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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奇瑞大师


作者:儒勒·凡尔纳


              第一章 冬天的晚上

  日内瓦城位于同名的日内瓦湖西畔,城中有罗讷河流过,将它分隔成两部分;而该河又在中央被一座小岛一分为二。
  这小岛宛若一艘荷兰大游轮停泊在河中央。在现代建筑还没出现之前,这里是一片奇形怪状的屋群,层层叠叠,你这我挡,很煞风景。小岛太小了,事实上,一些房屋被挤到水滨,任凭风吹浪打。房子的横梁,因为成年累月地遭到河水的侵蚀,已经发黑,看上去活像巨蟹的爪子。窄窄的河道,如蜘蛛网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伸,河水在黑暗中颤动着,仿佛原始橡树林中簌簌抖动的叶子。罗讷河则隐藏在这一片屋群组成的森林之后,吐着白沫,无限痛苦地呻吟着。
  岛上有一幢房子,因为年深月久,所以格外引人注目。这便是老钟表匠佐奇瑞的家。同住在这当中的还有他的女儿吉朗特,学徒沃伯特,以及老佣人斯高拉。
  佐奇瑞可是个大怪人哪!没人猜得出他的年龄。至于他那又瘦又尖的脑袋瓜在肩上晃悠了多长时间,连城里资格最老的人也说不上来,更没人知道他是打哪一天起,白发飘飘地从街上走过、他不是活着,而是像他的闹钟的钟摆一样晃着。身材又瘦又干,又总是穿着黑色衣服,这使他看上去像达芬奇笔下的黑色素描画中的人物。
  吉朗特住着整幢房子中最舒适的房间。从那儿,她可以透过一扇窄窄的窗,神色凄凉地眺望侏罗的雪峰。老人的卧室和工作间则在水边形成一个地下室,地板是建在水上的。
  不知从何时起,佐奇瑞不再轻易露面,除非是吃饭时间,或是去调校城里各式各样的大钟的时候。他其余的时间全都花在工作台旁。那台上堆满了数不清的钟表零件。大多数零件都是他自己发明的。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他的钟表在整个法国和德国都享有盛誉。日内瓦城里最棒的技师也承认他的权威性,提起他来,全城都为之骄傲。
  “是他发明了摆控装置。”
  确实如此,正是从他的这项发明起,真正意义上的计时器才开始诞生。
  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天之后,佐奇瑞会慢慢地收拾好工具,把正在调试的最为精密的零件放到玻璃罩下,同时让旋转的车床停下来。接着他会打开地板上的活门,耷拉着脑袋在那呆上几个钟头,任凭河水从眼前流过,同时深深地呼吸河面的雾气。
  一个冬日的晚上,老仆人斯高拉端上晚饭,如往常一样,由他和年轻的学徒分享。尽管为他精心准备的是一道蓝白相间的精美菜肴,佐奇瑞还是吃不下。对于吉朗特温柔的发间,他也受理不理的。吉朗特为父亲的沉默担着心,忧伤全写在脸上。即使是斯高拉喋喋不休地抱怨也未能听进去,正如他不再听见罗呐河的咆哮一样。
  沉闷的晚饭过后,老钟表匠离开了饭桌,既没拥抱一下女儿,也没对任何人说声晚安。他沿着小门走向工作室,楼梯在他沉重的脚步声中幽怨地呻吟着。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一言不发地又坐了几分钟。那晚天色很阴沉,阿尔卑斯山上堆满了沉甸甸的乌云,大雨仿佛要落下来。瑞士恶劣的气候使人心里充满了忧郁,屋外南风不祥地呼啸着。
  “我亲爱的小主人,”斯高拉终于说道,“你是否觉得这些天来主人有些不大对劲?圣母玛丽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觉得饿——他心里有话堵得慌,连魔鬼也没法让他开口。”
  “父亲有些难言之隐,可我想不出是什么事。”吉朗特愁容满面地答道。
  “小姐,别伤心了。你知道主人就这个脾气。谁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事呢?不错,他是有些烦心事,但明天就会没事的,他还会为使女儿痛苦而内疚呢。”
  说话的是沃伯特,他直盯着吉朗特美丽的眸子——沃伯特是佐奇瑞的开门弟子,因为钟表匠赏识他的机智谨慎,心肠又好,所以接纳他参加自己的工作中。沃伯特对吉朗特怀有一份说不清的崇拜,这崇拜足以激发他英勇献身的精神。
  吉朗特18岁了。她天真自然的面容,让人想到如今还在不列颠尼古城街头展出的圣母像。她的双眸闪烁出无穷的率直的光芒。她本来是诗人梦境中最完美的偶像。她衣着绝不浮艳,肩上的白披肩带着教堂亚麻布特有的色彩和芬芳。在日内瓦这座还没受到枯燥的加尔文主义(一种提倡忍受苦难,生活节俭,以禁欲来获得上帝宽恕的教派)影响的城里,她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
  每天早晚,当她朗诵着那本用铁箍套住的弥撒书时,她也感受到了藏在沃伯特内心的深情,明白这个年轻工匠对她的赤胆忠心。确实,在沃伯特眼中,师傅的这个家就是整个世界。因此,只要一做完活计,他就来陪她。
  老斯高拉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她情愿喋喋不休地抱怨这时代的罪恶,以及家中琐碎的小事。没人会阻止她这么做,她好像是日内瓦生产的能唱歌的鼻烟盒,一旦上足了发条,要让它不跑调,只能砸破了事。
  看到吉朗特整天闷闷不乐,斯高拉从旧木椅中站起身,往蜡烛末端添了一根灯芯,点燃了,把它放到石壁龛里的蜡制玛利亚像旁。他们总爱跪在这万能的圣母像前,请求她保佑这即将来临的夜晚。但今晚上吉朗特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
  “好了,亲爱的小姐,”斯高拉惊异地说,“饭吃过了。该去睡觉了。你想把眼睛熬坏吗?啊,看在圣母玛丽娅面上,去睡吧。在梦中去寻求些许的安慰吧。在这个可恶的时代,谁能保证自己每天都快活无比呢?”
  “我们要不要给父亲请个医生?”吉朗特问道。
  “医生!”老仆人嚷道,“佐奇瑞主人可从不听他们那一套瞎话。他也许会给他的钟表开点药,但决不会为自己的身子骨劳驾他们!”
  “我们该怎么办呢?”吉朗特自言自语道,“他是去工作了,还是去休息了?”
  “吉朗特,”沃伯特柔声说,“你父亲有个思想疙瘩没解开,如此而已。”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沃伯特?”
  “也许知道,吉朗特。”
  “那么,说说看,”斯高拉急切地嚷道,极为俭省地灭了蜡烛。
  “这些天来,吉朗特,”年轻的学徒解释道,“发生了一些令人费解的事。你父亲做的走俏多年的表突然间停了下来。许多表给退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拆开,弹簧没问题,齿轮也没装错。他更为小心地把它们组装起来,可是,没办法,它们还是不走。”
  “见鬼了!”斯高拉叫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吉朗特问道,“我觉得这很正常。世上没有永恒的不灭的东西。人类的手哪能创造出永远不坏的东西呢?”
