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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大陆:留学手记之一

作者: 老九



                ·老九·                                                         一
  我叫李四,屈指一算,我到这个叫美国的鬼地方一晃也十年了。十年,能干些什 么呢?古人可以做一觉“扬州梦”,现代人效率高,可以搞一次惊天动地的文化大革 命。可没出息的我象大多数留学生那样,六年萤窗雪案,括垢磨光,拿了个博士,又 做了几年博士后,车换了五辆,孩子一个没生,但白发倒添了不少。和大多数人不一 样的是,博士后最后两年,我的研究有了重大进展。满怀信心地把论文寄给大名鼎鼎 的“中流”杂志,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审稿的两位先生,仿佛梁效姚文元再世,大笔 一挥,把我的论文给臭批一通,不留余地地给退了回来。我垂头丧气地拿着退稿信, 和愤怒的老板研究了半天,终于得出外行不能评论内行的结论。不过,想想多少个日 日夜夜的辛苦,得不到相应的承认,心里还是非常憋气。将来在大学找个教职为国争 光的前景,也象太阳掉到山后的天,一下暗淡下来。
  那天同实验室的研究生王五,假惺惺地跑过来安慰我,没过两分钟,就听见他在 走廊里开怀大笑,我和他共事两年,印象里他还不曾这么开心过。做雷锋叔叔看来也 不难,不就用自己的牺牲,给他人带去幸福而已吗?!
  晚上老婆很不象话,居然饭也不做,而只顾着发牢骚:“瞧你,就会吹牛!算我 当初瞎了眼。”想当初,老婆愿意下嫁给我,是奔我许国璋第三册的英语水平来的。 谁知风水轮流转,到美国没几年,聪明的老婆已有了上当的感觉,即使我经常象李燕 哲教授上德育课一样循循善诱地给她讲要向前看讲女人的名字叫弱者讲中华民族夫贵 妻荣相夫教子的优良传统讲再忍忍女人过了三十就好了就会象大海的落潮慢慢平息下 来而男人就会象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也没用。我深知,不管我怎么指天划地,老 婆对我,就象她对香港“一国两制”的态度一样,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信心问题。幸 亏她也被自己的学业逼得昏头转向,我们的婚姻也就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 年地维持到现在,偶而被她骂骂,倒也还能忍受。
  可是今天,在我人生旅途中遭遇如此重大挫折时,在我最需要爱的温暖党的关怀 亲人的按摩领导的信任之时,却被老婆如此雪上加霜地一番数落。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猛吸了一口气,平生第一次朝她瞪大了眼学狗吼叫了两声。叫了还不到十秒,她 的眼眶一下红了,“啪”地摔下筷子,调头朝卧室奔去,很快便传来了我熟悉的风雨 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或者更时髦地说,爱你没商量,最后还是我跪倒在她面前,一 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脸象挖掘珍贵文物似地从被里掏出,擦干,一边缺德地想,你别 说,老婆哭哭啼啼这个样子还真让人万般怜爱呢。突然,我面前的眼里放出一种逼人 的光来,还没等我辨清是红灯还是绿灯,老婆已一把把我推开,恶狠狠地说:“讨厌 ,离我远点!这几天我倒霉,以后你自个弄吃的!”虽然知道我老婆对我的爱情之强 烈,常要通过骂声才能抒发,但我仍象被亲爱的党一个闷棍打成右派似的,心情别提 多沮丧了。
  攮外必先安内,吃了两天方便面后,我又一次对党表忠心,诚恳地总结了事故的 内因和外因,表示自己第一次被“中流”拒绝,没有经验,下一次就不会这样了。我 讲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打结婚后,为了让老婆坚持不懈地做饭洗碗,自己越来越 奴颜卑膝,如果我的几位对我寄予厚望的中学老师知道我会是这个样子,一定会痛心 疾首的。想当年,做班长的我,不仅在本班,而且在全校同学中都是一个呼风唤雨的 人物。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唉,一物降一物,男人真命苦!不过老婆毕竟比当年天 安门广场上的学生娃子们要大好几岁,懂得以大局为重,最后还是顺着我给她搭的梯 子,爬了下来,宣布罢工结束。
