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
作者: 蔡东藩
第四十三回 审食其遇救谢恩人 吕娥姁挟权立少帝
却说惠帝闻母后宣淫,与审食其暗地私通,不由的恼羞成怒,要将食其处死。但不好显
言惩罪,只好把他另外劣迹,做了把柄,然后捕他入狱。食其也知惠帝有意寻衅,此次被
拘,煞是可虑,惟尚靠着内援,日望这多情多义的吕太后,替他设法挽回,好脱牢笼。吕太
后得悉此事,非不着急,也想对惠帝说情,无如见了惠帝,一张老脸,自觉发赤,好几次不
能出口。也怕倒霉么?只望朝中大臣,曲体意旨,代为救免,偏偏群臣都嫉视食其,巴不得
他一刀两段,申明国法,因此食其拘系数日,并没有一人出来保救。且探得廷尉意思,已经
默承帝旨,将要谳成大辟,眼见得死多活少,不能再入深宫,和太后调情作乐了。惟身虽将
死,心终未死,总想求得一条活路,免致身首两分,辗转图维,只有平原君朱建,受我厚
惠,或肯替我画策,亦未可知,乃密令人到了建家,邀建一叙。
说起朱建的历史,却也是个硁硁小信的朋友,他本生长楚地,尝为淮南王英布门客。布
谋反时,建力谏不从,至布已受诛,高祖闻建曾谏布,召令入见,当面嘉奖,赐号平原君。
建因此得名,遂徙居长安。长安公卿,多愿与交游,建辄谢绝不见,惟大中大夫陆贾,往来
莫逆,联成知交。审食其也慕建名,欲陆贾代为介绍,与建结好,偏建不肯贬节。虽经贾从
旁力说,始终未允,贾只好回复食其。会建母病死,建生平义不苟取,囊底空空,连丧葬各
具,都弄得无资措办,不得不乞贷亲朋。陆贾得此消息,忙趋至食其宅中,竟向食其道贺。
怪极。食其怪问何事?陆贾道:“平原君的母亲已病殁了。”食其不待说毕,便接入道:
“平原君母死,与我何干?”贾又道:“君侯前日,尝托仆介绍平原君,平原君因老母在
堂,未敢轻受君惠,以身相许;今彼母已殁,君若厚礼相馈,平原君必感君盛情,将来君有
缓急,定当为君出力,是君便得一死士了,岂不可贺!”食其甚喜,乃遣人赍了百金,送与
朱建当作赙仪。朱建正东借西掇,万分为难,幸得这份厚礼,也只好暂应急需,不便峻情郤
还,乃将百金收受,留办丧具。百金足以汙节,贫穷之累人实甚!一班趋炎附势的朝臣,闻
得食其厚赠朱建,乐得乘势凑奉,统向朱家送赙,少约数金,多且数十金,统共计算,差不
多有五百金左右。朱建不能受此却彼,索性一并接收,倒把那母亲丧仪,备办得闹闹热热。
到了丧葬毕事,不得不亲往道谢,嗣是审食其得与相见,待遇甚殷。建虽然鄙薄食其,至此
不能坚守初志,只好与他往来。
及食其下狱,使人邀建,建却语来使道:“朝廷方严办此案,建未敢入狱相见,烦为转
报。”使人依言回告食其,食其总道朱建负德,悔恨兼并,自思援穷术尽,拚着一死,束手
待毙罢了。谁知食其命未该死,绝处逢生,在狱数日,竟蒙了皇恩大赦,放出狱中。食其喜
出望外,匆匆回家,想到这番解免,除太后外,还是何人?不料仔细探查,并不由太后救
命,乃是惠帝幸臣闳孺,替他哀求,才得释放,不由的惊讶异常。原来宫廷里面内侍甚多,
有一两个巧言令色的少年,善承主意,往往媚态动人,不让妇女。古时宋朝弥子瑕,传播
“春秋”,就是汉高祖得国以后,也宠幸近臣籍孺,好似戚夫人一般,出入与偕。补前文所
未及。至惠帝嗣位,为了母后淫悍,无暇理政,镇日里宴乐后宫,遂有一个小臣闳孺,仗着
那面庞俊秀,性情狡慧,十分巴结惠帝,得了主眷,居然参预政事,言听计从。惟与审食其
会少离多,虽然有些认识,彼此却无甚感情。食其闻他出头解救,免不得咄咄称奇,但既得
