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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自传

作者: 林语堂

第八章 殷内镇和莱比锡大学

    在殷内镇,我们过的日子很快乐。殷内镇是歌德的故乡。是个小型的大学城,和海德堡
一样,是个颇有古风遗俗的市镇。这个小镇的活动以在俱乐部里的学生为主,还有他们的女
房东,学生的郊游,出去看决斗等事。他们的功课就是皮肤上的伤留下的瘢痕,似乎是瘢痕
越多,学位越高。我和妻手拉着手去听课,一同去郊游,第一次尝到德国的大学生的生活滋
味。我们都已成年,不再有点名和小考的麻烦。我们何时把功课准备好,就随时自动请求考
试,三年、五年,甚至十年都可以。我们没有请假这件事。在春天我们可以到布拉格去,然
后给教授寄一个明信片去问候即可。生活何等自由!虽然有此自由,上课的人数还是依然如
常,每个人都照旧苦读,因为是出乎本心想求学。
    我们住在公寓里,有沿着墙长的砖炉子。有人教我们调整火的大小,用灰埋火保持火
种,使火整天保持温暖,并没有冷热水管子,我们要用壶和盆洗浴。我忽然想起来,歌德和
席勒也是用同样的壶和盆洗浴,但是却写出那么好的诗。每天,我们享受愉快的散步;真是
天上人间的生活。我由美国的哈佛大学而来,在此,我生活的观点也改变了,我爱上了这旧
大陆的风光和声音,和新大陆是那么明显的不同。在美国,不管是在纽约,或是在旧金山,
看见的是同样的冷饮柜台里同样的牙刷,同样的邮局,同样的水泥街道。欧洲则变化甚多,
在法国罗亚尔河流域,有旧式古城堡,狭窄的街道;有布鲁塞尔的大教堂,比利时列日城繁
华的市街,St.Moritz和Inetrlaken的灿烂风光。我对一切古老的东西,古老的风俗、衣
着、语言,都是极其爱好,极其着迷。
    我们看见歌德的房子,很受感动,尤其他收集的物种演化的资料,还有他自己零零星星
的杂物。我很受他所著《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感动,也深爱读他的《诗与真理》。但是我读
之入迷的是海涅的作品,诗之外,应以他的政论文字为最可喜。
    不久之后,我就因为莱比锡大学是印欧文法的比较哲学的重镇,而被它吸引住了。
Siebold的语音学是很杰出的。他曾发明了一套方法,用声调去分析一本古籍。我又读到
Passy的语音学,是一部极具参考价值的书。这些都与分别中国古音的“等韵”研究有关。
分别古韵对于决定古音是极有价值的。这要根据陈兰甫和黄季刚的根本研究入手。不过清儒
王念孙,段玉裁,还有近来瑞典的学者高本汉(Bernhard KarlBgren),都已经有很大的
成就。
    关于Durerbund文学书目顾问学会,我认为大有用处。这个学术机构向读者提供忠告,
使他知道对某一个专题当读某些书籍。Jagermaan教授是教我后期德国浪漫主义的讲师。我
不能去找他打听相关的参考书目,也不能去问别的学生。后来,在纽约我帮助编了一本供大
学生阅读的书,一定销售了一百多万册。一本好的导读类的书,对自己研究的学生就如同锁
的钥匙一样。有这样导读的书在手,让学生自己去研究,对这项专题方面,你等于已经提供
他浩繁的材料。这是我对大学生研究一项专题的方法。关于这个,容后再予详论。妻与我一
同去上Max Forester的英文课。我们俩就犹如兄妹一样。从那时起,妻就注意到我必须衣
着整齐,这是她对丈夫的要求,至于我个人,我倒认为无所谓。在食物方面,她使我一定要
营养适当;可她对自己,则自奉甚简,绝不讲究。后来,一个和很出名的音乐批评家离婚的
美国女士,是我们的朋友,她对我说:“林博士,你们婚姻上没有什么问题吗?”我回答
说:“没有。”她甚为诧异,她于是知道了中国婚姻是与美国婚姻不同的。
    在德国莱比锡我们没有朋友。若是到附近的地方去郊游,我们就到莱比锡的
Denlsmol。每周我们也到火车站的浴池去好好儿洗个澡,买些好点心回家。我们渐渐和
Schindler博士夫妇成了好朋友,这位博士后来成了Asia Major杂志的出版人。另一位特
别要好的朋友是Frau Schaedlich,她一度是我们的房东。妻和这位太太无事时一同嚼鰽
鱼。她有一个好漂亮的儿子,希特勒兴起时被杀身死的,那时他才二十岁的光景。这位太太
是犹太人,逃到了伦敦。后来我听说,她又回去取东西,正赶上她的房子坍塌,她就活生生
埋在里面。那是一九四五年。
    在莱比锡工业展览时,所有欧洲的出版商都去参加。那时,我们正住在郊外。我们的女
房东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寡妇,同时又患有色情狂。她无时不在喝啤酒,吃咸肉、抽烟。她把
自己作的诗给我看,存心引诱我。她有一个女儿,已到适婚年龄,很厌恶她这位母亲的行
为。有一次我在她门口经过,她正在发作,一阵病来就昏倒,要我过去把她扶起来。我叫我
太太过去,她假装做苏醒过来。在工业展览期间,她有一个经常的客人和她一起住。她告诉
我们那位男子像歌德一样,还告诉我们他俩在一起相处的乐事。
    我前面曾说过我在清华学校时决心读中文。可是后来却以学校的教授身份来到莱比锡大
学。在莱比锡大学有一位中文教授(Conrady),他的文言文很可以,但是读现代中国的报
章杂志却有困难。他开了一门泰国文法,班上有四、五个学生。我觉得德国人遇事讲求彻底
认真,居然有学生精研泰文文法。Conrady博士认为他有一位从北京大学来的我这位同事,
颇以此为荣,因此对我热诚欢迎。中国研究室的中文书真是汗牛充栋。我也能够从柏林借到
中文书。那时我才开始认真研究中国的音韵学。不久,我就沉迷在《汉学师承记》,《皇清
经解》,尤其是《皇清经解续编》,这都是满清末叶体仁阁大学士阮元刻的。我这才熟悉了
诸名家的考证注释的著作,其中大家如高邮王氏父子,段玉裁、顾炎武。概括言之,整个清
朝的学术趋势是一反明朝的哲理研究,而回到汉朝的说经考证,而且对经书是相信今文,反
对古文,因此引起中国经典研究上一个轩然大波。也引起自唐代以来伪经的争论,如《诗
经》是根据“毛诗”和《左传》。若是根据西方的语言学来说,认为只有一个版本才正确,
是很武断的。在汉初,由秦禁经典之后,一定发掘出来好多版本。国学大师章太炎还是相信
经典的古文本为真本。钱穆曾写了一长篇文章,证明喊叫“伪造”经典是不肯细心读汉书的
文人的道听途说。这种邪说至今日而愈甚,甚至梁启超不相信有老子其人。胡适之认为红楼
梦后四十回为伪造。康有为可算这种怀疑伪造之最大胆者,他竟说六经皆孔子所伪造,因而
写出“新学伪经考”。我深幸还不为之动摇。认为《庄子》的前七篇真为庄子所作,其余各
篇疑系伪作,而不说明若非庄子所作,《秋水》、《马蹄》、《肤箧》究系何人所作?证明
古书之真正可靠与否,需要更审慎的研究,如此始能符合西方语言学的标准。高本汉
(Bernhard Harlgren)氏的《左传真伪考》
    是应用现代方法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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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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