  第四天晚上,我拿起一瓶年前出车祸后喝剩下的小半瓶二锅头,一口气灌进肚里 。望着空了的瓶子,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就象这喝剩的酒瓶,好的抽光了,剩下 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吗?!想着想着,头有些昏了起来,瞅瞅老婆的脸,在一种灰暗的 很有浪漫情调的灯光下,开始扭曲起来,跳起了恰恰舞,最后定格成一幅马蒂斯的画 。可能二锅头利尿,隔天我一大早便被憋醒,睁眼一看,老婆已经走了。从卫生间回 来,我大舒了一口气。可一躺回去,又全身发懒起来。随他去吧,我百无聊赖地躺着 ,木然地望着天花板,半睡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冥冥中,遥遥地,好象原来国内 单位企图卡我出国而没得逞的党委书记老张同志腾云驾雾地来了。
  天花板上张书记半幸灾乐祸半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李呀,原来美国盖的房子 也都一个样,找你比找个合格的党员还难。党和人民千辛万苦教育出来好好的一个人 才,不为祖国四化作贡献,反而凑热闹万里迢迢背井离乡跑到这北美的一个小旮旯里 一个不起眼的床上躺着发什么楞睡什么午觉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为国争光呢 ,多让家乡父老放心不下啊!”
  我揉揉眼,老张不见了。回头想想也是,他的话居然还有三分道理。搞政工的就 是不一样,一张嘴便触及人的灵魂深处,让人条件反射地想斗私批修起来。何苦呢? 说是奋斗为国争光,其实不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名和利,房和车吗?打东方红太阳升以 来,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光辉灿烂,蒸蒸日上,绝不象黑暗的旧社会,因此一个小教授 累死累活争来那点光,就算是光的话,还不象小小萤火虫飞在太阳底下,有什么了不 起好得意的呢?哪些动不动就鼓吹为国争光的人,不是居心叵测地暗示我国不亮,就 是天天盯着美国那盏大灯泡看花了眼而没有自信。我们系里那个已小有名气却总一本 正经的印度教授,还有那个同性恋的著名法国女教授,我怎么左看右瞧,就不觉得他 们为印度法国争光呢?其实还相反,不少人认为他们是jerk,可也没人上纲上线 说他们给印法抹黑呀。小小教授那点光充其量恐怕只能为自己家里添点亮,这样就很 不错了。动不动就提为国争光,无形中给我们已经很不容易的海外游子又增添了很大 的思想负担精神压力,个别没经验的还跳了楼开了枪,真是害人不浅啊!当然得了诺 贝尔奖另当别论。据说美籍华人得诺贝尔奖是一箭双雕一鱼多吃,同时为两国争光, 可遇上这种好事的机率恐怕无异于大海捞针罢了。资本主义社会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充满了不平等,其残酷性,甚至超越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初来美国想争光的思 想可能错了,现在回头也许还来得及。念头这样一转,心头也就一软,泪水哗地便趁 机涌了上来。“回来吧!回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早不晚, 费翔老哥那无比煽情令人心酸的歌声也象一群蚊子般飞来,缭绕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
  我终于忍受不了蚊子的骚绕,就在我准备跳下床立刻打包回国之际,耳边响起了 驼铃声。仔细一听,果然是我父亲来了!几年不见,父亲又衰老了许多,饱经风霜的 脸,更象干裂风化的层层梯田。我心头一紧,鼻子一酸,顿感惭愧。
  “儿啊,听说你现在思想斗争激烈,俺当心你一时软弱,象王连举一样地当了叛 徒,所以就赶来了,果然你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俺当初是咋说的来着?”父亲不 紧不慢地问道。
  “要象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一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生根 发芽。”我背书一样地朗诵着父亲的临别嘱咐。父亲当时还说,我的两个妹妹以后出 国留学,就指望我的帮助呢。
  父亲殷切地说:“对呀,怎么能一有困难就打退堂鼓呢?自从你考上美国后,县 长和侨办主任春节年年都到俺家来问寒问暖,这可是很大很大的面子哟。政协和人大 也给俺家送了慰问信,教育局和妇联送了苹果,绿化委和对外友协送了猪肉,计划生 育委和反贪局送了电影票,文明委和文化局最穷,也送了几套精装邓小平文选。俺成 分贫农,现在脱贫成为县里唯一的侨属,去年还当选上了县政协委员,成了组织上关 心的对象,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啊!孩子你真一回去,侨办的人更闲了不说,你的妹 妹们咋办呢?县里还指望你啥时带几个外国资本家,来投资办厂,修个桥,捐座学校 什么的,给乡亲们开点生路,做点好事呢!最近县长和书记刚从新加坡泰国访问回来 ,托人带口信说,让俺别急,他们正争取到美国考查的机会,县长早就说要代表全县 人民来看望俺们的海外游子呢!”
