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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 





原著:西湖渔隐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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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花二娘巧智认情郎


世事从来不自由,千般思爱一时仇。情人谁肯因情死,先结冤家后聚头。

这四句诗,只为世人脱不得酒色财气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来。且说个只好
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长在松江府华亭县八团内川沙地方。他父亲名叫花遇春,年将半
百,单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欢喜。长成六岁,上学攻书,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聪
明,苦了先生。费尽许多力气,读了三年,书史一句不曾记得,不想到了十岁外,同
了几个学生。朝夕顽耍。父亲虽严,那里曾怕。先生虽教,那里肯听,他父亲见他不
像成器的了,想到这般顽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学,待他长成时,与他些本钱,
做些生意也罢。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读书了。后来一发拘束不定了,他母亲与
丈夫商议道:“孩儿不肖,年已长成。终日闲游,不能转头。不若娶一房媳妇与他,
或者拘留得住,那时劝他务些生业,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
迟。”即时就去寻了媒婆。那媒婆肚里都有单帐的。却说:“几家女子,曰某家某家
可好么?”遇春听了道:“这几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谁是姻缘,须当对神卜问,吉
者便成。”别了媒婆,竟投卜肆。占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缘。余非吉兆。“也罢,用了
徐家。”又见媒人,央他去说。原来此女幼年父母俱亡,并无亲族。倒在姑娘家里养
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无娘教训的女儿,故此十八岁尚未有人来定。恰好媒人去说。
这徐氏姑娘又与他相隔不远。向来晓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儿子近
日如何,自古媒人口,无裹斗。未免赞助些好话起来。那徐氏信了。即时出了八字。
因此花家选日成亲。少不得备成六礼,迎娶过门.请集诸亲。拜堂合卺。揭起方巾花
扇。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见:

秋水盈盈两眼,寿山淡淡双蛾。金莲小巧袜凌波,嫩脸风弹得破。唇似樱桃红绽,
鸟丝巧挽云螺。皆疑月殿坠嫦娥,只少天香玉兔。
诸人一见,果然生得美貌,无不十分称好,一夜龙烛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
满月,整治酒席。这也不题。
好笑这花林,娶了这般一个花枝般的浑家,尚兀自疏云懒雨,竟不合偏向乡里着
脚,过了几时,仍向街坊上结交了一个不才肖的单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纪有三十
岁了,专一好赌铁烂饮,诱人家儿子,哄他钱钞使用。这花林又着他哄骗了,回家将
妻子的衣饰暗地偷去花费,不想他妻子一日寻起衣饰,没了许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费
了,禀明了公婆。还存得几件衣物,送与婆婆藏了,公婆二人闻知,好生气恼,恨成
一病,两口恹恹,俱上床了。好个媳妇,早晚殷勤服侍,并无怨心。央邻请医,服药
调治,那里医得好。这花林犹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饰。见没得与他,几次发
起酒疯,把妻儿惊得半死。

且说李二白见花林的物件没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寻一个书生,姓任名龙,年
纪未上二十,他父亲在日,是个三考出身,后来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
亡过,止存老母、童仆在家。妻子虽定,尚未成亲。故此自己往城外攻书。曾与李二
白在亲戚家中会酒,有一面之交。一日,途中不期相遇,叙了寒温。恰好又遇着花林,
各叙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两个,竟至酒楼上做一个薄薄东道,请着任龙,席上猜三
道五,甜言密语,十分着意。这任龙是个小官心性,一时间又上了他的钩子。次日就
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念着之乎者也了,终日思饮索食,这
花林又是个好酒之徒,故终日亲近了这酒肉弟兄,竟不想着柴米夫妻,他父母一日重
一日,那里医治得好。遇春一命呜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邻家,四处寻觅,方得回
来。未见哭了几声。三朝头七,这倒亏了任李二人相帮。入棺出殡,治丧料理。不料
母亲病重,相继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才清净。余剩得些衣衫首饰,妻子又难收
管,尽将去买酒吃食,使费起来,这番没了父母,竞在家中和哄了,那李二白生出主
意道:“我们虽异姓骨肉,必要患难相扶。须结拜为弟兄,庶可齐心协力。我年纪痴
长,叨做长兄。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声道:“正该如此。”
三个吃了些香灰酒,从此穿房入户。李二唤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与同胞
兄弟一般儿亲热。这李二见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爱慕。每席间将眼角传情,花二娘
并不理帐他。丈夫虽然不在行,也看不得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举止风流。
二娘十分有意,常将笑脸迎他。任三官虽然晓得,极慕二娘标致。只因花二气性太刚
,倘有些风声,反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买了一些酒肴,着妻子厨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厢吃酒。
谈话中间,酒觉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来。”即便收了冷酒,竟至厨
下取酒来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几杯酒,那脸儿如雪映红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鱼。
三官要取火暖酒,见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开些,待我来取一火儿。”
花二娘心儿里有些带邪的了,听着这话,佯疑起来,带着笑骂道:“小油花什么说话,
来讨我便宜么?”任三官暗想道:“这话无心说的,倒想邪了。”便把二娘看一看,
见他微微笑眼,脸带微红,一时间欲火起了,大着胆,带着笑,将捱到凳上同坐。二
娘把身子一让,被三官并坐了。任三便将双手去捧过脸来,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搂
抱,吐过舌尖,亲了一下。任三道:“自从一见,想你到今。不料你这般有趣的。怎
生与你得一会,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难,你既有心,可出去将二哥灌得大醉,
你同李二同去,我打发开二哥睡了,你傍晚再来。遂你之心。可么?”三官道:“多
感美情。只要开门等我,万万不可失信。”二娘微笑点首。连忙把冷酒换了一壶热的,
并煮鱼拿到外厢,一齐又吃。三官有心,将大碗酒把花二灌得东倒西歪。天色将晚,
李二道:“三官去罢。”三官故意相帮,收拾碗盏进内,与二娘又叮嘱一番,方出来
与李二同去。二娘扶了花二上楼,与他脱衣睡倒。二娘重下楼,收拾已毕,出去掩上
大门。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门道:“可轻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内轩道:
“你坐在此,待我上楼看他一看便来。”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搂住二娘推在
凳上,两下云雨起来。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来标致,二来知趣。二娘十分得趣,
怎见得:
色胆如天,不顾隔墙有耳。欲心似火,那管隙户人窥。初似渴龙喷井,后如饿虎
擒羊。啧啧有声,铁汉听时心也乱。吁吁微气。泥神看处也魂消。紧紧相偎难罢手,
轻轻耳畔俏声高。

