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汉文
作者: 张廷玉
●卷二十三
☆董仲舒(一)
仲舒,广川人。景帝时为博士。武帝即位,举贤良对策,除江都相,迁胶西
相。去官,以寿终於家。有《春秋繁露》十七卷,集二卷。
〇士不遇赋
呜呼嗟乎,遐哉邈矣。时来曷迟,去之速矣。屈意从人,非吾徒矣。正身俟
时,将就木矣。悠悠偕时,岂能觉矣!心之忧兮,不期禄矣。皇皇匪宁,祗增辱
矣。努力触藩,徒摧角矣。不出户庭,庶无逼(《艺文类聚》作“过”)矣。重
曰: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贞士以耿介
而自束。虽日三省於吾身兮,繇怀进退之惟谷。彼实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为黑。
(《艺文类聚》作“墨”)目信雩而言(《艺文类聚》作“视”)眇兮,口信
辩而言讷。鬼神之不能正人事之变戾兮,圣贤亦不能开愚夫之违惑。出门则不可
与偕往兮,藏器又蚩其不容。退洗心而内讼兮,固未知其所从也。观上世之清晖
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
迹於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
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古。於吾侪之云远
兮,疑荒途而难践。(《文选》左思《招隐诗》注、王粲《赠蔡子笃诗》注作
“惧荒途之难践”)惮君子之於行兮,诫三日而不饭。嗟天下之偕违兮,怅无与
之偕返。孰若反身於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
归一善。纷既迫而后动兮,岂云禀性之惟褊。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谦光而务展。
遵幽昧於默足兮,岂舒采而蕲显。苟肝胆之可同兮,奚须发之足辨也。(《艺文
类聚》三十、《古文苑》。)
〇七言琴歌二首(《文选》,孔稚川《北山移》注引《董仲舒集》)
〇元光元年举贤良对策
陛下发德音,下明昭,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案《春秋》
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
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
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
此皆可使还至而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解”,《书》云“茂哉茂哉!”皆
强勉之谓也。
道者,所繇适於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
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於世者,而
以深入教化於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
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於和而本於情,
接於肌肤,臧於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
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
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
夫周道衰於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於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
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
至今不绝。此夙夜不解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
乱废兴在於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臣闻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
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於王舟,有火
复於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周公曰“复哉复哉”,孔子曰“德不孤,
必有邻”,皆积善累德之效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
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於下,怨恶
畜於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臣闻命者天下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
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
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
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惟冶者之所铸”。
“绥之斯亻来,动之斯和”,此之谓也。
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於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
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
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於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
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养长为事;阴常居大冬,
而积於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於上而主岁功,
使阴入伏於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功阳以成岁为名,此
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
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於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
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与!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
於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
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
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
远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
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
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
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
得致也。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势,又有能致之资,
