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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获奖科幻作品选

作者: 佚名

假腿女士



                帕勒·梅

  [作者简介]
  帕勒·梅曾因此短篇获一次大赛奖。先前作为决赛选手,她在《WOTF》杂志的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优秀的作品《共鸣》。令人欣喜的是这篇《假腿女士》,使她渐入到文学领域的佳境。
  她的父亲是俄亥俄州保龄格林大学的一个系主任。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曾获过诗歌、歌唱和绘画的奖项。她还参加过州一级的英语和几何大赛,并加入了一些科学社团。她上大学时已是一名国家级功勋学者了。
  她的丈夫大卫在英格兰南部时是一名庭院设计师,后来又在伦敦社会大学做了七年的管理工作。她、大卫和两个女儿居住在俄亥俄州。

  她在看到敌人之前,就远远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边发射炮弹,边放着烟雾。她坐在队伍中间的战地车里,听着敌人行进时发出的隆隆声,因为她还没有感觉到大炮冲破充满血腥的烟雾,此时,她还不能确认超级坦克的到来。那一刻,战争便是一切。

  敌人的机器向前行进着,枪炮和火箭都阻挡不住,他们把吉普车、士兵和装甲车压得像苔藓一样扁。突然一辆巨兽般的敌人坦克减速去压撤退的步兵,她马上让工兵从侧翼发起进攻,但被“巨兽”的驾驶员发现。她眼睁睁地看着杰伯逊被卷入到铁链之下,接着是那个叫印路的(或称为路的,她和他们接触不多,甚至连名字还记不清),然后坦克转向了她,她急速地驾驶战车像只瓢虫那样地后退,径直冲进了沼泽的烂泥里。

  她拼命地把战车的电线从自己身上拿开,使劲抽出那条好腿、但那条受伤的腿却不那么听话,它被卡住了,战车的金属残片吱着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在下面挣扎着,尖叫着,尖叫着。

  珍猛地惊醒,噩梦般猛地尖叫着,哽咽着。连床单都湿透了。她需要用水泼去恐惧,但梦中极大的痛苦使伤腿颤抖着,她清楚此时最好不要勉强起来,她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去看钟,快到10点了,她记得在5点的时候对过钟了,不愿睡得太早,可结果还是早早就睡了,还做了噩梦。

  珍拉开被子,把脚拉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把身体的重量移到脚上,慢慢站起来,曲膝而后又伸直,假腿里的电子装置反应很迟钝,但最终假腿还是支撑起了她。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洗漱间。

  打开洗漱间的水龙头,一滴水都没有。她又试了试淋浴,也让她同样失望。供水又减少了,连食物也实行定量供给,她已记不清最后一次定量供给是哪一天了。

  她来到厨房,在水槽里放了一只碗,打开水龙头。水来了,缓慢而细小的水流,滴了半碗水,珍就关掉了水龙头。每天她只有三加仑的供水量。她捧了一点水放在嘴里,又用剩下的水尽量把脸洗净,然后用惟一的一条擦餐具的手巾把脸擦干,珍想她该把上次的日期画掉,以便能知道下一次定量供给是哪一天。

  珍绕到厨柜旁边,看到了认认真真做过标记的日历悬挂在那儿,她马上想起那是去年的了。日历边上的五锁门都有铅笔涂抹过的痕迹,她知道那是她的笔记,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珍的邮件箱里的那个公共信息系统响了起来,还伴着闹人的叮咚声,这就意味着,区内市场正在营业。珍又看了一眼那些五锁门,看看是否她已在定量供给的日期和市场营业日期上做过标记。她走到厨柜的前进,拉开门,架子上空空的,她又打开里边电冰箱的门,也什么都没有。

  珍感到脸上冒出了汗,身体也在发抖,就像手臂也通了电似的。她需要盒烟,那使她不得不去市场。

  珍拿起两个空的线兜,把它们夹在腋下,又从厨房柜里拿出信用卡,插在牛仔服的口袋里,她跛着脚穿过兼起居室与餐厅于一件的小屋来到出口外的小间,拉开公寓的里门,之后她浑身的肌肉就开始抽搐,双臂下垂,呆呆地望着那扇防止陌生人进的防弹门。

  她已经嗅到了陈旧的人类的气味,这种气味无处不在地弥漫在地下工事里,政府挖掘这个地下工事以替代曼哈顿狼藉的残垣断壁,在华盛顿军事医院被遣散回来时,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渥瑞斯,退伍的塞克叫它新城。在这里很可能人口过于拥挤,战备又不完善,存在好多不便,但新城在防弹方面却是让人放心的。假腿不停地摩擦使珍意识到居住在如此一个安全地方的重要性。

  珍努力把里边的门关上,然后才去转动外层门的把手,当防恐怖锁喀啦一声打开,她使劲地推了一下门,伴随着震耳的噪音门被撞开了,沉重地撞到阴暗的走廊的墙上。

  珍刚进门,突然瞥见个身影一闪而过,她迅速地转过半个脸,做好防御的蹲伏姿势。这个复杂的动作使假腿里的电子装置不堪重负,人工腿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珍禁不住手足伸开跌在了走廊里,线口袋也飞了出去。

  刚才开门把珍吓了一跳的那个邻居,此刻也吓得扔掉了手里拎的垃圾,赶紧跳回自己的房间,升降机里珍挣扎着找到一个地方坐下,假腿由于过分地压迫而颤抖不止,她除了坐在那儿喘气,什么也做不了,任敌人的进攻吧,她无可奈何地伸手去擦假肢吊带上的灰土。

  “你没事吧?”

  这几个字的声音很小,可珍却好像听到了大声喊叫一样跳了起来。那个邻居想出来,极不安地扫视了一下走廊,像是在期待着危险发生似的,然后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给珍,想要扶她,珍却感到一阵紧张,以至从面部到胸部的肌肉都扭曲了。她闭上眼睛,认为不去看,可能摸一下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也许你能站起来。”那个女人架着珍的一只胳臂。

  珍的全身都由于这一接触而僵硬了,在人群中偶尔地擦碰一下就已经叫人无法忍受了,这有意识的触摸简直就让人毛骨悚然了。自从珍来到了新城,她就开始避免与人接触。至于为什么这样,她也说不清,总之她已经好久不过多地探究陌生地方了,不论什么原因,陌生总让人不安。

  “准备好了吗?试着站起来。”

  邓居女人放开手,珍向前踉跄了几步,努力依靠那条好腿站稳,假腿不自然地来回悠荡着。珍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脚平踩在地上,再慢慢把身体重量移过去,腿在微微地颤抖着,但最终还是站稳了。那邻居们注视着走廊,突然,她放下了珍的胳膊,弯腰拾起垃圾,迅速返回自己的公寓里,拉上外层门,亮而黑的眼睛还在不安地来回扫视。她看了一眼珍,又递过来了一个短暂的微笑,然后就把门关死了。

  珍也不自然地点了一下头,浑身还在发抖。她听到门闩上的声音,又听到好几道锁叮当作响;一直到都锁上,最后又听见关里层门时压力阀的咝咝声。珍尽量赶走脸上的紧张,转过身,谨慎地锁好自家的门,拣起摔在地上的购物袋。一瘸一拐沉重地走过低矮天棚的通道,一直来到反恐怖门,这些门就是隔断市场和居住区的。

  珍踏上门前的压力盘,然后门就自动打开。她才移到中间的盘上,后面的门就关上了。她等待着安全摄影机用几个焦距给她拍完了照片,然后就靠在内层门上,等一切正常的显示响起来,就等外层门的开启了。“放行”的显示器亮了起来。珍就跳到厚重的外层门边,双手扶住以免晃动,门打开了,她主要依靠那只好腿走到了走廊里,待假腿里的电子装置都恢复常态后,她向市场大厅走去。

  在门上的警告装置消失前,珍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她回头看时发现,自动关闭系统已经失灵,门就那样敞开着。珍觉得这样太危险,就转身回来推门,她的力气推一扇AT门来说还可以,但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无济于事。珍喘着粗气,使劲摔打了一下。

  “夫人,我可以帮忙吗?”

