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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逸飞传:视觉人生

作者: 杨长勋

序(2)

 

    5.

    最近几次见面,都可以听到他在温文尔雅的叙述中吐露出越来越多的郁闷。

    我理解他。

    像我们这样年龄的人,既遭到过文革灾难的摧残,又经历过冰河解冻的喜悦,具有一种后代难于理解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从在绘画界取得了很高的国际地位之后,正遇到祖国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便兴冲冲地回来,希望快速富裕的大地不要在美学上付出太大的负面代价。美学上的负面代价是难于弥补的,这在国际上有大量教训。这件事,似小实大,因为美不美的问题,关系到民族的尊严,也关系到后代的启蒙。因此他把自己的职责范围扩大为“视觉艺术”,一次次对我说,只想让当代中国人尽快地生活在一个像样的视觉世界中,然后以此为学校,一代代地好下去。而现在,眼花缭乱的建筑、街道、标语、广告、服装,已经为后代设立了一所庞大的反面学校。这很让他着急,他甚至一再怂恿我:“利用我们两人的社会影响力,到处为美来游说……”

    但是,他要做的事,都必须广泛地与各种人打交道,这与他原来在画布前的个人劳作完全不一样了。在视觉艺术的总名之下,他想办学校、办杂志、设计服装、拍电影……每件事都要有团队,而每件事的危难之处又必须由他自己出面。

    他能不出面吗?不可能。如果他进入国家体制,当然就不必事必躬亲了,但这种进入对文化转型而言显然是一种倒退。如果在西方发达国家,这些事情即使不进入国家体制也有成熟的社会机制帮助完成,而我们现在基本上还不存在这种社会机制。两头都得不到援助,他只能靠自己四处奔忙。

    因此,他不得不成了一个忙碌不堪的策划、指挥、公关、联络、出纳。这对一个职业画家来说很难适应的,何况他历来的人生态度是那么温和。相比之下,如果由我来处理这些事情,在实际操作能力上会比他强一些,态度也会比他硬得多。但我却一直坚持个人写作,不必与人打交道,即使遭人诽谤,只要我完全不理,也累不着我。真正累得着的,倒是天天早起晚睡的他。

    他的郁闷由此而生。

    不仅仅是受累,而且还受气,受很大的气。

    见诸报端的某些纠纷,还不是他生气的原因。让他最生气的事,是没有报道的。

    我记得去年至少有三次,他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一再对我说:“我真要气得吐血!”他是说自己与一个大机关的冲撞,他失败了。

    最后一次听他说这句话,离他的死亡已经不远。是杨澜请客,杨澜说,有一种太雕酒,要请我们两个喝。他喝得不多,但一喝又说了:“我真要气得吐血!”

    杨澜劝他:“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急,慢一点。”

    我说:“再也不要与那样的机关打交道。”

    谁知,不久,他真的吐血而亡。

    6.

    北京和上海的报纸都报道,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其实我还在美国。预定的巡回演讲把每一场票都发出去了,我赶不会来。

    国内报纸有关我的报道历来是基本失实,这次又是一个例证,尽管这次不带恶意。

    我在美国找报纸,想知道与他有关的消息。找不到中国的报纸,却能看到不少当地的华文报纸。那些华文报纸用惊恐的语调转述着上海文化界的所谓“舆论”,几乎句句都对他不利。冷嘲热讽,假充裁判,居高临下,随口褒贬。说他是“文化商人”、“受争议”、“不是美术界的典范”;说他“向上帝索要得太多,上帝不让他活过六十岁”……

    美国的华文报纸纷纷表示费解:艺术家的遗体还存放在冰库里,你们,也太铁石心肠了吧?

    他早已可以生活在世界任何一座大城市。很多有成就的华人确实也那样做了。而他却选择了回来,选择了这座城市。难道,他选错了吗?

    但我知道,事情不会永远这样。

    我想,应该保留他的一间工作室。应该有一个他的作品的展示厅。应该有他的一个小小的墓园,当然不必在上海。可以预计会有很多后人在他的那些杰作前伫立良久。美,通过一个现代中国殉道者的生命遗迹,得以延伸。

    正这么想,收到了这本从广西寄来的《陈逸飞传》稿本。我一眼看去就有点感动,因为我知道远在边疆的作者在几年之前就在计划做这个题目了,而他原先并不认识陈逸飞先生。因此,这不是一本赶在传主死亡的当口上临时炒作出来的书,也不是一本带有个人情感水分的书。作者后来见到陈逸飞先生,还是以我的名字作媒介的,因此,我有责任写这篇序言。一般的序言要评论书,我因出版社催促,没有时间细读这本书了,只以一个老朋友的回忆来补充一些内容。我想,这也可以作为序言的一种特殊形式吧。

    乙酉初夏,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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