  “这话当然对,”沃伯特答道,“但这事确实有点蹊跷。我也帮着师傅查找事故的原因,可是我找不到,有好几次,我绝望得真想扔掉工具。”
  “为什么要白费力气呢?”斯高拉接过话头道,“让一个小铜器走它自己的路,不是挺好吗?我们早应该坚持用日晷仪的。”
  “别这么说,斯高拉,”沃伯特说,“你明知道日晷仪是该隐发明的。”
  “天哪!你想对我说些什么?”
  “你不觉得,”吉朗特灵机一动道,“我们可以祈祷上帝,让父亲的表重新走起来吗?”
  “毫无疑问。”年轻学徒答道。
  “好呀!祈祷虽然也派不上用场,”老仆人喃喃道,‘不过,上帝会因为这是善意而宽恕他们的。”
  蜡烛重被点起。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一齐在地板上跪下来。年轻姑娘先是为母亲的灵魂祈祷,然后为夜晚祈祷,为行人和囚犯祈祷,为善良也为凶恶祈祷,最热切的是为父亲莫名的痛苦祷告。
  接下来三位虔诚的祈祷者满怀着信心站起来,因为他们已经把苦恼向上帝和盘托出了。
  沃伯特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吉朗特坐在窗边幽幽地想着心事。一直挨到城里最后几盏灯也熄灭了。斯高拉往跳跃的余烬上泼了点水,在门上上了两个大栓子,倒头便睡了,她很快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这时夜变得更加恐怖了。有时,在河流漩涡中,风冲击着地基,整幢房子摇晃起来。但年轻的姑娘沉浸在忧郁之中,一心牵挂着她的父亲。听沃伯特讲过后,父亲的心病在她脑中占了很大比重,她这才感觉到,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她觉得自己就像磨损了的机器,不再绕着自己的轴心转了。
  突然,厢房的百叶窗被狂风吹动,在她的窗前敲打。吉朗特吓了一跳,浑身颤栗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稍微平静下来后,她拉开了窗。云散了,大雨如注,正啪啪哒哒打在四周的屋顶上小姑娘探出身子,将正在风中摇晃的百叶窗关上,但她很害怕。她觉得雨水和河水汇合成湍急的水流,正淹没着摇摇欲坠的楼房,这房子的厚木板都在周围吱吱嘎嘎地裂开。她想逃出这屋子,但她看到下面的一盏闪烁的灯,仿佛是父亲的工作室里发出的。在暴风雨突然沉寂的短暂间隔中,她听见一些幽怨的声音。她试着去关窗,但怎么也关不上。狂风像侵入民宅的强盗,将她狠狠扔了回来。
  吉朗特觉得自己快被这恐怖吓疯了。她父亲在做什么呢?她打开门,门挣脱了她的手掌,暴风雨将它呼地关上。她来到黑洞洞的餐厅,只能摸索着走到通向父亲工作室的楼梯上,她又害怕又虚弱,只能爬着下去。
  老钟表匠直挺挺地立在水声大作的屋中央。他的头发根根竖立,这使他看上去阴险凶恶。他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看见。吉朗特在门槛t站住了脚。
  “是死亡!”佐奇瑞语气空洞地说着,“是死亡!我为什么还活着,既然我已魂归大地?因为我,佐奇瑞大师,是我所制造的所有钟表的真正发明者!我是将灵魂的部分装人了这些铁盆、银盆、金盆里!每当这该死的一块手表停止走动,我感到自己的心也停止了跳动,因为我是用心跳来调校它们的!”
  他一边这么稀奇古怪地说着话,一边看着他的工作台。那上面放着他细心拆下来的一块表的全部零件。他拿起一个空管。这管子是用来装弹簧的。他移动钢丝螺线,按照弹性原理,螺线应被解开,但它此时却像睡蛇一样蜷缩着不动,仿佛血液凝固的虚弱老人。佐奇瑞徒劳地用他瘦弱的手指解着这螺线,他那扭曲得变了形的手指投影在墙上。然而没有用,很快,随着一声可怕的愤怒而痛楚的叫嚷,他把螺线从活门扔进了涡流滚滚的罗讷河。
  吉朗将脚粘在地板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气也不敢出。她多想走近父亲,可是办不到。她眼前出现了幻觉。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个低低的耳语声——
  “吉朗特,亲爱的吉朗特!悲伤使你无法入睡,回来吧,我求求你。夜晚太冷了。”
  “沃伯特!”年轻的姑娘低声道,“是你!是你!”
  “我能不能不为你的烦恼而烦恼呢!”
  这些温柔的话使姑娘心中的热血沸腾起来。倚着沃伯特的手臂,她说:“爸爸病入膏肓了,沃伯特!只有你能救他。女儿是无法平息他错乱的神经的。他为一种自然的幻觉所困扰,而你一直与他一同修表,你能使他恢复理智。”她接着说:“沃伯特,他的生命怎么可能与那些钟表有关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沃伯特没有作声。
  “父亲的生意触怒了上帝吗?”吉朗特颤抖着问。
  “我不知道。”学徒答道,用手暖着姑娘冰冷的双手。“回你自己的房里去吧,可怜的吉朗特。睡一觉,你会恢复希望的!”
  吉朗特慢慢地退回屋里,彻夜未眠。白天来了。但她的眼睛也不觉得累。同时,佐奇瑞则默不出声,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脚下汹涌而过的罗讷河。

              第二章 科学的自负

  日内瓦商人是出了名的正直。他们诚实得迂腐,公正得过了头。因此,当佐奇瑞大师看到这些他曾呕心沥血制造出来的手表从四面八方被退回来时,他的自尊心遭到了极大的伤害。
  事实无可否认。这些表突然间便不明不白地停下来了。齿轮都完好无缺,绞合得也非常紧密牢固。但弹簧都失去了弹性。钟表匠换了弹簧也无济于事。这莫名其妙的失败使他声名大损。他那奇妙的发明曾使人怀疑他会装神弄鬼,如今这点似乎得到了证实。吉朗特听到了这些谣言。当人们用那种恶毒的眼光看着父亲,她就禁不住害怕地发抖。
  一夜痛苦之后,第二天清晨,佐奇瑞似乎对工作又有了信心。早晨的阳光使他恢复了些勇气。沃伯特来工作室帮忙,也得到了他亲切的问候。
  “我觉得好多了。”老人宣布道,“我不知道昨天是什么古怪的念头纠缠着我,但阳光已将它们驱散了,连同昨日的乌云。”
  “老实说,师傅,”沃伯特答道,“我不喜欢昨天这样的夜晚,对您对我都不好。”
  “你说得对,沃伯特。假如你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你就会明白光明同食物一样重要。一位大师应无愧于同类的敬意。”
  “师傅,我觉得科学的自负困扰着您。”
  “自负?沃伯特!把我的过去、现在及将来都毁了罢,那样,我才甘愿在默默无闻中过活!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得我为之献出全部艺术的崇高事业,你只是我手中的一个工具吗?”
