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
作者: 蔡东藩
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战封侯 父子败谋九重讨罪
却说卫青得功专宠,恩荣无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愿再嫁卫青。这公主就是前时卫青
的女主人,叫做平阳公主。一语已够奚落。平阳公主,曾为平阳侯曹寿妻,此时寿已病殁,
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帏,要想择人再醮。当下召问仆从道:“现在各列侯
中,何人算是最贤?”仆从听说,料知公主有再醮意,便把卫大将军四字,齐声呼答。平阳
公主微答道:“他是我家骑奴,曾跨马随我出入,如何是好!”如果尚知羞耻,何必再醮!
仆从又答道:“今日却比不得从前了!身为大将军,姊做皇后,子皆封侯,除当今皇上外,
还有何人似他尊贵哩!”平阳公主听了,暗思此言,原是有理。且卫青方在壮年,身材状
貌,很是雄伟,比诸前夫曹寿,大不相同,我若嫁得此人,也好算得后半生的福气,只是眼
前无人作主,未免为难。何不私奔!左思右想,只有去白卫皇后求她撮合,或能如愿,于是
淡妆浓抹,打扮得齐齐整整,自去求婚。看官听说!此时候皇太后王氏,已经崩逝,约莫有
一年了。王太后崩逝,正好乘此带叙。公主夫丧已阕,母服亦终,所以改著艳服,乘车入
宫。卫皇后见她衣饰,已经瞧透三分,及坐谈片刻,听她一派口气,更觉了然,索性将它揭
破,再与作撮合山。平阳公主也顾不得甚么羞耻,只好老实说明,卫后乐得凑趣,满口应
允。俟公主退归,一面召入卫青,与他熟商,一面告知武帝,恳为玉成,双方说妥,竟颁出
一道诏书:令卫大将军得尚平阳公主。不知诏书中如何说法,可惜史中不载!成婚这一日,
大将军府中,布置礼堂,靡丽纷华,不消细说。到了凤辇临门,请出那再醮公主,与大将军
行交拜礼,仪文繁缛,雅乐铿锵。四座宾朋,男红女绿,都为两新人道贺,那个不说是美满
良缘!至礼毕入房,夜阑更转,展开那翡翠衾,成就那鸳鸯梦。看官多是过来人,毋庸小子
演说了。卫青并未断弦,又尚平阳公主,此后将如何处置故妻,史皆未详,公主不足责,青
有愧宋弘多矣。
卫青自尚公主以后,与武帝亲上加亲,越加宠任,满朝公卿,亦越觉趋奉卫青,惟汲黯
抗礼如故。青素性宽和,原是始终敬黯,毫不介意。最可怪的是好刚任性的武帝,也是见黯
生畏,平时未整衣冠,不敢使近。一日御坐武帐,适黯入奏事,为武帝所望见,自思冠尚未
戴,不便见黯,慌忙避入帷中,使人出接奏牍,不待呈阅,便传旨准奏。俟黯退出,才就原
座。这乃是特别的待遇。此外无论何人,统皆随便接见。就是丞相公孙弘进谒,亦往往未曾
戴冠,至如卫青是第一贵戚,第一勋臣,武帝往往踞床相对,衣冠更不暇顾及。可见得大臣
出仕,总教正色立朝,就是遇着雄主,亦且起敬,自尊自重人尊重,俗语原有来历呢。警世
之言。黯常多病,一再乞假,假满尚未能视事,乃托同僚严助代为申请。武帝问严助道:
“汝看汲黯为何如人?”助即答道:“黯居官任职,却亦未必胜人,若寄孤托命,定能临节
不挠,虽有孟贲夏育,也未能夺他志操哩。”武帝因称黯为社稷臣。不过黯学黄老,与武帝
志趣不同,并且言多切直,非雄主所能容,故武帝虽加敬礼,往往言不见从。就是有事朔
方,黯亦时常谏阻,武帝还道他胆怯无能,未尝入耳。况有卫青这般大将,数次出塞,不闻
挫失,正可乘此张威,驱除强虏。
那匈奴却亦猖獗得很,入代地,攻雁门,掠定襄上郡,于是元朔六年,再使大将军卫
青,出讨匈奴,命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
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分掌六师,统归大将军节