  珍迅速转过头,看见一个络腮胡子的强壮商贩,他的货摊就对着门,珍怕极了,但她极力压制住这种感觉,退后几步,小贩用右手轻易地就关上了门。

  “恐怖夜早就不存在了,我们不该再躲躲藏藏了。”

  “当然,我觉得生活挺轻松。”珍尽量装出友好的样子。

  小贩笑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珍的肩膀。珍惜不自禁退了一步,那个人并没有在意。他回到他的货摊旁。珍向着食物摊床一拐一拐地走去,心里还充满着小贩那友好的笑脸。她想看看是否他会像其他陌生人一样,在她不看他时突然变成遗憾的表情,可小贩依然在看着她并向她摆手,珍尴尬地红了脸,也向他看了看,迅速地走开了。

  蔬菜水果商那里有了新鲜的水果,并且不限量。珍耐心地排着队,她把抚恤金节省下的那些钱都买了那些干巴巴的,布满黑斑点的苹果,要在她母亲的厨房里这种苹果早就不假迟疑地被扔进垃圾桶里了,她尽量不去想她母亲。在离开水果摊时,咬了一大口苹果。水果有一股新鲜的空气的味道,味道像阳光照射过的土壤一样可爱。珍自从被遣返时就再也没有见过太阳。

  “参加海军,那样就能见到太阳了。”她不假思索地大声说着,旁边的人好奇的目光使她很难过,喉咙里堵得喘不过气来。她跌跌绊绊地赶快走开,就像突然间遇到危险一样,甚至都碰倒了人,有人在向她气愤地大喊,她也顾不了,跳了出去,停在一个亭子旁边,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神经。

  “简直就控制不住了。”她嘟哝着,咬紧的牙齿使声音更加低沉。她背对着人群,越过亭子的墙壁,她看到窄窄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可爱的黄色的小方块,渐渐地,她胸部的疼痛减轻了,心跳也慢下来。她知道那些小方块是黄油,尺寸正合适放在一片面包上。战争之前她曾有过一个奶牛场,不锈钢的围栏使它光芒四射,奶牛的呼吸使它生机盎然,搅乳器一刻不停地上下搅动。她把目光移到架的下层,上面摆了些小奶酪,简直就像鱼饵一样,她想,当然,事实上比鱼饵还要大点。

  她邻居的那双锐利的眼睛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

  一只老鼠,一只被吓坏的小老鼠。这一次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能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控制,每人都有自己的灾难。

  她记起了那一下接触。在她离开战争,告别地雷、诺姆和医院之后,她曾去乡下那间不整齐的农舍,那是朋友们买来准备退休时用的,可因为形势所迫,她却不得不暂去那儿一遇,在安静的村庄,那儿没有炸弹。房子又大又结实,就是理想中的家,非常安全,父母站在门廊里,她拖着沉重的假腿一步步艰难地爬上台阶,摇摇晃晃地走过不平的地板,伸手去拥抱母亲,可母亲却躲开了,父亲严肃而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母亲已做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上帝知道买那么多的食物要花去几周的抚恤金啊,所有的食物都是用来恢复珍的体力的,可绝大多数她不喜欢。吃完饭,母亲一个劲地谈论饭菜或政府。新闻节目开始时,她又一个劲地谈论电视,兴奋得喋喋不休。父母却一句话都没说过。那晚炸弹炸了远处的城市,在它们呼啸飞过时,打破了乡村的安静。第二天早晨在父亲醒来之前,珍就离开了家,来到旧城废墟下防空新城居住了。在她狭小的公寓里,她从不与人接触,那位老鼠女士还是第一个人。

  珍把手里的信用卡递给了卖奶制品的小贩,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那样的奶酪。

  珍已经按过门铃了,看来老鼠女士还不愿意开门。珍正试着喊开她的门。走廊里的灯一明一暗,表明珍的高声叫喊,已惊动了其他公寓里的住户。

  “我住在对面,我从市场给你买了些东西,可你的邮箱里又放不下,我只想把它们交给你,并不想进屋去。”

  好几扇门都打开了,陌生的脸孔瞥视着珍,有的好奇,有的气愤,可都面带恐惧,珍觉得喉咙堵得慌。她转身跑回到自己的小窝,但一个开门的响动又让她止住了脚步。门吱吱地响着,珍强迫自己转过脸去面对那双从门与窗例柱之间射过来的眼睛。

  珍举起两个苹果和一个纸卷,里面装的是奶酪,“我只想把这些给你。”

  老鼠女士看到食物,苍白的嘴唇环成了一个圈,然后又皱起嘴,锐利的目光迅速地从走廊的一端扫到另一端,“为什么你要给我那些东西。”

  “我去市场的时候,想也许你也想买些东西,我不愿你挨饿,你帮过我的忙。”

  那双乌黑的眼睛停止转动,静静地看了珍一秒钟,“等一下。”

  门关上了,珍等在那儿,感到自己有点愚蠢,终于门上的链条一道一道地被解开,门开了,一只颤抖的手一下伸出来,还握着一个干净的纸包,手掌向上张开了。珍接过纸包,把手里的奶酪放在手掌上,门咣当一下关上了。

  珍向四周看了看,其他的门都关上了,她瘸着腿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一层一层打开门。她心存感激地坐在了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慢慢地打开那个小纸包,里面放着三个茶叶袋,这不禁让她高兴得哈哈笑出声来。

  市场每周营业两次,珍一次购物就能满足一周所需,即使在定量供给的日子里也不例外,所以在第二个市场营业日珍没出去。广播时断时续,通常报的都是战况。这些报道大多是战时的录音记录。新城的电脑网络很落后,而且经常中断,但要了解图书馆的信息还是可以的。珍如饥似渴地读着孩童时没有读过的少儿故事书。白天里她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打盹儿,所以晚上很少睡觉,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一周。她发现白天睡觉是不容易做噩梦的,还喝了一袋邻居送的茶叶。

  一周之后,又是个市场营业日,珍刚开门,就被地上一个破旧的纸板盒惊住了。就像炸弹那样大的纸板盒。她迅速卧倒,匍匐后退,向后退在椅子边站起来,她把椅子放在自己和门口处的炸弹之间。当她伸手去够椅垫时,脑海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还好像闻到了刺鼻的燃烧塑料和人肉的臭味,她的腿开始痉挛,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双手抱住了头。

  四周一片寂静,耀眼的火光渐渐消失了。珍放下两手,窥视着椅子那边的纸盒,突然感到眼前一动,原来对面的那个邻居正半开着门,一双黑眼睛正向外偷看。

  这原来是件小礼物,而不是什么危险物,就这么简单。知道后,珍感到一阵放松。她低下头,等着头晕的感觉消失,然后费劲地站起身,走到走廊,弯腰拾起盒子。盒子很轻,里面的东西还发着叮当的金属声。珍站直身子,向老鼠女士的门笑了笑。