  “我知道,师傅。”沃伯特接口道,“当我用心调整您钟表中最精美的部件时,曾不止一次得到您的称赞。”
  “毫无疑问,沃伯特。你是个不错的手艺人,我所喜欢的那种。但当你工作时,你觉得手中的无非是钢片、银片、金片,你没有意识到,当我用智慧赋予它们活力时,它们就变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在跳动!因此,你不会同你的作品一块消亡的。”
  大师沉默了,而沃伯特还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真的,师父,”他说,“我喜欢看着您不知疲倦地工作,您会为我们表行的庆典做好准备的,因为我看得出来,这水晶表的进展相当顺利。”
  “没问题,沃伯特,”老钟表匠叹道,“我把这金刚石般坚硬的材料切开,打磨成形,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举动。啊,是路易斯·伯革翰姆改进了切金刚石的技术,他使我得以研磨和穿透这最为坚硬的石头。”
  佐奇瑞手上正拿着几块手表部件,全是由研切的水晶制成,工艺精湛。齿轮、轴心以及表壳都是用同种材料制成。在这项艰巨的工作中,他展示了无与伦比的技巧。
  “这难道不是奇观吗?”他问道,脸激动得发红,“看着这表在透明的壳中跳动,并且能数出它的心跳?”
  “我敢打赌,师父,”年轻的学徒道,“一年也不会走岔一秒。”
  “你这赌打得太保险了!我把自己最好最纯的东西都献给它了,乃至我的心——我的心会走错吗?”
  沃伯特不敢抬头看他。
  “说实话,”老人悲哀地接着说,“你是否曾把我当作疯子?你是否有时认为我愚不可及?是的,难道不对吗?在你和我女儿的眼中,我常常看到对我的谴责。哦!他叫道,仿佛很痛苦,“被自己最亲爱的人误解!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沃伯特,我是对的!你用不着摇头,你会吃惊的。当你最终明白该怎样听我说并理解我的话时,你就知道,我发现的是生存的秘密,是灵魂和肉体和谐统一的奥秘!”
  说这番话时,他露出逼人的自负。他的双眼燃烧着异常的火焰,骄傲使他五官烟烟生辉。假如,虚荣也是可以谅解的话,佐奇瑞就属于这一类。
  的确,在他那个时代,制表业停留在襁褓时期。自从公元前400年柏拉图发明夜间计时器,即一种靠横笛发声来记录时辰的滴漏后,这门科学就几乎毫无进展。工匠们不关。0科技发明,却非常注重技艺。这个时期制造出来的铜表、铁表、木表、银表,都镂上了精美的装饰,仿佛切利尼的大口水壶一般精巧。这些工艺作品在计时方面稍有缺陷,但仍不失为杰作。当艺术家们的想像力不局限在对模型的进一步完善时,那些带移动数字和动听音乐的钟就被制作出来,效果非常动人。
  况且,那个时候,谁又会自寻麻烦去调正时;司呢?延误罪尚未诞生,物理和天文学还不需要严谨的分秒不差的测量作基础;没有哪一家店铺到时才打烊,火车也从不按时出发。傍晚有宵禁的铃声,夜里有宇宙的大体来判别时辰。假如生命是靠做完了多少事来衡量,而人们未必能活那么长。但他们活得更自在。人心充满了高尚的情操,这情操来自对杰作的追求。一座教堂也许要修上两个世纪,画家一生也许只画几幅画,诗人也许以一阕而终。但留给后世的杰作又是如此之多。
  当精确的科学终于姗姗起步时,钟表业紧随其后,尽管这行当总面临不可逾越的困难——对时间有规律地测量。
  也就在这停滞阶段,佐奇瑞发明了控制摆轮的装置。通过将钟摆置于一种恒力下,他便获得了一种精确的规律性。这项发明使老人欣喜若狂。自负,仿佛温度计里的水银,从心底油然而生,终于达到一种使灵魂出窍的高度。通过类推,他使自己得到一个唯物的结论,在制表时,他幻想自己已发现了灵肉统一的秘密。
  因此,这天,当他意识到沃伯特正专心致志地听他说时,他用一种简洁的语气说:
  “你知道生命是什么吗?我的孩子?你知道这些弹簧运动能产生生命吗?你审视过自己吗?没有,然而用科学的眼,你能看出上帝的工作与我的工作间的亲密联系。因为正是从他的创造物身上,我仿制了钟的齿轮的连接方式。”
  “师傅,”沃伯特急切地说,“铜铁制成的机器怎么能和所谓的灵魂相比呢?正如风儿吹开花朵一样,灵魂使我们生机盎然。难道我们的手脚是靠细小的齿轮活动的吗?思维又靠什么机制来运行呢?”
  “那与这问题无关。”佐奇瑞温和地答道。但他仍十分执拗,仿佛一个盲人正奋不顾身地走向深渊。“要理解我,想想我发明摆控装置时的初衷。当发现钟运动得没有规律时,我便明白它们的机制不够用,因而有必要将其置于一股独立的恒力之下。我于是想,平衡轮也许能达到目的。于是我成功地使它有规律地运动了。我想的这个主意难道不妙吗?恢复它在运动时所消耗的动力,而这动力的任务是使之有节律地运动!”
  沃伯特点头称是。
  “好了,沃伯特,”老人说,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朝里面看,难道你不明白人体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属于心灵,一种属于肉体——也就是,一种机制,一个调节器。灵魂是生命的源泉,是机械装置。无论是由重量或是弹簧,或是某些非物质的影响产生的,总归是在心脏中。但假如没有肉体,这种运动就会失衡,没有规律,也不可能!所以肉体调节着心灵,正如平衡轮,它有规律地摆动着。这一点千真万确,正如人喝多了,吃多了,睡多了将生病一样——总之,是肉体的功能——没有得到适当的调节。正如在我的初衷中,灵魂向肉体输送肉体在摆动中损耗的动力一样。那么,是什么使得灵与肉之间如此亲密和谐,假如不是一只了不起的摆控装置?正是靠这种装置,齿轮与齿轮才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所发现和运用的;对我来说,生命不再是秘密,生命终究不过是一种灵巧的机制!”
  佐奇瑞在幻觉中显得崇高极了,这幻觉把他带到宇宙的大奥妙中。但他的女儿,吉朗特,此刻正站在门槛上,她听到了一切!她扑向父亲怀中,他将她紧紧拥在胸口。
  “你这是怎么了,女儿?”他问。
  “假如我这儿只有一根弹簧,”她把手放在心口上,“我不会这么爱您的,爸爸。”
  佐奇瑞直盯着吉朗特,没有回答。突然,他大叫一声,手举到胸口,跌倒在旧皮椅上,晕了过去。
  “爸爸,您怎么了?”
  “救命!”沃伯特喊,“斯高拉!”