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爱民而好士,可谓谊主矣。然而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
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
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
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
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
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
圣王之继乱世也,扫除其迹而悉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
已成,子孙循之,行五六百岁尚未败也。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秦
继其后,独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学,不得挟书,弃捐礼谊而恶闻之,其心
欲尽灭先王之道,而颛为自恣苟简之治,故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自古以
亻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馀烈,至今未灭,使习
俗薄恶,人民嚣顽,抵冒殊扦,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
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
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此三句
《礼乐志》作“一岁之狱以千万数,如以汤止沸,沸愈甚而无益。”)窃譬之琴
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
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
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礼乐志》作“而至
今不能胜残去杀者”)失之於当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
如退而结网。”今临政而愿治七十馀岁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则可善治,善治
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诗》云:“宜民宜人,受禄於天。”为政而宜於民者,
固当受禄於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饰也;五者修饰,故受天之
,而享鬼神之灵,德施於方外,延及群生也。(《汉书·董仲舒传》)
臣闻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以位为乐也,故诛逐乱臣,务求贤圣,是以
得舜、禹、稷、Ι、咎繇。众圣辅德,贤能佐职,教化大行,天下和洽,万民皆
安仁乐宜,各得其宜,动作应礼,从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此之谓也。尧在位七十载,乃逊於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
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
而天下治。孔子曰“《韶》尽美矣,又尽善矣”,此之谓也。至於殷纣,逆天暴
物,杀戮贤知,残贼百姓。伯夷、太公皆当世贤者,隐处而不为臣。守职之人皆
奔走逃亡,人於河海。天下毛乱,万民不安,故天下去殷而从周。文王顺天理
物,师用贤圣,是以闳夭、大颠、散宜生等亦聚於朝廷。爱施兆民,天下归之,
故太公起海滨而即三公也。当此之时,纣尚在上,尊卑昏乱,百姓散亡,故文王
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而不暇食也。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
王之文焉。繇此观之,帝王之条贯同,然而劳逸异者,所遇之时异也。孔子曰
“《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此之谓也。
臣闻制度文采玄黄之饰,所以明尊卑,异贵贱,而劝有德也。故《春秋》受
命所先制者,改正朔,易服色,所以应天也。然则宫室旌旗之制,有法而然者也。
故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俭非圣人之中制也。臣闻良玉不彖,资质
润美,不待刻彖,此亡异於达巷党人不学而自知也。然则常玉不彖,不成文
章;君子不学,不成其德。
臣闻圣王之治天下也,少则习之学,长则材诸位,爵禄以养其德,刑罚以威
其恶,故民晓於礼谊而耻犯其上。武王行大谊,平残贼,周公作礼乐以文之,至
於成康之隆,囹圄空虚四十馀年,此亦教化之渐而仁谊之流,非独伤肌肤之效也。
至秦则不然。师申商之法,行韩非之说,憎帝王之道,以贪狼为俗,非有文德以
教训於天下也。诛名而不察实,为善者不必免,而犯恶者未必刑也。是以百官皆
饰虚辞而不顾实,外有事君之礼,内有背上之心,造伪饰诈,趣利无耻;又好用
よ酷之吏,赋敛亡度,竭民财力,百姓散亡,不得从耕织之业,群盗并起。是以
刑者甚众,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
民免而无耻”,此之谓也。
今陛下并有天下,海内莫不率服,广览兼听,极群下之知,尽天下之美,至
德昭然,施於方外。夜郎、康居,殊方万里,说德归谊,此太平之致也。然而功
不加於百姓者,殆王心未加焉。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
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愿陛下因用所闻,设诚於内
而致行之,则三王何异哉!
陛下亲耕藉田以为农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思惟往古,而务以求贤,此
亦尧舜之用心也,然而未云获者,士素不厉也。夫不素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
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
原也。今以一郡一国之众,对亡应书者,是王道往往而绝也。臣愿陛下兴太学,
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今之郡守、县令,
民之师帅,所使承流而宣化也;故师帅不贤,则主德不宣,恩泽不流。今吏既亡
教训於下,或不承用主上之法,暴虐百姓,与奸为市,贫穷孤弱,冤苦失职,甚
不称陛下之意。是以阴阳错缪,氛气充塞,群生寡遂,黎民未济,皆长吏不明,
使至於此也。
夫长吏多出於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且
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差,非谓积日累久也。故小材虽累日,不离於小官;
贤材虽未久,不害为辅佐。是以有司竭力尽知,务治其业而以赴功。今则不然。
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淆,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
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
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诸侯、吏二千石皆尽心於求贤,
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遍得天下之贤人,则三王之盛易为,而尧舜之名可及也。
毋以日月为功,实试贤能为上,量材而授官,录德而定位,则廉耻殊路,贤不肖
异处矣。陛下加惠,宽臣之罪,令勿牵制於文,使得切磋究之,臣敢不尽愚!