  我一听,脑袋一大,眼前一黑,心想:老爹三言两语,这不,回去的路也被堵死 了。乡亲们就这点心愿,我能这么快地让他们失望吗?更何况我们家从党的中坚依靠 力量,倒变成党的团结争取对象,不就象老婆返老还童变回当年婚前被讨好被吹捧被 宠惯被侍候的天使一样,这是多少家庭主妇的梦啊!
  我心头一横,咬了咬牙说:“爹,您就放心吧,请转告父老乡亲,俺在这干得不 错,已经先后买了五辆进口的日本车了。俺一定在这好好地混下去,把龙的传人的根 深深地扎在美国大地上,再发芽开花结果。到时还要把您和娘一块接来住住俺带游泳 池五室一厅的大房子,带您们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再抱抱您们的美国小孙子杰克或 大卫,是女的就叫海伦或肉丝,蹭几天资本主义的油,享几天现代化的福。”父亲一 听,焦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二
  那天后来发生的事,就不记得了。随后几天,张书记、蚊子和我爹象过电影一样 地交替着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加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到了第六天 ,一出门,嘿,好家伙,蓝天白云红太阳,整一个解放区的天,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 来,心想,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料定蚊子什么的也不敢来,否则我可要把它一巴掌打 死。主席说得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以后再也不能意志薄弱了。想 想又差点上了张书记的当,再瞅瞅身上被蚊子咬过留下的斑斑红点,不禁出了一身冷 汗,看来革命警惕性任何时候都不能松懈。也许投文章大概和追女孩子差不多,这个 不行下一个,反正不能虚度光阴。我很快说服了老板,把文章修改了一下,转投另一 更加权威的“红旗”杂志。阴差阳错,换了两位审稿的先生,竟然都是好评如潮!老 邓一生的大起大落,可能也莫过如此了。据愤愤不平的王五说,这几位审稿的,很可 能碰巧是我老板的私交,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外也搞不正之风。不管私交公交,文章 很快登了出来,同期还配发了本专业某大腕的专题捧场评论。
  晚上回家,我和老婆两人相当激动地先拥抱了一会,然后情意绵绵地相看两不厌 。此时的我,就象刚收到被党中央拨乱反正平反通知的老右派,开始以为在梦里,随 后全身充满酸甜苦辣,很快又被一种强大的幸福感所包围,多么美好难忘的感觉啊! 可惜人生这种时刻实在不多。这样想着,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一会,好象谁在说 :“当初看上你,我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出息的!”又好象有人清了一下嗓子,在我耳 边柔情似水地唱道:“十五的月亮,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歌声把我从陶醉中惊醒,我睁开眼,不禁心惊胆颤:糟糕,我怎么会忘了在文章 里把老婆的名字放在我老板和我之间呢?!幸好老婆只是唱唱而已,并没有追究的意 思。我连忙夸道:“好!好!整个一个MTV原人原唱,外边店里一盘要卖七十多元 呢!”老婆一听,马上松开了我,卷起袖子,边奔向厨房,边说:“你看电视报纸随 便,我给你弄个好吃的。”离开老婆的拥抱,我松了口气,赶紧打开了电视。