  但斯高拉没有立即起来。前面有人敲门,她去开门了。当她回到工作室,还没来得及开口,老钟表匠已恢复了神智,问她道:“我知道,老斯高拉提克,你又拿来了一块可恶的走不动的表。”
  “主人,是这样!”斯高拉答道,把表递给沃伯特。
  “我的心不会弄错!”老人叹口气道。
  这时,沃伯特小心翼翼地给表上了链,它还是不肯走。

              第三章 奇怪的来客

  假如不是替对她痴心一片的沃伯特着想,吉朗特真想同父亲一道去了。
  老人一点一点地衰弱了。他的机能因为执着一念而明显下降了。悲欢的念头总使他陷于偏执。人类的生活似乎已离他而去,取而代之的是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同时,那些心怀叵测的对手又重新散布攻击他的谣言。
  大师的钟表出了故障,这成了日内瓦城钟表行当的爆炸性新闻。齿轮的突然瘫痪意味着什么呢?它们与佐奇瑞大师间为什么有这样奇特的联系呢?人们一想到这些解不开的谜,就禁不住心惊肉跳。城里上上下下,从学徒到爵爷,凡使用大师手表的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推测。他们试着去见佐奇瑞大师,但都失望了。大师病得很重,这使他女儿得以让他避开这些无止尽的拜访,这些拜访往往演变成责难和讥笑。
  药方和医生都无力阻止他的消瘦,因为查不出病因。有时候,老人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但过一阵儿,他的脉搏又令人不安地不规律地跳动起来。
  那时候,有公开展览大师们作品的惯例。各钟表匠都想使自己独特的完善的作品出人头地、独占鳌头。也正是在这些人当中,大师的病情引起了最为强烈也是最不公正的同情。对手们因为敬畏他,所以反而更愿意同情他。他们回顾着老人过去的辉煌,当他把那带有移动数字和重复报时器装置的了不起的发明公之于众时,引起了广泛的好评。这些钟表在法国、瑞士和德国各城市身价百倍。
  与此同时,多亏吉朗特和沃伯特的悉心照料,佐奇瑞似乎恢复了些气力。在康复所带来的平静中,他忘却了曾困扰他的那些念头。当他能够下床走动时,女儿便把他引出户外,避开那些纠缠在家门口的忿忿不平的买主们。沃伯特则留在工作室里,白费气力地摆弄着那出了乱子的手表。这可怜的孩子,完全摸不着头脑,有时不得不用手捂住脸,生怕自己也像师傅一样走火入魔。
  吉朗特领着父亲往城里最舒心的地方走。她挽着他的胳膊,带他穿过圣安东尼教堂。在那可以看见科隆的山峰和湖水。天气好的早晨,他们能看见布尔特山衬映着地平线的山峰。吉朗特把这些指给父亲看。他似乎丧失了记忆,心神恍惚。对这些已从记忆中消失的事物,他流露出孩童般重新了解的快乐。佐奇瑞的头倚着女儿。两人的头并靠在一起。一个是银白色,一个是金黄色,一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这样,老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世上并非孤孤单单。他瞧着他美丽年轻的女儿,又看看年老体衰的自己,他想到假如他死了,女儿将一无所靠。虽然,日内瓦城里有许多的年轻钟表技师都在向她求婚,但这些人都不敢迈进大师那森严的大门。因此,在这神志清醒的当儿,老人选择了沃伯特。想到这里,老人便回忆起年轻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情景。他们两人的心跳在他听来,正如他有一回跟斯高拉说的,“同一步调”。
  老仆人从字面上听来就觉得欢喜无比,尽管她并不真正懂,却以圣徒守护者的名义发誓要让全城人在一刻钟内全都知晓。佐奇瑞费了好大劲才使她平静下来,并且发誓要信守这个她以前不知道的秘密。
  因此,尽管吉朗特和沃伯特还蒙在鼓里,日内瓦城里早已谈论起他俩的婚事了。但在言谈当中,总能听到一声怪笑,一个声音在说:“吉朗特不能嫁给沃伯特。”
  假如饶舌的人转过身来,他们会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又矮又老的家伙。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了?没人知道。也许可以猜想他已活了好几百年,但也只是猜猜而已。他的眉毛笔直横生,硕大的脑袋架在肩上,同身高一般无二,也就那么3尺宽。他可真像一口古老的大钟。他的脸庞天然就是一张钟面,钟摆在胸前自由的晃动。他的鼻子又扁又长,活像日晷仪。牙齿向外呈圆周形突出,好像齿轮在唇间绞合在一起。他的嗓音带着钟铃之声,他的心跳听上去像闹钟的嘀哒声。
  这小矮人,手臂动起来像钟面的指针,走起路来一停一顿,从不转身。假如谁跟在他后面走一遭,会发现他每小时走1里格,基本上走环形。
  这怪老头是最近才开始在城里蹓跶,或更确切地说,在转悠的。但引人注意的是,每天日过正午时,他会在圣彼埃尔教堂前停下,听钟敲响11点后才继续走他的路。除了这一标准时刻,他似乎出现在每一个涉及老钟表匠的私谈中。人们心有余悸地寻思着他与住奇瑞究竟是什么关系。同时,人们注意到,他老是监视着散步的父女俩。
  有一天,吉朗特发现这怪物正冲着她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贴紧了父亲。
  “怎么了,吉朗特?”佐奇瑞问。
  “我也不知道。”年轻的姑娘答道。
  “但你变了,我的孩子。你也要生病了吗?那也好,”老人说,凄凉地笑了笑,“我也能照顾你了,我会照顾好你的。”“不,爸爸,没什么。我有点冷,老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吉朗特?”
  “是那个人,他总跟着我们。”她低声说。
  佐奇瑞转向那矮老头。“我敢说它走得挺准,”他满意地评论着,“是4点钟。别害怕,孩子,它不是人,是口钟!”
  吉朗特惊恐地望着父亲。他怎么能从这怪物脸上读出时间?
  “对了,”老人继续道,转了话题,“我几天都没见着沃伯特了。”
  “他没走,爸爸。”吉朗特说,她变得温柔了。
  “他在干什么呢?”
  “在工作。”
  “啊!”老人嚷道,“他在替我修表,是吗?但他永远不会成功。因为它们需要的是新生,而不是修理。”
  吉朗特一声不吭。
  “我得知道,”老人问,“他们是否退来了更多的着了魔的表来?”
  佐奇瑞陷入了沉寂,这样一直到他敲开自家的门。这是他康复后头一回进工作室,吉朗特忧郁地回房去了。
  正当佐奇瑞跨过作坊的门槛时,挂在墙上的一只钟敲响了5点。通常这些挂钟——被调校得相当好——总是齐声奏响,这常使老人心花怒放;而今天钟声是陆陆续续,整整响了一刻钟。持续的闹声把耳朵都震聋了。
  痛苦之下,他站不住了,走到一只只钟面前,替它们打拍子,仿佛一个失控乐队的指挥。
  当最后一声消失后,门开了,佐奇瑞惊恐地发现那小矮人站在面前,正盯着他说:‘大师,我能跟您谈谈吗?”
  “你是谁?”钟表匠粗鲁地质问道。
  “一个同行。我的行当是调节太阳。”
  “啊,是你在调节太阳!”佐奇瑞飞快地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就是想奉承你也想不到这一点,你的太阳走差了。为了适应它,我们只好有时把钟拨快,有时拨慢些!”
  “看在魔鬼的份上!”那神秘的家伙说,“你说对了,大师!我的太阳并不总是与你的钟同时敲响正午。但有一天大家会知道,这是与地球的转动不平衡有关,将发明一个平均的正午来调节这种没规律现象!”
  “我还等得及吗?”钟表匠眼睛亮了,问道。
  “毫无疑问,”小矮人答道,笑起来,“你害怕你会死吗?”
  “唉,我现在病入膏肓了!”
  “好了,让我们谈谈。看在撒旦的份上,那正是我想要说的!”