  “我要去市场了,想带点什么吗,就放一个字条在我的邮件箱里。”

  珍把盒子拿进屋里,放在堆满东西的桌子上,放下盒子时,闻到一股怪味,觉得好像在哪儿闻过,可又想不起来,她小心地打开盒子外面层层的包装。

  盒子里放着一些白色的塑料盒,一些上面有很多灰尘,珍摸摸其中一个,发现它们并不是连在一起的,她小心地拿出来一个,那小方块实际上是金属小罐的盖,珍仔细地端详着,忽然她意识到这些是香料盒。第一层下面还有一层。她逐个打开盒盖,闻完一个小心盖上,又闻下一个,每个小盒里的香料都不一样多。有的满,有的已空了一半,然而即便最少的一盒,也要花光她一周的抚恤金。总之这些香料值很多钱。

  闻过后,珍又慢慢地重新盖好,想着该怎样藏好她的这些宝贝,新城里倾刻间好像充满了威胁:老鼠,蟑螂,小偷。珍站起身,抓紧纸盒,打量着她简陋的家,心跳加速,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厨柜上,迅速把盒子放进烤箱里锁好。老鼠女士的礼物仍散发着香味。

  邮箱的铃声响了,珍走过去看显示器,发现里面有一件东西,珍打开四道防弹锁,邮箱门打开了,她伸手进去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信封,这使她想起了母亲写字台上的那类东西。

  珍想起了写字台,想起了堆满信封的分格,胶水,钉书器,装满钢笔、铅笔、小夹子、橡皮等的抽屉,还有那从分件格曾落的纸张中散发出的淡淡的墨香,她猛地撒开信封,从记忆中挣脱出来,里面信纸上打印好的一份购物单和折好的两百美元。

  珍注视着那些钱,已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看到现金是什么时候了,这是商人们都不收的现金,所以珍还需去银行一趟。她把信纸和钱塞进口袋,向门走去。脊背一阵发凉,可她还是强迫自己鼓起勇气走出去面对那些陌生人。

  不借助那个留胡子的小贩的帮助,珍回来时就无法通过AT门。她一瘸一拐地拎着沉重的三大包食物。她抱一包放在自己门前,然后拎着另两包晃晃地走到老鼠女士门前。

  那小女人听到门铃响立刻就过来开门,她抬起眉毛向外看,当看到珍递过来的两个包时,又皱起了眉。

  “这些不止两百美元。”她接过包时说。

  “我多买了些,感谢你送我的香草。”

  “你不必那样做。”黑色眼睛不停打量着,不时看着走廊的两端,然后又回到珍发红的脸上,“你不该拎这么重的东西。”

  “这对我有好处,我需要多些锻炼。”珍转过身,按了按假腿的吊带处。老鼠女士的声音颤抖着:“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倒杯茶吗?”

  珍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努力转过身,使自己坚强地去面对小女人的目光。用斯文的方式表达拒绝。她看到那只眼睛时,觉得甚至更可怕。她放下东西,满不情愿地进去喝茶。

  起初只是准备煮茶和其他食物,当她们坐下来越过水的蒸气和三明治,对视彼此时,又无话可说了。珍呷着芳香的茶水,吃了一块又一块精制的三明治。

  “你饿了,我再给你做些。”老鼠女士把自己的椅子从桌边向后推开。

  “不必了。”珍的话音很小,“我是说这三明治很好吃,但我并不那么饿,我是……我想我是太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说完时,她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女人重又坐下来,疲倦地微笑着。“是的,独居使人的神经都变坏了,我觉得不和家人在一起简直太难了。”

  “都被炸死了吗?”

  老鼠女士把目光转向一边“不,我只是此刻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你呢?你没有家人吗?”

  “我有家人,或者说曾经有过,只是他们和我在一起觉得不舒服。”

  “是因为你的伤病,还是因为你负伤的原因。”

  珍立刻局促起来,“哦,我想都有吧,爸爸从不说一句话,开始,妈妈说的都是说她已告诉过我不让我去。后来她又总说我还有漂亮的脸蛋,一遍又一遍的说,就像那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不停地发着同样的唠叨。她闭上眼睛用颤抖的手捂住脸,尽力去挡住那些回忆。

  小女人不出声地坐了一会,然后温柔地安慰道,“你一定是自愿参军的,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四岁,另一个十七岁。如果疯狂的战争不停止,大的就要服兵役了。

  珍放下手。“停止战争?半个世界都在打仗,怎么停止?”

  “如果人们能吃饱饭,战争就会停止。”

  “听上去,像是在讲道。”

  “是吗?我不这么想,我没有责任向任何人传教。”

  珍咕哝着,“我并不想伤害人。可知还是伤害了。我好像不能和谁交谈。我不记得该怎样更好的和人交往了。”她突然站起身。

  老鼠女人也站了起来“你没有伤害人,你是被伤害的一方,希望我没有冒犯你,希望你能再来。”

  珍盯着这个矮小的女人,“你没冒犯我。”

  老鼠女人的嘴唇痛苦的扭曲着,“你也许会吃惊的,我请你离开。”

  老鼠女人打开那些繁杂的锁和链条,“我忘说了,我的名字叫珍·贝克尔。”

  “认识你很高兴,珍。我叫……”老鼠女人停住了,想着什么。“我想没关系,我叫玛格利特·温娜。”

  “哦,温娜夫人,如果您想下周和我一同去市场,我不会介意的。”

  小女人的手紧紧握着门把手。“哦,不,不安全,实在是不安全。”

  珍恼怒了,“如果联军来了,我想会得到警告的。”

  “联军?”温娜夫人推开门,在让珍出去之前看了好一会走廊。“同志,我总是很少担心。”珍走出去,转过脸,“你害怕的不是同志吗?”

  “不,以前,我……”颤抖的声音吱唔着。温娜夫人盯着地面:“我做过不该做的事,他们一定在找我,要惩罚我。”

  珍看着那苍白,痛苦的脸,“什么事?”

  小女人不愿看到珍的目光。“不好的事。”她小声说道,关上了门。

  不好的事。这几个字在珍的脑海里回响着。她一动不动地依旧站在已经关死的门前,又陷入了充满战火和鲜血的回忆。她发抖了,她努力站稳身子,在她走回至自己的门前时,仍在想着老鼠女士所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呢。

  珍要为两个人购物,从市场拿回那么多东西对她来说不是件易事,她还是宁可那么做,就当作付茶水的费用吧。银行问她现金的来源时,珍说一个老邻居不信任银行,这个回答使银行的办事员很满意。

  无论什么时刻,珍过AT门时,留胡子的小贩都要掺扶她的肘部,总是那么高兴,却毫不注意珍的局促。一段时间以后,珍发现她已习惯小贩为她做的一切,尽管她仍不能很自在地接受他的行为。她从没做过任何事值得小贩对她这么热心,更糟的是他的举动倒使她不安。她开始感激那个男人了。

  一天从市场购物回来,珍走到小贩的摊床前,下决心要回报一下他的友情。他正在那打一个顾客的信用卡,但还是发现珍正睁大眼睛看着他。结完账后,他转过身面对珍。

  “我来为你把东西搬到门那儿去。”他自告奋勇地说,伸手去提东西。

  “不!”珍大声地说着,她甚至被自己的声音都吓了一跳,“我想……我该买些东西给你。”