(《汉书·董仲舒传》)
臣闻《论语》曰:“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今陛下幸加惠,留听於承
学之臣,复下明册,以切其意,而究尽圣德,非愚臣之所能具也。前所上对,条
贯靡竟,统纪不终,辞不别白,指不分明,此臣浅陋之罪也。
册曰:“善言天者必有征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验於今。”臣闻天者群物之祖
也,故遍覆包函而无所殊,建日月风雨以和之,经阴阳寒暑以成之。故圣人法天
而立道,亦溥爱而亡私,布德施仁以厚之,设谊立礼以导之。春者天之所以生也,
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
刑者君之所以罚也。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
之天道,下质诸人情,参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
《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
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古者修教训之官,
务以德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后,天下常亡一人之狱矣。今世废而不修,亡以化民,
民以故弃行谊而死财利,是以犯法而罪多,一岁之狱以万千数。以此见古之不可
不用也,故《春秋》变古则讥之。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
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於承天意,以顺命也;
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
大本举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异於群生,入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
谊,会聚相遇,则有耆老长幼之施;粲然有文以相接,欢然有恩以相爱,此人之
所以贵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服牛乘马,圈豹槛虎,是
其得天之灵,贵於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於天性,知自贵於
物;知自贵於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
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故孔子曰“不知命,亡以为君子”,
此之谓也。
册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浸微浸灭浸明浸昌之道,虚心以改。”臣闻
众少成多,积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ㄙ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於诸侯,舜兴
深山,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发於身,不
可掩也。言行,治之大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诗》
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故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日致其孝,善积而
名显,德章而身尊,此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
积恶在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
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也。
故桀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
夷而大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然犹享
国十馀年,此其浸微浸灭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
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
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毛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
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
舜乎!”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馀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
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
孔子曰:“殷因於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
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於虞,而独不言所损益
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
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
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
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
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
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毛,此大臣
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
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
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
凤皇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而陵夷若是?意
者有所失於古之道与?有所诡於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於天,党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
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於力,不动於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
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
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
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
民日削月,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得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
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
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
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
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
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
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於谊而急於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
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
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
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
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
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
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
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
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
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〇郊事对
廷尉臣汤昧死言:臣汤承制,以郊事问故胶西相仲舒。臣仲舒对曰:所闻古
者天子之礼,莫重於郊。郊常以正月上辛日者,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礼:三年
丧,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於宗庙,天尊於人也。《王制》曰:“祭天地
之牛角茧栗,宗庙之牛角握,宾客之牛角尺。”此言德滋美而牲滋微也。《春秋》
曰:“鲁祭周公,用白牲。”色白贵纯也,帝牲在涤三月,牲贵肥洁而不贪其大
也。凡养牲之道,务在肥洁而已。驹犊未能胜刍秩之食,莫如令食其母便。臣汤
谨问仲舒:“鲁祀周公用白牲,非礼也?”臣仲舒对曰:“礼也。”臣汤问:
“周天子用も,群公不毛。周公,诸公也,何以得用纯牲?”臣仲舒对曰:“武
王崩,成王幼,而在襁褓之中,周公继文武之业,成二圣之功,德渐天地,泽被
四海,故成王贤而贵之。诗曰:‘无德不报。’故成王使祭周公以白牡,上不得
与天子同色,下有异於诸侯。臣仲舒愚以为报德之礼。”臣汤问仲舒:“天子祭
天地,诸侯祭土,鲁何缘以祭郊?”臣仲舒对曰:“周公传成王,成王遂及圣,
功莫大於此。周公圣人也,有祭於天道,成王令鲁郊也。”臣汤问仲舒:“鲁祭
周公用白牲,其郊何用?”臣仲舒对曰:“鲁郊用纯も刚,周色尚赤,鲁以天子
命郊,故以も。”臣汤问仲舒:“祠宗庙或以鹜当凫,鹜非凫,可用否?”臣仲
舒对曰:“鹜非凫,凫非鹜也,臣闻孔子入太庙,每事问,慎之至也。陛下祭,
躬亲斋戒沐浴,以承宗庙,甚敬谨,奈何以凫当鹜,鹜当凫?名实不相应,以承
太庙,不亦不称乎?臣仲舒愚以为不可。臣犬马齿衰,赐骸骨,伏陋巷。陛下乃
幸使九卿问臣以朝廷之事,臣愚陋,曾不足以承明诏奉大对,臣仲舒冒死以闻。”
(《古文苑》。案:此对见《春秋繁露》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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