  说着这些话,这怪物毫不客气地跳上旧皮椅,跷起二郎腿,那模样活像葬礼画家笔下的骷髅画。上面是一副头骨,下面是一副交叉的枯骨。接下来,他用带了嘲讽的调子说:“让我看看,佐奇瑞大师,这好端端的日内瓦城是怎么了?人们议论说您的身体每况愈下,您的表也需要治疗了!”
  “啊,难道您认为它们与我的生命有什么特殊关联吗?”佐奇瑞质问道。
  “噢,我猜想这些表有它们自己的过错,或是罪过。这些无赖们若是不放规矩点,那么它们只会自食其果,依我看,它们需要一些小小的改革!”
  “什么叫过错?”佐奇瑞反问道,因为这种嘲弄的口吻而满面通红,‘它们难道不应为它们的诞生而骄傲吗?”
  “别太自负了,别过分,”小矮人道,“它们享有盛名,表壳上还刻着赫赫大名,这是真的。它们是惟一有权进入富贵之家的。但一段时间以来,它们出了毛病,而你束手无策,大师,日内瓦最笨的学徒也能因此而嘲讽您!”
  “嘲笑我,我——佐奇瑞大师!”老人叫道,一副自尊心大受伤害的样子。
  “嘲笑您,佐奇瑞大师——您,连自己的手表都无力挽救!”
  “但这是因为我发了烧,它们也是!”老人答道,身上渗出了冷汗。
  “好吧,就算这样,它们会同您一块死去,因为您无法使弹簧恢复弹性。”
  “死!不,谁说这话谁才会死呢!我不会的,——我,是世界上第一流的钟表匠;我,能把这些金属块和齿轮,使它们准确无误地有节律地运动起来!我难道没有把时间置于严密的法则之下吗?我难道不是像国王似的,可任意处置它吗?在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将游移不定的时间节律化之前,人类处于怎样的广漠的不确定之中啊!在哪一个确定的时刻能把生命连接起来呢?但你,人或鬼,管你是什么,从未想到过我那了不起的艺术。这是借助了各种科学的艺术!不,不!我,佐奇瑞大师,不会死的。因为既然是我在规范时间,时间就应与我同归于尽!它将回到无限,是我把它从这无限中拯救出来的,它将无可挽回地消失于虚空的深渊!不,我同造物主一样,不会死去!我遵循他的法则!我是他的同等物,我分享着他的权力!假如说是上帝创造了永恒,佐奇瑞大师则创造了时间!”
  老工匠现在看起来像堕落的大使,连造物主也不放在眼里了。矮男人赞同地盯着他,似乎也在将这不敬的神气吸人到自己身上。
  “说得好,大师,”他答道,“魔鬼也没法像您那样有权与上帝相比!您的荣誉不能消失!因此,您的仆人想向您提供整治这些捣乱的手表的方法。”
  “是什么方法,什么方法?”佐奇瑞追问道。
  “在您把女儿交给我的那一天,您就会知道了。”
  “我的吉朗特?”
  “是她!”
  “我女儿的心不是自由的。”佐奇瑞大师说,对这种不合情理的要求显得既不吃惊也不震惊。
  “哼!她也许不是您手表中最美丽的一块;但她也会有停下来完蛋的一天——”
  “我的女儿——我的吉朗特!办不到!”
  “那么好,修你的表去吧!佐奇瑞大师,只管调整去吧。准备把女儿嫁给学徒吧。用您最好的钢锻造您的弹簧吧。把您的祝福给沃伯特和美丽的吉朗特吧。但您要记住,您的表永远不会走动,吉朗特也永远不会嫁给沃伯特!”

             第四章 圣·彼埃尔教堂

  与此同时,佐奇瑞身体每况愈下。上回那不寻常的刺激使得他工作更加努力。连女儿也无法再将他引开。
  陌生来客的拜访严重打击了他的自负。但他决心凭借自身才智消除这种有碍工作和身体的影响。他先是巡视了城里由他照管的各式钟表。经过一番审慎检查,他确信齿轮完好无恙,轴心牢固,重心位置也不错。连钟铃都拆开来细致地检查了一遍,他简直像个医生,钟铃便是他的病人。然而,毫无迹象表明这些钟处于瘫痪的边缘。
  吉朗特和沃伯特经常陪着他走来走去。假如他能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将在所爱的人们身上延续下去,假如他意识到父亲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已为儿女所继承,毫无疑问,他会很高兴地看到他俩这么心甘情愿地陪着他,也不会过分在意自己的末日了。
  一回到家,老工匠便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工作。尽管他知道自己难以成功,但他还是不断地把退回来的表拆开又装上。
  沃伯特绞尽脑汁想找出原因,可总是白费气力。
  “师父,”他提议道,“只可能是因为驱轴和转动装置的磨损而造成的。”
  “你是想一点点杀了我吗?”佐奇瑞冲动地说,“这难道是儿童的玩具表吗?我难道是害怕伤着手才用车床来镂刻加工的吗?难道我没有亲手锻造,使它们更具承受力吗?难道这些弹簧没有调到最佳状态吗?还有谁会舍得使用我这么高级的机油?你一定承认,这不可能。简言之,你一定知道,是魔鬼在里边捣鬼!”
  从早到晚,忿忿不平的买主们包围着家门。他们设法接近了大师本人。大师不知该听谁的好。
  “这块表走慢了,调都调不准。”一个说。
  “我这表,”另一个说道,“非常顽固,完全不走,就像约书亚的太阳。”
  “假如这看法正确,”他们一齐说,“您的健康对这表造成了影响的话,那就请您快好起来吧。”
  老工匠瞪着憔悴的眼看着这些人,只有摇头,或是说几句伤心的话:“等天气好转吧,朋友们。好天气才能使疲惫的身躯重现活力。我们都需要阳光的温暖!”
  “事倒是好事。假如我们的手表冬天再坏了呢!”其中最气愤的一个说,‘你可知道,佐奇瑞大师,这表上可刻着您的全名哪。看在圣母的份上,您可没给您的签名带来任何光彩!”