  小贩的风趣不见了。他摇着头,“你不必那么做。”

  珍看着货架,他的眉毛抬了起来:“桌布,你卖桌布。”她笑着抬起头看着他。

  他也回应着她的微笑,把大手轻轻的放在一叠桌布上,“不像你想像的那种饰带商贩,是吗?我喜欢桌布。我母亲的骄傲和乐趣就在于她收集了好多精美的桌布,另外我的大部分顾客都是女士。”他又眨了眨眼。

  珍又低头向下看,她从一个货架到另一个货架,故意在寻找她能用上的东西。她感到脸发烧,假腿也开始抖动了。

  “都很贵,是吗?”小贩问,“在原料缺乏交通被毁的情况下,即使地方上加工的东西,价钱也高的吓人。既然你知道了我卖的东西,下次你需要桌布就知道到哪儿去买了。”

  珍颤巍巍的手伸向了一块她并不想买的洗碗布,但却拿回了一块小的,手工织的桌布。那精美的图案,轻淡优美的色彩就像老鼠女士家喝茶时用的桌布一样。珍努力控制住自己想看价签的冲动。

  “请买这块吧。”当他把桌布从她手里拿开时,她胸部的压力减轻了。

  “我从没想过你会喜欢紫色。”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信用卡,并把它插进读卡器里。

  “是给我邻居买的,我为她购物,购物回去,她就请我吃饭。”

  “她为什么自己不来?”

  “她隐藏着,我不清楚为什么,她害怕出来。”

  “人们需要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即使怕人。”他递回信用卡,小心地用回收纸包起叠好的桌布,“我一向以为您是在为您丈夫买这么多的食物呢。”珍突然抬起头,“我……我从没结过婚。”

  “我也是,”小贩兴奋地回答着,把包好的布递过来,“像您这么漂亮的脸蛋总会吸引许多异性,我敢打赌。”

  漂亮的脸蛋……从一个小贩嘴里说出妈妈说过的话,把珍带回到了过去。她盯着马克,马克和她开着玩笑,露出诚实的微笑。就在炸弹将他们分开的一刹那,他的脸上布满了惊奇的表情。她的脚踩到了一颗榴弹,向前倒下去。她使劲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下面的场景,可还是看到了他脸上露出困惑和痛苦,还有恐惧,那是在他看到她抬起手将手枪对准他的额头时表现出来的。那以后便只有鲜血了。

  珍觉得自己正趴在水泥街道的中间,她挣扎着要站起来,不安地向四周看着。没有围观的人群。小贩正帮她在大腿上扶正两个包,一面还仔细地叠好桌布放在一个包里。他一只胳膊夹起一个包,送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好了吗?我把这些东西给你送回家吧。把假肢里的绳结取出来。出来买食品走得就够远了,又拿了这么沉的东西回去,路就显得更长了。很难啊。”

  他穿过人群来到珍所在居住区的AT门前。他把两个袋子都放在一个强壮的手臂上,用另一只空手,转动曲柄打开外层门,又用腿顶住直到换用右肩顶住。

  珍走过门道,转身用臀部顶住门,伸手去接东西。

  小贩的微笑换成了温柔的表情,“我愿意送您回家。”珍摇摇头,“我现在好多了,谢谢。”

  他递过一个袋子,“您想怎么样都可以,贝克尔小姐。”

  珍的手指变得冰一样僵硬。她差点把东西摔在地上。她抬起头来盯着这个男人的脸,好像在从战争的回忆中搜寻着什么。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牙齿,“您知道信用卡上是有名字的。”他把第二个袋子递了过来,“下周来买东西时,请在我的小摊站一站。我想用一样东西帮您搬运。最好把这些门关好,否则报警器会响的,再见吧。”说完小贩走开了。

  她的臀部靠在门上,门开着。“你叫什么名字?”焦急使她的声音像是在大喊。

  小贩也喊着回应道,“莫凯,女士。”又露出牙齿来笑了笑。

  珍眨了眨眼睛,做出一个温存的微笑。“谢谢你,莫凯先生。”

  “愿意为您效劳,贝克尔小姐。”笑容像刚才一样温柔。

  珍的笑容消失了。她和气地说:“我曾有过一个男朋友,莫凯先生。”

  他点点头。“并且还会有一个,贝克尔小姐,只要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珍走过门道,门在他俩之间关闭了。她跛着脚走过里层门进入到大厅。想着男友不是马克的情形。她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喝完茶,珍羞怯地把买来的礼物递给老鼠女士。温娜夫人很讲礼仪地打开桌布,坚持拿起茶具铺上新桌布。

  在温娜夫人重新坐下喝茶时,叹息道,“我原来也很喜欢购物,我真希望那不是件很危险的事。”

  “他说您应该出去。”

  “谁说的?”

  “莫凯,我是从他那儿买的桌布,是他帮我拎东西,开门。不管我有没有求助于他。他说即使恐惧的人们也应时而出来走走。”

  温娜夫人看上去很困惑,珍又补充说:“我不得不解释您的现金和额外买的东西时,我说你上了年纪,并且害怕银行,害怕外出,我想你不愿让我说得太多。”

  “我从没考虑过你还需要解释现金的事。真是抱歉。”

  珍没有回答,她盯着自己的手,尽力在回忆着什么。她一定是把买的东西失落了,莫凯一定把食物拣起来了,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所有她能记起来的只是一闪念。

  温娜夫人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珍突然惭愧地说,“我跌倒了,他听上去像我的母亲一样,我以为他就是马克,我跌倒在市场中间了。”

  “你伤着没有?”

  “什么?”珍盯着这个女人,不知她在说什么。

  “你跌倒时,有没有伤着自己?”

  “噢,不,假腿失灵的时候,我总是塑料造的膝盖先着地。不怎么痛。”

  温娜夫人同情地点点头。她吞吞吐吐地试探着,“恐怕我不知道马克是谁。”

  “是的,谁是马克?首先他是我的教官,后来成了我的朋友,然后成了伙伴。当战火最后烧到欧洲,我们被编成一个特殊的小队。在我们各自的阶级里,我们都是国家的佼佼者,明白吗?所以他们让我们组成一个小队,训练我们。他们叫我们‘杰出的查里’小队。我们干得很出色,的确很出色。但他却一时疏忽了,结果送了命。”她皱起眉,“不,不仅仅是那样。”

  她向远处看去,被自己回忆中漏掉的细节困惑着。“事实是,他试图站起来,但根本不可能,他正好踩在地雷上,腰部以下什么都没有了,他不停地说,‘我站不起来,帮我一下,布拉娃’。我该怎么办?他不会喜欢自己没有腿的样子,所以在他清醒之前,我就向他开了枪,我是不得已的,上边的命令是不要把自己的伙伴留在敌人那里。”

  “布拉娃?是你吗?”温娜夫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战争之前,我第一次被授予头衔,他们就开始叫我布拉娃·贝克尔。每次我有了战绩,马克就叫我‘布拉娃·贝克尔’。他的姓是查理斯,所以我们叫‘布拉娃--查理’。”

  “你是那种叫突击队员的吧,在战线后方战斗的。”

  “在敌人后方,就像他们也在我们的后方一样。”野营军的景象又闪现出来,“我们很出色,但情报却不行,我们是首批开赴欧洲战争的,也是首批和那儿的人接触的。”

  情报说野营军已经离开,他们潜入酣睡的俄国兵营,士兵惊起,慌乱的摸索着自己那老式M16型机枪,可全副武装的突击队员早已用先进的武器将他们歼灭了。俄国兵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们的随军家属也一样。布拉娃--查理小队退回到司令那报告说不再有侵入部队了,只有零星的几个灾民,司令说继续前进,打遍全世界,直到诺姆城。

  珍意识房间里静极了,温娜夫人正忙着修指甲。

  “很抱歉,战争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因为它们不是战争,不真正是。”

  珍皱起眉,“那是报纸上说的。”

  “报纸上的东西我都不大相信,亲爱的,我曾经在农业部工作,你明白吗,内部消息。”

  珍有些怀疑。“你从没说过你曾是个联邦官员。”

  老女人笑了笑,“事实上我也不是,我只是个秘书,战争之前好久我就在那工作了,农业萧条之后就回来了,不久食物就变得十分重要了。食物之战使我们都成了联邦军,工作在安全隔离网内秘密的办公室里,海军就在门外。”

  “那么你们怎么获得信息?”