  令人兴奋的是,本系系草刘冰艳小姐对我的笑容近来也真的多了起来,起初是量 变,后来是质变,当然是否“质变”在本系同学中尚有争议。也许我自作多情。以草 代花,并非歧视妇女,乃因本系的革命传统。至于出处,有说来自一首叫“小草”的 流行歌曲,也有说源自“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种资本主义的花”,更有说从“兔子 不吃窝边草”而来。我想,最近老婆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晚都要给我熬桂圆汤喝 ,一时难以脱身。等应付过这一阵,再找个时间请小刘出去吃顿饭,聊一聊。已经听 好几个人不无高兴地谈到她的课题已做不下去,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虽然她人很 傲,探戈也跳得很棒。一个女子,只身一人不远万里来到美国,人再傲探戈再好,倘 生活上遇人不淑,工作上没一个负责一点的人给指导指导,难免会吃很多苦,上很多 当,走很多弯路,背后流很多眼泪的,因为舞会一个月最多也就一两次,可实验室是 要天天去,老板是要天天见的,除非你转到舞蹈系去。唉,小刘的事以后再聊,先谈 正经的。接下来的几个月,向我索要材料的来函从世界各地源源而来,络绎不绝,其 中不乏令我景仰的大名,能够亲自给他们回函,满足他们的需求,我感到万分的荣幸 。
  外国的月亮不仅更圆,外国的花开起来墙内墙外都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名 声在外,还是参加了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后。很多同行,不论中外,对我漂亮的研究 成果都很羡慕。会上,通过别人引荐和自荐,我还认识了一些名教授和正在攻博的小 姑娘。我发现,只要师出名门,这些小姑娘和老教授对你都会显得热情友好,有的教 授还拍拍我的肩膀,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找工作呀,令我受宠若惊,手里端着的咖啡差 点没洒在他们身上。
  往事依稀。想起几年前,曾经想挤进他们实验室做博士后,寄去的咨询信,就象 开出去的“铁达尼号”。要不是在一次会上,碰到我现在的老板,被我一阵执著的瞎 侃而感动,收容了我,我还不知如今会流落何方呢。说不准会象我们隔壁实验室的研 究生小左一样,整天在网上泡着,专业狠批吴弘达,业余痛骂魏京生。越想越后怕, 越想越幸运,真是今非昔比,新旧社会两重天啊!

                三
  开会回来后,我信心大增,说干就干,我以秀才们起草党代会报告的劲头,很快 把将来的研究提案初稿弄了出来。实验室几位对华友好的美英法人士,是我民主咨询 的主要对象,他们有的帮我改时态,有的帮我加the或减the。当读起来一点不 象自己写的英文后,初稿就成了定稿,谢天谢地,第一批求职信终于发出了。
  一天上午,全美排行前十名的著名客来蹲大学的一个系主任给我打来了电话,邀 请我去面试。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得知这个消息,就象遭到电击一般。对着电话, 我激动的语无伦次。听说老农陈永贵第一次见到毛主席时,就只知道拼命喊:“毛主 席万岁!”当时听了还觉得好笑。我放下电话后,感觉心跳的太快,低头一看,发现 双手已出了一大把汗。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结果比老陈好不了多少。名气这玩艺,真 是比鸦片海洛因还厉害。
  很快大伙都跑来祝贺。小左又激动又羡慕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祝贺你为国 争光,从此打入主流社会,你是中国人的骄傲,你现在是精英了!”可怜一旁王五的 脸拉得象苦瓜,笑起来又象苦菜花。
  我请大伙晚上到一家餐馆撮一顿,王五故作姿态说,今天不巧,不仅左手小指甲 疼,几根头发也痒的慌,去不了。我一阵好劝,他也就不顾疼痒同意赏脸了。席上, 小左说要为我写一篇鼓舞全国人民的报告文学,帮我吹一吹,题目就叫“海外游子奋 搏篇:从小山村里的一个放牛仔到美国客来蹲大学的教授”,在《人民日报》发表, 争取一炮打响,让全国人民都被鼓舞一下。
