袁总统也居然下令,略言:“内务部秘书洪述
    祖,携带女眷一人,乘津浦车至济南,由济南至浦口。此人面有红斑黑须,务饬地方官一体
    严拿!”其实是一纸空文,徒掩耳目,那阴谋诡计的洪杀坯,早已跑到青岛,托庇德胶州总
    督宇下,安心享福去了。谁令飏去,隐情可知。
        此外有自北京来沪的人物,什么侦探长,什么勤务督察长,统说是考查宋案而来,亦未
    尝为宋尽力。恐是为应尽力。最注目的,是总统府秘书长梁士治,及工商总长刘揆一,匆匆
    南下,又匆匆北去。刘与孙黄见了一面,返至天津,称疾辞职。或谓刘已洞悉宋案真相,不
    愿在恶政府中,再行干事,以此托故求归。彼此聚讼,疑是疑非,且不必说。惟程应孙黄等
    人,屡与领事团交涉,要求交出凶犯及一切证据。北京的内务部司法部,也电饬陈交涉使,
    嘱:“援洋泾浜租界权限章程,凡中国内地发生事件,犯人或逃至租界,捕房应一体协缉,
    所获人犯,仍由中国官厅理处等情。照此交涉,定可将此案交归华官,依法办理”云云。陈
    贻范接到此文,自然与英法领事,严重交涉。英法两领事,却也无从推诿,只好将全案人犯
    及证件,移解华官。当由上海检察厅接收,把凶犯严密看管。才过数天,即由看守所长呈
    报,凶手武士英即吴福铭,竟在押所暴死了。正是:
        为恐实供先灭口,只因贪利便亡身。
        欲知武士英身死情形,待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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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士英一傀儡耳,应桂馨亦一傀儡也,两傀儡演剧沪滨,而主使者自有人在。武固愚
    矣,应焉得为智乎?不惟应武皆愚,即如洪述祖赵秉钧辈,亦不得为智者。仁者不枉杀,智
    者不为人利用而枉杀人。何物枭雄,乃欲掩尽天下耳目,嗾獒噬人耶?应犯所陈神圣裁判机
    关宣告文,夹入袁黎诸人,显是欺人之计。至若匿名揭帖之发现,借刺宋以儆孙黄,同是一
    手所出,故为此以使人疑,一经明眼人窥透,盖已洞若观火矣。故本回叙述,虽似五花八
    门,要无非一傀儡戏而已。傀儡傀儡,吾嫉之,吾且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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