  “战争之前,我们有一套先进的系统监视各种农作物的生产和供应情况,从玉米种子到灌溉短缺,样样都可以。战争打开以后,他们向我们要一切物资,甚至包括军需品。我们有储备和供应品的数据,不难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珍想老鼠女士一定是背叛政府的一个逃兵。“你在这干什么?”

  “我辞去了我的工作。我不适合在高层政府部门工作。”

  “你只是辞职?”

  “是的,如果你是一个秘书,没人注意你。我怀疑他们甚至把我忘了。”她忙着收拾杯盘,避开了珍的眼睛。

  珍明白了为什么温娜夫人不能和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的原因。

  珍又去购物,一走出AT门,莫凯就欢快地向她招手,鞠躬。她穿过人群,小贩迅速躲在摊床的后面,一会又显现出来,推着一辆奇怪的装着轮子的玩艺向珍走过来,这辆车后面有个支撑杆,小贩于是就把车子停住了。

  “如果它拉我的东西不收小费,那它同样也能拉您的东西,没问题的,希望我没有估错高度,这样你就不必弯腰拾东西了。”他推着小车走了一圈,示意珍也试试。

  珍把空袋子扔到车上,停车时,珍发现超市的手推车已被改装成了更高,更短且更坚固的交通工具,她推了回来。

  “你自己焊的?”

  莫凯点点头,“如果你想把东西放在车子上就向上转手柄,如果推着走,就向下转手柄,把金属闩放在两个钉子上,这样把手就牢靠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一辆购物车了。”

  “如果你知道向哪儿去找,好多坏的都堆在那儿呢!”

  珍盯着他,“你出去了?”

  “一个月好几次,一直呆在这里,让我无法忍受。”

  “不危险吗?”珍的心跳加快了。

  “事实上并不,猫和狗是很野,但它们只捕捉老鼠一类的东西,所以我不怕它们。我很警惕那些破损的建筑物,除此就安全了。不再有强盗了。没有多少人出去走动。当然,你不能喝外面的水。”他咯咯地笑着。

  “炸弹呢?”她的额头已流下了汗水。

  “我想外面仍有成千上万的太阳能炸弹高速地在空中飞着,但他们轻易不会掉下来。据我的推算,自从上一个掉在这里以后已近18个月了。报警器还在运行,所以如果我出去了,在警报和我的脑袋搬家中间还是有足够的时间的,那东西确实很吓人,可毕竟他们也只是炸药而已。”

  “只是炸药?”布拉娃回忆起那战火中腐肉的恶臭,肌肉不自觉的痉挛,使假腿突然失去了控制,竟踢了推车一下。

  小车快速地冲向人群。莫凯跟着追上去,向被撞的那个人道了歉,拉回小车。

  “你可以踢个够。它还会完好如初的。”

  珍慢慢恢复了平静。当觉得喉咙放松了一些,说道,“你刚才什么意思,只是炸药?它们已经摧毁了城市,破坏了交通和通汛,把如此多的人都赶到地下,这一切好像不能用‘只是’来表达。”

  莫凯耸耸肩。“二十年前,它可能还是核武器,多亏了饥饿,没有人再疯狂地侵占耕地,对不起,女士,好像我只是顾着一个顾客似的。”他快步走回摊床前,把珍留在了街中间。

  莫凯回过头喊道,“欢迎您再来,贝克尔小姐。”

  “多谢了,珍勉强地回答着。想不出还有其他的事可做,所以就推着小车朝食品摊床走去。

  由于有了推车,购物回来珍感到比以前轻松多了,莫凯为她打开了AT门的外层,用一只脚顶住让她推车过去,珍停下来又向他表示了一番感谢。

  “您好像没有像来时一样用那个横梁。”

  “推着走比用手臂搬要省力得多。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很好,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当珍推着小车走上两门之间的压力盘时,莫凯补充道,“也许这辆小车能让你的邻居和你一起出来。在两个扶手之间的那个篮子可能会让她有一种安全感。”

  珍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在恢复人们的伤病方面我有过一些经验,关键是信任。如果它能起作用的话,我想去看看她,让她和你一起出来。她应该偶尔出来。”

  珍莫名其妙地被他的热情吓坏了。“她那么怕人。她甚至都不那么信任我,我不知道。”

  “问问她。”他放开外层门。

  小推车使温娜夫人很感兴趣。当珍重复完莫凯的一番话后,那个女人就恢复成原先的老鼠女士,睁着大眼睛,颤抖着。她手脚慌乱地摆放上茶具,摆了一遍又一遍,花费了好长时间,终于倒完了茶,回到座位上坐好。珍独自品着茶和点心,一声不响,而温娜夫人用手使劲搓着桌布,珍已经没有胃口了。

  “我不是想让你不快,扫你的兴。”

  温娜夫人抬起头。“想让我出去,没门。他不会真的来看我,是不是?”

  “我想他会持之以恒的。我不知道他还会执拗到什么分上。”

  珍帮温娜夫人收拾完桌子,还在想着莫凯乐于助人的热情。珍餐桌布时,摇摇头说:“只有一件事我们不能对莫凯做。”

  老鼠女士抬起头,满脸忧虑地问。“什么事?”“你该出去。”看着那女士恐惧的神情,珍补充说,“但不是你一个人。我只说起过一个受过惊吓的女士,你可以假装成一个年老的,残疾的,胆小的女士。”

  “伪装?”温娜夫人觉得难以置信。

  “我认为工区的二手货摊床明天营业,我想去看看有什么要买的。听着,这方面我在行。我们不让莫凯在旁边碍事。”

  接下来的一个市场营业日,珍很晚才离开家。她慢慢地走向AT门,一直注视着旁边的一个老妇人,这个老妇人身上裹了好几层并不合适的衣服,走起路来很别扭,依靠在珍的小车后面,抓住栏杆,手上戴着上了补丁的黑线手套。一顶帽子压得很低,盖住了卷卷曲曲的灰白头发,一双快速转动的黑眼睛透过远视镜不安地窥视着。

  她们一出AT门的外层门,莫凯就看到了。他使劲地摆手,示意她们到他那儿,他包完一件商品并把它递给顾客,此时那两个人已经穿过宽敞的大厅走了过来。

  “下午好,贝克尔小姐,我见你今天有了个同伴。”

  “莫凯,这是我的邻居,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我应该记得。很高兴见到你,史密斯小姐,很喜欢您的帽子。”