  终于,老人顶不住这声讨,从旧皮箱里取出一些金币,开始回收坏表。听到这绝佳的消息,买主们蜂拥而来,老工匠的钱很快施散尽了。但他的诚实仍完好无缺。吉朗特热情地赞美他的慎重,这慎重正使他成为穷光蛋。很快,轮到沃伯特把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
  “我女儿该怎么办呢?”老人说,在困顿中还坚持着他的父爱。
  沃伯特没敢说他对未来充满着信心,对吉朗特也是一往情深。佐奇瑞正想当时就认了这个女婿,以此来驳斥仍在耳边回响的悲惨预言。
  “吉朗特不能嫁给沃伯特。”
  这样,钟表大师终于一贫如洗了。他的古花瓶被陌生人夺去;雕镂精美的嵌板不见了;早期法兰德斯画家们的一些原创作品不再使女儿赏心悦目了;每一样东西,甚至他用智慧设计的珍贵的工具,也被买主们索赔走了。
  唯有斯高拉不愿理睬这些人的抱怨。但她无法阻止他们接近主人,更无法阻止这些珍贵家什的流失。她开始抱怨,抱怨声传到她所熟捻的邻街。她热切地替主人辟谣,这些谣言说佐奇瑞使用了巫术。但是,内心深处,斯高拉觉得那些人是对的。她不停地祈祷,求神宽怒她的愚忠。
  人们注意到老钟表大师已很久没去教堂了。他领着吉朗特上教堂,在祈祷声中感受到那使多思的头脑充满智慧的魅力,感受到这祈祷是训练想像力的最佳方法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对祈祷的主动放弃成了他生活的又一不可理喻的习惯。在一定程度,又加深了人们对他的猜忌。为了把父亲拉回上帝身边,也为了能使他重返人间,吉朗特决心向宗教求救了。她想,也许天主才能使他奄奄一息的灵魂重新焕发生机。但信仰和恭顺的教条不得不与住奇瑞内心那不可一世的自负进行一番搏斗。它们专与科学的虚荣抗争,这虚荣将一切与之联系,而不去刨根问底,追本溯源。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的姑娘决心改变父亲。她的影响确实有效果,老人答应参加下星期日的大弥撒活动。吉朗特欣喜万分,仿佛看到天堂的门在眼前打开了。老斯高拉遏制不住地喜悦,她终于找到了可以用来反击那些对主人不恭的闲言碎语的有力证据了。她到处宣扬这事,对邻居、朋友、老头子们说,对认识的人说,对不认识的人也讲。
  “说实话,我不太相信。斯高拉夫人,”他们答,“大师一向同魔鬼相处融洽。”
  “你们没想到吧,”老仆人回敬道,“那铃声是靠主人做的钟敲响的。这些钟敲响过多少回,为了那些祈祷和弥撒?”
  “没错,”他们说,“不也是他发明了那随意乱走,实际上相当一个活人的玩意吗?”
  “魔鬼的孩子,”斯高拉夫人忿然反驳道,“能做出安德那特府邸那么好的挂钟吗?这钟日内瓦城根本买不起。每小时都有一句箴言,按这钟的箴言行事的教徒能直接进大国!魔鬼办得到吗?”
  20年前的这个杰作,曾使住奇瑞名声如日中大。即便在那时,也有人指责他装神弄鬼。但至少现在老钟表匠重返教堂的举动会使谣言化为乌有。
  佐奇瑞大师,无疑是忘了对女儿的承诺,又回到了工作室。在确信自己无力拯救这些表后,他决定另外做些新的。他放弃了所有的废表,开始投身于水晶表的制作。他要另创杰作。然而,尽管他用尽完美的工具,为消除摩擦采用了红宝石和金刚石,结果仍是徒劳。给表上发条时,他用力过猛,结果表竞破天荒地碎在了手掌中。
  老人心里埋怨着一切人,包括女儿吉朗特。但从那以后,他的身体急剧恶化。他看上去像快要停下的钟摆,因为没能恢复原有的动力,摆幅越来越小了。引力的定律仿佛直接作用到了他身上,他被它拽着,无可挽回地走向坟墓。
  吉朗特盼望已久的星期日终于珊珊来临了。天气挺好,气温宜人。日内瓦城的人都缓缓地在街上走着,快活地谈论着春回大地。吉朗特温柔地扶着老人的胳膊,走向天主教堂,而斯高拉则捧着祈祷书跟在后头。人们惊奇地望着他们走过去。老人听凭自己像个孩子似地给领着,或更确实地说,像个盲人。那些圣彼埃尔教堂的虔诚信徒,看到他跨进门槛时,几乎吓了一跳。他走近时,他们似乎有些畏缩。
  大弥撒的颂歌早已在教堂里回响。吉朗特走到自己惯常的位置,满心虔诚地跪了下去。佐奇瑞则在她旁边直挺挺地站着。
  仪式在庄严肃穆的《信仰时代》曲中进行着,但老人没有信仰。他也没祈求上天的怜悯;他没有随着《崇高的荣耀》,歌唱天国的光辉;福音的宣读也没能把他从唯物的幻觉中唤醒,他还忘了对《信条》表示敬意。
  这骄傲的人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像,没有知觉,一言不发。即使在最神圣的时刻,当铃声宣告圣体全质变化的奇迹时,他也没有下跪,而是直愣愣地盯着牧师举过信徒头顶的面包和葡萄酒。吉朗特望着父亲,一行泪水沾湿了弥撒书。
  这时,圣彼埃尔教堂大钟敲响了11点半。
  佐奇瑞马上转向这仍能敲响的古钟。钟面似乎一动不动望着他。计时的数字闪闪发亮,仿佛在火中刻上的一样。指针的尖端放射出电火花。
  弥撒结束了。通常是正午才“奉告祈祷”,牧师们则要等钟敲过12点,才能离开祭坛。再过一会儿,祈祷就会呈现到圣母那儿去。
  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佐奇瑞失声叫了出来。
  时针在临近门点的刹那,停滞不动了。12点钟没有敲响。
  吉朗特慌忙去扶住父亲。他直挺挺倒了下去,人们把他抬出教堂。
  “这打击足以致他死命!”吉朗特抽泣道。
  被抬回家后,佐奇瑞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如今生命仅残存在他的躯壳上了,宛如一盏刚刚熄灭的灯,周围还残索着几缕青烟。
  当他恢复知觉时,沃伯特和吉朗特正俯视着他。在那最后的关头,未来在他眼中栩栩如生。他看见女儿孤苦伶丁,没有一个保护的人。
  “我的儿子,”他对沃伯特说,“我把女儿托付给你。”他把手伸给他俩。这样,在老人的病榻前两人结为夫妻。
  但转眼之间,老人又怒气冲冲地直立起来。那怪老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我不想死!我的记录本——我的账本!”
  说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向一本账簿。那上面记满了顾客的姓名和商品。他抓着那账本,飞快地翻着页,瘦弱的手指落到其中的一条记录上。
  “在这!”他叫道,“这儿!这座旧铁钟,是卖给皮藤耐西奥的!这是惟一没退货的钟!它还在——还走着——还活着!啊,我要拿回它——我必须找到它!只要我细心地照管它,死亡就奈何不了我。”
  他昏了过去。
  沃伯特和吉朗特跪在床前,默默地祈祷。

              第五章 死亡的时刻

  几天后,奄奄一息的钟表匠竟从床上爬下,以超人的激情开始了积极的生活。他仰仗他的自负活着。吉朗特可骗不了自己,对她而言,父亲,已永远地消失了,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灵魂。
  老人使出了他全部的才智,根本顾不上家人。他显得格外亢奋,四处走动,到处翻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莫名其妙的话。
  一天早晨,吉朗特来到他的工作室。但住奇瑞不在那儿。
  她等了整整一天,佐奇瑞也没回来。吉朗特失声恸哭,但仍不见父亲的踪影。沃伯特在城里找了个遍,最后悲哀地意识到他已离城而去。
  “一定要找回父亲!”吉朗特叫道,听完沃伯特带回的不幸消息时她说。
  “他会去哪儿呢?”沃伯特自问道。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起师父最后的一席话。老人如今只活在那座尚未退回的大钟里!他一定是去找它了。
  沃伯特跟吉朗特提起这个。
  “查查父亲的记录本。”她提议道。
  他们来到工作间。记录本就摊开放在工作台上。所有售出的钟表都有记录。大多数都因出了毛病而退回,只有一只例外:“售给西格勒·皮藤耐西奥,铁钟一座,带移动数字和铃子,送往他的府宅安德那特。”
  斯高拉理直气壮提及的正是这座有“品行”的挂钟。
  “父亲在那儿!”吉朗特叫道。
  “我们得赶紧去!”沃伯特说,“也许我们还救得了他!”