他保全性命,理该前去拜谢。及见了闳孺,由闳孺说及原因,才知救命恩人,直接的似属闳
孺,间接的实为朱建。
建自回复食其使人,外面毫不声张,暗中却很是关切。他想欲救食其,只有运动惠帝幸
臣,帮他排解,方可见功。乃亲至闳孺住宅,投刺拜会。闳孺也知朱建重名,久思与他结
识,偏得他自来求见,连忙出来欢迎,建随他入座,说了几句寒暄的套话,即请屏去侍役,
低声与语道:“辟阳侯下狱,外人都云足下进谗,究竟有无此事?”一鸣惊人。闳孺惊答
道:“素与辟阳侯无仇,何必进谗?此说究从何而来?”建说道:“众口悠悠,本无定论,
但足下有此嫌疑,恐辟阳一死,足下亦必不免了。”闳孺大骇,不觉目瞪口呆。建又说道:
“足下仰承帝宠,无人不知,若辟阳侯得幸太后,也几乎无人不晓。今日国家重权,实在太
后掌握,不过因辟阳下吏,事关私宠,未便替他说情。今日辟阳被诛,明日太后必杀足下,
母子龃龉,互相报复,足下与辟阳侯,凑巧当灾,岂不同归一死么?”闳孺着急道:“据君
高见,必须辟阳侯不死,然后我得全生。”建答道:“这个自然。君诚能为辟阳侯哀请帝
前,放他出狱,太后亦必感念足下,足下得两主欢心,富贵当比前加倍哩。”闳孺点首道:
“劳君指教,即当照行便了。”建乃别去。到了次日,便有一道恩诏,将食其释出狱中。看
官阅此,应知闳孺从中力请,定有一番动人的词色,能使惠帝怒意尽销,释放食其,可见佥
壬伎俩,不亚娥眉。女子小人,原是相类。惟食其听了闳孺所述,已晓得是朱建疏通,当即
与闳孺揖别,往谢朱建。建并不夸功,但向食其称贺,一贺一谢,互通款曲,从此两人交
情,更添上一层了。看到后来结局,建总不免失计。
吕太后闻得食其出狱,当然喜慰,好几次召他进宫。食其恐又蹈复辙,不敢遽入,偏被
那宫监纠缠,再四敦促,没奈何硬着头皮,悄悄的跟了进去。及见了吕太后,略略述谈,便
想告退,奈这位老淫妪,已多日不见食其,一经聚首,怎肯轻轻放出,先与他饮酒洗愁,继
同他入帏共枕,续欢以外,更密商善后问题。毕竟老淫妪智虑过人,想出一条特别的妙策,
好使惠帝分居异处,并有人从旁牵绊,免得他来管闲事。
这条计划,审食其也很是赞成。
看官听着,惠帝当十七岁嗣位,至此已阅三载,刚刚是二十岁了。寻常士大夫家,子弟
年届弱冠,也要与他合婚,况是一位守成天子,为何即位三年,尚未闻册立皇后呢?这是吕
太后另有一番思想,所以稽延。他因鲁元公主,生有一女,模样儿却还齐整,情性儿倒也温
柔,意欲配与惠帝,结做重亲,只可惜年尚幼稚,一时不便成礼。等到惠帝三年,那外孙女
尚不过十龄以上,论起年龄关系,尚是未通人道,吕太后却假公济私,迫不及待,竟命太史
诹吉,择定惠帝四年元月,行立后礼。惠帝明知女年相差,约近十岁,况鲁元公主,乃是胞
姊,胞姊的女儿,乃是甥女,甥舅配做夫妻,岂非乱伦。偏太后但顾私情,不管辈分,欲要
与他争执,未免有违母命,因此将错便错,由他主持。真是愚孝。
转瞬间已届佳期,鲁元公主,与乃夫张敖,准备嫁女,原是忙碌得很。吕太后本与惠帝
同居长乐宫,此番筹办册后大典,偏令在未央宫中,安排妥当,举行盛仪,一则使惠帝别宫
居住,自己好放心图欢,二则使外甥女羁住惠帝,叫他暗中监察,省得惠帝轻信蜚言,这便
是枕席喁喁的妙计。此计一行,外面尚无人知觉,就是甥舅成婚,虽似名分有乖,大众都为
他是宫闱私事,无关国家,何必多去争论,自惹祸端,所以噤若寒蝉,惟各自备办厚礼,送
往张府,为新皇后添妆。吉期一届,群至张府贺过了喜,待到新皇后出登凤辇,又一齐簇拥
入宫,同去襄礼。皇家大婚,自有一种繁文缛节,不劳细述。及册后礼毕,龙凤谐欢,新皇