  老妇人只是盯着他。

  珍清了清喉咙,“她本不想来。我尽力说服了她。今天我们不想买很多东西,所以我想今天是个闲逛的好日子。”

  莫凯转身摆了货物,“好主意。你们不该过分劳动,慢慢走最好。”他转过头冲史密斯小姐眨了眨眼睛。

  老妇人迅速把目光移向了珍。珍抬起眉毛,耸耸肩。史密斯小姐轻微地点点头,低下来慢慢把小车推开,迈着小碎步。

  莫凯赞同地点点头。“很好,过得很愉快,史密斯小姐,回来见。”

  珍笑了笑,“谢谢你,……你的建议,莫凯先生。”

  莫凯和她挥手告别,“不要让她向前走得太远。”

  她们首先到果菜店。史密斯小姐低头盯着篮子。她不抬眼也不说话,即使珍和她说话,她也不回答。珍买了一些水果,然后他们又去了奶制品商亭,史密斯小姐又不说话了。珍也不再逛了,决定回家。他们自己开的AT门,尽管莫凯正在摊床前看着她们,可他也还是没有上前。两个人用力把车子推进了温娜夫人的门,史密斯妇人跌坐在椅子上,拽掉帽子和假发,珍把一些买来的东西放进小冰箱里。然后坐在了温娜夫人的对面。老鼠女士坐在那儿打着哆嗦。

  过了一会,珍站了起来,浇上水煮茶。水壶的响声惊醒了温娜夫人,她慌乱地站起来准备茶具。她们坐下来喝茶。“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他简直看透了我。我本就不该出去,他们现在很快就会发现我的。”

  “可能他们早就不再找了。现在正在打仗呢。”

  “他们正在找,我知道他们喜欢做那事。他们在找我,他们要来,我就得赶快逃走。我不想进监狱,否则我的孩子们就会厌烦我的。”她把手里的一张小纸撕成了碎片。

  珍感到了紧张的气氛和那女人的恐惧,知道她需要人类的交流,可从自己那又无法获得,珍坐在那儿,想着说些帮她的话,终于喃喃地说:“我得走了。”

  “先别走。他们会以为你知道。我为你的安全着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希望我能告诉我的孩子,当然我害怕身体上的折磨,但最让我苦恼的是我的孩子们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把机密的材料送给敌人。”

  珍盯着这个胆小的女人,发出一声冷冷的尖笑,“你永远也不可能接近什么对别人有用的情报。”

  温娜夫人坐直了身体,“我有过一类机密的资料,我把它给了俄国人。”

  “什么情报?”

  温娜夫人抬起下巴,“希望,我给了敌人希望。”

  珍的胃口紧缩了,温娜夫人相信犯了罪。也许她疯了,也许没有。“什么希望?”

  “农业部不会呆坐在那儿看着农业系统垮掉。这个系统就像一房子的纸牌,包的牢固是要靠稳定的气候。农业面临着危险。我们已用计算机推测出了气候专家预测的天气变化了。冰期、小冰期、温室效应、太阳黑子效应、严重的臭氧空洞效应、暖流、寒流、多种因素的综合效应。现在我们正密切模仿的云层破损,降水和气温类型已能预测到温室效应。”

  “农业部正在做天气变化方面的准备。我想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我认为这场进攻是逐渐的,我从没梦想过地球头一年的耕作期少于15天,第二年又会少于20天……”

  “准备?你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

  “各种各样的事情。新的种植品种,抗霜细菌,杂交粮食作物。尤其是谷物。当战争开始时,粮食部基因工程师研制出一种小麦每年产两季,一类大有希望的稻米和能在冻土地上生长的玉米,比普通玉米成熟时间快一倍。当提早采摘后也能快速晒干。在城市被迫转入地下后,工作队分散开了,在全国各地的小型实验室里继续工作。他们获得了杂交玉米,并在几年前把200磅的种子送到了农业部安全处。他们把密码和重要情报委托给我,我在玉米种到达的夜晚也到了那儿,偷了我所能带走的全部玉米种,把它们装在管子里捆在身上,然后把它们转交给了训练有素的俄国人。”

  “诺姆战争后,他们拘留了全部的俄国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他们留下了一些,希望那是错误信息。一个在新华盛顿的,我们叫他得米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真实名字。他在大使馆的废墟里坚持工作着。天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当然他已经被盯上梢了。我听说上面的盯梢者不会下来,下面的盯梢者又不想上去。我在顶部的电梯的角落里等待着。毫无疑问,得米脆是一个人来的。你知道AT电梯运行得有多慢。我们尽量在电梯到达顶部之前搬运下运到的种子。我呆在电梯里,下来。当我离开时,下面的情报人员离开了,所以我也轻松地走开了。我径直来到这儿,我们都有新城的房子,在那里储存着生存下去的粮食。你知道,万一新华盛顿的情况变得太糟就难办了。其余几个秘书中的一个正在接受癌症治疗,需要休息很长时间,所以我就和她换了钥匙,我住进了他的公寓里,他们甚至付了房租。我想我永远也不想去查看那些钥匙的。”

  珍的大脑一片空白。觉得头特别沉,禁不住低了下去。盯着门,混乱的思绪让她头晕,心跳像头脑中黑暗的困惑一样猛烈撞击着他。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枪指着胸部,喃喃地说着图腾的咒语,像什么国家,援助,安慰一类的话,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枪响,人体炸飞了,成了命令部复仇的机器。在血泊中,布拉娃发现了一个古老的魔术。

  背叛。

  布拉娃死盯着老鼠女士,好像看到了一张勇士的面孔。

  温娜夫人把目光移开了。“恐怕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所想的,我觉得那是我女儿脸上的表情,我只想给她一个未来。

  布拉娃从紧闭的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给联军一个未来。”

  温娜夫人皱着眉。“不,和战争无关的希望。半个世界都在迁移,是被饥饿所逼迫的。大批的饥民,密如河水的防线。”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他们所过之处就一无所有,战斗和边境对那种迁移是无能为力的。唯一阻止迁移的办法就是根除它的起因。我想方设法给了俄国人一个机会吃饱饭。我希望他们种植这种玉米,增加作物产量,战争就会在我们的孩子被卷入其中前停止的。”

  布拉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没有奏效,是不是?”

  “可能得米脆没有把它带回去。否则,如果他成功了,可能是种子太少了,太迟了。我毁了我自己,战争还是要吞噬我的孩子们的。”

  布拉娃一拐一拐地走到门边。她一道一道地打开门锁链。

  “你不要推车啦?”

  布拉娃扭开门,蹒跚地走出去,头也没回一下。

  接下来的市场营业日珍没有出去。她眼看着自己的食物储备减少了,但想到老鼠女士的食物也会同样减少,她还是感到挺满意的。她睡觉时总是做噩梦,所以她就好几天都没睡觉,直到极度的疲乏使她不得不面对梦魔,她疲惫地醒来,把装着香料的纸盒从隐蔽的地方拽出来。她一个一个地打开盖,把里面的东西部倒在了手巾上。

  终于,饥饿又使珍走到了AT门边。莫凯就站在外层门那儿。

  “早上好,贝克尔小姐。”他说。

  “您的车呢?”他说。

  “史密斯小姐呢?”她又说。

  珍跛着脚走过他,但他又走到了她的面前。

  “贝克尔小姐,您脸色不太好,为什么不过来坐坐……”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车在她那儿,我再不想见到她了,走开。”

  莫凯快步走回来,吃惊不小,“抱歉,我以为我能帮您。”他的左手不自然地抖了她几下,直到用右手握住。

  珍盯着他抽筋的手,又看看他的脸。

  他抬起眉毛,耸耸肩。“假肢总是选择最糟糕的时候失灵,是吧?”