制,浩浩荡荡,出发定襄。青有甥霍去病,年才十八,熟习骑射,去病已见前文。官拜侍
中。此次亦自愿随征,由青承制带去,令为嫖姚校尉,选募壮士八百人,归他带领,一同前
进。既至塞外,适与匈奴兵相遇,迎头痛击,斩首约数千级。匈奴兵战败遁去,青亦收军回
驻定襄,休养士马,再行决战。约阅月余,又整队出发,直入匈奴境百余里,攻破好几处胡
垒,斩获甚多。各将士杀得高兴,分道再进,前将军赵信,本是匈奴小王,降汉封侯,自恃
路境素熟,踊跃直前;右将军苏建,也不肯轻落人后,联镳继进;霍去病少年好胜,自领壮
士八百骑,独成一队,独走一方;余众亦各率部曲,寻斩胡虏。卫青在后驻扎,专等各路胜
负,再定行止。已而诸将陆续还营,或献上虏首数百颗,或捕到虏卒数十人,或说是不见一
敌,未便深入,因此回来,青将军士一一点验,却还没有什么大损,惟赵信苏建两将军,及
外甥霍去病,未见回营,毫无音响。青恐有疏虞,忙派诸将前去救应。过了一日一夜,仍然
没有回报,急得青惶惑不安。
正忧虑间,见有一将踉跄奔入,长跪帐前,涕泣请罪。卫青瞧着,乃是右将军苏建。便
开口问道:“将军何故这般狼狈?”建答说道:“末将与赵信,深入敌境,猝被虏兵围住,
杀了一日,部下伤亡过半,虏兵亦死了多人。我兵正好脱围,不意赵信心变,竟带了八九百
人,投降匈奴。末将与信,本只带得三千余骑,战死了千余名,叛去了八九百名,怎堪再当
大敌?不得已突围南走,又被虏众追蹑,扫尽残兵,剩得末将一人,单骑奔回,还亏大帅派
人救应,才得到此。末将自知冒失,故来请罪!”青听毕建言,便召回军正闳,长史安,及
议郎周霸道:“苏建败还,失去部军,应处何罪?”周霸道:“大将军出师以来,未曾斩过
一员偏将,今苏建弃军逃还,例应处斩,方可示威。”闳安二人齐声道:“不可!不可!苏
建用寡敌众,不随赵信叛去,乃独拚死归来,自明无贰,若将他斩首,是使后来将士,偶然
战败,只可弃甲降虏,不敢再还了!”两人是苏建救星。青乃徐说道:“周议郎所言,原属
未合,试想青奉令专阃,不患无威,何必定斩属将!就使有罪当斩,亦宜请命天子,青却未
便专擅呢。”军吏齐声称善,这便是卫青权术。因将建置入槛车,遣人押送至京。
惟霍去病最后方到,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入营报功。这首级系是何人?据言系单于
大父行借若侯产,接连由部兵绑进三人,乃是匈奴相国、当户,以及单于季父罗姑。这三人
为匈奴头目,由去病活擒了来,此外斩首馘耳,大约二千有余。他自带着八百壮士,向北深
入,一路不见胡虏,直走了好几百里,才望见有虏兵营帐,当即掩他不备,驰杀过去。虏兵
不意汉军猝至,顿时溃乱,遂为去病所乘,手刃渠魁一人,擒住头目两人,把虏营一力踏
破,然后回营报功。卫青大喜,自思得足偿失,不如归休,乃引军还朝。武帝因此次北征,
虽得斩首万级,却也覆没两军,失去赵信,功过尽足相抵,不应封赏,但赐卫青千金。惟霍
去病战绩过人,授封为冠军侯。还有校尉张骞,前曾出使西域,被匈奴截留十余年,颇悉匈
奴地势,能知水草所在,故兵马不至饥渴。当由卫青申奏骞功,也受封博望侯。苏建得蒙恩
赦,免为庶人。
赵信败降匈奴,匈奴主军臣单于已早病死,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逐走军臣子于单,自
立有年。于单尝入塞降汉,汉封为陟安侯,未几病死,事在元朔三年。一闻赵信来降,便即
召入,好言抚慰,面授为自次王,并将阿姐嫁与为妻。信当然感激,且本来是个胡人,重归
故国,乐得替他设策,即教单于但增边幕,不必入塞,俟汉兵往来疲敝,方可一举成功。伊
稚斜单于,依言办理,汉边才得少静烽尘。但自元光以后,连岁出兵,军需浩繁。不可胜
数,害得国库空虚,司农仰屋。不得已令吏民出资买爵,名为武功,大约买爵一级,计钱十