  小左不仅会写琼瑶小说,而且还是一个叫“猪圈”的中文网里威震四方的大腕。 在一次为争论“人权”是否就是“养猪权”而引起的圈内混战中,小左冒着枪林弹雨 的危险,冷嘲热讽,嘻笑怒骂,苦战左右围攻成帮结伙的民运分子和热血爱国青年。 据说那场恶斗伤亡惨重,其残酷程度,不亚于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可惜五七年主席还 不知道猪圈也有猪圈的妙处,否则可能也不会把知识分子都往牛棚里赶了。没有耕耘 ,哪有收获?年终评比时,小左也因其独一无二的“鲁迅风格”而荣获本年度圈里的 “拱猪奖”。再接再励,小左新近又编著了一本《国骂汉英对照美容词典》,比如把 “他妈的”,变成“TMD”,“牛逼”写成“NB”,“你他妈的真牛逼”,就是 “NTMD真NB”。这样大伙骂起来即高兴痛快,听上去也干净卫生。
  “教授别吹,别吹,比起你我TMD好惭愧。”小左有点害羞了,随后又信誓旦 旦地保证不做贪官污吏,稿酬和我对半分,并保证小左和李教授一定会同时同刻在神 州大地扬名,我一阵感动,当场把《人民日报》的独家版权批发给他。
  因口口声声说一学成就回国而令不少中国同学肃然起敬的小赵毫不给我面子地说 :“Give me a break!当年公派出国的李教授,到期了一没有谢绝 导师热心挽留毅然回国的迹象,二没有归还国家培训费旅费生活费的愿望,反而先拿 绿卡后入籍,朝终身教授的目标不屈不挠地奋进。一旦终身,回去讲学这些理所当然 的事反而成了国民的荣幸,也不知道是祖国人民健忘,还是祖国人民心理素质比过去 大大增强,对这种通货膨胀现象也习惯了,这文章难度大。”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弄的大伙面面相觑,结果还是医学系理论能力很强的张三出 来打圆场:“话不能这么说,听说扬振宁老先生当年也是公费留学,如果不是他断然 拖欠公款不还到期毅然滞留不归的话,能为人类做出这么大的贡献,为国争这么亮的 光吗?当年真及时回去,怕只又多出一个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而已。如果日后李教授 能通胀到扬教授的分量,祖国人民还是会暨往不咎,热烈欢迎的。祖国人民不是傻子 ,都知道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去的地方是黄金地温柔乡的美国大后方而不是让你们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就好比高干子弟把钱都存到瑞士银行一样,是既保险又 保值的勾当。当然过三十年后,再取出用不迟。都存在国内人民银行,说不定哪天一 阵风暴就贬得一塌糊涂。”
  小左道:“可是话说回来,现在确实是有一技之长国家急需的不回去,国家不需 要的反而天天开‘我们要回家’的研讨会,甚至有人不惜挟洋自重,化名潜返,以民 主之名,行爆破之实,严重危害我国的大好稳定形势。让人把嘴都要气歪了。”说着 说着,小左两个脸蛋已气愤的涨成猪肝红。
  热血爱国青年小左年纪轻轻,生在红旗下,长在可口可乐里,属于幸福的第七第 八代,自然对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民运分子有着刻骨的阶级仇民族恨,每回一谈起来 ,就激动得不行。
  张三忽然不满地说:“你冷静点行不行?看你把油都溅到我的裤子上了。我这条 原来为dating新买的裤子,有半年了一直还没有机会穿呢。今儿是为李教授高 兴,破格了。结果让你给糟蹋了,叫我以后如何见人啊?!小心一点。”我低头一看 ,可不,小左双手哆嗦,手里不知从哪弄来的一把油正到处滴着,我连忙帮他抹干净 了。小左虽然在如何治理十几亿人口的大国的问题上经常胸有成竹地指点江山,代表 祖国人民的需要频频发言,可是人无完人月有阴晴圆缺,他的个人生活料理能力就好 象差了点。