  珍张大嘴,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又闭上了。

  莫凯笑道,“我想你从没有注意到战地医疗队。我太想移开伤兵,我就把一只手放在了一个可怜家伙的脖子下,他已被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了,他们让我暂时充当一会修复护士,后来我吓得都不敢睡觉了,于是他们就说我不合格,我认出你正经历着什么,我判断你也曾在战场上呆过。”

  珍快速点点头,“特种部队,我的伙伴踩到了一个地雷。”她的眼睛迷茫了。

  “在敌人后方,我不得不杀了他。”

  “那还比无数的噩梦要好一些。”

  珍又看了看他的脸,皱着眉,莫凯摇着头。

  “战地医疗队行动是相当快的,你知道,我们从没见到过一个人从战争中走开,即使是能走的伤员也极少有这种情况,都是死尸。”

  “你还是回来了,你现在不错。”

  “或多或少,那很难,经历了好久。”

  “是的,好的,抱歉,我实在太难受了。”

  “很抱歉,让你难过了。”莫凯伸出那只好手去握手,珍犹豫了一下,可还是伸出手。

  莫凯微笑着,“您的邻居呢?”

  珍扔下他的手,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瞪着眼睛说,“我发现她在逃避。”

  “我知道。”莫凯向摊床走去。回过头来说,“我觉得她比你要罪恶得多。”

  愤怒使她咆哮起来,“是的,上帝作证,是的。”

  莫凯转过身。

  “把援助和舒适给了敌人,背叛了,莫凯。”

  “背叛?史密斯小姐?”

  “不是史密斯小姐,是温娜夫人。她把我们出卖给了俄国人。”

  一种奇怪的渴望掠过莫凯的脸,“她为什么那么做?”

  莫凯突如其来的紧张使珍很不安,“她以为如果俄国人能吃饱饭,战争就可以结束了。”

  “简单的想法,但如果我们相信俄国人很体面,也许这个想法会实现。”

  恼怒使整个世界都为之一震。“相信俄国人?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诺姆战争时,你也在那儿。被地雷炸伤后,我不能走了,但我还能驾驶,可却被辅助战车的电线卷进去了。我和那些可恶的超级坦克战斗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碾壳虫那样碾过我们的人,看着他们向我袭来。”记忆飞速地掠过,支离破碎,金属线缠绕着她的膝盖,痛苦的号叫,一声接着一声,直到医疗队的到来,把她尽力从废墟中拽出,可却彻底毁了一条腿,也毁了她的精神。

  珍剧烈地抖动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没在那儿。”

  “我没有必要在那儿。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俄国的超级坦克燃料用光了。只有一半的印度步兵拿着武器,可实际都是古董。敌人没有了机会,一切都颠倒了。联军政府虽然不能喂饱他的人民了,但也不能让他们赤裸裸地走到我们的枪眼下。很不幸他们成功了。有近十万的俄国人、印度人顶着战火已经迁移到了北方,同时无以计数的南美人在同一天也越过了南部边境。二十年来我们一直使用士兵去阻止移民,可这次却失去了效力。”

  两个人都放下了手。“那是诺姆战争滑稽的解释。什么和政府说的都不相符。”

  “是的,但这是事实,你我都知道。”

  当然,是事实。珍作为一名特种部队的骨干,在军事医院接受了腿部手术。她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

  “一个战地医疗队怎么懂得那么多?”

  “此时此地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关键是玛格丽特·温娜会逃跑的,除非她在这之前被阻挡住。她也许已经饱了。因为她本人的原因,毫无疑问是个愚蠢的错误,你已经失去了你唯一的朋友。你应尽力去换回,去看看她是否还好。女士,你需要她胜过她需要你。”

  珍感到心清很沉重,她转身离开了,向食品摊床走去。莫凯刚才的话让她不安,都没有了购物的心思。

  果蔬商那儿有苹果,但限量只是4个,珍看着那瘪小的苹果,一个陈旧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战争中每个伤员的给养也都是限量的。她买了四个苹果,接着又去买奶酪。

  当珍回到居住区入口时,莫凯已经收摊了,整个市场也在几小时前停止营业了,她瘸着腿移到两门之间的压力盘上。她放开了外层门,转向内层门时看到莫凯正靠着墙站着。他走过她身边,用脚顶住外层门,面无表情。

  珍皱着眉看着内层门上边的安全摄像机。“你藏在这儿,警报器会响的……”

  “把东西给我。”他从她手里拿过袋子。

  “我想她的食物会短缺了,所以就……”

  “听着,你刚刚离开,一些鬼头鬼脑的人就过来询问我,他们拿着一张照片。”

  珍的眼睛睁得老大,莫凯点了点头。

  “一个人,一群人,几分钟前来过这儿。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把袋子靠墙放下,“让我们猜猜他们会是谁。”珍转向内层门。莫凯放开了外层门,干是门就关上了,自动计时器响过后,内层门打开。

  阴霾弥漫在天花板上,一挺重型炮卧在大厅中央,还对着它已经攻击完的那扇门,炮兵就站在一旁,正密切注视着门内的动静。一群人站在破烂的门道里,也在向里张望着。旁观者都不像这儿的居民。炸弹报警器已经停止了。

  珍悄悄溜到炮兵后面的墙边,莫凯站在她身后,他们慢慢向里靠近,当玛格丽特·温娜被从屋里拽到大厅里时,他们离炮兵只有几步远了。

  她的脸已经发紫丁,一块块都僵硬了,浓血仍从肿起的鼻子里向外流着。她的右臂没有接连似地悬着,肘部,已被打得面目全非了。珍紧捂着腹部,沉重地跌向地面,恰巧被一个经过的妇女挟住。有人在窃窃私语,还在冷笑。

  珍的心跳加快了,她的手指冻得有刺痛感。她已停止了呼吸。这里有点儿不对头。搞不懂为什么。就在那儿,里面好像很深远的什么地方。她一定要找到它,她挣脱了塞克的控制,跑到埋葬的地方,去发现个究竟。

  密码,号召,一次,利索的,谋杀。

  那是她从来也没泄露过的密码,在发生冲突时密码是惟一的联络信号。知道密码的人就是你的战友,否则就是敌人。

  十几岁女儿的妈妈们就不知道密码。

  布拉娃渐渐平静下来,脉搏也平稳了。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眼睛也眯成了缝。好久以来还是头一次她知道她站在哪儿,做什么和怎么做。没有了寒冷的恐惧,有的只是躁热的辉煌感觉。

  她瞥了一眼莫凯,“躲开。”她小声说。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她轻松地就挣脱开了。

  密码。

  稳稳地站住后,布拉娃·贝克尔走到炮兵身后,用掌的侧面击了他一下。他就一声没有地倒下去了。她把他拽到了一边,把他的小臂从手枪套里拉出,然后跪在大炮旁。她用左手按了一下炮的点火装置。药埝立即就燃烧了。

  “动一动你们就得死。”

  所有的脑袋都向一侧转过去。眼睛都圆瞪着瞄准着他们的手枪。没有人动一动。

  “大炮就要发射了,把手放在头上。慢慢回到走廊那边,都过去。”