七万,每级递加二万钱,万钱一金,共鬻出十七万级,直三十余万金。嗣是朝廷名器,几与
市物相似,但教有钱输入,不论他人品何如,俱好算做命官。试想这般制度,岂不是豪奴得
志,名士灰心么!卖官鬻爵之弊,实自此始。
是年冬月,武帝行幸雍郊,亲祠五畤。即五帝祠,称畤不称祠,因畤义训止有神灵依止
之意。忽有一兽,在前行走,首上只生一角,全体白毛。众卫士赶将过去,竟得将兽拿住,
仔细看验,足有五蹄。当下呈示武帝,武帝瞧着,好似麒麟模样,便问从官道:“这兽可是
麒麟否?”从官齐声答是麒麟,且言陛下肃祀明禋,故上帝报享,特赐神兽云云。无非献
谀。武帝大悦,因将一角兽荐诸五畤。另外宰牛致祭,礼成驾归。途中又见一奇木,枝从旁
出,还附木上,大众又不禁称奇。连武帝也为诧异,既返宫廷,又复召询群臣,给事中终军
上奏道:“野兽并角,显系同本,众枝内附,示无外向,这乃是外夷向化的瑞应,陛下好垂
裳坐待了。”亏他附会。武帝益喜,令词臣作《白麟歌》,预贺升平。有司复希旨进言,请
即应瑞改元。改元每次,相隔六年,此时已值元朔六年初冬,本拟照例改元,不过获得白
麟,愈觉改元有名,元狩纪元,便是为此。
谁知外夷未曾归化,内乱却已发生,淮南王安及衡山王赐,串同谋反,居然想摇动江
山。亏得逆谋败露,才得不劳兵革,一发即平。安与赐皆淮南王长子,文帝怜长失国自杀,
因将淮南故地,作为三分,封长子安勃赐为王。勃先王衡山,移封济北,不久即殁。赐自庐
江徙王衡山,与安虽系兄弟,两不相容。安性好读书,更善鼓琴,也欲笼络民心,招致文
士。门下食客,趋附至数千人,内有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晋昌八
人,最号有才,称为淮南八公。安令诸食客著作内书二十一篇,外书三十三篇,就是古今相
传的《淮南子》。另有中篇八卷,多言神仙黄白术。黄金白银,能以术化,故称黄白术。武
帝初年,安自淮南入朝,献上内书,武帝览书称善,视为秘宝。又使安作《离骚传》,半日
即成,并上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武帝本好文艺,见安博学能文,当然器重,且又是叔
父行,更当另眼相看。当时武安侯田蚡,曾与安秘密订约,有将来推立意,语见六十三回。
安为蚡所惑,乃生逆谋。建元六年,天空中出现彗星,当有人向安密说,说是吴楚反时,彗
星出现,光芒不过数尺,今长且竟天,眼见是兵戈大起,比前益甚。安也以为然,遂修治兵
器,蓄积金钱,为待乱计。庄助出抚南越,安复邀留数日,结作内援。见六十二回。种种计
画,尚恐未足,乃更想出一法,密嘱女陵入都,侦察内情。陵青年有色,又工口才,既到长
安,借作内省为名,出入宫闱,毫无拘束。随身又带着许多金钱,仗着财色两字,结识廷
臣,何人不喜与交往?抢先巴结的叫作鄂但,系故安平侯鄂千秋孙,年貌相符,便与通奸。
第二人为岸头侯张次公,壮年封侯,气宇不凡,也与陵秘密往来,作为腻友。
偷得馒头狗造化。陵得内外打通,常有密书传报淮南。
淮南王后姓蓼名荼,为安所爱。荼生一男,取名为迁,尚有庶长子不害,素失父宠,不
得立储。因立迁为太子。迁年渐长,娶王太后外孙女为妃,就是修成君女金蛾。见前回。安
本意欲攀葛附藤,想靠王太后为护符,偏偏王太后告崩,无势可援。又恐太子妃得烛阴谋,
暗地报闻,遂又密嘱太子迁,叫他与妃反目,三月不同席。自己又阳为调停,迫迁夜入妃
室,迁终不与寝。妃遂赌气求去,安乃使人护送入都,奏陈情迹,表面上尚归罪己子。武帝
尚信为真言,准令离婚。迁少好学剑,自以为无人可及。闻得郎中雷被,素通剑术,欲与比
赛高低,被屡辞不获。两人比试起来,毕竟迁不如被,伤及皮肤。迁因此与被有嫌。被自知
得罪太子,不免及祸,适汉廷募士从军,被即向安陈请,愿入都中投效。安先入迁言,知他
有意趋避,将被免官,被索性潜奔长安,上书讦安。武帝遣中尉段宏查办,安父子欲将宏刺