花二娘从做亲已来,不知道这般有趣。任三见他知趣,放出气力。两个时辰,方
才罢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这般有趣,今朝方尝得这般滋味。但
愿常常聚首方好。只是可奈李二这厮,每每把眼调情,我不理他。不可将今番事泄漏
些风声与他。那时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亲嫂不弃,感恩无
地,我怎肯卖俏行奸。天地亦难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几时又得聚会?”任三道:
“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与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
将深,不如且别,再图后会罢。”任三道:“既如此,再与你好一会儿去,”正待再
整鸾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菜。二人吃了一惊。忙回道:“我拿来了。”悄悄
送着三官出去,拴好大门,送茶与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么还不来睡?”二娘回
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闲话休题。次早花二又去寻着李二同觅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随口儿说:
“昨晚有一表亲,京中初回,今日老母着我去望他。想转得来时,天色必晚了。闻知
今日海边,有一班妓女上台扮戏,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
亲。 我与你去看戏如何? ”李二道:“倘然没戏,空走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
“我有一个旧亲,住在海边,若无戏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听见说个
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别了罢。”三人一哄而散。

不说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说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银子;着一小厮唤名文助
随了,卖办些酒食,拿到花家门首。着小厮认了花家门径,着他先去,不可说与奶奶
知道。自己叩门而入。见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才被我哄到海边去了,一来往有三
十余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备得些酒果在此,且与你盘桓一日。”二娘
道: “如此极好。 “把门掩上。三官炊火,二娘当厨,不时间都已完备。二娘道:
“我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倘你哥哥一时回家来,也未可知。若被遇见,如何是好?
向日公姿后边建有卧室一间,经日关闭到今日,且是僻静清洁。我想起来,到那时饮
酒欢会,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么?”任三听说,欢喜之极。即时往后边。开
门一看,里边床帐桌椅,件件端正,打扫得且是洁静。壁上有诗一首道:
轩居容膝足盘桓,斗室其如地位宽。壶里有天通碧汉,世间无地隔尘寰。谁人得
似陶元亮,我辈终惭管幼安。心境但然无窒碍,座中只好著蒲团。

看罢,即将酒肴果品摆下。两人并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盏,欢容笑口,媚眼调
情。自古道:“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调得火滚,搂坐一堆。就在床上取乐起
来。这一番与昨晚不同。怎见得不同?
只见:
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星期月约,幸逢巫楚之缘。一个年少书生,久遭无妇
之鳏,初遇佳人,好似投肢在漆。一个青春荡妇,向守有夫之寡,喜逢倩种,浑如伴
蜜于糖。也不尝欺香翠幌。也不管挣断罗裳。
正是:
雨将云兵起战场,花营锦阵布旗枪。手忙脚乱高低敌,舌剑唇刀吞吐忙。
两人欢乐之极。满心足意而罢。整着残肴,欢饮一番。二娘道:“乐不可极。如
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后会不难了。”三官道:“有理。只要你我同心,管取天
长地久。”言罢作别。竞自出门去了。

不移时,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迟一步。定然撞见了。”
自此任三官便不与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张着空儿便与二娘偷乐。若花二不时归家,
他便躲入后房避了。故此两不撞见。只是李二又少了一个大老官,甚是没兴,常常撞
到花家里来寻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门不掩上的,便撞入内轩。向道:“二哥可在家么?“二娘
在内苑:“不在。”李二听了这娇滴滴之声音,淫心萌动。常有此心,奈花二碍眼。
今听得不在家中,便走进里面道:“二娘见礼了。”二娘答礼道,“伯怕外边请坐。”
辛二笑道:“二娘,向时兄弟在家,我倒常在里边坐着。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
打发外边去坐!二娘,你这般一个标致人儿,怎生说出这般不知趣的话来!”二娘正
着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当外坐,怎生倒胡说起来!”李二动了心火,
大胆跑过去要搂,早被二娘一闪,倒往外边跑了出来,一张脸红涨了大怒,恰好花二
撞回,看见二娘面有怒色,忙问道:“你为何着恼?”二娘尚未回答,李二听见说话,
闯将出来。花二一见,满肚皮疑心起来。二娘走了进去。花二问道:“李二哥,为着
甚事,二娘着恼?”李二道:“我因乏兴,寻你走走。来问二娘,二娘说你不在。我
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说。因此到里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着恼。”花二是个
耳软的直人,竞不疑着甚的,也不去问妻子,便对李二道:“二哥,妇人家心性,不
要责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罢。”两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回。二娘见他酒醉的
了,欲待要说起,恐他性子发作,连累自身,不是耍的。只得耐着不言。

到次早,见花二不问起来,不敢开口。李二从此不十分敢来寻花二了。花二也常
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间不须说起,至于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
二回来,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寻起二娘作些勾当,故此二娘倒得与三
官十分畅快。三官或在花家房里过夜,或接连三日五日不出门,与花二、李二竟自断
绝了往来。李二心中好闷,想道:“花家妇人,不像个贞静的。少不得终有奸谋破绽,
待我慢慢看着。若还有些破绽,定不饶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后探听。