后娇小玲珑,楚楚可爱,虽未能尽惬帝意,却觉得怀间偎抱,玉软香柔。恐犹乳臭。惠帝也
随遇而安,没甚介意。接连又举行冠礼,宫廷内外的臣工,忙个不了。一面大赦天下,令郡
国察举孝悌力田,免除赋役,并将前时未革的苛禁,酌量删除。秦律尝禁民间挟书,罪至族
诛,至是准民储藏,遗书得稍稍流传,不致终没,这也是扶翼儒教的苦衷。
惟自惠帝出居未央宫,与长乐宫相隔数里,每阅三五日入朝母后,往来未免费事。吕太
后暗暗喜欢,巴不得他旬月不来,独惠帝顾全孝思,总须随时定省,且亦料知母后微意,越
要加意殷勤。因思两宫分隔东西,中间须经过几条市巷,銮跸出入,往往辟除行人,有碍交
通,乃特命建一复道,就武库南面,筑至长乐宫,两面统置围墙,可以朝夕来往,不致累及
外人。当下鸠工赶筑,定有限期,忽由叔孙通入谏道:“陛下新筑复道,正当高皇帝出游衣
冠的要路,奈何把他截断,渎嫚祖宗?”惠帝大惊道:“我一时失却检点,致有此误,今即
令罢工便了。”叔孙通道:“人主不应有过举,今已兴工建筑,尽人皆知,如何再令废止
呢?”惠帝道:“这却如何是好?”通又道:“为陛下计,惟有就渭北地方,另建原庙,可
使高皇帝衣冠,出游渭北,省得每月到此。且广建宗庙,也是大孝的根本,何人得出来批评
呢。”惠帝乃转惊为喜,复令有司增建原庙,原庙的名义,就是再立的意思。从前高祖的陵
寝,本在渭北,陵外有园,所有高祖留下的衣冠法物,并皆收藏一室,唯按月取出衣冠,载
入法驾中,仍由有司拥卫,出游高庙一次,向例号为游衣冠。但高庙设在长安都中,衣冠所
经,正与惠帝所筑的复道,同出一路,所以叔孙通有此谏诤,代为设法,使双方不致阻碍。
实在是揣摩迎合,善承主旨,不足为后世法呢。论断谨严。及原庙将竣,复道已成,惠帝得
常至长乐宫,吕太后亦无法阻止,只得听他自由,不过自己较为小心,免露马脚罢了。
既而两宫中屡有灾异,祝融氏尝来惠顾,累得宫娥彩女,时有戒心。总计自惠帝四年春
季,延至秋日,宫内失火三次,长乐宫中鸿台,未央宫中的凌室,系藏冰室,冰室失火,却
是一奇。先后被焚。还有织室亦付诸一炬,所失不资。此外又有种种怪象,如宜阳雨血,十
月动雷,冬天桃李生华,枣树成实,都是古今罕闻。即阴盛阳衰之兆。
过了一年,相国曹参,一病身亡,予諡曰懿,子窟袭爵平阳侯。吕太后追忆高祖遗言,
拟用王陵陈平为相,踌躇了两三月,已是惠帝六年,乃决计分任两人,废去相国名号,特设
左右二丞相,右丞相用了王陵,左丞相用了陈平,又用周勃为太尉,夹辅王家。未几留侯张
良,也即病终。良本来多病,且见高祖屠戮功臣,乐得借病为名,深居简出,平时托词学
仙,不食五谷。及高祖既崩,吕后因良保全惠帝,格外优待,尝石他入宴,强令进食,并与
语道:“人生世上,好似白驹过隙,何必自苦若此!”想她亦守着此意,故乐得寻欢,与人
私通。良乃照旧加餐。至是竟致病殁,由吕太后特别赙赠,赐諡文成。良尝从高祖至谷城,
取得山下黄石,视作圯上老人的化身,设座供奉。临死时留有遗嘱,命将黄石并葬墓中。长
子不疑,照例袭封,次子辟疆,年才十四,吕太后为报功起见,授官侍中。谁知勋臣懿戚,
相继沦亡,留侯张良,方才丧葬,舞阳侯焚哙,又复告终。哙是吕太后的妹夫,又系高祖时
得力遗臣,自然恤典从优,加諡为武,命子樊伉袭爵。且尝召女弟吕媭,入宫排遣,替她解
忧,姊妹深情,也不足怪。总不及汝老妪的快乐。
好容易又过一年,已是惠帝七年了,孟春月朔日食,仲夏日食几尽。到了仲秋,惠帝患
病不起,竟在未央宫中,撒手归天。一班文武百官,统至寝宫哭灵,但见吕太后坐在榻旁,