  还是没有人动。

  “莫凯,你到那边去,让我能看到你的地方。”

  “贝克尔小姐,我是你的朋友。”

  “过去,和他们一起到那边去,不要让我先拿你开刀。”

  莫凯从墙边走来,把手举过头顶。他向后退着离开布拉娃。眼睛一直盯着她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别开枪,女士,看在上帝的分上。”当莫凯经过聚集在门边的人时,他大喊道。“她以前是突击队员。她疯了。你们最好按她说的去做。”

  其余的人稍稍愣了一下,就都跟着莫凯行动了,把手举向空中,慢慢向后退。当他们退出一段安全距离后,布拉娃命令他们十字架形面对贴着墙站着。

  “眼睛就看前面的墙。动一下就枪毙了你们,就像旁边那个同志一样。再动,就用大炮把你们都轰了。”

  莫凯慢慢转过头,看着布拉娃的眼睛。她摆动着手枪警告着,莫凯没有把目光移开,但他也没再动一下。

  布拉娃一面看着她的囚徒们,一面去按动电子炮的开关。假肢在重力作用下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可还是可以支撑的。布拉娃摇摇晃晃走过大厅,走到她的朋友躺着的地方。

  “查理,你醒醒?”

  查理被扶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妇女。查理大哭起来。

  “我想你陷在麻烦里了,查理。”

  其中一个囚徒动了一下,布拉娃立即向他头顶开了一枪。于是他不动了。

  “他们以为我只是这个计划一个参与者。他们不相信我是一个人干的。他们向我要我没有的情报。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去编造。我真是太伤心了。”

  “如果杀了他们,你会更伤心。我得把你带走。”

  “把我带走?怎么做?去哪里?”

  “他妈的,我忘了这项任务的动机。以前从没这样过。”

  “珍,你不是布拉娃。你没有必要再做布拉娃了。”

  “查理,我从来也不是,从没成为过你理想中的布拉娃。但我不会把我的同伴留在敌人的手上,这一点就足够了。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去做俘虏的。”布拉娃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走廊那边的那群人。

  “他们不是敌人,珍尼弗,他们是自己人。”

  “他们要把你带到地狱去,把你锁起来,再把钥匙扔开,给你注射毒品,施以电刑,打你直到失去知觉。听上去很好,是吧?”

  “当然不好。”

  “那么好吧。”

  一个囚徒大嚷,“开炮太危险啦。”

  布拉娃大笑道,“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难道不是吗?只要身边有几个联军的同志。”

  查理使劲想挪开,痛苦使他大喘不已。布拉娃紧随着查理。查理其实并不像女人,查理是一个女人。是真的吗?布拉娃还记得。查理马克死了。这是新的查理,神秘的老鼠女士。

  “珍,你会怎么样?”

  “我没事的。我会活下去,生存是我的本领。生存也要付出代价。你就是马克的代价。为了你的代价也一定要有的,在这儿,在外边。给我你家人的地址,是否我可以给他们带个话,对他们说点什么。”

  “保佑你,珍尼弗·贝克尔。”老鼠女士说。她慢慢重复着地址。

  布拉娃点点头,“我认识那座城市。离我父母居住的地方不远。”她抬头看看那些囚徒,又看看老鼠女士扭曲的脸,“我今天买了苹果,温娜夫人,还有一些奶酪。就像头一天那样。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亲爱的。你的心肠真好。”

  手枪下转对准了老鼠女士的前额。

  莫凯从墙边走过来。“女士,不要!”

  在手枪把头颅击飞的一瞬间发出了一个重击的声音。手枪又转向了莫凯。他举起了手。

  “过来。靠墙别动。”

  莫凯慢慢地向前走,他一直盯着手枪。当他走过破损的门时,布拉娃示意他停下。他站住,手仍举在头顶。

  布拉娃看着走廊尽头的那群囚徒说,“我从没泄露密码,莫凯,即使在艰难的时候。现在看看可怜的温娜夫人吧。”

  莫凯没有看。

  布拉娃缩短了焦距,怒视着莫凯,“我让你看她。”

  莫凯慢慢转过头看着地上的死尸,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变了色,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闭上了眼睛。

  “想吐吗,莫凯?一个战地医生一定见过许多比这更糟的情景。清一色的死人,干净利索,只有几滴血痕。”

  他转向她,睁开眼睛,脸扭曲着,一个劲地向下咽着唾沫。

  “也许你该尽力去想点儿别的,莫凯。像他们是怎么样如此快地就找到了温娜夫人一类的事。我告诉了你她是谁,在我出去时还说了她做过什么事,所以在我回来之前这群兔崽子就找到了她,炸坏了她的门,把她打个半死。这一切和你都有关系,对不对?在我只称呼她温娜夫人时,你不该叫她玛格丽特。

  莫凯只是看着她。

  “和你在一起我从没觉得舒服过,莫凯。你总是观察着一切,总是和每个人都说话,那么卑鄙地对你没见过的人感兴趣。我该相信我的直觉,相信时间,莫凯。你怎么会真的丢了你的手臂呢?”

  “我告诉过你,我是一名战地医生……”

  布拉娃把枪对准了下边。“我从你的膝盖开始。毫无疑问会把腿打飞,那样,我就不会觉得今天太不同寻常了。”

  “引爆炸弹。我曾在反恐怖小组呆过。我拆除了主要部分,可雷管在我的手中爆炸了。”

  “所以当恐怖主义销声匿迹时,你就失业了。真可怜。反恐怖是一项光荣的职业。提供情报是次要,你是喜欢钱吧?”

  莫凯小心地把手放下,“不。我是国内安全局的,尽管做了间谍会有提升的机会。”

  “我很怀疑,莫凯。请转过来。没有必要再举起手了。就是转过来。我怀疑你还会有什么提升的机会,莫凯。听着,密码中没提到国内安全局,但它很清楚情报人员。”她把子弹上了膛。“密码说情报人员都是软骨头。”

  她向他的背部开了火。强烈的震动使他向前扑去,像一个压扁的玩具倒在温娜夫人的尸体边,鲜血从背部的衣服渗出,沾染了领子和腰带。他尖叫着。

  布拉娃转动大炮冲向囚徒们头顶的天棚开了火。水泥大块大块地塌落下来,爆炸警报器终于鸣叫起来,AT门“(口平)”地打开,以便里面的人能够逃出去。已吓呆的人们狼狈地跑出公寓,都挤到了大厅里。布拉娃放弃了大炮,把枪别在牛仔服的腰带上,混在人群中冲了出去。

  电梯升了上来,珍尼弗·布拉娃·贝克尔站起身想了一下出城的路线,顺着高速公路到卫星城,温娜夫人曾在那儿居住过。珍走出电梯进入了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地下通道。她走过层层叠叠的障碍物向光亮处走去,脑海中浮起一个古老的念头。一阵清新的微风吹拂过她的头发,混乱的思绪消散了。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新鲜。即使她的父母也似乎有些陌生了。

  她来到通道口,看到整座城市已成废墟。高高的建筑已被炸成瓦砾,可街道却已被清理过了,和莫凯说的一样,轰炸并不是时时都有。废墟显得异常安静,空气散发着甜甜的气香味,阳光那么灿烂。

  “我本该和我的伙伴们说声再见的。”她想着。

  “不知道移民是否会到这么远。”她想着。

  “他们会不会很友好。”她还在想着。

  她走进了一片明媚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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