恰好一日,远远望见任三走进花家而来,他连忙在对门裁缝店内看着。只见任三
竟自推门进去了。有一个时辰,尚不见出来。李二连忙走到花家门首一望,不见些儿
动静。把门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里。敢是留他吃酒,
故此不出来了。”便把门敲上两下。只见二娘出来问道:“是那一个敲门?”李二道:
“是我,来寻二哥讲话。”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妇人怪人,
故意回的,不免说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么在里面这半日还不出来?
”二娘道:“你见鬼了,任三官多时不到我家来了,谁见来的?”李二道:“我亲眼
见他来的,你还说不在!”二娘怒道:“这等你进来寻!”便出来把门开了。李二想
道:“古怪,难道我真见了鬼不成!岂有此理。”便大着步往里进,四周一看,并无
踪影。他再也不想有后房的。便飞跑上楼去看。那有三官影儿。倒没趣了。飞走下楼
阁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万奴才,骂得一个不住。

不期花二归家,见二娘骂人,问道:“你在此骂谁?”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
甚么拈香!这狗才十分无礼,前番你不在家,他竟人内室调戏着我。我走了出来,恰
好你回来。你亲眼见的。他今日又来戏我,我骂将起来,方才走去。这般恶兽,还要
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时大怒起来,骂道:“这个人面首心强盗,我前番却被他瞒了。
你怎么不说!今日又这般可恶。杀这强盗,方消我恨。”竟上楼取了床头利刀,下楼
赶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与他,方才可杀。自古捉
奸见双,你竟把他杀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后与他绝了交便罢了。何苦如此。”花二
的耳朵绵软的,被妻子一说,甚觉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说:“便宜了他,幸喜我浑
家不是这般人。若是不贞洁的,岂不被他玷辱,被人耻笑。”二娘背地里笑了一声,
向厨下取了些酒莱道:“不用忙了,快来吃一杯儿去睡了罢。这样小人,容忍他些。”
花二闷闷的吃了几杯竟自上楼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莱,往后房来,与任三吃。将李二之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
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见,倒不好了。我
不如在此过夜,到明目早早梳洗,坐在外边,只说寻二哥说话,与他同出门去,方可
无碍。”二娘道:“这话倒甚是有理。只是此番去,你且慢些来。李二毕竟探听,倘
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个小厮,名唤文助,认得你家的。我使他常
来打听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请他吃几杯酒儿。着文助斟酒,
待他识熟了面,然后着他送些小意思与我们。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来。”三官
道:“此计必须如此方可。”两人同吃些酒儿,未免做些风月事情,方上楼去。

次早,三官起来,早已梳洗。先把大门开了,坐在外厢。叫:“二哥在么?”二
娘在内,假应一声,上楼说与丈夫知道:“任三叔寻你。想他许久不来,莫非李二央
他来释非? 切不可又去与那强盗来相交了。 ”花二连忙梳洗下楼,与任三施礼道:
“三官为何一向少会?”三官道,“小弟因宗师发牌县考,一向学业荒疏,故此到馆
中搬火,久失亲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来望兄。不知一向纳福么?”花二
说: “托庇贤弟, 你会见李二么?”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花二道:
“不必说起这畜生。”将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说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说得
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这样心肠!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
了弟妇,他未免也来轻薄。岂不闻免死狐悲,物伤其类!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恼
了。兄同小弟到家散闷如何?”

花工同了三官到家里,只见堂上有人说话。把眼一看,恰是一个说亲的媒人。与
任三官配的亲,为女家催完亲事。等紧要过门。他母亲道:“又未择日,尚未催妆。
须由我家料理停当,方可完姻。怎么女家反这般催促?”花二、任三听了,一齐笑着
见礼。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饮到红日西斜,别了任家出门。花二与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问道:“媒
翁先生,为何女家十分上紧,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穷,
催他做亲,好受些财礼使用么?”媒人道:“他家姓张,乃是个三考出身,做了三任
官。去年升了王府典膳回来的,家约有数万金,那得会穷!”花二想了道:“奇了,
这等毕竟为何?”媒人问道:“兄与任家官人相厚的么?”花二道:“意气相投,情
同骨肉。 ” 媒人道,“这等,兄说的话,必定肯听的了。府上在何处?”花二道:
“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议。必须到府上,方可实言。”两人到了花家,分
了宾主。二娘点茶吃了。花二又问起原由。媒人道:“见兄老诚,自然是口谨的。才
与兄议。万万不可与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见教,断不敢言。”媒人道:“任
官人定的女子,年纪二十岁。闺中不谨,腹中有了利钱。他父亲往京中去了。是他令
堂悄地央人接亲,要我及早催他过门,以免露丑。许我十两银子相谢。我方才见说不
来,心中烦闷。想此也必须得花兄暗地赞助。若得早娶,愿将所谢之银均分。”花二
心下暗暗想了道:“领教,领教。”媒人道:“千万言语谨密些。”花二道:“不须
分付。”媒人道:“尚有未尽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几步,方可悉告。”花二
同出门去了。

二娘在门后,初然听了此人说任官人三个字。他便半步不移,细细听了前后说话、
暗暗叹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远,信不诬矣。”他又想道:“丈夫倘
去相劝,毕婚之后,无甚说话方好,倘三郎识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寻死,
岂不可惜。若不劝丈夫管他,倘此女父亲回来,看出光景,将女儿断送性命,也末可
知。也罢,且待他回来,再作商议。”只因花二娘起了一点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后来
救他一命。这是后话。