  还是小赵把话引入正题:“今晚还是莫谈国事好,免得又伤和气。实在要写报告 文学,可以从另一方面入手,强调李教授科学发明的重大意义和对外国人的震撼,现 在一翻开《红旗》杂志,不是zhang就是wang,几乎都是炎黄子孙的文章, 真让人开心和激动啊。文章一定要让人真正切身感受到中华民族无可比拟的聪明才智 ,明白我们海外学子个个是读书种子,人人是栋梁之才。总有一天,我们会把被老外 垄断的阵地给夺过来。”
  隔壁实验室怀才不遇正在做第四个博士后的老猫附和说:“对,对,还要强调我 们创业的艰苦性,象吃方便面,住贫民区,买不起保险平时开车提心吊胆,换不起机 油自己咬咬牙钻到车底下,超市里没有贴special的东西我们看都不看,其他 没看过的还有新电影,旧书店,都可以写进去。要不国内的人还以为我们天天花天酒 地,日日纸醉金迷呢!刚来头一年新年夜,在一家餐馆里打工打到半夜回去,那时还 是光棍一个,回到住处,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后来一个人实在熬不过去,便狠了狠 心,往国内拨了个电话,我妈第一句话就是,过节了,你们那边街上一定人山人海, 到处放鞭炮热闹得很吧?我说,是呀,刚逛街回来。还没说完,大老爷们的眼泪已经 落了下来。你们不知道,我当时住在一个黑人区,新年一到,外面都是一片枪声,我 妈还以为放鞭炮呢。国内的人知道什么呢?我们要多沟通沟通。”
  已经冷静下来的小左说:“good point!这一点要写上。另外,李教 授锲而不舍的毅力我尤其佩服。在多少不正之风的狂吹猛扫之下,你一不上网,二不 下海,而是横眉冷对华尔街,一心只读圣贤书。这种执迷不悟的事,也只有魏京生能 干的出来。”
  小赵突然来了灵感,大叫起来:“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一定要强调爱国主义。 大伙天天为国家脸红脖子粗骂爹骂娘地吵来吵去的,不都是因为爱国吗?放眼全球, 有哪个国家的留学生能象我们这样人人仿佛周总理似的整天为国家大事操心呢?有一 次我深更半夜在睡觉,还有人打电话来,非要跟我讨论一下朱熔基,否则这哥们睡不 着。从这点,你不得不说几十年来党的爱国教育方针是无比正确深入人心的。看来大 势所趋,爱国不分先后,李教授公费这条就别提了。如果文章写得好,说不准可以成 立一个李教授先进事迹汇报团,全国巡回演讲,向党和人民汇报李教授如何一心扑在 科研上,而生活上则不惜把自己糟蹋得人不人,鬼不鬼,总之比陈景润还陈景润。”

  我说:“再给你提供一点素材吧,我老板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That  is great!你要是能想办法把它翻译成‘你们中国人真伟大!’的话,上 人民日报就是瓮中捉鳖了。而且别忘了写上,我刚来时,老板就象过去冰艳一样从不 拿正眼瞧我,而我又是如何忍气吞声默默奉献,最后才对我刮目相看的。文章有起伏 ,才有看头。”
  正吹得不知天高地厚之时,忽听旁边的我老婆从喉咙深处里“哦”了一身,声音 沉闷得象千年古墓里睡死了的人翻了个身。起初以为她让鱼刺给卡住了,再一看行情 不对,也许我老婆对冰艳过敏了,我连忙给小左使了个眼色,小左不愧是小左,赶紧 说:“奋搏篇的第二小节的题目是:每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都有个能顶半边天的老婆 。”我老婆听了顿时脸上象鲜花盛开的村庄,同时向我身上又靠了靠。
  这时王五冷冷地插话说:“我看还是别高兴太早了。拿到面试和人家要不要你是 两码事!有些东西就象钱啊女人啊一样,是越想越没有的。”前阵子股市大跌,好在 “大跌”发生在江主席到纽约证券交易所敲钟的前两天,故和主席无关,但大家都知 道王五赔了一大笔进去,一时气氛沉重的象开总理追悼会似的。
  老猫首先打破冷场说:“百里挑一,拿到就已经为中国人争光了,不给是他们不 识货。”回头又对小左吩咐道:“你文章还是要写,不过别忘了把哥们给捎带一笔, 咱不才,只能回国做做二道贩子,可如果能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一露脸,也值了。”