  “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吉朗特说,“但至少对下辈子有用!”
  “求上帝保佑他吧,吉朗特!安德那特府位于但特一都一米蒂峡谷中,离这儿20小时的路程、我们出发吧!”
  当晚,沃伯特、吉朗特及斯高拉踏上了绕着日内瓦湖的征途。当夜走了5里格,他们艰难地涉水渡过了绢斯河。每到一处,他们就打听佐奇瑞的下落,很快就得到证实:他走的正是他们这条路。
  他们一直走啊走,一种超人的力量驱动着他们。沃伯特拄着棍子,一会儿扶扶吉朗特,一会儿又搀搀斯高拉。他尽力去安抚她们。他们边走边说起心中的忧虑、希望,这样便走过了水边的路。
  很快他们走上了远离湖边的路。在山道上他们越来越疲惫。双膝发软,脚也被突出的岩石割破。这些岩石覆盖在地面上,仿佛花岗石组成的矮丛林。只是仍不见佐奇瑞的影子!
  但一定得找到他。两个年轻人不想作任何的耽搁。最后,黄昏时,他们已累得半死,终于到了诺特一达摩一都一赛克斯隐居区。这个坐落于但特一部一米蒂尾部的隐居地,在罗讷河上游600英尺处。
  隐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天色已晚,他们再也走不动了,只能在此歇歇脚。
  隐士没有给他们提供住奇瑞的信息。他们不相信他还活在这悲哀的隐居者中。黑夜降临了,山风怒吼起来。崩落的雪块从山顶呼啸而下。
  沃伯特与吉朗特蜷缩在隐士的火炉前,给他讲这个凄惨的故事。他们的被雪沾湿的斗篷,搁在角落里晾着。门外,隐士的狗哀嚎着,吠声与暴风雨声融为一体。
  “自负,”隐士提醒客人们道,“已毁了一个生性善良的天使。人为着反抗自负这个障碍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你无法与这个万恶之首讲道理。因为,自负的本能使老人不听从劝告。因此,你们所能做的,只是为他祈祷!”
  他们正下跪时,狗叫声加剧了。有人在敲隐士的门。
  “快开门,看在魔鬼的份上!”
  门在敲打中开了,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穿戴得一蹋糊涂的男人出现了。
  “爸爸!”吉朗特叫道。
  是住奇瑞大师。
  “我这是在哪儿?”他问,“在永恒中!时间停顿了——钟声不再敲响——指针停了!”
  “爸爸!”吉朗特可怜兮兮地叫着,老人似乎又回到了人间。
  “你在这儿,吉朗特?”他嚷道,“还有你,沃伯特?啊,我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要在我们古老的教堂举行婚礼!”
  “爸爸,”吉朗特抓住他的手臂,“回日内瓦吧——和我们一起走吧!”
  老人挣脱了女儿的拥抱,很快地走向门口,门槛上,大片的雪花正纷纷飘落。
  “别撇下你的孩子们!”沃伯特哀求道。
  “回去干什么?”老人伤感地说,“去那个我的生命已不存在的地方,那个已埋葬了我的一部分的地方?”
  “你的灵魂还在。”隐士庄重地宣布道。
  “灵魂?噢,还在——齿轮还好得很!我能感受到它正常的跳动——”
  “你的灵魂是无形的——你的灵魂是不朽的!”隐士厉声道。
  “是的,正如我的荣耀!但它被关在安德那特府宅里了,我要再看到它!”
  隐士开始画十字祈祷。斯高拉几乎断了气。沃伯特把吉朗特揽进怀里。
  “安德那特的主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隐士发出了警告,“一个路过我门前,也不朝十字架顶礼膜拜的家伙。”
  “爸爸,别去那儿!”
  “我要我的灵魂!灵魂是我的——”
  “拦住他!拦住爸爸!”吉朗特叫道。
  但老人已跃出门坎,没人黑夜中,只听他叫着:“我的,我的,我的灵魂!”
  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赶紧去追。路不好走,但住奇瑞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冲动,像暴风雨般飞奔着。大雪肆虐地包围着他们,大片的雪花滚入湍急的河流中。
  他们经过一座礼拜堂。在这座为纪念底比斯死难军团的教堂前,他们赶紧画十字礼拜。佐奇瑞已不知去向。
  终于,埃维昂那村出现在这不毛之地的中央。最冷酷的心见了这荒凉可怖的村落光景,也会被感染的。老人继续飞奔,消失在但特一都一米蒂最深的峡谷中。这峡谷高耸入云,谷尖直刺天空。
  很快,一个由灰暗又古老的岩石垒成的废墟堆出现在眼前。
  “在那——就是那!”他喊道,更加疯狂地往前奔。
  安德那特几乎成了一片废墟。一座崩坏的塔耸立其间,仿佛摇摇欲坠,危及到下面的山形墙。大片大片的嶙峋怪石,看来煞是吓人。几间发黑的大厅残留在废墟中。屋顶已崩坏,成为群蛇光顾的场所。
  满是垃圾的壕沟里,开了一扇又窄又矮的侧门。从这可进入安府。谁还住那儿呢?没人知道。无疑是位半爵半匪的人物。侯爵战胜了土匪和伪币制造者,并将他们就地正法。传说在冬天的晚上,在那吞没了废墟阴影的山坡上,魔鬼领着信徒们翩翩起舞呢。
  但往奇瑞一点也不怕。他来到了后门,没人拦他。一个宽阔阴冷的宫殿出现在他眼前,没有人出现。他沿着一个斜坡,走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这长廊的拱门似乎是用来替下面遮挡光线的。还是没有人。吉朗特、沃伯特和斯高拉还在后面追赶着。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佐奇瑞方向明确,大步流星地走着。他来到一扇被虫蛀坏的旧门,一敲门,门就瘫倒了。蝙蝠在他头顶斜掠着飞旋。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保存得相对好一些的大厅。厅墙上铺满了高大的楼花的嵌板。那上面,蛇、食尸鬼以及其他许多不知名的动物正蠕动着。几扇狭长的窗,像通气用的孔,在暴风雨中簌簌地发着抖。
  当到达厅中央时,佐奇瑞欣喜地大叫起来。
  墙的铁架上,正挂着那凝聚他全部生命的大钟。这无与伦比的大钟是古典罗马式教堂的象征。在这样的教堂中,扶墙是锻铁做成的,大钟楼里则一天到晚钟声不断:奉告祈祷要敲钟;做弥撒要敲钟;晚祷要敲钟;感恩祷告也要敲钟。教堂的门,每天到时会打开。也就在这门的上方,有一个蔷薇圆窗。窗中央有两个指针在移动,窗的圆盘形成浮雕形的钟面。
  在钟面和门之间的铜盘上,正如斯高拉所说的,针对每一时间都有具体的分配指示。这还是在很久以前,佐奇瑞以一个虔诚的教徒的良苦用心设计出这套装置。祈祷、工作、就餐、娱乐和休息时间都严格遵照宗教教规。凡按此行事的教徒将毫无例外地获得解救。
  佐奇瑞大师欣喜若狂,急切地要上前抓住大钟。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怪笑。
  他转过身,借着烟雾缭绕的灯,他认出了日内瓦城里的矮小老头。
  “你怎么在这儿?”他叫道。
  吉朗特慌了。她靠紧了沃伯特。
  “您好,佐奇瑞大师。”怪物说道。
  “你是谁?”