且说花二归家, 二娘道: “方才之说,我己尽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
“娘子,这件事不难。我劝三官将计就计。省事些娶了过门。我又有酒吃,又有五两
银子。有何难哉!”二娘晓得他耳朵绵软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说得听也好,
万一不听,你岂不坏了好朋友的面情!这五两银子,也有用了的日子,况未必有无。
我想人生在世,当为人排难分忧。今任三妻子之忧,那任三忧愁一般。当拔刀相助,
水火不避,才是丈夫所为。你若听,我倒有一计较在此。”花二道:“贤妻有何妙计,
何不为我说之。”二娘道:“方才媒人所言,肚儿高将起来。想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光
景。何不赎一服通经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计虽好,怎生样一个
计较赎与他吃?”二娘道:“不难,明日将我抬到他家,扬言我是任家内亲,央告我
来说话。他家自然不疑。毕竟他母亲出来接我。我悄俏将此言与他母亲一说。自然妥
当。”花二道:“好便好,只是先要破费药金。”二娘道:“痴子,若是妥当,那十
两银子都是你的。”花二听了,拍掌大笑:“好计,好计!”

次日早起,打点了药金,竟往生药辅中赎了一服下药,又去唤了一乘轿子与二娘
坐了,竟抬至张典膳家中。奶奶迎进,叙了寒温,吃罢了茶,奶奶问道:“尊姓?”
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内房讲话。”奶奶引了进房,坐定。二娘
命众女使俱出外边,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说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红了又红,千
恩万谢,感激无地。一面整酒,一面连忙热了好酒,到女儿房里。通知了此话,把药
服了。一时间,一阵肚疼,骨碌碌滚将下来,都是血块。后来落下一阵东西,在马桶
内了。奶奶道:“谢天谢地,多感祖宗有幸,逢着花二娘这个救星。”欢欢喜喜安顿
女儿睡了。连忙去房中见了二娘,谢了又谢。将酒就摆在房内,三杯五盏。二娘起身
告辞,奶奶再三苦留不住,开箱取了一封银子,一对金钗,-双尺头,一枝金簪,送
与二娘道:“些须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长,报恩有日,幸匆见怪。”二娘千恩万
谢,上轿而归。

天色已晚,花二见妻子归家,打发了轿夫,进内忙问事体如何。二娘把日间之事,
细细说了一遍。将他送的物件,把与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满地滚跳道:“我明日与
任三官说知,还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这是阴骘事情,所以去救他,若
与三官说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几乎错了。还是贤妻有些见识,
紧紧记在心中,再不说了。”二娘以后与任三官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话分两头,且说李二自从那日见了任三,又寻不着,又被他妻子骂了一场,心中
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对邻一个周裁缝家门口坐下。那周裁缝道:“李官人,想是来
寻花官人么?”李二道:“正是。”周裁缝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师父,
你曾见任三官。这一向到花家里来么?”。那周裁缝极口快的,便过:“他是不出门
的主顾。怎么倒来问我!”李二过:“我前日分明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进去了
一番,又不见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气,心内不甘,你若晓得这头路,我断不负你。”
那周裁缝是个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这几时不管人间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
教他做出来了。”李二道:“周师父,你若肯帮我做事,我当奉酬白金五两。”周裁
缝听见说许了五两银子,就欢喜起来,忙道:“若要如此,必须生个计较。此事一不
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与他丈夫说知,一齐捉奸,方免无事。”李二道:“可恨
淫妇,必在丈夫面前骂言说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门。今虽欲通言,奈无由得汁。”裁
缝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间三言两语,激起性子了,自然妥当。
他若不听你,你却教他问我,我自搬他一场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这几日
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缝道:“只有一个张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只
坐在这里等着便了。”

李二计议已定。次日怀些酒资,恰好撞着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还礼,眼看
别处。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听一面说,便见相离别。我有许多为你
心腹话,不曾与你说罢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听他说有心腹话,只得道:“有何
话快说来!”孪二见他答话,连忙扯了,竟上酒楼。将酒筛下一盏,送与花二。花二
只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盏,道:“有话快说。”李二道:“且慢些,说将来,恐你
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发疑心,只得又吃了几盏道:“大丈夫说话不明由,如钝剑
伤人。说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罢,你既不道,我也
不吃了,去罢。”李二道:“说来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
李二道:“也罢,说与你知,怪不怪凭你便是。那任三这几时你曾会他么?”花二道:
“数日前,他馆中回来,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说道:“哥,前日二
娘骂我这日,任三到你家来。二娘把他藏在家里,被我知道了,要进去搜捉。因此二
娘急了,反骂将起来的。你是个大丈夫,不可被妇人骗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
好端正的,怎歪说起这般说话。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该直说了是。
今据你此言, 他两人一定有奸了。 此事不是当耍的,可直直说来我听。”李二道:
“说也没干。我亲眼见他进去多时,不见出来,所以要搜。若是假说,天诛地灭。你
若再不信,去问你邻居周裁缝便是。”花二说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时不见
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过夜,被你知觉,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门。反说来寻我,同
我出门,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杀了二人,方消
我恨。”李二道:“且禁声。事倘不成,反为不美。还须定计,方可除之,”花二忙
问何计较, 李二道: “计较倒有,只是不可又被二娘识破,反受其害。”花二道:
“不妨不妨,我自然谨密就是了。”李二道:“事不宜迟,你可今晚扬言,假说明早
要在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约任三到家里说话。不可等他来,你可先出门去。他若
来见你不在家,自然又留过夜,待我与你探听,如在时,报你知道。你却回家下手便
了。”花二道:“是了。且别着,明日再会。”李二道:“万不可泄漏。”花二说:
“不须分付了。”