  老猫人生坎坷,多年来因课题不顺又和老板不和,一直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在 家里时常捧着十多年前在大学读书时得的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发呆,真把他老婆给 急死了,怕他这种环境影响坏了孩子。前后试了无数办法,比如给他放老贝的“第九 交响曲”,熬壮阳药喝,看发仔的功夫片,读《人民日报》海外版,周末带他上查经 班听姐妹们诉说革命家史,讲黄色笑话等等等等,都不太见效。
  半年前,他老婆听人说很多年纪大的多有这毛病,只有回国可治,于是就整天催 他应邀回国讲学。一个月回来后,果然象做了一次 “free car wash ”似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逢人就眉飞色舞地讲国内的大好形势,对侨胞们如何重 视,比如免费住外宾馆,讲学那一周,每天有专车接送,平日吃吃喝喝不提,晚上还 有漂亮女生陪着去唱卡拉OK。和校长合影的照片也登在了母校校报上,校报上赫然 登出来是“现在美国某著名学府里任高级研究员的猫博士先生”,还有“猫博士的研 究已涉及四个不同的前沿领域”,听起来令人有站在田头望北京的感觉。老猫心血来 潮,还应邀作了一次本专业外的国际贸易讲座:“中国留学生如何到美国买日本的二 手车?”广告一贴,果然连十里外的国际经贸学院的大学生都慕名跑来,说是要跟博 士学谈判计巧,老猫众望所归地台上一站,从如何联系出国的ABC开始,侃侃而谈 了好几个小时,非常成功地让台下无数顶礼膜拜的学子们梦想神交地望洋兴叹了一晚 ,为发展中日友好谱写了新的篇章。
  不过好景不长,回来三个月后,好象有旧病复发的征兆。最近朋友推荐了另一种 秘方子,说国内现在各种名目的赴美访问团很多,有机会争取和祖国亲人们多见见聊 聊,一块吃吃饭,病情也可减轻一些。这个周末,老猫就要去领事馆和中科院一个访 问团的代表们座谈治疗了。
  张三笑笑说:“你还没那么严重吧?,这种病,没有什么科学常识的文人们把它 叫‘乡愁’,其实是胃溃疡的一个变种,出国的人都容易得,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也 得小心,天长日久,有少数多愁善感的会发展成胃癌,最后亡命他乡。失恋,离婚, 春节,中秋夜,找不到工作,被老板训斥,吃‘汉堡’咽不下,深更半夜独自走在无 人的大街上,阴雨连绵时车死在高速公路上,阳光明媚花开遍野时你又病倒在床上, 好不容易有点空坐下来想歇口气打开电视又碰到Harry吴,这些时候容易发作。 看你这样子,多到中餐馆撮几顿就好。我有个朋友,真得过这个病,我替他一摸脉, 原来夫妻不和,想幼儿园时的一个女生了。后悔那时她那么可爱纯情,自己年幼无知 ,竟不懂的对她好。天天哼着一首叫‘同桌的你’,就回国找去了。感动不感动?千 辛万苦跑回去一看孩子他妈,最近刚下岗,不管风吹雨打,整天坐在街道口,摆了个 小烟滩,外带卖酸奶。当时就死心踏地,回来发誓再也不心猿意马,要和老婆好好过 。”
  老猫说:“这样看来大部分的人迟早都要得,说得我松口气,不过我看李教授就 很健康哟。”
  王五抹着油嘴说:“嘿嘿,什么健康,我看人就是要运气好,这就象中lott ery似的,中上了,您就是大爷,可以整天给别人讲您那天为什么您不去挤死人的 跳蚤市场,而是如何有先见之明地跑到这个而不是那个超市去买了这张而不是那张票 ,反正随你砍。就那么一张票,让你给买走了,你回头再告诉别人你的经验,有个P 用!其实我早看穿了,人啊,运气一到,挡也挡不住。”
  老猫正色道:“你这什么话,不能全盘否定人家多少年的奋斗,老邓早就指出: 不要不服气。我有很多哥们至今没出来,也没对美国说个不字,更不会吃里扒外下黑 手干把美国妖魔化那种缺德事。前一阵子,还有兄弟要我帮忙联系,相比之下,我很 感慨,这么多年了,我都准备退出江湖改邪归正了,人家还有那个梦,不容易啊!有 些人的心理就是不平衡。哥们就是NB!”