死。还是宏命不该绝,一到淮南,但略问雷被免官事迹,并未讯及别情,且辞色甚是谦和。
安料无他患,不如变计周旋,但托宏善为转圜。宏允诺而别,还白武帝。武帝召问公卿,众
谓安格阻明诏,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应弃市。武帝不从,只准削夺二县,赦罪勿问。安尚
且愧愤道:“我力行仁义,还要削地么?”这种仁义,自古罕闻。乃日夜与左吴等查考地
图,整备行军路径,指日起军。
时庶长子不害,有男名建,年龄濅长,因见乃父失宠,常觉不平,暗中结交壮士,欲杀
太子。偏被太子迁约略闻知,竟将建缚住,一再笞责。建更怨恨莫伸,遂使私人严正,入都
献书道:“臣闻良药苦口,乃足利病,忠言逆耳,也足利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甚高,王
后荼及太子迁,屡思加害,建父不害无辜,又尝被囚系,日夜会集宾客,潜议逆谋,建今尚
在,尽可召问,一证虚实,免得养痈贻患,累及国家。”武帝得书,又发交廷尉,转饬河南
官吏,就便讯治。适有辟阳侯孙审卿,尝怨祖父为厉王长所杀,意图复仇,淮南王长杀审食
其事,见前文。便密查安谋逆情迹,告知丞相公孙弘。弘又函饬河南官吏,彻底究治。河南
官吏,迭接君相命令,怎敢怠慢?立将刘建传到详细讯明,建将淮南罪状,悉数推到太子迁
身上,统是怀私。由问官录供奏闻。安得知此事,谋反益甚。
先是衡山王赐,入朝武帝,道出淮南,安迎入府中,释嫌修好,与商秘谋。赐原有叛
意,得安联络,也即乐从,因退归衡山,托病不朝。安部下多浮嚣士,亦屡次劝安起兵,独
中郎伍被,极言谏阻,安非但不听被言,且将被父母拘住,逼令同谋,被尚涕泣固谏。至建
被传讯,事且益急,安仍向被问计,被乃说道:“方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大王猝思
起事,比吴楚还要难成。必不得已,只好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杰至朔方,又伪为诏
狱书逮诸侯太子幸臣,使民间闻风怀怨,诸侯亦皆疑贰,然后遣辩士四出诱约,或可侥幸万
一,还请大王审慎为是!”被不能始终力争,也属自误。安决意起反,遂私铸皇帝御玺,及
丞相御史大夫将军等印信,为作伪计。又拟使人诈称得罪,往投大将军卫青,乘间行刺。且
私语僚属道:“汉廷大臣,只有汲黯正直,尚能守节死义,不为人惑。若公孙弘等随势逢
迎,我若起事,好似发蒙振落,毫不足畏呢!”
正部署间,忽由朝廷遣到廷尉监。廷尉府中之监吏。会同淮南中尉,拿问太子迁。迁急
禀知乃父,立召淮南相与内史中尉,一并集议,即日发难。偏内史中尉,不肯应召,只有淮
南相一人到来,语多支吾。迁料知不能成事,待相退出,索性寻个自尽。趋入别室,拔剑拟
颈,毕竟心慌手颤,只割伤一些皮肤,已是不胜痛楚,倒地呻吟。外人闻声入救,忙将他舁
到床上,延医敷治。安与后荼,亦急来探视。正在忙乱时候,突有一人入报道:“不好了!
不好了!外面已有朝使至此,领着大兵,把王宫围住了!”正是:
咎由自取难逃死,祸已临头怎解围?
究竟汉使如何围宫,待至下回表明。
卫青之屡次立功,具有天幸,而霍去病亦如之。六师无功,去病独能战捷,枭虏侯,擒
虏目,斩虏首至二千余级,虽曰人事,岂非天命!汉武诸将,首推卫霍,一舅一甥,其出身
相同,其立功又同,亦汉史中之一奇也。淮南王安,种种诡谋,心劳日拙,彼以子女为足
恃,而讵知其身家之绝灭,皆自子女酿成之。家且不齐,遑问治国?尚鳃鳃然欲窥窃神器,
据有天下,虽欲不亡,乌得而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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