虽似带哭带语,唠叨有声,面上却并无一点泪痕。大众偷眼瞧视,都以为太后只生惠帝,今
年甫二十有四,在位又止及七年,乃遭此短命,煞是可哀,为何有声无泪,如此薄情?一时
猜不出太后心事,各待至棺殓后,陆续退出。侍中张辟疆,生性聪明,童年有识,他亦随班
出入,独能窥透吕太后隐情。径至左丞相陈平住处,私下进言道:“太后独生一帝,今哭而
不哀,岂无深意?君等曾揣知原因否?”陈平素有智谋,到此也未曾预想,一闻辟疆言论,
反觉得惊诧起来,因即随声转问道:“究竟是甚么原因?”辟疆答道:“主上驾崩,未有壮
子,太后恐君等另有他谋,所以不遑哭泣?但君等手握枢机,无故见疑,必至得祸,不若请
诸太后,立拜吕台吕产为将,统领南北两军,并将诸吕一体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时太后
心安,君等自然脱祸了。”授权吕氏如刘氏何?辟疆究竟童年,不顾全局。
陈平听了,似觉辟疆所言,很是有理,遂即别了辟疆,竟入内奏闻太后,请拜吕台吕产
为将军,分管南北禁兵。台与产皆吕太后从子,乃父就是周吕侯吕泽。南北二军,向为宫廷
卫队,南军护卫宫中,驻扎城内,北军护卫京城,驻扎城外,这两军向归太尉兼管,若命吕
台吕产分领,是都中兵权,全为吕氏所把持。吕太后但顾母族,不顾夫家,所以听得平言,
正惬私衷,立即依议施行。于是专心哭子,每一举哀,声泪俱下,较诸前此情形,迥不相
同。过了二十余日,便将惠帝灵輀,出葬长安城东北隅,与高祖陵墓相距五里,一作十里。
号为安陵。群臣恭上庙号,叫作孝惠皇帝。惠帝后张氏,究竟年轻,未得生男育女,吕太后
却想出一法,暗取后宫中所生婴儿,纳入张后房中,佯称是张后所生,立为太子。又恐太子
的生母,将来总要漏泄机关,索性把她杀死,断绝后患。计策固狡,奈天道不容何?惠帝既
葬,便将伪太子立为皇帝,号做少帝。少帝年幼,吕太后即临朝称制,史官因少帝来历未
明,略去不书,惟汉统究未中绝,权将吕后纪年,一是吕后为汉太后,道在从夫,二是吕后
称制,为汉代以前所未闻,大书特书,寓有垂戒后人的意思。存汉诛吕,书法可谓谨严了。
小子有诗叹道:
漫言男女贵平权,妇德无终自昔传;
不信但看汉吕后,雌威妄煽欲滔天。
吕太后临朝以后,更欲封诸吕为王,就中恼了一位骨鲠忠臣,要与吕太后力争。欲知此
人为谁,待至下回说明。
朱建生平,无甚表见,第营救审食其一事,为《史》《汉》所推美,特为之作传,以旌
其贤。夫食其何人?淫乱之小人耳,国人皆曰可杀,而建以百金私惠,力为解免,私谊虽
酬,如公道何!且如“史”“汉”所言,谓其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夫果有如此之行义,胡
甘为百金所汙?母死无财,尽可守孔圣之遗训,敛首足形,还葬无椁,亦不失为孝子。建不
出此,见小失大,宁足为贤?史迁乃以之称美,不过因自罹腐刑,无人救视,特借朱建以讽
刺交游耳。班氏踵录迁文,相沿不改,吾谓迁失之私,而班亦失之陋也。彼如陈平之轻信张
辟疆,请封诸吕,更不足道。吕氏私食其,宠诸吕,取他人子以乱汉统,皆汉相有以纵成
之,本回标目,不称吕太后,独书吕娥衄,嫉恶之意深矣。然岂仅嫉视吕后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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