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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红尘旧梦

作者: 刘东黎

梁实秋:秋水文章不染尘,京华乡梦未曾休(3)


1938年9月,《中央日报》在重庆复刊,梁实秋担任《平明》副刊主编。梁实秋在发刊之日写了一篇《编者的话》,文中说道:"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有不同。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梁实秋从此戴上了文学"与抗战无关"论的帽子。

  直到1986年10月13日,当时曾经历此事的柯灵才给了一个公允的判断:"完整地理解前面引述的那段文字,却无论怎么推敲,也不能说它有什么原则性的错误,把这段文字中的一句话孤立起来,演绎为'抗战无关论'或'要求无关抗战的文学',要不是只眼看字,不免有曲解的嫌疑。""抗战期间,一切服从抗战需要是天经地义,但写作只能全部与抗战有关,而不容少许与抗战无关,这样死板的规定和强求,都只能把巨大复杂、生机活泼的文化功能缩小简化为单一的宣传鼓动。"

  在抗战期间的重庆,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当时老舍是中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负责人,有一次,协会举办筹款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要说相声。因为梁实秋也是北京人,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老舍便请梁实秋做他的搭档,两人合说相声。他们选择了《新洪羊洞》和《一家六口》两个段子。

  演出结束后,两个老北京作家从此天各一方。

  赴台以后,梁实秋满怀都是旧京泛黄的剪影。"人与疲马羁禽无异,高飞远走,疲于津梁,不免怀念自己的旧家园。"笔淡情深,令人有情何以堪的茫然之感。

  在台湾忆念故都北京,有时不免带有隔了悠远时空的美化与悬想,但梁实秋的"北京情结",并不完全是游子对故乡的眷恋使然,他的感情也是从这里开始生成、放射的。北京是他与程季淑相识相恋的地方,中山公园的四宜轩就是他们当初定情之所。在四十八年的漫长岁月中,他们相濡以沫,两情缱绻。然而到了1974年,程季淑却因偶然被梯子砸中头部而告不治,将一缕香魂留在了异国他乡(其时他们住在美国西雅图)。

  一对相恋相伴四十八年的恩爱夫妻从此阴阳两隔,一曲终了,生者不免恻然。于是,梁实秋哀婉地写下一册《槐园梦忆》,娓娓道出两人绵绵密密的情意:"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缅怀既往,聊当一哭!哀心伤悲,掷笔三叹!"往事鲜活如故,意态宛然,忍痛沉思,长歌当哭。

  1987年,小女儿文蔷到北京开会,专程到中山公园拍了许多四宜轩的照片,梁实秋看了以后很不满足,说还想要一张带匾额的全景。可惜四宜轩早已物是人非,匾额也已不知去向。后来大女儿文茜又去照了许多,托人带给父亲。

  在梁实秋北京故居的卧室后面,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枣树,品种为北京所特有,果实大而脆甜爽口。为了慰藉父亲的思乡之苦,梁文茜于1981年专程寻访了梁氏故居,并从院子里的大枣树上摘下一枝缀有青枣的枝叶,由小妹文蔷带到美国送给了父亲。

  见到这来自故居的实物,梁实秋激动不已,老泪纵横。他将这枚青枣浸泡于玻璃杯中,日日相顾,以告慰思乡之情。这个枣子成了梁"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质上的联系";"想起这栋旧家宅,顺便想起若干儿时事。如今隔了半个多世纪,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实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纵使我能回去探视旧居,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认不得我了。"

  如今,内务部街39号院已残破不堪,当年梁家门上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和横匾"积善堂梁"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门口的一对石墩子还在,而那棵让梁实秋牵肠挂肚的大枣树也已消失了。

  偶因怀乡,谈美味以寄兴;聊为快意,过屠门而大嚼。在台湾时,梁实秋刻意回避着两岸各自震耳欲聋的宏大的历史叙述,而他的"京华乡梦",大多由寻常衣食构成。历史的怅惘终究无所寄托,独立苍茫,也只有转向日常生活的吉光片羽、感官经验的瞬间记忆。梁实秋把一个"乡土北京"充分地感性化了。

  他怀念全聚德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玉华台的核桃酪、信远斋的酸梅汤;还有老北京的豆汁、灌肠、老豆腐、羊头肉……在他们那一代老北京的心中,这些东西都会引动乡愁;或许有人认为这些官能的体验也许浮浅空泛,然而对于梁来说,却成为追忆京华旧梦的最佳门径,杯匙之间,是其离乡背井后的感情投射,蕴藉的文化和绵长的乡愁已尽在其中。

  他的女儿梁文蔷回忆说,到台湾、美国后,梁实秋还时常念叨着什么爆肚、炒肝、糖葫芦之类,后来也有朋友从大陆带一些老北京的小吃给他,他尝了后,总是摇头叹气:"不一样,不一样!"

  梁实秋的晚年孑然一人回到台湾的时候,偶遇小他三十岁的歌星韩菁清,让他彻底摆脱了丧妻之痛。爱火重燃,梁实秋焕发出青年人一样的激情和勇气。他在两个月中写了长达二十多万字的三十多封情书,终得美人心,上演了轰动两岸的"倾城之恋"。

  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北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他原本打算第二年就回大陆,重返故土,探亲访友,圆他四十年的思乡梦。日暮时分,倦鸟归林,白云思返,万籁欲静,群动将息,也正是人归家园之时。但是一切终成泡影,遗憾相伴终生。余英时先生有一首关于故园的诗:"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描述的是天涯羁旅、无尽伤怀,家园的流离倍增浪迹漂泊之遗恨,更哪堪此时的落日余晖,已经变成斜雨敲窗?四句诗道尽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凄怆。

  "一个人应该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这是冰心对梁的评价。但我总会想起梁实秋面容清癯,穿着得体的西装,提着皮箱,夹杂在混乱不堪的人流中南下的情景。家国前途未卜,虽然不断地更换着人生的行程,但是北京的文化根须却纠缠在他的心头。我仿佛看到,他的眼镜片后,除了那绵长的乡愁之外,还闪动着历史的玄思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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