  “您的仆人西格勒·皮藤耐西奥。您是把千金送来了?您没忘记我说的话,‘吉朗特不能嫁给沃伯特’?”
  年轻的学徒向皮藤耐西奥扑去,后者像鬼影般闪开了。
  “住手,沃伯特!”佐奇瑞大叫道。
  “晚安。”皮藤耐西奥说道,消失了。
  “爸爸,这儿太可怕了,我们快逃吧!”吉朗特叫道,“爸爸!”
  佐奇瑞不再在那里了。他追随着皮藤耐西奥的幻影穿过摇晃的地板。斯高拉、吉朗特和沃伯特留在阴冷硕大的厅里,相顾无言,宛如梦中。吉朗特跌坐到石凳上,老仆人跪在她身边祈祷,沃伯特直挺挺地站着,低头望着他的未婚妻。苍白的灯光在黑夜中如蛇影般游移不定,只有朽木中的小动物发出点声响打破些沉寂,记录着这死亡的时刻。
  白天来临时,三个人冒险沿着石堆下面的楼梯前行,整整走了两个钟头也没见着人影。听到的只是他们自己朝远处呼喊的回音。有时,他们发现自已被埋在地底100英尺深处;有时,他们又高到能看见荒芜的大山岭。
  命运又把他们送回到那替他们遮风挡雨、度过苦恼的一夜的大厅。然而这里不再是空荡荡的了。佐奇瑞同皮藤耐西奥正在一块谈着什么。一个如僵尸般硬邦邦地站着,另一个蜷伏在大理石板上。
  一看见吉朗特,佐奇瑞径直走向她,拉着她的手,把她领到皮藤耐西奥面前,说道:“我的女儿,看着你的主人。吉朗特,看着你的丈夫。”
  吉朗特浑身上下直发抖。
  “不!”沃伯特嚷道,“她是我的妻子!”
  皮藤耐西奥开始大笑。
  “那么,你是想要我的命了!”老人嚷道,“那儿,在那座挂钟里,那座我亲手制造的仍然在走的钟里,有我的生命。这个人告诉我:‘只要我得到你的女儿,这钟就归你。’这人不会给它上发条。他会摔了它,把我扔进虚无之中。啊,女儿,莫非你不再爱我!”
  “爸爸!”吉朗特喃喃道,苏醒过来。
  “假如你知道我所遭受的痛苦就好了,我这么做远不止出于求生的本能。”老人接着说,“也许没人会照料这钟,也许它的弹簧正在失去弹性,也许齿轮会阻塞。但现在,在我手里,我能使它回复生机。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不能死——我,是日内瓦城里最伟大的钟表大师。看着吧,我的女儿,这指针走得多平稳。看,就要敲响5点了。好好听听吧,等着那即将出现在你们眼前的箴言。”
  5点钟时钟响了。这钟声使吉朗特痛苦极了。一行红字出现了:
  “你一定要吞下科学之树的果。”
  沃伯特和吉朗特面面相觑。这不是天主教徒原来所设置的箴言。魔鬼撒旦一定来过。但住奇瑞顾不上这个,他继续说着——
  “你听到了,吉朗特?我活着,我仍活着!听听我的呼吸——看着我血管中流动的血!不,你不会杀了你父亲,你只要接受他为你的丈夫,我会变得不朽,最终获得上帝的权力!”
  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老斯高拉赶紧画起十字来。皮藤耐西奥则快活地叫了起来。
  “就这样,吉朗特。同他在一起你会快活的。看这个人——他就是时间!你的生命会得到他精确的调节。吉朗特,既然是我给了你生命,把生命还给你父亲吧!”
  “吉朗特,”沃伯特喃喃道,“我们订了婚。”
  “可他是我的父亲!”吉朗特道,她昏倒了。
  “她是你的了!”佐奇瑞兴奋地叫道,“皮藤耐西奥,你要说话算话!”
  “这是开钟的钥匙。”可怖的怪物说。
  佐奇瑞一把夺过那如蜷蛇一般的钥匙。他奔向大钟,开始疯狂地上发条。弹簧发出吱吱嘎嘎刺激神经的声音。老钟表匠一刻不停地转啊转,手也不觉得累。最后,发条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他越转越快,肌肉都开始痉挛。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瘫了下去。
  “好了,已上了一世纪的发条!”他叫着。
  沃伯特疯了一般从大厅跑开了。漫无目的地跑了半大,他发现了逃出这可憎府宅的门,他奔了出去。他回到诺特一达摩一都一塞克斯隐居处,对隐居老人哭述了一切。老人愿意跟他一块到安府去一趟。
  假如说,在这极端痛苦的时候,吉朗特竟没有流泪,那是因为她的泪已流干了。
  佐奇瑞没离开大厅。他每过一阵都要跑过去听听大钟的有规律的嘀答声。
  同时,钟敲响了10下。令斯高拉惊恐的是银制钟盘上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人应与上帝平起平坐。”
  老钟表匠不仅没被这亵渎神灵的话所吓住,反而得意洋洋地念着,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恭维。皮藤耐西奥则在他身边转悠着。
  婚姻契约将于午夜签定。吉朗特几乎失去了知觉。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了。只有老钟表匠在喃喃自语,只有皮藤耐西奥在咯咯地怪笑。
  钟敲响了11点。佐奇瑞颤栗了一下,大声把这不敬的话念了出来:
  “人必须成为科学的奴隶,他必须为科学奉献出父母及家人。”
  “是的!”他叫道,“这世界上除了科学,没有别的!”
  指针在钟面上如游蛇般咝咝滑动。钟摆加快了摆动。佐奇瑞没再说什么。他瘫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隆隆的声响,以压抑的胸口,他吐出这几个字:
  “生命——科学!”
  这情景被两个人看到。是隐士和沃伯特。
  佐奇瑞大师瘫在地上,与其说还活着,不如说已死了。吉朗特在他身旁祈祷着。
  突然,一个乏味的、尖刻的声响传来,这是大钟敲响的前奏。
  佐奇瑞一跃而起。
  “午夜到了。”他大叫道。
  隐士伸出手抓住挂钟——钟没有敲响午夜。
  佐奇瑞发出可怕的哭叫,这声音连地狱都听得见,钟面上出现了另一行字:
  “谁若想与上帝平起平坐,谁将永遭诅咒。”
  大钟发出雷鸣般的噪声,弹簧蹦了出来,跃出大厅,扭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老人跳起来,追上去,试图抓住它,大叫着:
  “我的灵魂——我的灵魂!”
  弹簧从他身边弹开,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老人就是抓不住。
  最后,皮藤耐西奥抓住了它,说了句可怕的诅咒,他被大地吞没了。
  佐奇瑞仰面倒下去,死了。
  老钟表匠佐奇瑞大师被埋在安德那特山林中。
  沃伯特与吉朗特回到日内瓦城。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努力所做的,就是替这被科学所遗弃又遭神所惩罚的灵魂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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