竟到门首,恰好裁缝在家,叫道:“周师父,有一句话出来问你。”那老周见了
花林,便心照了。忙说:“有何见教?想是要我裁衣么?”花二道:“你不可瞒我。
我这件事,也料难瞒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见来么?”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
家不管这等闲事。此乃阴骘之事。罪过,罪过。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只要自己谨
慎些儿就是了。何必问我。”花二听了这几句话,实在是了。道声请了,便回家,扯
开了门,倒假意儿全无恼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与我打点着,备些酒莱。”
二娘道:“你去何干?”花二道:“去寻一个人讲话。”二娘暗暗欢喜不题。
且说那李二说这场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问周裁缝。不免随
步儿走到裁缝门首一问。”老周看见了李二,连忙走将出来,将花二问的情由叙了一
遍道:“十分相信了。”又问李二道:“何计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只说出路,
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说话。倘或走来,见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钩了。那时我与他探听,
果然如此,去报老花。管取双双都做无头之鬼,方称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
失信。”李二辽:“这些小事,不须分付。”竞去了。

且说次日,花二起来,对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扰了任三官,今
日顺便安排些小莱儿,添着几味,请他来答席。我如今去约他,他若来迟,你就陪他
吃了便是。”二娘满心欢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买些物件,一面见了李
二,约定今日看任三动静,先将那把利刀交与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见了任三,约他下
午到家说话不题。

且说周裁缝被张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来不能延推,只得
去做。须臾,奶奶出来道:“师父为何事不来,担搁到如今?”这老周叫声道:“奶
奶,只因穷忙,误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对门邻舍花家,有天大一桩事,我要在家里看
看的。被管家逼不过,只得走了来。”奶奶听他说出花家两字,问道:“莫非是那花
林家里么?”老周道:“正是。奶奶为何又晓得?”奶奶道:“他家与我有亲。今日
他家有何大事,可对我说。”老周道:“既是令亲,不便说得。”奶奶道:“不妨。
有话快说。”老周原是个口快的人,见逼得紧,料想毕竟难以隐瞒。便道:“莫怪了
我,实对你说,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娆标致,与一个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

“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么人?”老周道:“他父亲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着紧道:
“他两个敢做出此事来了么?”道:“走长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
浑水。二娘不肯,后来被他撞破了。昨日与花林说知,今日李二定计,假说花林往府
城中去,反约任三来家,料然二娘留他过夜。今晚双双定做无头之鬼矣。”张家奶奶
道:“你缘何晓得?”道:“李二与我极厚,他说与我,叫我相帮他动手。故此晓得。
”那奶奶听了这番言语,三脚两步,竟入女儿房中,一五一十,尽情说了一遍。女儿
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响,我亲去与二娘说知,救他一命。
报他前日之恩。一面着家人骑马速到任家,说与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
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门,可保无事。”女儿道:“娘既自去,还用速些方好。
”即时唤了女轿,飞也似抬到花家。轿夫叩门,二娘听见门响,只说是任三官到了,
开门一看,恰是张奶奶。又惊又喜,忙忙施礼。称谢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里?”
二娘道:“为府城里有事,出门去不多时。”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里面请坐。”二人轩子里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说了一
遍,惊得二娘面如土色,牙关打战。呆了一会,倒身拜谢:“此事若非奶奶来说,必
遭毒手。”奶奶道:“一来答报前思,二来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尽,就将请三
官酒食摆将出来,请奶奶吃了几杯。辞别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出门。未及几步,只见张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
了。附耳低言,说了一回。三官大惊失色,沉吟一会,道:“知道了。”打发张家之
人进了内吃饭。自家回身坐在书房里想:“我不去,谅二娘无害。不免写一封字,着
文助拿了,只说有事,不及领酒。花二见时,必不生疑心。”即时封好,文助拿了,
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当道:“叫三爷切不可来。”按下不题。
且说李二留花林在家饮酒,只等任三上钩。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
走到任家。问一个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爷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么?”那管家便
信口儿道:“去了。”李二见说,欢天真地走回与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
花林咬牙切齿道:“可恨,可恨。”李二劝着,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动手。”
不觉天色将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听,或在你家楼上,或
在后轩。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
两碗。我去看了动静来回你。”

且说二娘心下思量,没有汉子,怕他怎的。只是可恨李二,他帮我丈夫,害我性
命,想他必然先来探听。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先将灯火
点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门半掩着,自己坐在中门。暗地里专等李二来。
不想李二把门一推,却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门探听。二娘认定果是李二,
便叫道:“三郎,这边来。”把李二一把搂定·便去扯他裤子。李二一时浑了,欲火
难禁,想道:“日常要与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认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说。”两
个在轩子内弄将起来。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复花林,说任三不来,
且再理会,留下此妇,再图久远。”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势,李二十分得趣。