  小左马上接茬道:“谁知道,还是不要狗眼瞧人低。李教授将来不小心,真得了 诺贝尔奖,哥们,这就是一顿有遵义会议历史意义的晚餐了。”
  话音未落,王五已把我刚用过的一张餐巾纸,塞在小左面前:“历史文物,您好 好珍藏着吧,说不定哪天可以拿来拍卖个大价钱呢。”
  张三笑道:“别闹别闹,TMD哥们全是精英,现在沦落,将来谁知?!二十年 后再论英雄,敢紧趁热享受人权,吃吧!”
  老猫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哦,对了,敢情大学毕业时,我对别人就这 么说来着。这不,一晃眼,二十年快到了,唉,真是弹指一挥间,空怀壮志啊!吃! ”大伙一楞,马上想起了正事,把筷子一齐伸向刚端上来直喷热气的五更肠旺上。
                  四
  后来一个月,又有不少学校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面试。板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 一片恭贺声中,我一边准备自己的讲座,一边忙着接四面八方朋友们慕名打来的咨询 电话,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如何找老板找课题找工作等等成功的秘诀。
  幸福的日子总是如梭。转眼出发的时候到了,老婆最后帮我整了整领带,给了我 两个甜蜜的吻,先上班去了。上午11点的飞机,我看看手表,送我去机场的老猫还 没来。端详着镜子里衣冠楚楚的我,再看看犹如“春风吹又生”的满头白发,忽然有 点伤感起来。此时此刻的自己也许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 珊处”。遥晚前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场面却又已经逼 来,不容我喘息,不容我凝视。几十年来的日子风风雨雨,都在“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奋斗中度过。可多少牺牲拼搏,熬到“灯火阑珊处”那刻,又恰 是“望断天涯路”之时。难道人的一生就在这一次次的循环反复心为形役中度过?何 时才能我心无碍地真正解脱呢?
  “哎,你发什么呆?”老猫一声吆呵,惊醒了正想入非非的我。
  “啊,没什么,刚来点对人生充满诗意的哲学反思,不过苗头不对,很消沉,幸 好让你给打断了,”我说。
  老猫有点困惑,可能没听懂我在胡说些啥。听他夸奖了一番我如何精神,越发象 教授之后,我们就上路了。
  飞机腾空而起,穿着这套崭新笔挺的西服,挤在窄小的位子里,想着即将到来的 面试,我的心情,就象第一次去见我老婆时那样,兴奋,不安,紧张,充满期待,又 有点低烧,反正是全身都不自在。此趟面试,生死难说,不过好在还有那么多的面试 机会,拿下个把应该问题不大。人生真不可测,想想一网情深的小左,得胃溃疡的老 猫,在海里挣扎的王五,以及那无数对我无限艳羡的眼神,我还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 呢?!哦,差点忘了:还有冰艳那不美丽但动人的笑容,想到她,我便犹如重灾区农 民见到了前来慰问的李总理江主席,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我掏出临行前老婆硬塞 给我的一小块威斯康辛西洋参,不论真假,塞进嘴里含着。再看看窗外,一朵朵白云 不知何时已被抛落到脚下,面对着谌蓝如洗的天空,我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渐渐 融化进去。
〖作者按:本文并非虚构,欢送大家对号入座。倘发现情节有误,请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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