且说花林等得不奈烦了,想道:“为何不见来?想是撞着任贼,厮闹起来。倘被
此贼走了去,怎生气得他过。”提刀在手,一口气走至门首。见门开的,竟往里走。
二娘一心儿听着,听得脚步响,知是花林来了。便大叫:“四邻人等,有人见我丈夫
不在家,在此强奸我。快快走来捉他。”李二听见,要走,被二娘紧紧拘定,那里动
得。花林为人极莽,上前摸着奸夫,一把头发抽住,不由分说,一刀便砍,头已下地。
花二又来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门拴在手,花二不提防,被二娘将刀扑地一打,那刀早
已堕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里去了。花二道:“淫妇,休得
撒野。我闻知任贼向来与你通好,今日特来杀汝。今奸夫现死,你何敢无礼!”上前
来捉,被二娘将拴照手一下,叫声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决不干休。”二
娘骂道:“痴蠢东西,世上只有和奸杀妻子。我在此叫喊,你为丈夫的,帮我拿他,
方是道理。怎么杀了强奸的人,又要杀我。世有此理么!”花林骂道:“休得油嘴。
李二说,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来杀,你故此反叫强奸。思留生命。休想饶
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寻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个读书人,那有此心。”花
林道:“还要油嘴,一个任贼,现杀死在地,还这般可恶。”二娘道:“蠢东西,方
才李二进门,他道,二娘,向来慕你姿容,相求几次,今日从我,救你一死,若不相
从,你命休矣。说罢,把找牵倒在此。我坚执不从,被他就强奸了。叫得口干。那得
人来救我。你杀的是李二,怎说是任三!”花林走到尸旁,取灯相照。把头提起,仔
细一看,吃了一惊。竟连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几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计。方才
狠留住我。他自先来行奸。他想我决未来,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问
你,任三今日几时去的?”二娘道:“他不曾来。你出门不多时,着一小厮,拿一封
字儿道寄与你看。”即将这封字,递与花林。花林洗静了手,灯下拆开一看,上写着:
荷蒙宠召,本当拜领。闻兄往府公干,恐误尊驾。心领盛情,容后面谢。不尽。
弟任三顿首
花二看罢道:“原来不至我家。李二又与我说来了,一发情弊显然了。杀得好。
险些儿误了你一条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为好,撒手不为奸,捉贼见赃,捉
奸见双。好没来头,为何杀得我!只是这死尸,看你如何发放!”花林想了一会道:
“拿一条口袋,将来袋起。驼去丢在李二家中。况他井无甚人往来,那里知道是我家
杀的。只要瞒得外边邻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缝闭着门。间壁王阿爹往女儿
家去了。这边张家,下乡差使,阿妈也不在家。我方才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
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装了送去。”先将地洒上清水,洗得洁洁静静,相帮花
林背上了肩,一气走,竟到李二门首,把门推开,将尸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内。
到家,只见二娘倚门相候。花二道:“为何站在此间?”二娘道:“里面坐着,
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来打了一个醋炭,整起酒来对吃。
上床倒取乐一番。

二娘从此收了心。与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独自无人,不若接来,家下相
伴着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游手好闲了。将前日张家
送的物件,变换作了本钱,做了生意过活。”二娘喜道:“这般才是。”任三官也收
了心。竟择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顺,再不想去到花家闲走了。不必提起。
且说那口快的老周在张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时已将黄昏。往李二门首经过,想道:
“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当之时,取他的五两头。”不免推推门看,见门是开的。
“原来已回家了。”一头叫,一头往内走。绊着尸首,跌在尸上,把手摸着是人,怎
生睡在地上?又湿渌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来取便了。扒得起来。
身上跌烂湿。把门带上了。一步步走回来。将匙开了,进门也无灯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说次日,那李二邻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还未开门。”信
手一推,见身首异处,大吃一惊。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杀死在此。”
不时间,哄动了许多人。地方总甲看道:“莫忙,现有血迹在此,大家都走不开,一
步步挨寻将去,看在何处地方,必有分晓。”众人一齐跟寻血路,直走到周裁缝门首
便没了。看他门是闭的,众人乱敲乱打。惊得老周跳起床来,披了衣服,下床开门一
看,众人见他满衣是血,都一声喊道:“是了,是了。”登时推的推,扭的扭,竟到
华亭县,禀了太爷。那知县未免三推六问。那老人家又那里受得刑起,死去还魂,押
入牢中,做着一桩疑狱。一面着地方里甲,即同收尸回报。后来周裁缝死在牢中,拖
出去丢在万人坑内,未免猪拖狗扯。只因舌尖口快,又贪着五两银子,竟要害人性命,
合受此报,花二娘命该刀下身亡,只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这点好心,故使奶奶答
救了这条性命。正是:
心好只好,心恶只恶。仔细看来,上天不错。

总评:

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纵之风。愚昧之夫,乃至妻纲乖戾,机事不密,害即随之。
身殒沟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鱼水。香偷玉窃者,两心相照也。生来不
是风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学步邯郸,只因财帛点动人心。亦冀狼贪,周裁缝之妄
登垄断。花二娘出奇制胜,智者不及。盖救人者还自救。李二自冒险危身,愚者不为。
杀人者还自杀,天网恢恢,报应不爽。致于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叠邪淫,任三断绝
思爱,急流勇退。若三人者,从情痴内得已觉之灵机,于苦海中识回头之彼岸。较之
今日蝇趋蚁附,恋恋于势利之场者,大相远矣。

~~~~~~~~~卷一 终~~~~~~

第二回 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英雄赳赳冠时髦,三十年前学六韬。铜柱津头怀马援,玉门关外老班超。金貂闪
烁簪缨贵,竹帛光荣汗马劳。圣代只今多雨露,圆花新赐锦宫袍。

这八句诗,单说万历三十年间,叛贼杨应龙作反。可怜遇贼人家,无不受害。致
使人离财散,家室一空。拿着精壮男子,抵冲头阵。少年艳冶妇女,掳在帐中,恣意
取乐。也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极。正是:
宁为太平人,莫作乱世人。
那时各路发兵征剿,杨应龙难敌,一时自刎而亡。余众杀的杀,走的走,尽皆散
了。这各路军兵不免回归。那本处乡绅,现任官府,治酒请着各路将军,感他保守有
功。
有诗为证:
北垣新阁拜龙骧,独立营门剑有光。雕拔夜云知御苑,马随青帝踏花香。诸番悉
静三边戍,六国平来两鬓霜。归去朝端如有问,肯令王剪在频阳。
这些兵士们。一个个欢天喜地,
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哪一个身边没有几十两银子带回,恨不能插翅儿飞到家里。其中也有阵亡的,也
有搠伤带病的,其时浙江省内,有一兵士,姓吴名胜,字千里,乃金华府义乌县人。
年纪方交二十岁。气力颇有十分,当时别了父母,随了主师出征,得胜还家,十分之
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粮坐粮,犒赏衣甲等银也有数十两,他心中想道:“且喜积下
许多银子,归家完婚。使费一应足了。”又想道:“战场上阵亡许多伙伴,身边俱有
金银,不若待我探取归家,慢慢受用。正是见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将行李安了客
店,自己竞往沙场尽力搜寻。竟得了千余之数。连忙置办一付罗担,将金祖满装,独
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盘诘征士,腰牌照验,谁敢留难。每日晓行夜住,不止一日,
已到江西新城县地方。·天色已晚,并无客店,心下着忙。虽然身上有些气力,路中
恐有强人,寡不敌众,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计,将这担银子拖到一个深草丛中藏了,
插标为记。空身向前,寻觅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见些儿灯火,上前一看,是个人
家。吴胜见了,即使叩门。只见里边拿了灯火问道:“是谁叩门?”开门了出来,吴
胜一见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人,也便道:“长者见礼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灯,回礼
道:“不敢。”请进了门道:“黄昏到来,有何见谕?”吴胜道:“不该暮夜唐突,
容求登堂奉禀。”
主人拴上大门,取了灯,引至堂上,分宾主坐定。吴胜说:“在下是浙江金华府
义乌县人,姓吴名胜,贱号千里。只因杨应龙作乱,有力投军,随师征剿。幸喜平贼
还家,一路上多赶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没处相寻客店。若是长者近处有歇宿人家,
烦为指引。若是没有,大胆借宿一宵,自当奉谢。请问长者高姓尊名?”陈栋见他身
虽武士,口却能文。答道:“不佞姓陈名栋。本地人氏。此地宿店尽有,何苦又去黑
夜相寻。不嫌草榻,权宿一宵。只是不知大驾至,有失款待。”即时分付家下,快备
现成酒饭。吴胜感激不尽。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价借一位。
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暂置一处。今观长者高谊,不若挑在高居,以
免一宵记念。”陈栋道:“何不早说。”连忙叫小二快来。小二应了一声,立在堂前。
陈栋道:“快拿了火把,同这位长官,往前面村落,一担物件,可代他挑了来。”
小二即时点着火炬,随了吴胜,竟至彼处认标,挑着回来。一路儿担重,歇了又
歇,道:“是何宝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银么?”吴胜道:“也有些儿在内,待挑
至府上,自然谢你。”小二想道:“多分是个强人无疑,不然为何有如此重的金银。”
道:“客官,你作何主意,趁这许多财物?”吴胜道:“我身充行伍,积攒下的。”
小二道:“家有何亲戚?”吴胜说:“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觉闲话之间,已到陈宅,扣门挑进放下。陈栋置酒于西首小房,接了吴胜坐下,
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边。说到:“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个强盗。”陈栋
惊问道:“怎见得?”小二道:“方才一担,都是金银。挑得我两肩肿痛。若是放了
他去,前面做出事来,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结果了他,取了他许多财宝,倒是干
净。”陈栋道:“人来投主,怎么起得此心。”小二进:“不可没了主意,后来懊侮
迟了。况且他是杀人放火来的,我们处置他,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何罪过。”
这是:
我本无心求宝贵,那知富贵逼人来。
陈栋初时一个好人,被小二说了一番,也没主意。“据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
命?”小二道:“他目今现有一把利刀。只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断送。不要你老人家
费心便了。”陈栋道:“阿弥陀佛,随你罢。”
重至小房陪着坐了。吴胜道:“方才见尊价与长者言久,莫非内客为在下搅扰见
怪么?”陈栋道:“吴先生见差了,小使与老夫说,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
要去杀鸡宰鹅。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诚来请便了。所以言语良
久,有失奉陪,休得见疑。”吴胜感激不尽。
那小二烫了热酒,只顾劝饮。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吴胜辛苦多时的人了,那里
支撑得住,不觉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须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几
推,全然不动,小二把酒筛上几碗,流水而吃,去担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灯后,又
吃个长流水,酒已醉,胆已大。去把吴胜一推,动也不动,连忙解开他身上衣服,把
绳捆定。陈栋躲人屏后。小二持刀在手,照着心窝,着实一剌,进内五寸。那吴胜在
床上一跳,滚下床来乱跌。被小二尽力按着,看看气绝,手足冰冷。
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陈栋道:“阿弥陀佛,便饶也罢。”小二笑道:“分上讲迟了。”
去拿一把锄头,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尸骸,是罪过的。”陈栋拿了灯笼,
小二驼了尸首,走到对面盘山脚下。掘了一个土坑,把一条草席。裹了尸首,放在坑
里。把土填平了。
归家取出担来,俱是布袱的银子,约有二千余两。陈栋夫妻一时间富贵起来。自
想今日之事,多亏小二,况且年过半百,并无男女,就把小二认做亲儿,娶了一房美
貌的媳妇。家下收租囤米,放债买田,不须三个年头,家私已积半万。乡民称他为员
外,称妻子为夫人。他一门大小,好不快活。真个牛马成群,懂仆作队。
一日,员外乘马往东庄取债。适逢农事正殷,静尔观之。有词证曰:
东郊农事已兴,北郭春人恒聚。荒村破屋,无不动其犁锄。沐雨栉风,亦相从于
耒【此字为耒+吕】。陌上堪驱秧马,路旁逢驾粪车。摊饭庄丁,投足便眠野草;馈
浆田妇,满头尽插山花。桔槔月下相闻,【此字为衤+发】【此字为衤+爽】雨中共
语。往来里巷,少有闲人。嬉笑沟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岁序,瓦盘数长儿孙,一
人耕,九人食,乐且无饥。五母鸡,二母彘,老不失肉、贵金不如贵粟,骑马争如骑
牛。又如未盘杜酒,同井相遗。野曲山歌,邻墟互答。家籍上农之户,子举力田之科。
如京如坻,纳稼以供王税。不蝗不旱,洗腆以奉亲颜。验工力之怠勤,较收成之丰勤。
作为春酒,介眉寿千万年。劳彼岁工,诵豳风于七月。付藏风雅,俗是陶唐。难更四
序忙闲,岂识一生悲戚。笑他服贾,终年只拥风波。何似躬耕,每饭不离妻子。岂不
为田家乐乎。
员外观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户十两租息,吃了午饭,骑马而回。往一溪边行过,
那马见了溪水,住了双蹄,吃个不住。员外骑在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马带在岸边,
下了马,将他挂在近水柳树上,凭他自吃。自己走到前边一个人家,恰好有条板凳,
放在门外。员外见了,把扇儿扇上一番,去了浮尘,倒身坐下。只见里边走出一个小
娃子,有三岁上下光景。见了员外,笑嬉嬉走到身边,倒在怀里。看了员外,叫道:
“爹呀·爹呀。”只顾叫。员外大喜道:“怪哉,看这小小人家,倒生得这个乖儿子。
”连忙袖中去摸取几枚枣子,竟把与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开。员外摸看他头
儿,叫道:“乖儿,大来是有福的。”
正在那里闲话。原来这娃子父亲,唤作何立,在乡间磨豆腐卖的。恰好溪中淘豆
回来,看见陈栋坐在他门首,叫道:“员外何事,贵人踏贱地,难得,难得。”员外
道:“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说:“是小犬。”员外道:“好乖。几岁了,曾出过
痘子么?”何立道:三岁了。上年冬底。出过花儿了。因此母亲半月前,生得一个兄
弟还睡在床里,没人管他。自家要耍儿。”员外道:“这等断乳的了。我今日且回,
另日来与你讲话。”说罢,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着了,大哭起来,那里肯放。
陈栋双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与你有缘分的。”娃子一把搂定员外脖子,便不
哭了。陈栋道:“何兄,你看娃子这般苦楚,我若去后,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
过继与我为子么?”何立欢喜道:“只是没福,受员外家当,我怎生不肯!”员外道:
“你虽然肯了,恐他母娘难舍。”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凶,得员外收留,万分
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员外道:“你进去问一声,看是如何。”何立进内与妻子
说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实是难舍,听得丈夫说他有万金家事,并无亲生儿女,日后都
是我们的,方才允诺。何立出来道:“员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体好了,上门拜
谢。”员外欢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来。乃东庄取的十两银子,送与何立道:
“偶有白金十两,送与令正卖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着人奉请你二位到舍,另有
厚赠。”将娃子递与何立道:“抱回进去,别了母亲。”那娃子一把搂住脖子,那里
肯放。何立道:“员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见之日的。”一面去与员外解
了马,牵到门首。员外抱着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马,道声请了,那马飞跨去
了。
顷刻之间,到了家下。抱荐娃子,走人堂中。安人出来惊问道:“哪里来这个清
秀娃子?”员外从头说了一回。一家儿道:“大分的生有缘法,故此一见,便难舍了。
”这娃子到了陈家,再也不哭,只在地下嘻笑。不觉又将一个月光景,员外知何娘子
已好,若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带了亲生小儿子到家。请了诸亲各眷,东舍西邻,
整治酒席,请着多人,把儿子抱出堂前,求年长亲友,取一学名。各人见了,道清秀
佳儿,无不称赏。内中一长者道:“有这般一个儿子,难道中不得个状元!就取名陈
三元罢。”大家齐声叫好。一齐上席饮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于西首小房内住下
不题。
不觉光阴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气,好炎热,
只见:
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
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子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
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
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
呵从,抑属何情。又如碎日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顿事
休,一酣情足。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
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
俗事。众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
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
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
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
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
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
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
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
绝,肝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
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
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
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
报,不必哭了。”即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
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
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
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轮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
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前
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
馆中,那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
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那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
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
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什么说
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
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
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
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
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的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
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拨。
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说
话,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
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
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
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
遭毒手。侮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
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
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舍,便笑将起
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
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
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
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
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
道: “罢, 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又道:
“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
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
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
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
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
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限定午时听音,
差人不许延捱。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
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
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
我家了。 有何话说? ”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
“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
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我便是陈
二爹了。 ” 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
“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
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
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
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
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
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
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
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
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
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
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番转,
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
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内中着几
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
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存
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
我夹起来。”
正是:
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 一夹将拢来, 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
“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
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余众皆
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
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就埋在
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
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二
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浼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
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宽
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
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
父毋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
之事。一家斋戒致域,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于患了风邪,入
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可。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
“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
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
我那会晓淡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
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
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
草自竿竿。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
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天乔药一丸。诸真自我为后
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侥足,囊中不悉无酒钱。失了笔
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地行仙。
篷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
道:
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
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
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
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
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
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
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
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
“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
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下难,此处离
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
安人喜道:“极好。”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
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小门儿的便
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扣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
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生得:
花佯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
说要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耒,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
“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椿奇事,特来面奉相报。”
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
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
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
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
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
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
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
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
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
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到,
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请亲房邻友,
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染
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
张二舅,同至县中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
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
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
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
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一面与安人说知,
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
十二还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
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
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
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
那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
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
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
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
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
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
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
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可。”一
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
头边。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大了胆,
轻轻扒在二娘身上。隔开两腿,到彼地位,从将起来。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
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将来应应日子。”二娘道:“你怎
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
二舅道:“放心。并无人知觉。”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二舅
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浑身不定,
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
地久,正好欢娱。”不觉一泻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
一人知觉。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碑,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考,
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覆试。文字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道:“我
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也罢,庭
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道。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染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锈。”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
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愿居官,挂
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
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
正是:
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
哀哉吴胜,拚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于白鬓,娶
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白头垂泪,魂依
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
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小二之死于狱,有余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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